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飛緣魔 第二章

飛緣魔

第二章

「噢,這……」
「據說她名叫白菊。」
「似乎是如此。唉,總而言之,若只是純粹玩玩,理應不至於喻越分寸。但或許是出於經驗闕如,不知該適時收手,只怕會逐漸玩出感情來。有了情就會有依戀,若還有了孩子,必定更是疼愛有加,或許還因此將之迎娶進門續弦——接下來的可就麻煩了。自己的兒子年紀也到了,再過不久或許就要抱孫子,如此一來子子孫孫加上後妻,一家人難免為財產起爭執——或許其擔憂就是出於這類未雨綢繆的深謀遠慮罷,畢竟這種事其實是屢見不鮮。雖然這場御家騷動應不至於發展到武家般的嚴重程度,但時下這類紛爭在商家已是頗為常見,因此這隱憂其實不難理解。只是……」
百介雙手按在膝上,往前采出身子說道:
又市再次磨蹭起下巴來。
「她不是個好女人?」
「原來他果然不住這兒……」
「的確不妙,據說有陣子甚至連口飯都咽不下。」
「噢。」
百介誠惶誠恐地問道。
稀客稀客,只聽到又市喊道:
「裝扮奢華——?」
這可棘手了,這小股潛低聲說道。
這就是百介以一介旁觀者的姿態與他們打交道所獲得的感想。當然,他們是無法光明正大地活在陽光下,但絕對不會從事一些傷天害理的勾當。如此懂得以高深計謀操弄他人于股掌之間,這夥人理應有能力隨心所欲圖利,但悉數卻仍過著有一餐沒一餐的生活,毫不為利慾薰心,對自己卑賤的身分也完全不為意。
不過……
「老闆娘,抱歉小的得暫借二樓用用。先生,上來罷。」
百介是個不解風情的木頭人,對這種事自是完全無法招架。因此雖然年紀一大把,還是沒走過什麼桃花運。
「怕什麼?這兒的姑娘又不會把人給吃了,個個可是和藹可親,先生無須如此畏懼。而且先生,相較之下,待在街上可要嚇人得多了。這兒的人拉起客來可是不擇手段的。」
「又市先生。」
「是的。至於是什麼樣的打扮,小弟所能聯想到的大概只有阿銀小姐那種藝人裝扮罷。總之這方面詳情小弟並不清楚。只是一聽到這消息,原本快忘卻相思之苦的亨右街門先生又——」
「可千萬別窺探哪——」
「這——」
「先生?想不到你竟然用這兩個字稱呼那傢伙呢。」
這下,只剩百介一籌莫展地呆立在屋內,看來就這麼一直等下去也是沒輒,只能先上谷中瞧瞧了。
又市也不知是為了何故驚嘆道。
就這麼逕自進屋內等,應該不會招惹他生氣罷。治平畢竟是個城府極深的惡徒,這下外出卻門也沒關,不就代表屋內並沒有任何「見不得人」的東西?
