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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位光 第六章

五位光

第六章

「人若是上了年紀——」
的確是如此,與次郎答道;
「敢問——是對何事不滿?」
此事竟未有任何記錄留存。
「是的。再加上事後,劍之進又多方調查由良家之歷史,教此人更是起疑——」
但到頭來,什麼也沒查著。
噢,其實,也不全然是遺言,與次郎更正道:
「原來如此。但聽聞此事,公篤氏有何反應?該不會是褒獎山形做得好罷?」
「因此,便起了跟蹤的念頭?」
一白翁抬起皺紋滿布的臉,語帶感嘆地說道:
「此人是認為,公房卿就連對其子都刻意隱瞞?」
「胤房卿辭世后,公房卿便以此為契機,從此不再過問政事,並與眾弟平均分配本就不多的遺產,待家產打理妥當,便自京都遷入府內。當然,日子是較從前清苦。但公房卿似乎生性清心寡欲,絲毫不以儉樸度日為苦。或許正因其為人如此,眾弟均不吝經援供養。畢竟遺產雖少,公房卿仍有平均配分之恩。一家兄弟于維新前平分家產,改朝換代后紛紛自行創業,個個也是事業有成——」
「沒錯。開辦私塾亦需資金。雖然生意興隆,但卻總得靠借貸方能周轉。若不仰賴親人資助,隨時可能斷炊。但既已開始營運,再加上廣獲好評,總不能就潦草結束。」
此舉頗為無禮,話沒說完,與次郎又連忙更正道:
「塾生此舉,乃出於對其師由良之忠誠。其實,公篤氏之祖父,即公房卿之父胤房卿,于臨終時曾有一番遺言。」
公篤氏曾向其父詢問此事,但公房卿亦表不知情。公篤氏判斷祖父應是未曾向父親提及此事,便就此展開調查。
「似乎是謊稱無意間自公房卿與劍之進之言談中聽來的。」
「是的。儒家對父兄之言,較常人更為尊崇。據說由良家對此之要求,也較武家更為嚴格。胤房卿雖已退隱,但畢竟是家長公房卿之父,公篤氏也是自幼便對自己身為長子,終將繼承家嗣深有自覺,故即便是祖父臨終前一番囈語,也絲毫不敢輕忽——」
當時與劍之進連絡者,似乎便是山形。但山形並未親自與劍之進面九-九-藏-書會,不過是受疏於世事的公房卿之託,安排面會之相關事宜罷了。
「聽聞此事,據說公篤氏認為其父並非有所隱瞞,而是真不知情。亦即公篤氏判斷——公房卿從未認為那記憶與財寶之間有任何關連。」
「胤房卿自維新前便卧病在床,後於明治二年辭世。臨終時期,幾乎都處於夢囈狀態。故此,其言或許算不上是遺言——」
「噢,雖然無禮,但個中並無惡意,動機純然是為助其師公篤氏擺脫困境。至於這是仁是忠,小弟才疏學淺,就無從分辨了。」
「個人認為,其言應無惡意。畢竟從不吝於經援兄長,還曾於公房卿之五子三歲時將之納為養子,看來兄弟間應無任何不睦。但不知何故,與公篤先生就是合不來。」
「是的。重信義乃儒者之本分。倘若跟蹤、竊聽一事為師所察,重者恐有遭破門之虞。更遑論其所質疑之對象,竟是師兄兼恩師公篤氏之父。山形懷疑公篤氏之父或許知悉藏寶處之線索,不過是佯裝毫不知情。」
「看來是不願僅為糊口,亦不願受慾望驅策而卑屈幹活,故決意以學問立命?」
「是的。老隱士想必要認為,由於門生為私塾所奪,揔兵衛心懷積怨,故對其施以一番拷問——實則不然。噢,或許這使劍的天生一臉兇相,只要是與人面對面質問,看來大都像是逼問。據說當時揔兵衛僅向塾生們表示,自己將同東京警視局本署關說,保證絕不問其罪,藉此要求塾生們供出真相。」
「又市先生?難不成……?」
老人以至為悲傷的口吻說道,接著便轉頭望向小夜。
「得顧及體面?」
「那麼,公篤先生是否已知悉此事?」
與次郎在玄關打聲招呼,小夜隨即現身,表示老人家正在等候其到來。
「欲欺敵,必先欺己——山形似乎認為公房卿打的是這等主意。之所以將家產平均配分予其弟,並非出於清心寡欲,不過是為安撫親人之偽裝,並私下盤算日後再起出財寶獨佔之。為此,必得佯裝對財寶毫不知情,當然也不可為其子所知悉。」https://read.99csw•com
