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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藏主 第一章

白藏主

第一章

「——野獸這種東西是會乘虛而人的。若是你為人光明磊落,它們也沒辦法讓你中邪。反之,若被它們發現您心虛,說不定就真的會變成妖怪出來作弄您喲。」
這片樹林名為「狐森」。林中有座矮丘小塬,似乎祭祀著什麼,一看,果然有小祠堂一座。
血流滿地。
剝下狐皮拿去市場賣,可以賣得好價錢。
「是呀。我看也不必再隱瞞了——我原本是個獵人,這一帶的狐狸全都被我殺光了。如今路過此故地,才會懷疑你是不是幻化成人形欲報親仇的狐狸。」
當時自己就是這樣背對著祠堂彎身坐著。然後,那位和尚——
彌作全身打了一個冷顫。不可能,這女子絕不可能是狐狸化身。
——也有可能是被捕殺的狐狸亡魂。
貧僧也知道你窮困潦倒,三餐不繼——
普賢和尚。
——你參透了嗎?根本完全沒參透!
手,彌作整雙手都被沾污了。
冷靜想想,應該是在這片荒野中突然聽到人聲引起的恐懼所致。
「追捕嫌犯——什麼樣的嫌犯?」
這應該是不會發出聲音的,彌作卻覺得自己聽到了水聲。就在這一剎那。
「或許吧。」
只因為它們實在太骯髒了。
「的確——你說的一點也沒錯。容我為自己的多疑向你道個歉。誠如你所說,我剛剛一直害怕你是不是狐狸化身。其實全都是因為自己心裏有鬼。」
「也許吧。唉,可能也是我自己太膽小了。」
彌作的視線緊追著她的背影。
彌作並不確定畜牲有沒有靈魂,不過他認為應該沒有才是。
追蹤了她三個月,然後。
「你、你——」
彌作把葯含進嘴裏。
「你,你是指——寶塔寺的——普——」
我都不會吭一聲,不會跟任何人說的——
有座樹木郁蒼繁茂的森林。
彌作對任何事都已經不在乎了。真想一直坐在這裏,哪兒也不去。
此時蕨葉上的露水滴落下來。
在此暫略不陳
雖然彌作一直沒注意到,看來這位女子老早就舒服地偎坐在荒廢的祠堂後方了。「嚇了你一跳吧?」——那女人說著,動作輕盈地起身從祠堂旁走了出來,整個人出現在彌作眼前。
「寶,寶塔寺那兒——出了什麼事嗎?」
既然如此——
好不容易一坐下來,要再度起身著實痛苦。彌作已是疲累不堪,就連臀下似草似土、硬中帶軟、同時又濕漉漉的感覺,平常應該是令人不快的觸感,此時卻讓他覺得舒服極了。
有時也會啖狐肉。不過,食肉並非他獵捕狐狸的目的。
自己內心的殺意似乎被這女人給看透了,彌作整個人馬上變得像個泄了氣的皮球。
眼前這隻狐狸動也不動地看著彌作。
彌作就這麼讓她牽過去坐了下來。然後女人撿起扔在一旁的竹筒遞給彌作,並對他說——喝點水吧。
彌作這下更詫異了。沒錯,此人並非官員或捕吏。但聽說捕吏會利用從小訓練的部下秘密調查民眾。所以雖然九-九-藏-書是個弱女子,也不可大意。
「那和尚滔滔不絕地勸著我,到頭來我也覺得確實自己做的很過分——沒辦法,我天生遲鈍,要不是被和尚點醒,根本就不會想到這些。」
——不要。不要。
彌作已經喊不出聲來。
直到五年前為止,彌作一直住在這座森林。
接著她微笑著伸出右手說道——別只知道站著發獃嘛!
「——這麼對您說或許有點自大,其實一個人心裏有鬼,妖魔鬼怪就一定會找上他。反之,光明磊落的人就算想碰都碰不到。一個人若心生恐懼,即便看到破舊的雨傘,都會擔心裡頭會不會伸出一隻手來,或者掛在枯木上的舊草鞋,會不會露出兩顆眼睛。可見世間一切奇怪事物,全都是疑心生暗鬼、無中生有的吧?——」
彌作這下開始納悶自己為何要那麼慌張了。
把那個女人……
「您怎麼啦?大爺。來,把葯吞下去吧——」
那隻狐狸不見了。
它幾乎可說是正面面對彌作。於是,彌作也靜止不動,屏住呼吸,全身肌膚都緊繃了起來。
積了太多惡——而且做得太過分了。
那個女人——
「大爺好像受到非常大的驚嚇。其實,如果您心裏沒有鬼,即便鬼神也無法看穿您的心思。更何況您應該也看得出來,我不過是個小人物,我也是看到您這副坐立難安的模樣,隨便猜猜罷了。萬一真的讓我給猜中了,也不過是僥倖而已。」
沒想到自己心裏想的全被這女人猜透了。
難道登和他——在被殺害之前漏了口風嗎?
