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舊鼠 第六章

舊鼠

第六章

在下與家弟,活像同個模子翻出來的,山崎說道。
「因此招妻嫌惡?」
沒錯,正是謀殺。山崎翻了個身,背對又市說道:
壓根兒沒半點好處,山崎總結道。
「意即,其女鍾情者,乃是令弟?」
「想必是喜歡上阿甲夫人了。」
「住手。」
「大、大爺別說傻話。」
「見是見過。然當時沒察覺。」
「何須如此頑固?你們難道還看不出,那不過是個冒牌貨?不過是某個冒用善人只右衛門名號的惡棍,借哄騙使你們供其當卒子差遣。」
「原來——是這麼回事。」
「落得如此下場?人可是你們唆使這娃兒殺的。」
「總之,阿又先生,武家的相親總是相隔老遠、低頭望下的。手也不握,話也不說。一切都由親屬打點,可謂乏味至極。吾妻于宴席間一度神色有異,然而在下當時也沒多質疑。知道實情之後——」
三佐指向又市說道:
「大、大爺。」
「因此殺了這對姦夫淫|婦?」
「為何沒察覺?」
「阿又先生——看來咱們是活了下來。」
「噢——」
他是個了不起的掌柜,山崎說道:
凡半信半疑者、違背教義者,均遭信眾攻擊、排擠,一旦遭攆出眾落便無從營生。強制者並非本尊,亦非神體,而是信眾自身。而盤據此迷信之中心者,即為熟識生前的只右衛門者——
用的似乎是與從前炸毀立木藩米倉時同樣的小型兵器。隨著一聲爆裂聲響,鄰家頃刻碎裂坍塌,圍觀百姓與官差見狀——紛紛倉皇避逃。想必沒人料想得到,此乃兵器神威所為。
歿后,只右衛門的教誨——便被奉為信仰。
一個年紀未滿十歲,生得一瞼稚氣的女童將腦袋探進房內,噢,這不是美鈴么?山崎坐起身子問道:
「對不住——無法再伴先生捱下去。記得不?——在下遇強則強,遇弱則弱。算算今生也殺了不少人。又市,接下來的就——」
「這張臉——汝等難道不復記憶?」
「若為非人頭所捕,即成非人。」
接下來——
「沒錯,正是這等差事。只消四處遊盪繪些地圖,嗅到銀兩的氣味便搜刮些許。鳥見役共有二十二名,盡為世襲。至於在下,則是個贅夫。」
咱們毋寧死。
「鳥見役並不是什麼好差事。名目雖為尋鳥,暗地裡其實和庭番差不了多少。得巡行江戶周遭觀察地勢、繪圖註記,因此常得出外遠行。此外,還得不分晝夜監視大名屋敷等等,乾的活兒與密探沒多大分別。」
「這真是教人不勝感激。說老實話,在下已有好一陣子沒吃頓像樣的飯。那麼,就不客氣了——」
並非如此,三佐說道。
「玷污?大爺,這……」
山崎以雙手枕住頭,仰望又市說道:
碗上冒著騰騰熱氣。
悉數存起的,大概僅又市一個。
「哪是笑話?」
「噢?三佐大人為咱們倆煮了雜炊?」
借冒用只右衛門之名,此惡人使信眾堅信只右衛門尚在人世。遭極刑卻依然不死——這既是矛盾,亦是奇迹。
「死於大爺之手?大爺殺了自己的妻子?」
豈有此理,又市高聲吶喊,讓山崎的遺體躺平后,又市將帘子一把扯下。
無須威脅利誘,只消謊稱此乃神諭,信眾便會心甘情願鏈而走險。
「你——你們瘋了。」
既非未遭刑處。
臨別時角助那神情,又市將永生難忘。角助承認了又市的臆測,面露微微一笑。
此處是何處?這可是個家哩,只聽見山崎的嗓音回答道。
