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說是盜賊，可不是一般的土匪。這些傢伙自古便和大陸進行交易，也就是海盜。有些甚至狂妄到以水師還什麼的自居哪——」

他怎麼會知道？

治平斬釘截鐵地回答道。

「如今已不復存在。」

「作家先生，這傢伙已經一字不留地把該說的都說了，不知作家先生是否也能表明來意？」

百介走進座敷中，稍稍打了聲招呼后，便單刀直入地切入話題：

百介活得的確不似軍八郎般拘謹，總是四處放浪、隨波逐流地遊戲人間，但和潛藏在眼前這片黑暗中的兩人仍是大不相同。他們的人生和軍八郎正好相反——甚至可說是沉浸在完全的黑暗當中，絕不是百介這種半調子應該往來的對象。

只見治平那張國字臉上的雙頰鬆懈了下來。

「依小的看來，明兒個就要展開一場搜捕野鐵炮的行動了。」

屋外傳來陣陣蛙鳴。

「雖不知這石槍的構造如何，但打起來卻比種子島要來得精準。也不知是火藥的配方有哪裡特別，還是有什麼特殊的裝置，總之據說幾乎是百發百中。擊發的是普通的石子，而且還是自家土製，想做多少支就能做多少支。百藏老大不愧是個大人物，因此據說他從沒用這石槍殺過人。不過他畢竟不是大名，其他沒幾個盜賊膽敢擁槍自重，因此廣為外人所畏懼——」

「不，這兒是我家。」

他在黑暗中再次問道。

「得感謝先生告知咱們這個消息。看來，咱們和作家先生果真是有緣哪！」

他懷疑自己是否將晝夜給連繫在一起，也納悶這麼做會不會犯了什麼禁忌——

「是的，小弟有件事打算找又市先生研商。」

研商？什麼事這麼嚴重？又市笑著說道：

「喂，不把話說清楚，人家怎麼可能明白？當年將這老頭調|教成天下第一大謁客的，是個海盜出身的土匪頭子，名曰野鐵炮島藏。」

「怎麼啦？瞧作家先生一臉嗅到臭鼬放屁的神情。」

影子晃動了一下。

「鐵炮？」

「這東西有人稱之為石弓，有人稱之為石槍，名稱林林總總，但總而言之就是鐵炮。」

火速趕回江產後，百介也沒先返回位於京橋的家，而是直接趕往面町，只為造訪某位不久前在旅途中結識的人物。

治平突然轉換態度問道。

又市說完，便「鈐」地搖了一聲鈐。

「——若真有人代代保留了這些傢伙所使用的石槍技術，並屢經改良承襲至今，其實也不足為奇。」

他身穿白麻布衣，佩戴手甲腳半，頭纏白木棉的修行者頭巾。胸前還掛著一隻偈箱，一身和百介在旅途中初次見到他時完全相同的打扮。

此人的確是個騙徒，但同時卻也是個人中豪傑。雖然精通許多在人世表層見識下到的齷齪伎倆read.99csw.com，但並不靠它們為非作歹、四處行惡。

原來如此——這說法也不無道理。

「別來無恙？上回承蒙先生照顧了。不把身子擦乾可是會著涼的，快拿條手巾擦擦罷。」

眼看這場雨一時半刻大概停不了，他只得硬著頭皮跨出避雨處。這時背後的門突然開了。

「噢，沒、沒什麼。」

「一大威脅？」

又市平日四處行走揮撒箱中符咒營生，表面上是個驅魔祈福的御行師。

黑暗中，只聽到治平問道：

經過幾番交談，百介便深深為他的為人所著迷。

記得大哥說——他姓田上。

「那個——」

「噢——是您？」

「又——又市先生——」

百介完全無法分辨這到底是事實、還是純屬無稽。雖然乍聽之下頗有道理，但仔細想想，依然感覺頗為荒誕。

但又市繼續說道：

「瞧先生渾身都濕透了，快進來罷！」

好了，又市說道：

「先生的意思是，以石子取代彈丸擊發？」

——這人應該幫得上忙，百介覺得他或許找得出解答。

「就讓我來告訴先生罷。那是因為種子島原本的結構就很理想，只需依樣複製就成了。要把這東西做好很簡單，只需將之分解，複製出相同的零件，再進行組裝即可。鐵炮是打仗時用的，所以就和刀一樣，數量不夠多可派不上什麼用場，因此應力求構造簡單、易於大量製造。時下也有無須使用火繩的鐵炮，但極難瞄準，因此無法普及。不過，石槍打從戰爭開始前就有了，而且多為盜賊所用，因此發展截然不同。」