總之,那幾個人即為公房卿之子的門下弟子?那麼?此舉之動機究竟為何?一白翁問道。
「沒有什麼財寶——?」
「是遭何人嘲諷?」
老人闔上雙眼,開始陳述了起來。
「畢竟表面上,信濃與由良家毫無關係。此番調查,當然啟人疑竇,故此,山形便決定跟蹤劍之進。眼見咱們這位矢作巡查大人對有人尾隨渾然不察,分明一無所獲,卻還匆匆忙忙趕赴此處,想必是查獲了什麼線索,因此便耳貼紙門,屏氣凝神地逐句竊聽吾等言談,但由於過於專註,便為火眼金睛的正馬所察,又為咱們那粗野劍客所捕。」
「沒錯。那不過是一場局。」
除老夫之外,又市先生也在場——老人,也就是山岡百介說道。
與次郎不禁咽下一口口沫。
吾之至寶,汝等務必珍視之,臨終前,公家不斷重複說著這番話。
言辭頗為刻薄?老人問道。
「儒者也會撒謊?」
似乎也不至於如此,與次郎說道:
三日後的夜裡,與次郎再度造訪九十九庵。
果然。
「老夫年少時,也如先生一個樣兒。老是兩眼圓睜地向人詢問,對一切均深感迷惑。即便如今已是個來日無多的老翁,依然是滿腔迷惑。故先生這心境,老夫完全能了解。」
「即公房卿之么弟,官銜公胤,名曰山形。公胤氏創立一商社,據說獲利甚豐。但此人平日言辭,似乎頗為刻薄。」
「對此耿耿於懷?」
「公房卿可有自行創業?」
關於此事——
亦獲至福——
——是如此。
「噢?」
「敢、敢問這究竟是一場什麼樣的——?」
「胤房卿當時已是意識朦朧,就連看見家人長相也認不出,往事今事均混雜一氣,故無人認真看待此言。但當時年方十六之公篤氏卻記得清清楚楚,並長年對此耿耿於懷。」
「遺言?」
或許不宜如此深究?
「是的,不過這番舉措可謂出於一片好意,想必公篤氏應不至於嚴厲申斥。但山形先生仍甚感惶恐。故此,不住哭求揔兵衛切勿將實情告知其師。對山形先生而言九九藏書,遭破門似乎較遭官差逮捕更為可怖。」
「噢,實不相瞞,老夫當時也在場。就藏身樺樹林中,親眼目睹胤房卿抱回年幼的公房卿的光景。」
「想必是如此。」
「其實,公篤氏曾遭人嘲諷。」
「昨日的數目就變多了。明日一到,今日也就成了昨日。後天一到,明日也會成為昨日。待大後天一到,今日、明日也就變得毫無分別。同理,人只要活個幾十年,昔日的一切也就變得毫無分別。往昔的回憶與昨日的記憶,隨時可能混為一談。故此,較為鮮明、較為誘人的記憶,也較易使人憶起,浮沉于腦海中的,便悉數是此類回憶。也唯有在此類回憶中,方能找出自己曾存活於世的證據。」
「老隱士此言何意?」
這心境,與次郎似乎稍稍能理解。
與次郎略顯不知所措。
「是如何個嘲諷法?」
除了有事得向老隱士報告,同時也亟欲釐清某些質疑。教那莽漢大鬧一場后,公房卿一案已被攪和得含糊不清了。
「果然如揔兵衛先生所言?」
一如往常,老人正蜷縮著身子窩在小屋內。為兩人奉上茶后,小夜便恭恭敬敬地坐到了老人身旁。
「是的。這回果真教他給說中了。逃逸者乃一名曰山形之士族,與塾長由良公篤氏原為同門,兩人原本一同師事于某位儒者門下,算是公篤氏之學弟。如今成為公篤氏之弟子,于塾內擔任番頭。」
至寶。
「總之,某日公房卿于畫報上讀到去年的火球事件,上頭載有咱們這位妖怪巡查大人,滔滔不絕地大談自老隱士這兒聽來的古今怪火奇聞,就連鳥火之說,也現學現賣地說了出來。閱后——公房卿難以按捺心中那潛藏已久的疑惑,便一度向其子提及此事。但公篤氏畢竟是個堅貞的儒學者,當然不可能相信此類怪事兒,僅回以三言兩語搪塞過去。由於遲遲理不出個頭緒,公房卿只得託人造訪咱們這位上了報、對妖怪造詣深厚的一等巡查矢作劍之進商談——」
這簡直是昔日地回擅長採取的手段,與次郎心想。read.99csw.com
安排妥當后,山形突然感覺其中似有蹊蹺。堂堂華族,竟私下與警視局本署之一等巡查面會,究竟是為了談些什麼?難不成就是那財寶之事?