不當笑話哪熬得下去?山崎語帶自嘲地繼續說道:
挨了許多打,也挨了許多踢。
畢竟是武家之身,山崎說道:
此人身披白單衣,頭覆白木棉行者頭巾,腰纏多圈繩,頸掛黑偈箱,手持五鈷鈴。
「承蒙大爺相助。」
阿甲她……
這騙局的巧妙之處,便是使信眾相信只右衛門雖遭刑處、卻依然健在此一矛盾。如此一來,恩義為信仰所替代,親切善人則被供奉為膜拜對象。
「哼,要殺儘管殺吧。我雖是個無處容身的無宿野非人,但可不似你們裝模作樣地自稱毫無身分。我可是……」
入口外。
好處——
「拔了——鮮血將傾瀉而出。留著——在下還能多說幾句。」
「殺不殺我哪由得著你們決定?就算只右衛門真如你們所言,是個值得犧牲一己性命的活菩薩。但決定生死的可不是你們,而是只右衛門這傢伙罷?」
眾人此起彼read•99csw.com落地說道:
小右衛門以矯健身手爬上大街對面商號的屋頂,將業已燒毀一半、眾人正忙於滅火的鄰家給炸毀了。
——說來可真諷刺,鳥見大爺。
「非人頭車大人,自稱乃曾於常陸大名旗下任職家老的武士之後。」
「關八州之長吏彈左衛門大人,自稱擁有源賴朝公之由緒書。」
「在下原為職等不高的一小普請組之次男,上有一兄,下有一弟。家弟甚不成材,四處為惡。在下除劍術外別無所長,加上生性木訥不擅融通,故與為人正直之兄長較為友好,同家弟則頗為不和。一日——某任鳥見役之山崎家遺使前來招贅,告知其女對在下一見鍾情云云。唉,如今憶及,不過是個陰錯陽差的笑話,但條件如此誘人,事情當然也順利談成,在下就這麼成了山崎家之贅夫。不過,之所以說是個陰錯陽差的笑話——乃因這山崎家招錯了人。」
「確是私通。也不知是家弟主動前來,還是吾妻引其入室。堂堂人婦,竟願與玷污一己之惡徒奸通,實令在下始料未及,察覺時當然甚是驚訝。」
「沒錯,註定彼此疏遠。」
「既無須顧及門面,亦無須顧及體面。」
只右衛門大爺尚在人世,眾人異口同聲說道。
也有幾名町火消遭炸落。
山崎仰面躺下,有氣無力地笑道:
又市短促地回應一聲,收下了筷子,女童便放下帘子,轉身離去。
規矩可真羅唆,又市說道。
女童轉身放下帘子,接著又再度探進頭來,又遞出了一隻碗。
三佐低頭俯視又市說道:
「不過是個無賴玷污了武家女子。總之,吾妻重體面,想必不願承認遭淫而失完璧之身。不過,也欲迫使這無賴負責,方謊稱對家弟一見鍾情,以為掩飾。適逢其父解職退隱,正欲為女招個贅夫,以承其職。總而言之,兩家均嚴重誤判。在下的親事,就這麼在謊言與誤判中談成了。」
三佐說道:
「更不知有哪兒可笑了。」
「你——你們是……」
「只右衛門大爺至今仍頻頻暗助吾等。官府欲搜捕非人、無宿人時,總不忘於事前將日期與捕快人數告知吾等。若有人遭捕,大爺亦可將其釋放。」
「吾等所為,不過是如只右衛門大爺所望。」
「此處住起來可舒服了。」
「怎麼了?時候都這麼晚了。噢不——難道已是黎明時分?」
此人雖結有髮髻,但打扮既不似城內百姓,亦不似莊稼漢。
「一旦成抱非人,必得束髮結髻。」
「哪兒沒瘋?這位大爺難道不是你們的鄉里?不都同你們共處四年了?」
御行說道。
「沒錯。寅之助大爺身手不凡,吾等難以下手。但思及其為人和善,必不忍對年幼孩童出手,吾等方出此策。」