百介和一群無法依一般常理與其打交道的惡棍有所往來。
百介哪可能懂得這種微妙的男女之情。但雖然不懂,至少也認為這女人根本不可能回頭。
而這夥人,正是以「非得靠這種道理解釋不可」的事糊口的。
百介與這夥人打交道的契機,是旅途中所遭遇到的一件事。也不知是基於什麼樣的緣分,或許僅是出於「偶然」——最近甚至還開始幫他們設起局來。前一陣子之所以前往伊豆,也是為了這個。
百介慌忙否定道,但又市只是笑著回了一句:
「先生,幸福這種東西並非打哪兒冒出來的,其實就存在於當下。端看一個人是否認同自己當下的幸福。有道是人生如夢,若真是如此,小的認為人總不可能一輩子作惡夢。若一切果真是夢,謊言在被揭穿前亦是真話。只是,謊言若成了真話——」
「消失無蹤?」
「又開始有些……」
說完又市便站起了身來。
「他曾說半年內不會回來呢。倒是,你若想在這兒住下也無妨,反正那老頭已經將這陣子的房租都給一併繳清,房東可樂壞了,還瞞著老婆上吉原風流哩!」
「只聽說操的是京都口音,亦聽聞其態度優雅、舉止大方——總之想必是個尤|物罷。不過情況正如同他自己所擔心的——他在這關係上果然還是喻越了分寸。亨右衛門先生在這場遲暮之戀中,似乎完全讓這女人給迷得無法自拔,到頭來終究還是決定將她給娶進門當後妻。」
如此判斷後,百介正準備往屋內跨一步,隔壁的門就嘎嘎作響地開了,一顆髒得嚇人的腦袋從門后探了出來,來者是個怎麼看都不像是做正當生意的傢伙。
又市開心地笑著說道。
谷中是個寺廟林立的地方。
真的明白么——又市反問道。
這句話是什麼意思,百介完全參不透。
這個字眼指的是找出對手弱點,要點小動作使其上鉤的伎倆。擁有這不甚光彩的綽號的人物——也就是小股潛又市,正是這伙小惡棍的中心人物。平八這句話的本意,其實正是希望能請到這位又市幫忙。又市的確是個謎一般的角色。根據坊間的街談巷議,又市是個極擅長以欺瞞、誆騙、吹捧、煽動將對手給捧上天,接著再以威脅、利誘、阿諛、奉承翻弄各種言說,巧妙左右談判方向的狠角色。
被他這麼一說,百介不由得環視周遭——這下可覺得似乎真有無數雙眼睛,正透過每個店家的門縫朝自己身上盯來。百介驚覺此處果然待不得,連忙快步跑向又市所在的店家,一股腦兒地鑽過了串珠垂簾九九藏書
平八也知道——
「其實——」
雖然小弟並沒親眼瞧見啦,百介又這麼補上了一句。
這下百介只得硬著頭皮上麴町一趟。
只是——話及至此,百介裝腔作勢地賣了個關子。又市笑著說道:
「對又市這傢伙甭這麼客氣罷。這傢伙桃花可旺啦,就憑那舌燦蓮花,可夠讓他吃遍天下呢!那些娘兒們全都以為他幫了她們、救了她們,把他當個活佛似的,我看其實全都教那傢伙給騙了還是賣啦!還真是便宜他了。」
鈐。
「是的,人就這麼像一縷煙似的活生生地消失了。這下金城屋可起了一陣天翻地覆的大騷動,所有夥計傾巢而出地出外找人,同時還報上衙門,祭出大筆賞金尋人,但到頭來還是連個人影都沒找著。」
的確,百介平時幾乎只和書卷打交道。雖然或許帶股霉味,但他的生活中,的確嗅不到幾分人味。
「據傳亨又衛門先生為人剛正不阿,毫不輕佻。知名商號老闆通常包個一、兩房妾室在所難免,要不就是曾花名遠播花街柳巷,但他卻是一身乾淨。據說在配偶於二十五年前早一步離開入世后,他有整整十五年未近女色,就連一隻母貓都沒碰過。甚至傳言兒子見他如此不解風情,甚至擔憂父親是否有哪裡不對勁——」
世上有些事,靠光明正大的手段是絕對解決不來的。以堂堂正正、光明磊落的態度處理這種事,絕不可能有所斬獲。