「那麼，他們所要搜捕的野鐵炮是……？」

是的，百介回答。

——他深感自己生息的世界和兩人有著天差地別。

這名叫島藏的盜賊所製作的器械，原本也是根據傳統的石鐵炮略加改良而成的，因此假使其參考的原型仍在——姑且不論打起來是否精準，要想擊發石子也不無可能。

治平聽了納悶不已，在一張皺紋滿布的國字臉上擠出了更多皺紋。

鐵炮可以擊石？

別再提什麼當年勇啦，治平把腦袋別向一旁說道。

「也就是——把石子塞進類似種子島還是短筒的東西里擊發？這麼做，鐵炮豈不是會炸裂？」

「野鐵炮老大所鍛造的石槍已不復存在。不過一如我方才所言，也不能保證沒有其他人仍在製造類似的東西。畢竟這種擊發石子的鐵炮自古便有，若有其他哪個人像老大一樣將其略施改良，造出更易於使用的鐵炮，其實也不足為奇。」

小股潛並不是什麼好字眼，意為以花言巧語誆騙他人的騙徒。從這個別稱不難看出，這位名叫又市的男人是個什麼樣的人物。

隨著百介說明來意，並細述整個事件經緯，https://read.99csw.com兩個惡棍的表情也變得愈來愈僵硬。尤其是事觸治平的神色變化更是明顯，到頭來圓睜的雙眼都布滿血絲，雙唇也失去了血色。

百介不禁失聲大喊，覺得自己的心事彷彿早教他給看穿了。

「這個野鐵炮，指的就是這老頭方才提到的那擊發石子的鐵炮。據說島藏這個人出身壹岐，年輕時在玄界灘曾是個名震一時的惡棍。也有傳言他曾在長崎學習蘭學。後來他一路流浪，最後當上了瀨戶內的海盜頭子。就是在這個地方——他接觸到了世代傳承下來的石槍，並略加改良，使其更易於使用。因其為野鍛冶所這，故名野鐵炮。當時各方曾視其為一大威脅。」

「野、野鐵炮？」

百介咽下了一口唾液。

「怕個什麼勁兒？他可是值得信賴的，即使『親人里有人當差』，也不會把咱們給賣了。」

「這種鐵炮能擊發石子？」

「雖不知道先生問這個做什麼，但我就把自己所知的告訴先生罷。先生應該也知道，鐵炮是從外國傳入的罷？」

太陽在他四處尋找的當頭失去蹤影，突然開始下起一場夏日傍晚的驟雨。

教人看不出屋主平日靠什麼樣的活兒營生。

——他這番話是什麼意思？

「那麼，先生大哥的上宮名為——？」

「倒是有個方法可以預防野鐵炮襲擊。只要在懷中放一種名曰卷耳的草。如此一來，這隻貒就無法吹出野襖了。倘若臉被野襖給罩住了，靠刀刃是割不開的，但若以染有鐵漿的牙，便能輕而易舉地將它咬破。不過，卷耳這種草不易取得；要武家人士塗抹鐵漿，亦是強人所難——因此……」

可以這麼說，治平回答。

——有這種東西，誰不怕呢？

「這哪有什麼不可能的？老頭，你說對罷？」

呵呵，又市笑著問：

從春季開始，百介耗費數月周遊越后搜集怪談，期間曾碰上某件事，因緣際會地結識了這個小股潛。

這下，他也無法再隱瞞了。

「這……如何能辦到？」

「倒是你這個神棍兒，明明十幾年前就金盆洗手了，怎麼還忘不了這種出賣、被出賣的土匪把戲——？」

是呀，治平一臉陰沉地回答。

少啰唆！治平回嘴道。

只聽到有誰將門拉開，霎時——

「這……意思是？」

百介之所以深受又市吸引，和百介對軍八郎的仰慕之情或許有幾分相似。若將軍八郎比擬為白晝，則又市就是https://read.99csw.com黑夜。而兩頭部不是的百介，不僅對晝夜抱有同等的幢憬，其中或許還摻雜著幾分嫉妒罷。