「吾等乃自由之身。既然什麼也不是,便無須受任何人差遺。若無法如此度日,吾等毋寧求死。為此,吾等任何事都願干。」
美鈐快步跑向人群正中央一位老人。
「沒錯。正是大爺教了咱們,即便無身分,亦可好好將日子過下去。」
「沒錯。唉,雖不時儘力找些話說——但反而是弄巧反拙,狗嘴裡也吐不出什麼象牙來。強逼自己做不擅長的事兒,形同自掘墳墓,到頭來反教吾妻益發疏遠。唉,原本就毫無情份,這也是理所當然。但即便如此,夫妻倆卻不得離異。」
信眾未受任何脅迫,而是出於盲從的自願自發。不將為只右衛門而死不視為無謂犧牲,而是殉教之舉。
「拿這當報恩?別裝傻了。只右衛門不是早就死了?」
「不。」
「他為了保護阿甲夫人,死於包圍他的五名敵手刀下——就這麼轟轟烈烈地走完了這輩子。」
「若於搜捕無宿人時為宮府所擒,即成無宿人。」
豈不是一派胡言?有人喊道:
「對咱們而言,只右衛門大爺甚是重要。」
大爺以為此處最為安全,實則最是兇險。
此時,強光自帘子縫隙滲入,在室內映照出一道道橫光。
殺害角助的一行人,似乎是小右衛門驅離的。阿甲當時正在一旁,試圖營救——為保護自己而犧牲性命的角助。
「為了知道這些,難道就值得你們捨命拋家、助紂為虐、奪人性命?值得你們教娃兒如此心狠手辣地——?」
「山崎家原本要招的,乃是家弟。然家弟因放蕩不羈,與家中已少有往來,更無人料到竟有人慾向家弟提親事兒。故吾家——便徑自判斷山崎家欲招者,應是在下。」
當然有好處。
「山崎寅之助喜與你們共處,就連銀兩也分贈給你們。而你們對大爺他百般照料,雙九*九*藏*書方可謂共存共榮。然你們只因只右衛門一句話,只因他是個武士之身,便將他給殺了。人本不該有強弱尊卑之分,身分、立場、血緣什麼的,全是胡說八道。憑什麼自認什麼人也不是?開什麼玩笑,你們根本是殺人兇手。殺了人卻沒半點愧疚,你們的確不是人。」
霎時,無數雙手朝又市伸去。
一股莫名怒火在又市心底湧現,但旋告沉澱。
「汝與吾等俱為毫無身分之徒。寅之助大爺則是個武士,即使為人和善,可惜依然是武家之身。若求其奉只右衛門大爺之託送上性命,必將不從,吾等只能殺之。汝又是如何?就乖乖受只右衛門保護吧。」
「仔細瞧吧。」
原本因疼痛與疲累而無法專註,這才發現此處冷颼颼的,絲毫不像屋內該有的溫度。熱騰騰的雜炊滲入胃腑,味雖清淡,感覺卻甚是美味。一如山崎所言,兩人已有四五日沒吃過一頓像樣的飯了。
接下來,呼的一聲吐了口氣。
「如此鞠躬盡瘁助吾等度日者,除大爺外別無一人。」
吾等不甘被划為此等人之下屬,三佐說道:
「談不上鍾情。實乃家弟玷污了人家。」
睜開雙眼,一片稀疏的蘆葦帘子霎時映人眼帘。
然四下卻是一片黑暗,看來此處似乎位於地底,
既未出聲,亦未抵抗。
美鈴將一把利刃朝山崎頸上使勁一插。
不正是又市尋覓多時的御行?
——原來如此。
「喂!」
「來、來者何人?」
「原來如此。」
「夫妻若是貌合神離,可就難以維繫?」
「謀害,可是指謀殺?」
「喂。」
不不,山崎再度笑道:
「方才所言——的確有理。然而,吾等已別無選擇。若為只右衛門大爺所棄,即形同頓失標的,信仰畢竟難以拋棄。因此,還是得殺了你才成。納命來吧——」
究竟該如何是好?