——她應該是只是個旅行者吧。
接著一張狐狸臉便冒了出來。
——登和。
——這座祠堂——會不會是…
看來她應該不是附近居民,但也不像個旅行者。
雖是畜牲,也有親情——
雖是畜牲,也有親情——
我還真沒用呀——彌作自嘲道。
「您臉色好像不太對勁。是不是一路從江戶走過來太累了?只是,天氣這麼冷,您這一身汗是——」
貧僧也知道你窮困潦倒,三餐不繼——
甲斐國有座山,名日夢山。
是人血。
——是誰。是誰,在哪裡——?
這可不行哪,大爺——阿銀突然大聲說道。
「唉呀,真討厭——」阿銀故作撒嬌語氣,又說:「一一大爺這樣坐著,想對我不利也不會方便吧?」
當為人所熟知
彌作心裏再度嘲笑了自己一番,然後說道:
說著,阿銀往土冢上方爬了二、三步。
但雖然已經知道是個女子,他依然喊不出聲來。
這下子可走運了——
——是在恨我嗎?
「我不是告訴過大爺了嗎,我不是狐狸。」
彌作莫名其妙地將兩手藏進懷裡。
然而,請饒了我這條命。我的,我的孩子——
「我又不會把您擄來吃了。看我這身打扮,也看得出我不過是個巡迴表演的傀儡師兼藝妓吧。可不是什麼牛鬼蛇神呀。」
「可是您不是已經洗手不幹了嗎?」
彌作九_九_藏_書責怪自己,然而……
——她一張臉生得還真是白皙。
看樣子我的運氣還算不賴呢——
這就是自己殺害狐狸的報應嗎?
「這您有所不知,寶塔寺那一帶正亂轟轟的。官府好像派了許多人到那兒,恐怕想進去也沒輒吧。」
從江戶一路跟來——
——那個和尚。
「可是——你——」
阿銀抬頭望著神社問道:
——這是報應嗎?
「難道你不是因為同情狐狸而洗手不幹了嗎?是吧,你是覺得它們很可憐才不再打獵的吧?對不對?」
剛剛為何會產生這種聯想?
彌作是個獵狐高手。
「太——太感謝你了。我,我正打算前往這座夢山後頭的寺院,造訪當初開導我的和尚。只剩沒多少路了——」
「也許吧。」
樹林內十分潮濕。
——官府。
大概是看透了彌作內心的慌亂,阿銀悠哉地一腳跨上土冢。
血花飛濺。
蕨葉對面則是剛才那隻狐狸所在之處。
不過,這也正是自己原本坐的地方。從這裏可以看到那叢蕨葉。
這女人頂多是個流浪藝人,根本沒什麼好怕的。一來她什麼都不知道,即使知道,也不至於會對自己不利吧。
被嘲弄的彌作覺得沒必要隨她笑,便無言地站起身來。
——可是。
——難道就是在這裏?
看您這表情,好像不相信我說的?——女人皺著長長的眉頭說道。
求求施主別再殺生了——
她的雙眼細長如下弦月,眼眶有點泛紅,只見她張著鮮紅的朱唇露齒而笑。
——也沒必要如此膽小吧?