「這、這件事可等不得。因此，今日只想稍稍借重您的智慧——」

但又市則是笑著回答：

又市說道。

大哥軍八郎生性過於嚴肅，是個只看得見人世表層的人。或許自己這個不肖的弟弟幫不上什麼忙，但若要觀察大哥看不到的地方——也就是市井生活的另一面，百介或許還能派上一點用場。這種時候，又市這樣的人可就大有幫助了。

此人名曰小股潛又市。

阿又，閉嘴——治平狠狠瞪了又市一眼。

「比這些更早。」

「噢，您不就是備中屋——不，事觸治平么？」

「這、這兒就是——又市先生的——？」

這可想不出任何解釋。

這屋內除了被褥，幾乎可說是空無一物。

「並沒有偷聽兩位在談些什麼的意思。」

「一如作家先生所發現的——取了那同心性命的，應該就是野鐵炮沒錯。」

治平說道。

「掃帚和木屐都是幕府時代前就有了，而且還演變得愈來愈好用，不是么？」

也不知是何故，百介對自己識人的能力倒是頗有自信。

聽來應該是妖怪的野鐵炮了——似乎是猜到了百介會如此判斷，又市繼續說道：

他慌忙跑進了空地。由於這種長屋的屋頂沒有排水管，雨水便宛如瀑布般沿著木片屋頂朝空地中央傾瀉而下，這下他渾身可被淋得更濕了。雖然還是讓他找到了地方避雨，但這長屋原本就瀰漫著濃濃濕氣，再加上地面排水功能不良，只能眼看著整片空地逐漸化為水塘，為了不時將朝自己湧來的積水給踢回去，兩腳也變得更潮濕了。

「什麼？」

「這、這種槍如今——」

影子也隨之轉了一圈。

這也是理所當然嘛，手上有這種東西——

這下治平眯起雙眼凝視起百介說道：

「怕個什麼勁兒嘛！總而言之，雖然這種勾當通常是女人乾的，但這老頭從前也頗擅長進店裡拉攏人加入盜匪，曾是個享譽圈內的大謁客。論詐欺，這老頭可是無能人敵。」

「作家先生——」

「那麼，就等咱們甲府這樁案子結了，手頭沒事時再說罷。」

「是——是么？」

「不復存在？」

「噢，什麼事？」

治平以粗魯的口吻說道。

「可有什麼投擲小石子的方法，能讓小石子以猛烈的速度——嵌進人的身上？」

「先生真是太抬舉咱們了，咱們倆不過是出身卑微的小人物。尤其是這個老頭，先生瞧他生得這副德行，活像個吃人妖怪哩！」

「是么？確曾聽聞年代可以追溯到更早。否則直到有異國人漂流而至才知道有這種東西，未免也奇怪了點。有人說文龜二年曾有南蠻引進，也有人說武田家曾於大永年間獲贈，眾說紛紜，莫衷一是。」九_九_藏_書

看他們倆湊在一塊兒，鐵定又在策劃什麼計謀了。

雖然生得一臉兇相，但這個名叫治平的老人看來也不是什麼壞人。

「這……」

「此乃能燒退妖魔的陀羅尼咒，請把它交給作家先生的大哥。只要把這張符朝肩頭上貼——應該就能幸免於難。」

此時，黑暗突然蠢動了起來。

「作家先生，這個叫事觸治平的傢伙，原本出身鹿島。事觸這個字眼原本的意思，是四處傳布鹿島神宮的神諭者之意。但這傢伙也不知是怎的——」

待百介把話說完時，雨已經停了，屋內也變得一片漆黑。

原來座敷里還坐著一位個頭矮小的老人。

「別看這個老頭生得這副德行，昔日也曾干過盜賊呢！」

這可就沒聽說過了。

事觸治平是個常與又市為伍的小惡棍，據說是個易容高手。好比他現在的模樣，就和百介初次見到他時截然不同。

「搜捕——？」

「別忘了，咱們江戶的工匠可是有兩下子的，萬萬不可小看吾國的技術。任何東西這些人都做得出來，而且還會稍加改良，讓東西用起來更順手。不過，先生可知道為什麼種子島一直沒做過什麼改良？」