「若是尋常嫁娶,尚可遣妻返鄉,但在下身為贅夫,必得顧及體面,何況在下已承接鳥見之職。且完婚翌年,其父又告辭世。此時若欲離異,各方均不合宜。」
殊不知冒名只右衛門之幕後黑手——
又市也沒起身,僅抬起頭來望向山崎。
「大爺沒死。那本是不白之冤,大爺絕無違法之實。」
只見山崎正躺卧一旁的草蓆上。
又市問道。
儘是無宿野非人。其中有山民、河民、亦有不屬於任何身分者。
又市撐起單膝,渾身卻無法動彈。
「百姓的兩人之中,便有一人是潛藏的敵手。若沒你們倆趕來援助,咱們根本無從對付。不過,對手竟出此奇策,完全出乎咱們意料。」
山崎語帶落寞地笑道。
雖然看似僅是一棟宅邸毀於視融——但屋子一塌,根岸町一隅頓時化為人間煉獄。又市穿梭其間,四處尋找阿甲與角助的身影。
如此一來,不信者便被貶為異端。
「想不到對方竟然用上縱火這招。況且,還不是在閻魔屋縱的,而是考慮風向,自隔鄰第三棟及後頭放的。似乎是想將咱們給薰出屋外。」
沒錯,山崎說道:
「此言何意?」
受害者。喪命者。
「嗅,不知不覺竟然發了這麼多牢騷。事發至今,在下從未向他人提及過往——勸先生多歇點兒,卻一股腦兒地說了這麼多話,想必教先生想歇息也難。」
「相像之處僅止於面容。在下——並不適合鳥見一職。既無意索賄,亦無膽潛入大名屋敷窺探,更不願脅迫百姓農戶。與先任的吾妻之父相較——收入竟然半減,日子也得過得樸實些,總之是揮霍不得,導致吾妻認定在下無能。況且,當年在下極不擅言辭,平素沉默寡言,絲毫不解風情。」
看在本就如此度日的又市眼中,可就不是這麼回事兒。對此處而言,山崎仍是個來自外界的外人,原本的出身,不會輕易改變。
「竟、竟然教這麼小的娃兒幹這種事兒。你們難道瘋了?」
「但官府放了你們?」
「可是來取回這兩隻碗的?你們也該吃早飯了。尚未清洗上具是對不住。我這就奉還。」
「哪兒可笑了,大爺?這種事兒可是前所未聞的荒唐。難道直到入門前,大爺都沒見過妻子?只要見個一面,便能察覺誤會才是。」
管它是討伐仇敵還是承繼家業,武家之行事已令在下厭倦至極,山崎說道。
極可能便是陷害只右衛門之真兇。
「我自己教人又踢又打的,倒地后連站也站不起身。幸好當時火盜改的援兵趕到,連馬都來了——」
——這光景……
「噢?連在下友人的份兒也準備了?真是感激不盡。」
甘冒觸法之險救助弱者,或許是出於濃厚的正義感驅使。然而——
又市朝地上憤憤一蹬。
該如何是好?
——換言之。
硬撐下去,當心小命不保,山崎說道:
人群一步步朝又市聚攏。看來——這回必是難逃一死https://read•99csw•com
但美鈴並未收下。怎了?山崎探出身子問道。
「大爺——」
「簡單說來——便是意圖謀害在下,由家弟取而代之。」
帘子的縫隙間,可看見一個又圓又白的東西。
「噢,在下奪過家弟所持兇刀,揮刀斬之。吾妻原本藏身鄰室窺探,此時竟一臉狐疑地拉開紙門。任誰也猜不到,一個手無寸鐵者竟能搏倒持刀刺客。況且——勝敗兩造生得如此神似,令吾妻一時難辨孰勝孰敗,交互看了咱們兄弟好幾回。當時,在下尚未發現這可能是吾妻使的奸計——直到看見在下的刀竟被抱在吾妻懷中,方才意會過來。在下便……」
——原來如此。
山崎兩眼圓睜,直視小姑娘稚氣未脫的臉龐。
「這——不就形同私通?」
「打吾妻亡故后……」
「此處——還算安全。在下窩身此處,至今已有四年。此處乃一走投無路者聚集之地,住民來自諸國,有至伊勢參宮后無法返鄉者、拋棄農地出逃的佃農、下山謀生的山民、身敗名裂的百姓、脫藩的浪士、亦不乏遭官府通緝的兇徒。既無武士,亦無百姓,讓在下得以安然度日。」
「可是大為光火?」
咱們什麼也不是,好幾名徒眾說道:
「然卻收入甚豐。不僅高達八十儀五人扶持,就連車馬費也沒少。此外,通常還能收受點賄賂。鷹場中上至鷹場頭,下至撒餌者,僅需略施恐嚇,便可強行索賄。」
