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天火 第三章

天火

第三章

「那麼,究竟應屬何類?」
「樹木真有精氣——?」
「亦即,本書對怪談持的是否定態度?」
「難道不是作戲?」
「如此說來,難道您曾親眼見過這二恨坊火?」
「有何處令人費解?」
「是的,亦即,此則純屬捏造,此則純屬誑騙,此則乃基於某種緣由——一如各位常舉行之怪談議論。不過,本書畢竟撰于往昔,在此文明開化之時世讀來,部分評論已顯得頗為粗雜,但仍有部分評論頗有見地,令人對著者之慧眼讚嘆不已。可惜本書並非戲作,讀來少了那麼點兒趣味便是了。」
突然間——老人開口說道:
「老隱士,您不是曾向我們提及——一個得了心病,縱火成癮的女人的故事?」
「某些火不可燃物。若雷可解釋為陰氣與陽氣碰撞所生,那麼陰陽五行之說,或許與西洋之自然科學亦屬吻合。」
聞言,正馬與揔兵衛大笑不已,但與次郎似乎視此解釋為理所當然。
「是的。根據僕役或鄰人的證言,怪火出現一事應是不假。不論此火究竟為何物,但有個火球自屋外侵入店內引發火災,似乎是事實。該店老闆之後妻表示,此火球乃其夫前妻之怨念,火中清晰可見此前妻之面孔。此外,尚表示此火球緊追老闆不放,導致其夫火傷送醫,至今尚未恢復意識——」
「哪可能如此簡單?就連那幾場火是否是她放的,也缺乏確切證據。起火的不是空地、墳地、就是河岸,均為人跡罕至的地點,無人目擊火是她放的。或許美代不過是碰巧來到現場附近罷了。」
「于舟幽靈的章節內,曾提及丹波之姥火與津國仁光坊一事。」
「在洋文中如何稱之?」
「沒錯。劍之進先生,或許幾場小火災,與油屋的大火之間並無直接關連。易於起火之日,大抵有大氣亂、濕氣重等易於產生雷電的條件。若是如此,這些火就是因自然產生的雷球所引起的。不過——這或許有可能是『天譴』。」
「如此說來——」
「元鄰之主張,乃盈天地間皆有陰陽五行之理。例如於其他章節中提及之釣瓶墜火,便可以木生火https://read•99csw.com解釋之。亦即,凡樹木均散髮狀似火球之精氣,白晝因陽光照射而不可見,但入夜後便可於樹下暗處見之。如此而已。」
「有理有理。不過元鄰亦有雲,陰陽之老變與五行之相生,均隨四季推移。此火之所以不見於幼木,一如春去夏來、秋去冬來,乃初始之氣尚未盈滿,便無可產生後續之氣使然。而初生小樹雖也符合木生火的道理,但因木氣未滿,而火氣難生——此一解釋,的確有些許牽強之嫌。」
「大致上,均可謂是遠觀而非近觀。此火球究竟為何,均是依觀者自行判斷。觀者要做出何種結論,可能依觀時心情而異。許多時候便可能是鬼怪露真形,原是枯芒草。」
劍之進對老人這套說法更是信服了。
「姑且不論是否值得採信,但親眼目睹火球者為數甚眾。當然,這火球是否為妖物,可就是另一個問題了。」
老人指著方才端來的茶具說道:
「將這女人給繩之以法不就解決了?」
老人揮了揮瘦如枯枝的手說道:
「人臉——?」
「火球緊追著老闆不放?」
「老夫的確是一把歲數了,但如此久遠的事兒還真是沒見過。延寶要比元祿距今更久,若是老夫曾見過,如今豈不是已有兩百歲了?」
「元鄰並未頑固否定一切,只表示世上絕無無中生有之事,謊言即為謊言,誤判即為誤判。遇有不純然為虛構者,便試圖闡明此類不可解之現象乃因何而起,可謂極為理性。可惜著者為一儒學家,因此文中不時有八股說教之處,實屬遺憾——」
「水中陰火?」
接下來——一白翁便開始陳述起一段往事。
「不過,想必老隱士也略有所聞,兩國一帶接連發生了幾起原因不明的小火災,而且數度有人目擊這位後妻出現在小火災現場。亦即這位後妻——名曰美代,似乎不乏縱火嫌疑。否則,未免也太湊巧了。」
揔兵衛驚訝地吊起雙眉說道:
「聽來甚是有一番因果,著實教人難以採信呀。」