「他可不是去尋花問柳的。那傢伙特別受流鶯和私娼歡迎,這種時辰應該正受人招待,在谷中還是蔭篛島一帶哪個店家的二樓飲酒作樂罷。」
「宅邸?」
聽完百介這番話,又市嗤鼻「哼」了一聲,眼神怪異地問道:
「小的並無『斷袖之癖』」
又市再次抽出一張花札說道:
「先生果真是明察秋毫。人的確不是小弟要找的,實乃受某位朋友所託。但這位朋友欲請託的其實不是小弟,而是——」
「一切徒然——?」
「小弟找人,值得如此驚訝?」
「不,據說也並不是什麼壞女人。」
只覺得男女之情這種事還真是難解。
「哎呀,難怪咱們再怎麼使出渾身解數,都勾引不了阿又先生——原來阿又先生好的是此道呀!」
若硬要說有多壞——這夥人充其量也不過是一群小惡棍。
平八找他商量的事,說得直截了當點兒——就是托他幫忙找個人。
「應該是認真的罷,不過事情可沒那麼順利。從兒子、掌柜、到所有夥計,大家全都反對這門婚事。」
「這……小的從沒在木材行買過東西——」
未免也太戀戀不捨了。
「他人住這兒么?」
看得出你不是呀,這男人說道。
百介完全無法相信,竟然有人會為這種事如此瘋狂。
又市眯起眼睛,以眼角餘光朝堆在一旁的被褥瞄了一眼。
這下百介可狼狽了。
又市朝自己的光頭摸了一把。
「噢,其實並非覺得有哪兒奇怪——不過是小的一直一廂情願地以為,先生對活生生的人毫無興趣罷了。」
「而且這女人——來自京都?」
「看來事情就是沒那麼順利?」
先生找小的有什麼事?又市問道,並直接在榻楊米上的茶碗中倒了點茶。
百介隨即跑了過去,這下終於放下了心中一塊大石頭。
「意思是他變了個人?」
想不到這麼快就讓他給猜中了。
「不是么?」
不過上那兒一瞧,卻發現治平也不在家中。
原來如此。
「想到如此地步?」
百介便向他解釋了平八是個什麼樣的人。雖然就這麼全盤托出有點教人擔心,但平八也沒吩咐過不可張揚。又市耐心聽完后,只喃喃地說了一句原來是個開租書鋪的,接著便像是摸清了什麼似的,轉而詢問起要他找的女人叫什麼名字。
「感觸至深?」
「又市先生,這可就……」
「各、各位誤會了——」
「是的。怪異舉止之後,接下來又搞起了自囚。店裡的夥計們這下可真的傷腦筋了。先生說這奇不奇怪?難道真有可能發生?」
「對,而且令人不解的是,據說那女人的打扮,教人『完全看不出』她是做什麼的。」
「那麼——」
「噢——其實也沒什麼。那女人若真是小的所認識的白菊,先生不妨找樓下的老闆娘打聽比較清楚。」
「又市先生——這似乎不大妥當罷……」
「是的,這可有什麼問題?」。
一切徒然。
希望先生能幫忙找個女人,這租書鋪老闆說道,雖說習於四處周遊,但百介的眼界可要比平八窄得多。
「對不?的確是教人難以理解。金城屋裡的夥計當然也想不透這是怎麼回事,再怎麼家財萬貫,能散的財總會有個限度。這下大伙兒只得逼老闆說出緣由,亨右衛門先生卻厲聲表示無可奉告。到頭來他從江戶和大坂請來為數眾多的工匠,蓋了一座宏偉的宅邸。」
百介雙手抱胸,仰天長嘆了起來。
「據說在十年前—read•99csw•com—亨右衛門先生還是有了女人。」
看來平八似乎從哪兒察覺到了百介和這夥人有往來。
「噢!」
「不過——這種差事本來就是小的這種小股潛的本分。只是,先生呀……」
「言之有理。不過仔細打聽,又發現亨右衛門先生之所以如此謹慎,似乎也是因為擔心財產為外人所覬覦。然而,據說這並非出於守財吝嗇——」
「應該是罷。據說還是座宮殿般的豪宅呢!接著他便表示如今已萬事具備,命店內夥計及早把那女人給找回來,還吩咐找著人時得告訴她:一切均已準備妥當,這回都將『合她所望』。」