「噢？」

「難道它——尚未失傳？」

只看到好幾棟模樣相似的長屋，分不清哪一棟才是自己的目的地。

他說這番話到底是什麼用意？著實讓百介百思不得其解。

我說先生呀，治平向前探出矮小的身軀說道：

屋內已經不見治平的身影。

「若是普通的鐵炮，應該會炸裂沒錯。」

「嗯，正是如此。時下國產的鐵炮，就是以當時的火繩槍為基礎鍛造的，形狀至今仍沒什麼改變。不過呀，先生，鐵炮傳入國內的時間其實更早。」

說完便將百介拉進了屋內。

「噢，這沒啥好在意的。反正上次辦那樁案子時，已經讓作家先生知道我的真正身分了。現在我們倆正在商討上甲府處理一樁案子的細節。倒是作家先生，可是來找這小股潛的？」

「那遇害的同心，名字是否叫濱田毅十郎？」

「只要有了火藥，這種器械誰都做得出來。打從戰國亂世以前，海盜就已頻繁往返大陸。據說早在當時，他們就曾引進過類似鐵炮的東西。當然，這種器械和種子島那邊的不同，制工可能較為粗劣——」

「鐵炮並非只有南蠻人才有。可別忘了火藥可是唐土的人所發明的。」

也不知是怎麼的，百介和這個騙徒竟然臭氣相投，https://read.99csw.com甚至還和他結伴返回江戶。

又市說道。百介只感到心臟猛跳個不停。

原來開門者就是又市。

百介完全聽不出他倆在談些什麼。

百介只得全盤道出。要想瞞過這神通廣大的小股潛，憑百介的這一點道行大概還早了十年、二十年。

治平忿忿不平地「哼」了一聲。

「這……沒想到比德川之世還早的東西，竟然能殘存至今。」

不過。

「阿又，閉嘴！」

「噢？」

腮紅店、木製傢具店、木屐店——他透過小店旁緊臨露天空地的木門往外眺望。

「利用鐵炮呀！」

究竟他所指的是妖怪的野鐵炮，還是盜賊的野鐵炮——這點百介當然無法判斷。不過他還沒來得及問，又市又繼續說道：

再加上天色開始徐徐變暗，薄暮讓景色顯得更加渾沌紛亂，每棟長屋看起來更是大同小異。

蛙鳴聲中，依稀夾雜著自己血液的流動聲。此時百介開始徐徐感覺到一股似乎踏上了不歸路的恐懼。

「總之，快把腳擦乾進來罷。咱們和作家先生也算有緣，有什麼事就說來聽聽罷。喂，阿又，瞧你愣愣地擋在那兒，作家先生哪敢上來？先生，請都請了，就快上來罷。」

又市從偈箱中取出一張符咒，遞向百介說道：

嘿嘿嘿，治平笑著說道：

「噢，這不是考物的作家先生么？」

小的平日在四谷門外的念佛長屋棲身——

「不過對方是個妖怪，靠這種半調子的招式哪對付得了它。」

「噢，因此才被稱為種子島罷？據說是在天文十二年，葡萄牙人漂流到了大隅的種子島，所謂的火繩槍乃由此傳入——」

儘管夏日白晝漫長，此刻也真的太晚了。

突然有人點亮了一隻燈籠，只見修行者頭巾在朦朧中浮現，原來點燈的是又市。又市提著燈籠的影子，頓時塞滿了整個屋內。

「噢，小弟上這兒來……」

「盜、盜賊——？」

沒錯，又市說道。

「好罷——」

又市緩緩轉過身來。

接著，似乎聽到兩個惡棍在黑暗中——而且是悄聲地討論些什麼。

「所以使用的不會是普通的鐵炮？」

道別時，又市曾告知百介自己的居處。也曾說過：或許先生用不到小的，但若碰上任何需要調解的糾紛，歡迎先生隨時來訪。

他這麼一回答，黑暗中的治平便沉默了下來。百介還感覺到他正在悄悄打顫。

「話雖如此，不過是因為那些東西乃生活當中常用的工具之故，不同於這種已經失傳了的技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