「真傷腦筋。難道大爺您真的以為我是只狐狸?——」
「那還用說,當然就是壞人羅。要不是盜匪就是山賊——據說是一逮到路過這一帶的旅人便把他們剝個精光,並且把他們殺掉——一些比攔路搶匪更壞的傢伙。」一殺人。
這時那女人伸出手來說道:「這可不行。在這種地方倒下去可註定要沒命了。萬一讓您死了,我可積不了陰德。要是讓您就這麼曝屍荒野,日後可要招您的靈魂怨恨。我可不想這樣呢。來,過來吧。」
樹叢陰影處,不知何時出現一尾狐狸,靜靜站著。
總之,彌作對狐狸只有忌諱與厭惡,完全沒有一絲愛憐。
彌作也緊盯著狐狸。
此時他感覺意識變得一片朦朧,漸漸為夢山的夢所吞噬。他就這麼在狐森的祠堂前濕漉漉的苔蘚植物包圍下,安靜地失去意識。
然後,捕到就殺,殺完再捕。
味道有點苦。
「這是怎麼啦?大爺您看來像是被狐狸精給嚇到了似的。難道我長得那麼可怕?」
其中一顆露珠愈積愈大,葉尖因此彎曲下垂。
——只要把她殺了不就得了。
他不想被這個女人看到自己這雙手。
接著,一張女人的臉從祠堂旁冒了出來。她白皙的皮膚生得晶瑩剔透,長得一張瓜子臉。
「我以前——在剝狐狸皮時,從沒覺得狐狸可憐。我心裏想到的就只有這九-九-藏-書張毛皮值多少,能讓我賺多少銀兩,不管成狐仔狐我都是看了就抓,抓了就殺。所以,與其說我膽小——不如說是因為我積了太多惡。」
饒了這些狐狸吧——
但彌作一路疾行,口乾舌燥。
——這是…
——原來是個女人。
「這位老闆,您是江戶來的吧?」
女人說完,半滑半走地步下土丘,接著輕輕一跳跨過岩石,來到彌前方:動作簡直就像只狐狸。
「還真是滑稽呀。想不到你竟然如此膽小——」
狐狸還是以黑漆漆的眼珠子望著彌作。
「對吧?」——如此笑問的阿銀看起來非常親切,眼神也純潔無瑕,但這眼神卻讓彌作覺得和剛才看到的狐狸幾乎一模一樣。當然,照這女人的說法,我們之所以覺得別人眼神有異,完全是自己心裏有鬼。
看樣子是什麼都做不成了,因為自己的步調早巳被這女人打亂了。
突然傳來一陣人聲。
「——看來你真的是嚇壞了。哈哈,我一向就愛惡作劇。」
彌作的疑心暗鬼無非是為了這件事。
媽呀!彌作大喊一聲,以撐在地上的手為軸心向後轉身,朝聲音傳來的方向——也就是他背後看去。祠堂樹蔭下似乎有個白色的東西。兩手撐地的彌作只覺得心跳加速,渾身繃緊了起來。
他擅長利用熊脂烹煮老鼠充當誘餌,設置獵狐陷阱。
——如果她真的是只狐狸。
——果然是……
彌作又干又渴的眼裡,見此終於稍感潤澤。
可是,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繪本百物語·桃山人夜話、卷第一·第一
「您問我為什麼?——您這問題可真奇怪,我只聽說有個到五年前為止一直在江戶大阪地區為非作歹的盜匪頭目,名叫茶枳尼伊藏,現在正躲在寶塔寺裡頭。噢,他還有個名叫桑原的部下。據說捕快還沒抓到人。所以,最好避免上那兒去。」
說得也是。可是……
要請他幫個忙嗎?——
他正在趕路。已兩日未曾好好休息,疲累的雙腳已僵硬如鐵棒,如今終能稍事歇息。
——難道這就是大家所說的通靈能力?
「只要有人指點就能參透,也不壞呀。」
阿銀再度笑了起來。
狂言屢有敘述
這番話不是真的。彌作根本不是這麼一個有慧根的傢伙。
太突兀了,樹林中出現如此亮麗女子,與周遭景色完全不相襯。
「這的確是事實。不過——」
此人到底居心何在?——說不定……
祠堂後面露出一對尖尖的耳朵。
「這樣說來是有點沒陰德——」那女人說道:「也許吧,殺生總不是善事,不過,如果那是您的生計,就另當別論了。獵人原本就是靠捕獵野獸維生,被您捕殺的狐狸也該了解,應該不read.99csw.com至於幻化成人形出來報復吧?」
別理她,別理她——
彌作在此壕坐下身子,略事休息。
只要貧僧做得到的,我都會幫忙——
「為什麼?——」
即便她是捕吏的走狗,或者是強盜集團的一員,也沒什麼好怕的。因為——
他認為應該沒有人在追捕他了。那個女人的屍體,應該已經被當作自殺殉情而被處理掉了。理應不會有任何人懷疑彌作涉及這起殺人案才對。
這下彌作想起來了。
普賢和尚?那個男人?
——那,自己到底在怕什麼?
普賢和尚?
那女人告訴他自己名叫阿銀。但彌作並沒有報上自己的名字。
此山山麓。
他不覺得自己有義務讓對方知道自己的姓名。
一不會吧?
目的地已近在咫尺,他原想一鼓作氣抵達,但體力已不支。
在三天前。
殺害了……
——茶枳尼的伊藏。
——是只狐狸。
拜託你。別再殺生了——
這位大爺——此時阿銀一張白皙的臉轉向彌作說道:
別再濫殺狐狸了——
彌作從來就不相信禽獸會變成人這類傳言。然而——
「說是在追捕嫌犯。」
——有隻狐狸。
「——大爺您表情為何如此嚴肅?即便此處名為狐森,您也用不著這麼緊張。沒想到大爺您膽量竟然這麼小——」
——其實並非如此。
剛好倒卧在這隻狐狸佇立的地點。
大爺您要對我——到底要對我怎樣——
怎麼啦?大爺,您還好吧——阿銀皺著眉頭問道。, 但感覺上她的聲音變得愈來愈遠。
他抬起頭往上瞧。看到一叢蕨葉。
她身穿色彩鮮艷的江戶紫和服,披著草色披肩。
——用這隻手……
是真的嗎——彌作非常驚訝。彌作走路速度一向很快,這女人真能趕過自己?