想必還真是如此。男女之情看似單純,其實若稍有差池,也可能釀成大禍。當然,這種事已經超乎百介所能理解的領域。
「不知是否能請先生幫個忙。」
「據傳這女人來自京都,但關於其出身、或兩人結識之經緯,小弟則未能采聽詳細。不,該說是詳情無人知曉。」
「這小弟也明白。」
「是的,似乎是名古屋一家駁船大盤商。」
「並不是。其子名曰榮吉,據說個性淡泊名利,完全不適合行商,而且還是個獨子。甚至曾就繼承家業一事表示,父親若為續弦再娶又生了孩子,自己願意自家業經營抽身。其子目前仍為單身,但甚至曾言哪天自己成家了,將把家業分給掌柜及夥計——可見其精神至為可嘉,分此反對的理由應非戀棧家產。畢竟其父原本不近女色,大概是單純質疑父親如此倉促決定,是否有失妥當。換成小弟,應該也會有此擔憂罷。」
「噢,據說他終日流連小間物屋或吳服屋,大肆搜購和服、梳子、或發簪什麼的。最後甚至開始買起了木材。」
「噢,想拜託先生找個人——」
「雖說不知有多嚴重,但的確是想到茶不思飯不想的地步,想必傳言並無過於誇張之嫌。由於他太想見這個人,非見上一面才死得瞑目,如今一條老命幾乎全靠這股思緒撐著。」
「——應該是個大財主罷?」
「從沒在這兒見過他呢。」
原來如此——又市嘆聲說道,放下跪起的腿恢複原本的盤腿坐姿。「過度思念失去蹤影的新婚寶眷,讓這巨賈完全變了個人?這思念之情——讓他日漸消瘦?」
平八以鬼迷心竅形容他從那之後的舉止。
這下百介可鬆了一口氣,否則事情還真是難解釋。百介依然套不出平八是如何察覺到自己和又市有交情的。不論如何詢問,平八就是不願透露任何細節。
看來他正在和她們打花札。這下鶯鶯燕燕們紛紛以撒嬌的口吻說道:
原來如此呀,又市從成疊花札中抽出一張說道:
只見樓上的又市正透過一群簇擁著他的鶯鶯燕燕之間朝樓下窺伺著。
事情可不會如此順利,又市說道:
「雖然或許尚有其他緣由,但正如又市先生所言,周遭反對的理由的確有失公允。據傳女方態度從順,對此事不表任何意見——當然,她也沒立場說什麼就是了。但亨右衛門先生絲毫不願讓步,到頭來還是強硬地為自己定了這門婚事。這下旁人可就無計可施了。畢竟是父親、老闆的決定,大家自然是不敢不從。雖然對商家或許將造成問題,但這下只得拋開先前的紛紛擾擾,暫時放下家業繼承的爭議,先將這場婚事給辦妥。」
「據說曾為富商之流,只是和一般巨賈似乎有點不同。據說他從區區一介手代白手起家,年輕時行事嚴謹剛直,不論經商或日常舉止均不忘身先士卒以身作則,因此獲僱主賞識招為女婿。當上老闆后亦是嚴以律己寬以待人,時時不忘勤勉精進,方得以坐擁萬貫之財。據說——其人生性仁者不憂,生活上亦是君子三樂俱全。」
「噢,據說這位尋人事主,名曰金城屋亨右衛門。」
「這純屬多慮罷。若因其父生性耿直便如此擔憂,未免太本末倒置了。」
聽來可真是不妙哪,又市說道:
「聽起來他可是打算認真了。」
「人品要如何個落魄法?」
此時傳來一聲鈐響——
婚都逃了,必定有個逃婚的理由,加上又是到了婚宴當天才逃的,想必是有了相當程度的覺悟。無論為的是什麼理由,當年在這種狀況下都敢逃婚了,事到如今不論再做任何努力,這破裂的姻緣應該已是無法彌補才對。
「——有些時候一切可就徒然了。」
畢竟百介的本業是撰述,干這行的不比開租書鋪的,幾乎成天都窩在座敷里,既不會上花街、商家、賭博場等各類人等或消息集散之處,生性也大多不擅應酬交際。因此百介的消息來源幾乎全靠書卷,即使不時四處打聽,百介真正擅長的也僅止於傳說野史,哪懂得該如何尋人?這情況平八當然也清楚。不過平八並不寄望百介本人能幫上什麼忙,打的其實是他背後一伙人的主意。
