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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第三章

大個子的老人就像仁吉說的,似乎非常膽小,與他那健碩的體格完全相反。
「向誰?」
是亮對妻子似乎毫不關心,一面恐嚇說「岳母,你好大的膽子哪」,一面搖搖晃晃地前進,雙手「砰」一重重拍打在桌上。
「恕我冒昧,您所說的不會有好事,是指……」
「用人?」
「應該不是嗎?這裏可是個小村子啊。光是當人家的小老婆就惹來一堆閑言閑語了。所以表面上,她和任何人都沒有往來,可是血氣方剛的年輕人都會去夜訪,彼此慫恿這:去小屋吧,去小屋吧。真是任性胡來。」
阿節急忙避向左邊,讓葵出去,說道「是的,午餐已經準備好了。」低頭行了個禮。她本來應該只是要過來通知這件事的吧。時間過得真快,都已經中午了。
「就算不想,它們也是會對立的。」
花圈也不見了,也沒有穿喪服的螞蟻送葬隊伍。
威嚴——存在感——自信——這些詞彙掠過腦海。
「惠比壽?」
「……差不多該到了吧?鑒定師傅。」
想到這裏,伊佐間對今川提起這件事。
即使繞到側面,景觀依舊沒什麼變化,如影子般的洋館在茂密的櫻樹背後一點一點地改變形姿,卻依然維持著朦朧漆黑的威容。
「說起來,都是因為你是個低賤的下人,我才會被人家看扁!這個死老太婆會瞧不起我,公司那些人會用白眼看我,全都是你害的!」
「說不通?」
裏面完全符合大多數人所想像的雅緻洋館的內部。
「我……不怕。」
只要想起她堅毅的模樣,伊佐間甚至能夠輕易想象出她嚴峻的口吻。
伊佐間應該是三個人中酒量最差的,所以很可能是這麼回事。而且仁吉家裡只有兩組寢具,有一個人會沒得蓋。
「是啊,他是招贅的女婿。織作家是女系。」
伊佐間回想起來,為什麼自己會以為那個男人是個女人?
伊佐間來到茜的身邊,問了一聲:「鎖住了?」
被這麼一問,耕作屈著身子,沒有回頭,頭垂得更低,更加無力地應了聲「是」。女主人似乎從他的動作明白了一切,臉上帶著憂鬱,小聲地說了聲「這樣」。
其中最吸引伊佐間的就是那尊佛像。那是一尊坐像,雖然歷經浪濤沖刷,但塗料依然保存完整,最重要的是它形狀優美,表情高雅清秀,是佛像中少見的美女……不,說佛像是美女也很奇怪。而且這不是伊佐間自己的形容詞彙…………
「例如說?」
未亡人連眉毛也不動一下,說道:「知道了,你可以退下了。」
「不是的,您酒喝多了。」
女傭瞪著伊佐間和今川,一邊後退,大叫起來。接著她想要逃跑,才一轉身,人就跌倒了。
手。
「嗚哇!」
「呵呵呵,我也真是癩蛤蟆妄想吃天鵝肉哪。」
「說什麼這個社會是以臭男人為中心,但我們也只是捕魚而已啊。管理這個社會的是其他人吧,可是啊,這是兩碼子事……」
「……頭痛死啦,臉上無光哪。」
「所以太太雖然對去年過世的柴田耀弘老爺另眼相看,對其他人卻完全不信任。耀弘老爺好像是上一代伊兵衛老爺的盟友,可是他身邊的跟班實際上卻是一群不能信任的傢伙。如果沒有五百子刀自的贊同,這場提攜根本不可能實現。」
「呵呵呵,你怕是吧?沒骨氣。那麼我……我呢?你喜歡我嗎?還是怕我?」
「但是還有其他女兒……」
耕作總算說完這些,睜開滿是血絲的眼睛瞪住兒子。是亮瞥了他一眼,小聲地說:「啰嗦。」
「這一帶啊,有種叫做『海人道』的妖怪出沒。夜晚開船出海的話,就會看到一個朦朧的人影漂浮在海面,然後用恐怖的聲音說著:給我勺子……給我勺子……叫你給我勺子啊……」
「……是這樣嗎?」
女傭倒在地上,支離破碎地鬼吼鬼叫著:「小偷!在偷看門裡面!在偷看屋子內部!要被殺了!咿——!」
這是一宿一飯的恩義。
「說的也是。」
「那座……佛像……怎麼樣呢?佛像本來就不是拿來用的,那麼……」
「哦……」
「是亮!」真佐子抓住他揮起來的手。
——嗯?
「不缺啦。只是我已經六十三了,啥時翹辮子都不奇怪。我只是想說自己的後事要自己處理,我沒為兒子坐過什麼,對村子也沒啥貢獻,我不想麻煩村裡的人。棺材本啦。」
不過這位大人物在去年夏天突然過世了。聽說他的猝逝對各界造成種種衝擊,連伊佐間的周遭都受到此事餘波牽連,柴田的影響力可以說是難以估計。伊佐間本人一如往例,在窮鄉僻壤逍遙遊盪,所以得以幸免於難,但伊佐間的朋友們被捲入與那位巨擘的死相關的事件,左右兩難。
女人的……和服?
