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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火 第四章

老人火

第四章

便看到樫村正坐于被褥之上。
「如今,大人不時宣稱受亡魂詛咒,更動輒以自盡相逼,教吾等備感困擾。倘若我藩家老意義不明地切腹自盡,只怕又讓坊間認為凶神詛咒又起。故此——」
「山岡大人前來造訪,實數老夫戚激之至。數年前承蒙大人相助,託大人、那位修行者、以及東雲大人的福,我藩方能自絕境起死回生,老夫也方能安養天年。」
立刻有個小廝前來應門。百介彬彬有禮地說明自己是來自江戶的山岡,期望面見樫村大人,請這名小廝代為轉達。只見這小廝先是一臉驚訝,接著便倉皇退回屋內。
「首先,就是求神拜佛。原本吾等以為只要來請高僧法師加持祈禱、或辦神事法會,便能一掃家老大人心中晦氣。只是,這法子應是用不得。」
木島使勁握緊手中的葉子說道:
百介抬起了頭來。
「家老大人的問題——此言何解?」
「大人還不時昏厥倒地,並在夢囈中直呼景亘公之大名,待清醒后又變得異常狂暴,還不住揚言自盡。」
這下只能怪自己太悠哉了。想必近藤曾再度造訪生駒屋,並在確認百介離去後向領地稟報。但打從前出門時,百介便都只是略微提及,從未明確告知家人自己將前往何方。
這下只能出示通行手形,木島也審慎檢查了一遍。
只見樫村雖然衰老,但神情仍十分祥和。
果真有棟小屋座落於庭院一隅。
「樫村大人——」
眾人選擇的並非拯救樫村,而是挽救一已之藩國。
「江戶屋敷的同僚亦曾通報山岡大人將前來造訪,不過已是一個多月前的事兒了,再者,對實際情況亦是有欠明了。」
「因此……」
雖應慎防臣民騷動再起——木島一臉悔恨地說道:
「這——」
僅能啞口無言地呆望著年邁武士臉上一道道深邃的皺紋。
木島所言果然不假。
「噢,是山岡大人么?真是久違了。」
若純屬在下多疑,還請大爺多包涵——木島說道。
原來家老大人也明白這道理。
「景亘公的亡魂?」
「如此一來,豈不等同於承認詛咒之說為實?」
「在下對樫村大人景仰有加,自幼便屢以其為榜樣,盡忠職守至今。再者,樫村大人對我藩之貢獻實難計量,亦是不爭之事實。只不過……」
木島揪下一片紫陽花葉說道:
只是這回畢竟不比當年,九*九*藏*書百介只得繞到屋后,敲了敲木造的後門。
「樫村大人他——心神錯亂?」
「自盡?」
樫村的苦惱,唯有百介一人了解,倘若自己能與樫村懇談,或許其心病便將不藥而癒。這是百介原本的盤算,這下看來不過是高估了自己。事實上,百介根本是什麼也辦不到。
樫村鞠了個躬,但看來僅像是有氣無力地垂下了頭。
同樣一件事,也可能導致完全相反的結果。
噢,這道理老夫也清楚,樫村伸手制止百介解釋。
「其實是心神錯亂罷。」
「除此之外,已是別無他法。若任家老大人這情況持續下去,遲早會走漏風聲。如今,我藩亟欲改善與幕府間的關係,故無論如何,均得避免往年般的騷亂再度發生。」
「大……大人過獎了。小弟絕稱不上享譽盛名,不過是拙作得以付梓成書罷了。」
「身為一介武士,老夫捨棄一己之仁德,拋棄人倫手刃一己之妻,事後方才發現自己已鑄下大錯,故在萬般後悔中選擇人之倫常。無奈老夫立誓竭力守護的虎之進大人卻喻越倫常——並慘遭報應以死償命。為此,老夫被迫再度捨棄仁德,拋開守護虎之進大人之職志重返武士之道,為我藩及領民盡忠職守。由於老夫曾兩度捨棄仁德,故如今所見之幻影……」
樫村宅邸是一片靜寂。
如此懷疑也是理所當然,不過,百介並未攜帶任何身分證明。
「不過,大人也並非一直是神智不清,從沒說過任何不辨是非、不講道理的話語。不僅能與人正常對話,腦子似乎也很清楚。山岡大人也知其為人溫厚、思慮甚深,此個性至今未改。但雖如此……」
還是聲稱自己見到了亡魂,木島繼續說道:
「那亡魂之說——還是成了問題?」
「不過,再如何使勁說服大人一切純屬錯覺,亦未見任何效果。不過這道理,家老大人自己也明白。」
「您無須驚慌。虎之進大人已不存於人世,僅出現在老夫心中。不過是一己之悔恨、留戀化為有形苛責老夫,逼迫老夫檢討自己曾做了些什麼、還能做些什麼——」
是的,木島一臉遺憾地說道:
「只不過,如今……大人已成為我藩之負擔,不再有任何價值。」
「較之義景公所承受的勞苦,老夫的辛勞根本算不了什麼。藩主殿下為人正直、年輕有為,https://read.99csw.com有幸得其繼任我藩主君,讓老夫與有榮焉。」
而百介也——
噢,這可不成——木島結束了先前的話題說道:
雖不知江戶的同儕曾說過些什麼——木島悄聲說道:
「引退?」
「大人畢竟是知書達禮,這道理當然明白。遺憾的是,大人並不願接受如此勸說,否則心病必然早已痊癒。因此,吾等僅能選擇最後一個法子。經過一番商議——吾等決定敦家老大人退居幕後,並央請藩主殿下親令其墊居自宅療養,對外則封鎖此一消息,並派駐在下負責照料……」
「附身?教什麼樣的東西給附身?」
「此言是何其冷酷,在下也十分清楚。不過,時代已然改變,如此維持舊態之體制,已是來日無多。想必吾等武士僅憑腰間雙刀便能叱吒天下的日子,也剩不了多久:故吾等亦亟需為自己找尋出路。幸好藩主殿下年紀尚輕,願與吾等藩士議論將來,因此前途尚稱光明。只是……」
樫村對昔日犯下的過錯,仍抱持強烈悔意。
只見他的指頭滿布皺紋、膚色暗沉,指關節也頗為腫脹。
「或許詛咒著東西並非出於死者的怨恨,而是來自生者的妄想。如今在下不禁納悶——六年前那場騷動之所以如此凄慘,是否該歸咎於生者本身?或許製造動亂、違背倫常、招致凶神詛咒的不是他人,根本就是吾等藩士與領民?若僅有一人製造騷動,尚且可以心神錯亂稱之,但倘若四下皆然,可就不能以心神錯亂解釋了。故此,樫村大人應是心神錯亂無誤。」
「這位先生可就是山岡大人?」
原來,他仍在後悔。
「老夫沒能保護愛妻,甚至親手將其誅殺。」
庭院——
「即使僅是如此,成就也已堪稱傲人。大人尚且年輕,往後想必是大有可為。」
那麼,山岡大人請進,木島說道。
不過他如今的模樣,卻較當年更為衰老。這位原本個頭就矮小的老人,此時看來更是瘦弱不堪,不僅雙肩無力地下垂著,一頭白髮更是變得益形斑白。
「第三個法子就是將其監禁?」
「虎之進大人他……本已是在劫難逃。不,或許世上沒有任何人罪該一死,但接連犯下如此殘虐暴行者,終究得以死償命。或許一如該修行者所言,虎之進大人之惡行必得由己身負責,其一切行徑,均出自其一己之read•99csw.com裁量。在下亦同意虎之進大人最後所遭逢的,不過是應得之報應。只不過——」
「何以用不得?」
並予以監視之,木島說道:
「虎之進大人至今仍不時鮮明地出現在老夫眼前。」
「樫村大人他——教亡魂給附身了。」
百介一時說不出話來,僅能將額頭緊貼在楊榻米上行了個禮。
老夫曾以這雙手斬殺一己愛妻。
「報應?」
「不過,貴藩今後仍須仰賴家老大人繼續輔佐藩政。」
實為老夫一己之亡魂——樫村說道。
未免太殘酷了。
為此備感羞愧,不知自己是為什麼上這兒來的。
木島停下腳步轉過身來,以食指堵上了嘴,接著才又迅速地悄聲說道:
退下罷,接著便向佇立於百介背後的木島吩咐道:
「乃因大人常突然驚呼『虎之進大人、虎之進大人』或『城要塌了、城要塌了』。虎之進大人乃前任藩主彈正景亘公之乳名。」
這就是力圖復興的北林藩所做出的抉擇。
六年前滿掛的白布幔已不復見,如今被整理得一片潔凈,想必此處就是客棧里那位女侍的親戚所整頓的罷。
「山岡大人請平身。據傳大人已以戲作享譽盛名,實屬可賀。」
「遺忘並不代表消失。不過是將事情予以隱藏,圖個眼不見為凈罷了。若真能從此不再億及倒也還奸,但潛藏於記憶深處的壞事,就是會不時浮現腦海。山岡大人,這也是無可奈何。」
「即使一輩子活得唯唯諾諾,活到如此歲數,想必確曾為藩國、領民略盡棉薄。不過老夫所指並非此等功績,而是——」
木島鞠躬退下,並闔上了拉門。
若問老夫曾為自己積了什麼仁德,但其實是半點兒也沒有:這位年邁的武士說道:
「人活得太久,好事、壞事都會經歷不少。過往的一切不分好壞,悉數累積在自己的腦海中。其中——若僅能憶及好事,則屬幸運;假使僅憶及壞事,便有如置身地獄。唯有自己,方能在好壞兩方的回憶中做選擇。」
如今唯有將家老大人監禁一途。
「但樫村大人畢生如此功勛彪炳……」
「哪三種對策?」
僅能說服家老大人,一切純屆大人一己之錯覺,木島說道:
「樫村大人無親無故,因此生活瑣事均由在下負責打點。不過表面上是如此,真正的職責其實是進行監視。大人他其實等同於受監禁。」