畢竟小股潛是個貶多於褒的字眼。
百介在這簡陋的空屋中思索了好一陣子。只見缺了口的茶碗與襤褸的棉被還留在屋內,看來人是沒搬走。或許再等一等,人就會回來了——他心想。
「看不出https://read.99csw.com是做什麼的——是副什麼模樣?」
「這也沒什麼好神奇的——」
「就是——白菊?」
但即使如此,這夥人絕不是為非做歹的惡徒。
「是、是么?」
世上原本就有許多教人難耐的傷痛,相信有些更是會讓人精神錯亂到失衡崩潰。不過亨右衛門可會如此脆弱?與摯愛別離的確教人心酸,但也有不少痛失子女、配偶,或遭逢其他類似境遇者,絕非每個都會因此錯亂。
「正是如此。禮也行了,門也進了,到了大家準備舉行婚宴大肆慶祝的當天——新娘子卻突然消失無蹤。」
「為見鍾愛的女人一面而差人四處搜尋,乍聽之下或許像個佳話美談,不過這種事可不是這麼容易有個結果的。是要讓兩人終生相守還是就此遠離,到頭來還是非得做個決定,否則絕不可能有個善終,先生,不論是要讓人相守還是分離,要處理人與人之間的緣分,都得有相當程度的覺悟。小的這舌燦蓮花,有時可是能定人生死的。」
雖然百介不記得自己曾向平八透露過。
——小股潛。
——好罷。
「而且亨右衛門還表示,一天不把那女人帶回來,自己就一天不踏出這棟宅邸,從此就把自己關在那座豪宅里,終日足不出產。」
「那麼,小弟就單刀直入地說罷。其實是——尾張某大戶人家想找個女人。」
「不過先生,這種事其實也無須如此擔憂。畢竟有人糊裡糊塗地進了門,便與素昧平生的對象結縞三十載,亦有人只憑一見鍾情,就當了五十年夫妻呀!」
「不、不必了。」
小的懂了,又市點了好幾回頭說道:
「這、這人先生認識?」
「特地為她準備的新居?」
「先生可是小的手中的壓箱王牌呢!」
——再者。
「曾為?」
又市放下手中的花札說道。
「你指阿又么?阿又他……」
「正是如此。頭一年還拚命找人,到了翌年則是終日以淚洗面,人也就愈來愈衰弱了。兒子和夥計全都無計可施,原本以為他再怎麼難過,遲早也將忘卻此相思之苦,只要回頭投身商務,內心傷痛便不難平復,因此暫時觀望了一陣子。只是情況非但沒有好轉,反而還每況愈下。」
「也就是說,他如此謹慎用事,是為了預防留給兒孫的財產為外人所侵佔?」
「小弟乃……」
又市應該在不久前從伊豆直接上西國去了。雖然已過了一段時日,或許也該回來了,但並沒有任何他已經回到江戶的保證。由於他並未當差任職,因此也沒任何非儘早趕回來的理由。又市表面上是個巡迴諸國撒符驅邪的御行,若沿途還順道做做生意,就更無法確定他會在何時回到江戶了。
只是百介並不直接轉述平八的話,而是在措詞上力求謹慎。
細節就不必告訴小的了,又市說道。
這語氣聽來,似乎是在質疑百介哪可能明白。不過——又市接著又笑著說道:
「那傢伙如今——應該在岡場所罷。」
若是囫圇吞棗地聽信平八所言,亨右衛門後來的舉止的確是明顯脫離了常軌。
「聽來的確不妙。」
想必先生必定費了很大的神,才有辦法和那大名鼎鼎的小股潛攀上關係罷——他又補上了這麼一句。
這男人大笑著說道。
「岡場所?大白天的就上那種地方去?」
「畢竟清姬都能因苦戀折磨而化身成大蛇了,無知的凡人在愛戀之路上豈懂得拿捏分寸?不過,一般人等成不了什麼事,到頭來也只能默默承受。可憐的是這位巨賈就是因為家財萬貫,才會有此作為。」