你們全都瘋了,又市放聲怒喊道:
「雖不知是何方神聖,那隨你來的漢子的確有兩下子。總之,阿甲夫人似乎真是教他給救走了,想必是安然無恙——好了,多歇點兒。」
「咱們既非寄場人夫,亦非罪人。」
此時突然有人喊道,每雙手都停了下來。又市睜開雙眼,只見人牆中出現了一道縫。
「因為兩人甚為神似。」
在官差面前下手。
——便可為所欲為。
「遺憾的是,我可沒如此順從。若要我死,可不會乖乖送上性命。」
似乎是——教小右衛門給救走了。
「咱們的命運該由自己決定。若須聽命於他人……」
山崎費力地坐起身子說道:
「贅夫——卻將妻子給……?」
御行以洪亮低沉的嗓音說道。
又市漫不精心地聆聽著。長耳曾說過,這是份尋找鷹、雀和蛙的差事。
又市和小右衛門因此無計可施。
看來人人對酬勞均作不同盤算。
噢?山崎如此回應的同時,入口垂掛的帘子被撥了開來。
「此人不可殺。不,凡殺生均不可為。竊盜、勒索,均不可再為之。」
「並非不願幹活,而是不願受迫。」
我才得以勉強脫困。
即便躲得開,也無法攻擊。根本無從全力還擊。
「為何還不承認?」
殺——眾人齊聲叫喊。
是么?山崎短促地回答道。
「總之,絕不樂見再有人死於在下之手。老實說,當時若能死於家弟刀下,反而是皆大歡喜。既能供家弟任鳥見一職,吾妻也能換得如意郎君。誠如先生所言,人死儘是有失無得——殺生俱是有害無益。」
「看來是打算乘咱們逃出時下手。不出多久,町火消便趕赴現場,旁邊還擠滿了圍觀百姓,咱們雖得以乘隙逃出屋外——」
不察也是理所當然。因幕後黑手,已巧妙化身為信眾帶來實質利益的救星。
「恣意縱放、助你們這些罪人脫罪,就官府看來,豈不就是如假包換的違法?雖不知其生前都幫了你們哪些忙,但只右衛門不就是為此,才遭梟首示眾的?」
似乎是出了什麼事兒,使只右衛門含冤而死。抑或是遭人謀害。
兩人離開小右衛門居處時,已聽見半鍾的鐘響。
又市自小屋飛奔而出,在門外跨足而立。
「那麼,阿甲夫人如何了?」
又市正欲開口時,入口的帘子又被掀了開來。
卻將妻子給殺了?不不,在下所殺的第一人,乃在下之弟——難道不曾向先生提及么?山崎回答道:
此處甚是狹窄。
「不不,在下僅一笑置之。反正這等事兒毫不打緊。夫婦一旦習慣彼此,從前的事兒就沒什麼好追究的。只要願意相互扶持,便能將日子好好過下去。然吾妻……該怎麼說呢,對此事總難以釋懷,看在下亦是百般不順眼。」
已是人山人海。
「一如吾等,汝亦無身分——既非非人,亦非無宿人。」
「為何非得如此捏造一己出身?為何視武士後裔為尊貴,九九藏書視武家為顯赫?難道武家說對便對,說錯便錯?何以須受謊稱一己出身、虛張聲勢者指為非人,供其差遣?」
「直到如今,也僅有大爺願幫助咱們。因此……」
「這是為何?為何非得殺了他不可?難不成是奉只右衛門的命令?」
「銀兩?在下僅需填飽肚子便心滿意足,剩餘的銀兩全分給了此處居民。噢,這絕非施捨,而是感恩眾人對在下的照料,可謂共存共榮,方才那碗雜炊,便算是在下的招待吧。」
在下就沒幹過什麼像樣的活兒——山崎轉頭朝帘子縫隙間凝望,繼續說道:
「若願加入吾等,便可免於一死——但若寧為城內百姓之卒,同只右衛門大爺作對,便只能乖乖受死。」
當時——
「任公事宿時的只右衛門大爺,乃一為人寬厚、待人和善的大善人。此處住民,泰半曾受過大爺之恩。若非大爺相助,吾等本應為官府所捕,或押赴寄場——甚至遭梟首處死。」
「大、大爺。」
甚至連草蓆都是一片破爛,山崎苦笑道:
一坐起身,腦袋便碰上了帘子。抬起頭來,看見一輪潔白的明月。
「一派胡言。」
這些傢伙是善是惡?該饒不該饒?
「並非為了活命。」
「在下幾可說是自甘墮落。唉,雖說是亡故,其實是死於在下之手。」
那究竟是什麼?高掛天際、熠熠生光,難道是太陽?