揔兵衛雖認為自己一味示好,但看在塾生眼裡,這質問法恐怕是更為兇險罷。
「可惜,此心愿實難順遂。」
的確,儒學者多是兩袖清風,老人說道。
「根本沒有什麼財寶。」
「當然是指上回那幾位暴徒一事。」
「敢問是何故?」
聞言,老人皺起雪白雙眉。
想必是如此,與次郎以溫和的口吻附和道。
這下可麻煩了,老人說道:
「話雖如此,但可知那財寶藏於何處?」
原來如此,老人說道,矮小的身軀似乎稍有動搖。
還真是麻煩呀,小夜感嘆道。
「是的。山形表示,已告知其師財寶藏於何處。自信州上田溯千曲川岸而下,至松原一帶,自一巨石山巔入一山——應為寥科山或天狗岳,財寶即藏於山中某一濕地。」
「噢。不過,山形先生是否曾告知其師,是自何處打聽來的?」
吾人終獲至寶——
「噢,據說此人當時曾對公篤氏表示,到頭來,本家之兄反而得靠分家后之弟資助生活。就在下聽來,此言的確不無道理,言下之意,想必是暗喻正因如此,你更該勤奮幹活,掙錢糊口。但公篤氏似乎不作此解。正是衝著這番話,方才開設了孝悌塾。」
「噢,原來是指那件事兒。咱們那使劍的所言不假,那幾人果然是孝悌塾之塾生。」
先生果真是愛追究呀,老人百介目不轉睛地端詳著與次郎半晌,接著才說道:
「聽聞此事後,公篤氏大為震怒。」
「這揔兵衛也質問清楚了。」
「或許如此。不過,是否如此認為,可有任何關係?」
關於這點——
小夜一臉詫異地問道:
「大為震怒九_九_藏_書?」
原來如此,老人頷首問道:
「質問?難不成揔兵衛先生是……?」
「那麼——聽聞弟子這番稟報,公篤氏這下是否認為真有這筆財寶?」
「開辦私塾掙不了多少銀兩。愈是清高傲骨,愈是無利可圖。揔兵衛的道場毫不清高,故只消聚集附近孩童一同揮幾個棍兒,便可稍稍賺取橫財。還能上警視局本署,毛遂自薦地指導劍術。若是不成,亦可找個路口揮刀賣藝,也算得上是個掙得了幾個子兒的技藝。但教授儒學的孝悌塾,不過是個供人學習孝悌忠信、禮義廉恥等聖人君子之道的場所。」
不僅是由良家的歷史,劍之進就連前代家主胤房卿之經歷、與公房卿之身世都給查了,豈可能不教人起疑?更遑論劍之進還曾多方詢問此事與信州有何關連。
雖能理解,但仍是無從體會。
不過……
「正是如此。截至此時,公房卿均未曾向其子透露此事,長年將之藏於心中。儒學者常言,子不語怪力亂神,但或許是年事已高,抑或是卸下要職,導致其心智耗弱……」
「故此,公篤先生便開始打起那財寶的主意。不過,但那名曰山形之番頭表示,並非為一飽私慾獨佔侵吞,而是欲以這筆財富償還親人借貸,並免費招收門生。總之公篤先生打的,其實是這種如意算盤——」
一時想不到該從何把話說起,最後才鼓起勇氣打開話匣子。但還沒來得及脫口,老人便搶先一步詢問情況如何了。
「當然不知。不過,這下卻……」
「噢。華族本不諳商道,經商失敗的例子可謂多不勝數。相傳近畿一帶的土地開墾事業損失至為慘重,便是一例。據傳公房卿對此亦有聽聞,故未起經商之念。對此,其子公篤氏亦深表贊同,只因其深信重德淡利、擇名譽而棄實益,方為正道。但雖支持其父不涉商途,公篤氏仍對某事心懷不滿。」
「那地方什麼也沒有。當時沒有,如今也沒有。」
「可是憶起了公房卿那奇妙的回憶——?」
老人神情略帶失落地笑道:
「情況如何?敢問老隱士是指……?」
「看來這理由,公篤氏應是聽不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