「痴情苦戀無葯可解,色道地獄有如無底深淵。不過先生,這地獄只要下個一次就會下第二次,下了第二次就會有第三次;見著了對方將更為迷戀,見著後分手至為痛苦,分手后卻更為戀棧——若一個人的思念之情如此強烈,事情可就難以收拾了。要揮刀斬斷這煩惱絲,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呀!」
還真是內行知內幕,隔行如隔山哪——平八說道。
接著這小股潛又將這兩個字給復誦了一遍,旋即低下頭沉思了起來。
這男人忿忿不平地咒罵了一頓,接著只說句告辭了,便關上了門。
這下可就無計可施了。
「是的。」
「可否請教——那察覺小的與先生有往來的傢伙,是個什麼樣的角色?」
先生甭擔心,又市一屁股坐了下來說道:
「據說亨右衛門先生表示只要這麼說,那女人就一定會回頭。想來也有道理,就連豪宅都蓋了,這下還真是作好了萬全的準備,只等著她回去了。不過那女人畢竟就連在婚宴當天都要逃婚,想必即使做到這種地步,應該也不會有什麼效果罷。這回一切都將符合她的期望這句話,似乎也太——」
百介這麼一說,這御行便露出一副極為惶恐的表情。
「噢,岡場所這地方品味是低俗了點兒。」
「這位先生是我的貴客——」
九_九_藏_書「自囚么?」
那麼,還是為了擔心引發財產繼承的糾紛罷——又市問道。
又市並沒有回答,先是視線游移地思索了半晌,接著才又問道:
「噢,那我、我就在屋內等他罷。」
又市啪的一聲放下了手上的花札說道:
又市垂下目光看了看手中的花札。
「棘手?」
噢,又市又應了一聲,並盤立起一條腿。
有人在江戶看到了她,這女人她人在江戶——平八是這麼說的。
接著便關上了拉門。
「勝負就留待稍後分曉罷。能否請大家先出去一趟?」
「若這點小玩笑都讓先生如此困擾,在這兒可就什麼事都辦不成了。方才那些姑娘們大都是情非得已,才讓小的安插到這兒來討口飯吃的。小的雖不願當個皮條客,但世上芸芸眾生可謂形形色|色,有的可是連為娼都難。倒是——」
他可等不了這麼久。
「聽來十分不妙。」
「先生上來么?」
頭裹白木綿行者頭巾,身穿白麻布衣——此人正是一身御行打扮的又市。
更何況亨右衛門還是個知書達禮的大商家老闆,又不是個稚齡孩童,一個懂是非又重體面的長者,豈可能為女色瘋狂到「這種」程度?雖說愛戀是盲目的,但這也得有個對象才算數。若鍾愛的對象人都跑了,這場夢豈可能不醒?
「這——敝、敝姓山岡,家住京橋,並、並非什麼閑雜人等。」
當然有可能,又市回答道:
「又市先生也和這些人打交道?」
這女人都已經拋棄他了不是?又市詫異地問道。
不過,唯一可以確定的是,又市的同夥之一,也就是名為事觸治平的老人就住在裡頭。治平有著原為盜賊出身的駭人經歷,如今則是完全看不出平日靠什麼營生,是個比又市還教人難以捉摸的老頭子。這下百介打的主意是——只要能見到治平,或許就能掌握到又市的動向了。
「先生果真是明察秋毫。」
「她來到了江戶?」
「不論是為了什麼緣由,這女人畢竟已讓金城屋的聲譽蒙塵、也讓老闆蒙羞,為何還須再見上這一面?該不會以為過了十年,和她就有機會再續前緣了罷?」
聽來的確僅能以鬼迷心竅來形容。不過——
「好了。」
「老闆娘——可就是方才那位……?」
「是呀。小股潛原本就是個靠誑騙他人吃飯的差事。但雖說是誑騙,若是惹人憎恨,生意可做不成。再怎麼說,靠欺瞞糊口畢竟還是得講道義。在無法開花的不毛之地上要盡誑騙手段,使其化為百花盛開之樂土,方為小股潛應循之正道是也。」
「還要找她做什麼?」
百介頓時啞口無言了起來。
他真有這麼厲害?
「尾張?」
受平八如此請託,百介其實也倍感困擾。
亨右衛門並不是死了妻小或父母遇害,不過是想見見一個逃婚的妻妾罷了。一個人——真會為此發狂?