不論公的母的,老狐幼狐,整座森林里的狐狸都被彌作殺光了。
「您心裏——有什麼鬼?」
——別再殺生——?
——他在胡說八道。
那,那個男人,已經被捕了嗎?——
——殺生。
——是狐狸。難道是神派來的狐狸?
如此便可想捕多少就捕多少。
「不,不是這樣。」
是誰在哪裡犯錯了?
白藏主乏事遵
面積雖不大,但密林叢生。
「後山的寺院?那不就是寶塔寺嗎?」
貧僧就以一貫錢買下你的補狐陷阱吧——
這下彌作被嚇得癱坐在地上。
他取出竹筒欲飲水潤喉,一將竹筒放到嘴邊,便發現手掌骯髒,因此彌作先以手巾擦拭雙手。
求求施主別再殺生了——
「不會吧,大爺難道認為,我可以看透您的心思嗎?討厭,我又不是妖魔鬼怪,要我講幾遍您才願意相信呢?」
難道是在彌作離開森林的五年間,從某處遷來的狐狸?還是漏網狐狸的後代?
這點彌作自己最清楚不過。
水筒里的水都快漏光了,剩下的只夠他舔上一小口,可能是蓋子在落到地上的時候鬆掉了吧。
這女人講的話倒也有幾分道理,只是他內心明白——read•99csw•com十分明白——,自己之所以驚懼,之所以恐慌,全都是有原因的。
好幾個人……
女人牽著彌作走向小冢那兒去。
「這是怎麼回事?——官府?……」
這座森林里的狐狸,全被彌作抓光了。
不,是彌作自己認為狐狸正在看他。
話畢這名女子又笑了起來。
殺生之罪,將成為你投胎轉世的業障——
「這是些提神葯。奉勸您吃下去歇一會兒再出發。我不知道您要上哪兒去,但還是稍微補補元氣吧。」
這位獵人——
喂,這位獵人——
這下彌作也看開了。
像只狐狸一樣——
怎麼啦,大爺——女人大聲喊道。
「所以我從此就不再捕獵狐狸了。」
原來,那只是一隻狐狸面具。
——親情。
所以——
只要貧僧做得到的,我都會幫忙——
自己曾經毫不留情地……
彌作驚訝地咽下一口口水。
但他還是感到很舒服。
狐狸仍舊凝視著彌作。
「——是這樣子的,也許到了這兒才和您打招呼,難免讓您吃驚。如果嚇到您了,請容小女子道歉。事實上,從江戶出發時,我就跟在您後頭,也不是刻意要和您同行,不過,看到您健步如飛地走在前頭,著跟著倒也習慣了。後來在進山路前的某個地方,卻突然不見您的人影。我當時以為可能是目的地不同吧,便繼續往前走,到了這座小祠堂便稍事休息。沒想到此時您反而出現了」
彌作感到一陣暈眩。
他之所以不再打獵——原因是……
「沒有啦。其實是有一位和尚看不下去我濫捕狐狸,警告我殺生將成為來世的業障;被他這麼一說——唉,我才開始有這種想法的——」
細細的葉尖上蓄著草露的蕨葉。
——是一隻面具。
但污垢屢拭不落。
此山楓葉嫣紅松葉深綠,雲影光霞交映,五彩繽紛渾然一體,看似山,卻疑人在夢中。眼前只見朦朧模糊,觀者無不以為自己已到虛無飄渺西方極樂世界。入山者只覺視線昏暗,心境宛如行走黃泉路。白天雖沒如此陰暗,山中仍處處呈現現世與幽世交界的感覺,故得名「夢山」。
或許自己也必須稍微假裝一下才行。而且——
彌作越來越慌張,漸漸頭暈目眩起來。
此時突然傳來一陣令人魂飛魄散的笑聲。
「真是抱歉,看樣子還真的是被我說中了。反正您應該還在懷疑我吧,看您表情那麼獃滯。」
所以你自己也得多小心!一話畢,阿銀從掛在腰際的小藥盒里取出幾顆藥丸,放上彌作的掌心。
主要是為了賣錢。狐狸這東西,只要殺了就能換錢。
他仰面倒在地上,額頭著地,還流著血。
狐狸靜止不動。兩顆黑如墨漆的眼珠深邃如地獄入門,上頭亦無任何倒影。此乃理所當然,畜牲哪可能對人懷恨,它看起來那麼憤怒,無非是因為彌作自己心裏有鬼。
話畢,這張狐狸臉竟然掉到了地上。
因為狐狸的瞳孔中,映著彌作無藥可救的罪孽。
「沒有,我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