八成以為是火災所致。
以及——葬身此地的山崎。
女童頷首回應。
話畢,又市盤起雙腿,席地而坐。
「幸有大爺關照。」
「又市。」
終於有了活過來的感覺,山崎說道:
「隨謊言與誤解入贅成婚,認真當差卻遭斥無能,夫妻因此貌合神離,而妻子不僅不安於室,到頭來更意圖辣手殺夫。你瞧,這豈不是個大笑話?」
這——就是棠庵所說的甜頭?
一名身穿白衣的男子站立其中。
仍順利搏倒家弟,山崎說道。
「哼,瞧你們,這下無話可說了是不是?方才我默不吭聲地聆聽你們一番長篇大論,話說得可好聽。然正如你們毫無身分,哪管是武士、農戶、百姓、長吏、還是非人,不也是同樣道理?大家不過是守個行規。在各自的行規下,任誰也不自由,且不分人等高低,賤者貧苦,貴者辛勞,處境同樣堪憐。因此,少在行規外看人熱鬧說人風涼話,受苦的可不是只有你們。你們那套道理,和武士看低農戶的心態有什麼不同?」
而今,此信仰為惡人所用,信眾卻絲毫不察。
又市與小右衛門趕赴時,閻魔屋已為紅蓮般的烈焰所包覆,行將於猛烈火勢中傾塌。
話畢,御行解下行者頭巾,又迅速解開纏腰繩。
「這小姑娘不懂得什麼禮節,是不是?在下就欣賞這點,孩童本就該誠實。過於諂媚教人困擾,寡言木訥反而教人憐愛。這小姑娘,乃此處一名曰三佐的耆老之孫,爺孫倆對我這懶骨頭甚是關照。」
與家弟頻頻往來,山崎說道。
「遭流放遣送至佐渡,則得遭紋身註記,為官府掘金。」
「就是這麼回事。事發后,在下萬念俱灰,只覺萬事休矣。僅隨口編造說辭,謊稱家弟怒失理智,斬殺吾妻,遂遭在下誅殺正法。作勢配合官府盤查后,連法事也沒辦好,便棄家離去。不,因不願再佩掛殺妻兇刀,就連武士的身分也拋下了。日後聽聞,鳥見役一職已由山崎家之遠親繼承,但在下已與此職毫無關係。」
看來大概不下兩百人。換作其他地方,或許難以想像,然此處可不同。既無地名、亦無人管轄,此處乃無身分者群集之地。
「哪、哪是迫不得已?」
總不能教小右衛門將圍觀百姓與官差炸得死傷慘重。
「當然重要。」
三佐背過身去。
「分明已經死了。不是已遭斬首,並於小塚原示眾?」
「意下如何?又市。」
霎時。
「角助死了。」
又市閉上雙眼。
三佐開口說道:
「當然沒瘋。」
倒是——
「沒錯,若是冒牌貨,絕無可能對咱們關照得如此無微不至。這位叫又市還是什麼的先生不妨想想,冒險刺探奉行所及彈左衛門役所之內情,並逐一向咱們通風報信,對只右衛門大爺可有任何好處?」
山崎大爺——又市這才喊出聲來,迅速挪向山崎身旁,將之抱起,一把握住其頸上的山刀。別拔,山崎以嘶啞的嗓音說道。
我可是小股潛又市哩。
「大爺與令弟不是甚為神似?」
教又市嚇破了膽。
「活了下來——?」
即是這聚落內的住民。只右衛門生前所言,透過彼等之口傳述,成了如孔子或佛祖般的金科玉律https://read•99csw.com,廣為流傳。若能善加利用此迷信——
「而是為了保有自身尊嚴。」
「沒錯。寅之助大爺與其他武士截然不同,是個人盡皆知的大善人,對吾等總是多所關照。落得如此下場,吾等甚是遺憾。」
「是如何搏倒的——?」
只記得一片火海。
山崎接下碗,誠摯地向女童低頭致謝。女童再度轉身,接下來又以握有筷子的小手撥開帘子,向又市遞上筷子。
山崎拾起又市的碗,疊在自己的碗上遞向美鈐。
「為何只右衛門對你們如此重要?可是為了活命?為活命而殺害他人,本就沒道理,為活命而甘願受死,豈不是更無稽?」
「不過,寅之助大爺不願聽命受死,咱們只得殺了他。」
「唉,空有一身武藝,此時卻連自己也護不成,同阿甲夫人與角助也給衝散,活像要溺死於人群之中。總之,雖不知是怎麼辦到的,若沒那奇技相救,想必在下……」