即使如此,平八的再三請託終究還是教百介無法招架。
「想必他——是病了罷?聽來這位先生像是患了某種心病。是不是太想見什麼人,才會變成這副德行的?」
原來——有時富裕也可能是一種不幸。
看來——他還是得問個清楚。
岡場所乃非法娼館——也就是私娼寮聚集之處。雖說官府也默認他們的存在,但畢竟無法光明正大地做生意。因此此處大白天是一片空蕩蕩的,教百介不由得鬆了一口氣。
「是的——曾經如此,但如今已是落魄不堪。不過落魄的並非其經營之商家,而是人品。」
不過即使已數度造訪,百介仍然無法嗅出一絲又市在該處棲身的氣息,甚至懷疑這小股潛是否真的就住在該處。
只是——
只聽到這男人低聲說道,這下百介只得將跨了出去的腳給收回來,雖已數度造訪過這長屋,這還是他第一次碰上裡頭的住民。
「噢——」
「是呀,一座宅邸。似乎是特地為了迎接那女人回去而蓋的。」
要拜託他以小股潛的能耐辦點事,還真是難以啟齒。
百介回過頭去,在對面一棟娼寮二樓紅格子窗的細縫間望見了一個身穿白衣的男子身影。
這下這男人卻又環視著屋內說道:
沒錯,是個女人,百介回答:
原本還擔心若讓人扯著袖子拉生意時,該如何是好?
「是么?其、其實小弟並不是來找治平先生的。請、請問有位名叫又市的行者——是否也住在這幾棟長屋裡?」
百介慌忙避開他的視線。
「噢。」
「那老頭不在家。」
「先生在找小的?在岡場所竟然見得到百介先生,天底下還真是無奇不有哪!倒是先生可真不簡單,竟然知道小的人在這兒——」
「小弟找又市先生找得可辛苦啦!」
因此欲參透也無從,又市回答。
此人——可是個女人?又市問道。
「是為了其兒孫?」
不過是僥倖打聽到他的行蹤罷了。
「如何個散財法?」
麴町念佛長屋——又市曾言自己的窩就在那座落魄的大雜院裡頭。
「噢,其實是為了——」
金城屋——又市磨蹭著下巴說道:
「是個京都女人?」
這御行敏捷地望向百介。
入內后,只見門口的老鴨正緊盯著他瞧。
「小的一開始就說過,既然是先生親自請託,小的絕對樂於幫這個忙。只不過,還是得知道這請託的出處。江戶雖大,但知道先生與小的有往來的傢伙,理應沒幾個。」
這下該從何找起?雖然約略看得出入可能在read.99csw.com哪幾棟屋子裡頭,但總不能一棟一棟地上樓找,要喊他出來也不知該從何喊起。
「是誰拜託先生來的?」
「這——小弟是相信,但稍早的誤會……」
他的所作所為,的確都是有錢才辦得到的。換作一個窮人,即使想這麼做也做不來,因此只能如又市所說的,讓滿心苦悶隨時光逐漸淡去。而亨右衛門再怎麼知情達理,卻又擁有供自己做此無謂掙扎的豐厚財力。
「木材?這可就費人疑猜了——」
「要小的找的人,就是這新娘子?」
又市不解地歪著腦袋。難道就連這個御行也對這舉動感到費解?