「天譴——?」
「此人並未談鬼論神。若不諳世間原理,read.99csw.com便指其為不可解之妖物,即為談鬼論神。但——若能成功解釋某事乃因某種原理而起,便不再是談鬼論神了。元鄰將起於汪洋之上的火推論為水中陰火。一如高山頂峰能有水,水中亦能有火。凡曾有多人喪生、遺下強烈執著怨念之處,均可能出現此類怪火,併為此舉姥火、仁光坊火兩者為例。即便於唐書中,亦不乏關於此類遺恨火之記述。」
這可就令人費解了,揔兵衛納悶地說道。
「——稍早正馬曾言,亡魂亦屬雷之一類。依老隱士方才的解釋,便可被歸類為天火。不過,亡魂亦可以生命之火視之,如此一來,豈不應被歸類為人火?」
揔兵衛冷冷地說,接著又轉頭面向老人問道:
本日,眾人齊聚于老隱士所隱居的九十九庵內的一棟小屋。
沒錯,老人頷首說道:
劍之進再度雙手抱胸。現場陷入一片靜寂。
劍之進探出身子問道:
她似乎不是這種人,劍之進回道。
「老隱士。」
「首先,宜先探討人火是否為人眼實際可見。人有生命,心中可能有火燃燒,亦可能有氣散發,故生命常以火喻之。但這生命,是否真可以雙目可見之形體出現?」
整棟油屋都給燒了?老人問道。
當然當然,老人說道:
你可真會拐彎抹角呀,揔兵衛高聲笑道:
「我也不知道。」
「你瞧瞧。」
「加以評論——?」
「關於此怪火,除了各位所讀到的幾冊書以外亦有記述。例如在山岡元恕所編纂的《古今百物語評判》中便有記載。本書之付梓時期為貞享年間,應是晚于《宿直草》,早於《本朝故事因緣集》。書名雖曰百物語,但體裁併非搜集普通怪談並加以編纂,而是記述編者之父——即一名曰山岡元鄰之學者召集門生,講述古今怪事,再逐一加以評論之過程。」
「著者若是名儒學家,哪可能相信世上真有此等愚蠢至極的怪事?」
劍之進聳了聳肩,向前探出身子說道:
揔兵衛一臉惱怒地說道。
深諳古今東西之奇聞怪談的一白翁,如今雖已是個身材矮小的和藹老人,但昔日似乎也曾為read.99csw.com搜集諸國的奇聞異事雲遊四海。
「這就夠可疑了罷?否則一個商家老闆娘,為何要上這些個人跡罕至的地方?而且還是在夜裡?」
正馬訝異地說道:
因此,與次郎才會有——曾親眼見過五十年前的事兒的一白翁,應該也曾見過兩百年前的事兒的錯覺。老人雖識廣,但許多事也僅止於有所聽聞,並不代表曾親眼見過或親耳聽過。
老人蜷著背,和藹地點頭說道。
雖放洋僅區區數年,不知究竟學到了多少,但正馬的確擁有不少此類知識。
「倘若樹木起火符合自然原理,為何並非每株樹下均可見此火?」
「想必她是患了什麼心病罷。」
老人開懷地笑著回道:
「看來——這應該就是正馬所言的天火。」
正馬抬高下巴說道。
「的確有人患有這種縱火成癮的性癖。這種心病十分棘手,雖尚不至無法可醫,但要治愈的確是十分困難。這等人難以壓抑縱火之欲,人生被迫為此步入歧途。老夫的確曾見過一女——畢生戀火成痴,在燒殺數人之後,自身亦無法擺脫火氣詛咒,而於烈焰中殞命。」
揔兵衛眯起雙眼說道:
但它怎會引起火災呢?劍之進問道。
「不是么?」
並非全盤否定,被正馬這麼一問,老人回答:
「上蒼——偶爾會佯裝偶然,向人施罰。」
「如此說來——噢,劍之進,你曾提及那出現在兩國油屋的火球像雷不是么?」
「陽火可燃物,陰火則不可。陽火遇陰氣則熄,但陰火遇水亦不能熄。總而言之,此等現象或許真符合自然之道。」
老人神情悲愴地說道。
「誠如老隱士所言,無人能斷定此火球是否為亡魂。不過,若其真為亡魂,在下認為——理應不至於引發火災才是。畢竟從未聽聞亡魂可能引火。由此推論,應是有人刻意縱火,故姑且逮捕了這位後妻,但此女卻一味否認涉案,堅稱姑且不論其他,哪有人會幹放火燒掉自個兒的店九-九-藏-書家這種傻事?此言的確不失道理,為此,在下方思及或許可自古代文獻中搜得線索。」