利刃——一把看似山刀的兇器——緩緩刺入山崎頸內,直到僅剩刀柄方才停下。
「一日,在下自岩櫬視察歸來。入浴更衣欲就寢時——竟見家弟持刀立於卧榻之前。在下也非傻子,驚覺情況不妙,欲拔刀應戰,伸手卻摸了個空。原來吾妻為杜絕在下活路,乘在下入浴時將刀藏起。看來雖屢斥在下無能——吾妻至少認為在下武藝確有過人之處。不過,在下雖手無寸鐵……」
「圖謀不軌?」
生前,只右衛門或許真如眾人所言,是個聖人般的大善人。
「大爺——情況不大對勁哩。」
「一眼便可看出——吾等並非尋常百姓,非農戶、工匠,更非商人。什麼也沒造,什麼也沒賣。身處江戶無從漁獵,亦非獵師或漁民,當然更非武士。吾等毫無身分。想必——汝亦如是。」
想來還真是難為情,話畢,又市又躺了回去。
頭結髮髻的老人——三佐說道:
又市開口說道。這下他也和山崎一樣,難再默不吭聲了。
直到山崎趕來相助,又市方能自人群中狼狽脫逃。
「可不是?不過,在下還是捱了下來。方才也曾提及,鳥見這差事常須遠行,一年內有半年出門在外。故此,在下是得以忍受,然吾妻可就捱不得了。竟開始乘在下出外時——」
「真是悲哀。然而——這也是迫不得已。」
山崎寅之助就此絕命。
對手完全不怕遭官府逮捕,顯然早已將小右衛門先發制人的習性納入考量。
將刀自吾妻手中一把奪下,揮而斬之——
「大爺——掙得的銀兩上哪去了?」
「此處是在下的居處。雖然稱不上是個像樣的住所,下無榻榻米,上無天花板,就連一道牆也沒有——」
老人說道。
「在下的確大為光火,然思及吾妻屬意者本為家弟,亦深知夫妻不睦之主因,乃緣于在下不解風情。故即便無意放任不理,亦不敢過度指責。或許在下如此態度,給了吾妻可乘之機——竟開始圖謀不軌。」
「不願受身分所限。」
可笑不?山崎問道。
眾人默不作答。
「不。」
看來已是黎明時分。或許因曾暈死過去,如今已無半點睡意。又市坐起身來,環視空無一物的小屋。之所以空無一物,乃因山崎什麼也不需要。
此與信奉神佛幾無差異。因此——信眾甘願為其送死、害命。
眾人並未作答,然腳步卻已停了下來。
山崎是如此認為,然而……
「果真如此——?」
若是如此,他豈不是更想活下去?
「招錯了人——?」
「並非命令。」
「這是為何?」
「原來是這等差事?」
「豈——豈……」
難道這比性命還重要?
光線自帘子縫隙滲了進來。
美鈐一放開手,山崎立刻朝前一仆。
——此人。
「總之,當年的在下無話時默默不語,有話時也儘可能長話短說。與妻獨處時——阿又先生,根本是尷尬至極,教人難耐。」
「只右衛門大爺若命咱們赴死,咱們亦在所不辭。不過……」
只見稍早送上雜炊的小姑娘——美鈴探進頭來。噢,是美鈴呀,山崎起身說道:
「這難道不可笑?」
女童轉頭望向又市。噢,這位是在下的友人,山崎說道。
「我曾告訴他——唯有他能保護阿甲夫人。」
沒錯,盜賊改與町方都來了。
「咱們絕不遜於常人,無須受人藐視。雖貧困弱小,卻也不亢不卑。此乃大爺教咱們的道理。神佛未曾救濟吾等,惟大爺這番話可為救贖。」
早已魂歸西天了。話畢,山崎一臉納悶地起了身。
女童默默不語地遞出一隻碗。又市瞧見了她小小的指頭。
難以置信,是不是?山崎依舊躺著身子笑道:
「的確遺憾。」眾人朝前聚攏攏。
「當時,我沒料到圍觀百姓中竟混有敵手,雖然根本不難猜想。多虧大爺救了我一命。」
亦非歿后成鬼。
蓬髮的老人說道。一旁的座頭把話接下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