「噢,總之她看來不像是嫁人了,至少不像是嫁入武家或商家為妻的打扮,也不像在哪兒任職幹活。不過裝扮並不貧賤,反倒還有幾分奢華。不過這位夥計也表示,她看起來並不像個娼妓流鶯之輩。」
「豈不是么?而且還是一根一根精挑細選地買,想必還花了不少銀兩罷。原本一切都瞞著家人和店內掌柜,但到這地步哪可能不被拆穿?這下大家全都知道了老闆的揮霍行徑,個個為之惶恐不已。和服或化妝品什麼的還不難理解,但這下連木材都給買來,可就沒人當他神智還清楚了。請問,又市先生可看得出什麼道理?」
即使碰上憑常理完全無計可施的情況,這夥人「就是有辦法」想出種種點子、設下種種莫測高深的局、以忽明忽暗的計謀解決問題。當然,有些做法或許並不合法,但他們終究能讓目的得逞,即使手法並不值得讚揚稱許。
百介也相信人間的確如此。雖然他毫不同意強必欺弱、勝王敗寇這類千篇一律的台詞所鼓吹的價值,但有些事就是非得靠這種道理解釋不可。
又市蹙眉說道。的確,這百介也完全無法理解。
話是如此沒錯——百介回答道。
不,該說他們從事的不過是糊口生意,因此與善惡是非、孰強孰弱可說是完全無關。總之他們不過是聽命行事,無須計較任何大義名分。
這其實也是間接聽來的,為此百介還刻意補上「似乎是」幾個字。接下來還攤開了原本掛在腰際的記事簿,好進一步證明這全是聽來的。
怎的,竟然來了個白面書生,這真的是阿又先生的貴客么?只聽到鶯鶯燕燕們七嘴八舌地說道。百介就這麼在眾人好奇的目光下,手腳僵硬地上了樓。
明歷年問一場大火讓許多寺廟遷到了谷中。看到了感應寺、全生庵、大圓寺與長安寺,對熱愛遊覽寺廟佛閣的百介來說,至少是個比其他複雜場所更易於踏足之處。
「據說——前年金城屋有位夥計前來江戶洽公時,看到了這個女人。」
而且,都已經過了十年的漫長歲月。雖說再嚴重的摩擦經過這段時日,也可能會消彌于無形。但人與人之間的鴻溝不論經過多久,都只可能加深,而不可能被掩埋。不,應說是這種距離,只會讓人隨時間流逝而漸行漸遠。
又市以敏捷的動作解下了頭巾。
更甭提再續前緣了。
「是的。若說只是鬆懈了,先生或許會認為他是人老糊塗了。況且他一輩子都活得如此一絲不苟,如今的放蕩或許會讓人感覺不過是個反彈,但情況絕非如此。據說亨右衛門先生整個人變得無精打采,有陣子甚至是茶不思飯不想,瘦到眼窩和雙頰深陷,一張臉完全變了個樣。」
「是的。那老太婆雖然模樣駭人,至今也沒聽說過她吃了什麼人,先生大可放心。那麼,小的得儘快去找些線索了。」
「先生若有事相請,小的絕對是兩肋插刀,在所不辭。請問要小的幫的是什麼樣的忙?」
「據說亨右衛門先生的確有個非常想見的人。」
又市露出一個罕見的訝異表情問道。
「甭報上你的大名啦,反正我也記不住。」
「期望?」
「意指其並非財力落魄,而是人品日形墮落。原本勤勉得教人五體投地,如今卻自甘墮落到讓人難以置信,如今的他終日無所事事,成天飲酒度日。由於生意已委由兒子和掌柜經營,因此尚能勉強維持,但畢竟許多生意原本是憑其人德方能成事,故如今經營得已不復往日順遂。」
小的對此可是感觸至深,又市說道。
撰寫考物的先生竟然也需要尋人?只見又市一臉驚訝地說道。
也不知打的是什麼主意,只見又市滿臉微笑地迎接文弱的百介進入包廂,接著便向鶯鶯燕燕們說道:
「亦非為了這個。」
「只是什麼——?」
就連百介自己也老是被他給捉弄。
他根本不知道又市的確切居所,也不知該如何會面,更不知該如何連絡。也不知是否出於偶然,每次都是又市在碰巧的時機出現在百介面前。因此雖不覺得這請託會造成自己任何不便,但仔細想想,百介還真沒主動找過他。
「是么——?」
「總而言之——看來這並不是兩人能否複合的問題。想必亨右衛門先生兒子求的,不過是父親能恢復正常,因此可能認為只要能見上那女人一面,父親應該就能心服了。見了面若還是不成——應該是不會成罷,至少也能讓他死了這條心。總之再這麼耗下去,說不定兩人就將成生離死別,父親的苦思之情也就至死都無法平復了。」
「是的。總之他就是想見那女人一面,想到了幾乎瘋狂的程度。這小弟實在是完全無法理解。據說他成天又哭又鬧的,一到晚上就上街徘徊,活像個巡夜打更的走遍每條大街小巷,像在找走失了的貓似的直呼那女人的名字。白天則是四處遊盪,以數人難解的方式到處散財——整個人已經是支離破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