否則,靈魂哪會四處飄移?正馬問道。
「這——或許可歸納為物理?」
「不,與其說是亡魂,或許該說是嫉火。循此推論,在下找出了二恨坊火的故事。雖不至於引火燃燒,但同樣是出現於小雨之日,火中也同樣帶張人臉。因此,才打算向各位徵詢意見。」
原來如此,這說法也不無道理,與次郎心想。
「那麼,本書中所記述的,是什麼樣的內容?」
一如往常,完全聊不出個頭緒的與次郎一行人,再度前來造訪這位學識淵博、過著清心寡欲的隱居生活的老隱士。
「不過。」
「應該不是。據說美代倉皇自烈焰中脫身時,情緒至為激動。若是戀火成痴,據說這種人性喜遠眺自己所縱的火,理應不至於如此慌張罷?當時美代被嚇得語無倫次,即使自己的丈夫被嚴重灼傷,也無暇注意哩。」
聽來果然還是被否定了哩,揔兵衛洋洋得意地說道:
的確有理。雖然哪管是五十年前還是兩百年前,對與次郎而言似乎都是同樣久遠。
「噢。」
「燒得一乾二淨。尤其碰巧是油屋,燒起來可旺了。未殃及其他民宅,也沒出人命,已是不幸中之大幸。之所以沒出人命,乃因僕役等人眼見火球飄入屋內,紛紛驚惶失措直往屋外逃使然。鄰人於火勢向外蔓延前,便已通報消防單位。再加上當夜天雨,而且是在消防員鎮火時降的,才沒教火勢殃及周遭。倘若當夜天乾物燥,想必燒掉個五六棟也是輕而易舉罷。由於火是從屋內開始燒的,因此僅有老闆逃生不及,慘遭烈焰灼傷。」
老人雙眼圓睜,興味津津地聽著。看來他不僅年輕時酷愛奇聞怪談,至今對此類故事依然是難以忘情。
「物本有其形,不論自外或自內觀之,均為同物。一隻碟子自側面觀之呈扁平,自上方觀之呈圓形。扁形與圓形大不相同,但畢竟是同樣一隻碟子。東洋與西洋之別,僅在於觀察點之不同。例如這隻茶碗——」
「這個老闆娘,八成也是這副德行罷?即便不是如此,九*九*藏*書人不也常說縱火會成癮?」
「有理有理。」
「看來這東西該稱之為雷球罷?」
Cup,正馬回答。
「元鄰亦進一步推論,世間之火可分為三類。星精飛火、龍火、或雷火為天火;燃木擊石所生之火為地火;心火或生命之火則為人火。此三類火,又可分為陰火與陽火。」
「陰火與陽火——?」
哇哈哈,即便是兩百年前的儒學家,都要比你明理呢,正馬朝揔兵衛笑道。
「有理。不過老隱士,即便這東西是一種電光,其中是否可能帶張人臉?」
噢噢,原來是這麼回事兒,葯研堀的老隱士一白翁搔著剃得短短的白髮說道。
「此名曰二恨坊火的怪火,應是真的存在才是。」
「話是沒錯——但你仔細想想,在這些個地方縱火,哪會有什麼意義?而且在眾目睽睽之下在自己的店內放火,豈不是太瘋狂了?」
老人腦袋微傾地回答:
「對對。」
「當然會。那不就是老隱士所言的陽火?這火是熱的,碰上紙或木頭當然會燃燒。」
「意即,兩者難以區別?」
「不不。」
聽老人這語氣,似乎是不可見?正馬回應道。
眾人不約而同地轉頭望向老人。
「天、天火?」
「不,遺憾的是,老夫已活到這般歲數,至今仍未見過此類物體自臨終人體脫出。但也不可因此便全盤否定。即便此物的確存在——譬如,倘若真有自人體脫離之火球,而正馬所提及之球狀電光亦是的確存在,此類雷火便可能被誤判為亡魂罷。」
「元鄰並未否定怪火之存在,僅認為水上若起怪火,亦不值得大驚小怪。」
沒錯沒錯,老人笑容可掏地回答:
「縱火的亡魂——?」
「其意應為——所謂精氣,絕非不可思議之妖物,不過是眾生生息之證據。」
「Cup?噢,讀法截然不同,但指的不都是茶碗?可見陰陽五行與西洋學問,即便敘述方法有別,結論仍是殊途同歸罷?」
老人再度開懷笑道:
「當然令人費解。堂堂一介儒學家,為何要談鬼論神?」
正馬驚呼道。老人以安撫的語氣回答:
大抵與《宿直草》大同小異,被與次郎這麼一問,老人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