「剛https://read•99csw•com任藩主大人的亡魂。」
這下就帶山岡大人面見家老大人——平身後,木島又繼續說道:
「小弟名曰山岡百介,乃江戶京橋蠟燭盤商之隱居少東,平日靠撰寫戲作營生,筆名菅丘李山。日前貴藩之江戶屋敷曾遣使通報小弟……」
百介朝木島所指的方向望去。
的確如木島所言,這種時候還真會有人認為自己也見著了。
「不不,老夫已不再有任何用處。我藩未來之經營,最好能由方才那位木島等年輕人承擔。只不過,老夫似乎就是不懂得該安然引退。」
「家老職務畢竟非吾等藩士所能相較,尤其是樫村大人,總有堆積如山之案件待其審理。即便有次席家老等居要職者分擔處理,還是不及本人審理來得踏實。故此,起初只得央請樫村大人抱病登緘,職務審理上雖無任何不妥——」
致上由衷謝意,語畢,木島深深鞠了個躬。
「只是……可否證明先生真是山岡大人?」
「無須擔心,退下罷。」
「但任何解釋都不過是搪塞。對老夫而言,唯有這雙手上沾染的血腥方為真實。而老夫甚至連虎之進大人也沒能護及。」
「此類法事若僅能隱密舉行,想必不會有任何效果。但又不能對外表明我藩仍受凶神詛咒之擾。故若退一步求其次——」
「是的,直呼自己欲切腹自盡。」
這下,百介已是無話可說。
「是的。」
百介聞言,嚇得縮起了身子。
「樫……樫村大人。」
「這……:大爺太抬舉了。」
「想必是那詛咒所遺留的報應罷。」
「樫村大人不時聲稱自己見著了己故的景亘公。當然,這應是純屬幻覺,旁人不僅沒見著、沒聽見、亦無人感覺周遭有任何異狀。不過,亦有人不作如是想:聽到大人聲稱亡魂就坐在某處時——」
「吾等僅想得出三種對策。」
此事唯有又市才能辦到,百介的確是幫不上任何忙。
這武士名曰木島善次郎。
「在下只顧在庭院中長談,竟忘了招呼千里迢迢自江戶趕來的貴客入座——如此失禮,懇請多多包涵。山岡大人憂心我藩家老安泰遠道而來,請容在下……」
「家老大人。」
「怎知是前任藩主附身?」
「但當時乃因——」
要找什麼理由解釋都成,這位年邁的武士說道:
樫村凝視著自己的指頭繼續說道:
「是的。該法師不出數月,便掌握了城下眾人—九_九_藏_書—上至武士、家臣,下至百姓,非人之心,于轉瞬間消弭了一場騷動。若無該位法師相助,那場天崩地裂的巨變將不過是個劫難,想必只會教詛咒傳言益形泛濫。若是如此,如今我藩應已不復存在。」
樫村以沉靜的口吻說道:
這小弟知道,百介回答。
「但事實上仍有流言傳出。眾藩士曾於城內目睹家老大人昏厥,畢竟眾口難防,也有人口出不祥,表示其乃前藩主亡魂作祟,教藩主殿下至為痛心。如今,吾等終於得以團結于義景公麾下,齊心再造北林。因此哪管對樫村大人如何失敬,亦不可讓此事亂了吾等的陣腳——」
一拉開拉門——
木島將捏得粉碎的葉子撒在庭院中,轉過頭來面向百介說道:
木島正視著百介說道:
山岡大人想必也知道罷,木島說道:
「大人自己也明白?」
「噢——」
這話的確沒錯。
——看來自己心裏根本沒有足夠的覺悟。
面容明顯蒼老了許多。猶記六年前,這位年邁的武士也曾是一副心神俱疲的憔悴模樣。
到頭來,這終究是老夫的問題,樫村說道。
接下來,一名年輕武士現身了。
樫村緩緩伸出雙手掩面。
「噢——」
此事在下亦有耳聞,木島說道:
家老大人的作為,卻有阻撓我藩發展之虞。
猶記六年前初次造訪時,百介雖淋得像個落湯雞,竟還大搖大擺地從玄關入內,如今卻是大門深鎖。
「掌握民心?」
木島轉身背對百介,走到了庭院內的紫陽花前。
「家老大人正在小屋中休憩。雖有家臣建議將其囚于座敷牢中,但已為藩主殿下所拒,堅稱豈有將我藩恩人囚于牢獄之理。藩主殿下每隔十日,便秘密前來采視家老大人,其宅心仁厚可見一般。」
大人的辛勞,小弟亦有耳聞,百介說道。
「不不,事實正是如此——老夫堅信若無諸位鼎力相助,老夫必無法克盡職守至今。畢竟欲振興本藩,仍有諸多障礙有待排解,也讓老夫這老糊塗多少還能起點用處。」
「吾等之所以亟欲找到那位修行者,欲請其治愈樫村大人的心病當然是一大要因,但本意實非如此。實際上,吾等欲央請那位修行者做的,乃是為吾等掌握民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