耕作也停步,茜抬起頭來。
她的聲調與伊佐間想像的不同。音色圓潤,口吻比想像中更溫柔。耕作近乎卑躬屈膝地彎下身子,低低地應了聲「是」,就要退出。女主人彷彿對他的卑躬屈膝感到不悅,略略皺起眉頭,靜靜地抬起右手說:「等一下,是亮呢……」
「不許頂嘴!」男子做勢又要踢,喪婦人抱住他的腳。真佐子或許是受不了婦人那可憐的模樣,大聲一喝:「茜,住手!可以了。就算是這種人,也還有辨解的餘地吧。你退下。」
那些似乎都是在海岸撿拾搜集到的漂流物,或卡在漁網上的異物,以及在海上回收的漂流物。小的有土器、陶器碎片、珍奇的貝殼或古錢之類,大的則有銅鼎及沉船的零件,裏面甚至還有看不出種類的動物骨頭。
——這麼說來。
這麼說來,這座像既沒有蓮花座也沒有光背。就算那類東西是分開來的附屬品,這座像的髮型也是長長地垂髮,手也沒有結印。如果是釋迦或阿彌陀,應該會是螺發,地藏的話,應該是光頭。這座像不管怎麼看都是個女性,所以也不是明王仁王之類,觀音也不是這種長發髮型。
應該不會錯。是慪氣而關進書房裡了嗎?如果書房是家長的房間,那就有可能。是亮在看庭院。
「可是天還很暗呢。」
出呼意料的是,門的外面並不是房間,而是走廊。伊佐間完全搞不懂這棟屋子的構造。「怎麼搞的?」他問今川,卻不得要領。這也難怪,只問一句「怎麼搞的」,人賓也不懂他到底是在問什麼。
「那是芳江變鬼出來了嗎?被男人拋棄,孩子被搶走,好恨哪好恨哪……笑死人了。要是她會變成鬼出來,早就該變了。事到如今,她要向誰吐露怨恨啊?」
仁吉有些失望。如果他有所期待,那麼讓他燃起希望的就是伊佐間,所以伊佐間也感到內疚。
「請問……」
「可是,既然要賣的話,柴田那裡……」
伊佐間尋思著。
換言之,這是古老的制度——陋習的問題嗎?從仁吉的話來看,織作家雖然是世家,卻也不是身份尊貴,來歷正統的人家。即使如此,還是會有這樣的習俗嗎?看樣子確實是有的。
真佐子緩慢地轉動身體,與不肖的入贅女婿對峙。
前天晚上——伊佐間看了仁吉的收藏品,有些吃驚。收藏品都存放在倉庫里。而那些收藏品的數量之多,幾乎塞滿了整間倉庫。
「是典範啊。因為她甚至還說,要是丈夫被趕出去,她也要跟著離開。做妻子的都這麼說了,是亮這傢伙卻還是不思振作,實在是……」仁吉不悅地頓了一下,「……不配當一個男人哪。」
因為除了經濟能力以外,還有許多這類階級主義的意識——評定優劣加以歧視的意識——存在。這在日常生活中無所不見。例如說,美麗的事物和醜陋的事物相較,美麗的事物比較優秀,或是聰明人與傻瓜相比,聰明人比較好。世人動輒就想決定高下,然後上位者瞧不起下位者,下位者羡慕上位者,理所當然似地活著。
階級歧視的陷進無所不在。
「在隊伍中?」
伊佐間問仁吉是不是要把這些東西處理掉。仁吉說他最近需要一點錢,所以要拿去賣給收破爛的。伊佐間想了一下,勸阻了他。因為伊佐間認為鐵制、銅製的東西姑且不論,除此之外的東西,收破爛的實在不可能會收購,總額應該沒有幾個錢吧。
「是啊。所以咱們鄉下人怎麼樣都贏不過都市人哪,經手的錢差多嘍。織作老爺儘管和我們一樣是鄉下人,卻勝過了都市人,出人頭地,和我們地位不同。和老爺相較之下,是亮那個不成材的傢伙,就算被人說是鄉下包子也沒轍哪。」
——啊,我也掉進去了。
「是亮先生在書房遭人襲擊了。」今川代為說明。
仁吉本來還算是在說笑,但說到這裏,突然口沫橫飛,大力主張起來,伊佐間感到很困惑。
——若是反過來,還可以理解。
今川開口第一句話就是:「真有意思。」
「你、你們想把我怎麼樣?阿、阿、阿叔!耕作叔!」
這一定是錯覺,但看起來如此。
她的鼻樑極為高挺,膚色白得教人吃驚。從正面望去,不僅威嚴十足,甚至給人一種高貴的感覺。耕作不敢直視,垂下頭去,以不像他的恭敬聲音說:「太太,我帶古董商先生來了。」
今川說他十分願意現在就動身,但是今天天色已晚,還是暫時回去,擇日再訪較好。確實,現在的時間不早不晚,而且也不好在葬禮當天鑒定遺物吧。
「真拿你沒辦法……」
「是的。原本我國的神明並沒有形姿,但是伴隨著佛教傳入,許多佛像被引進國內,可能是受到這股風潮影響,日本也製作了一些相似的塑像。所以這座像一定是天平時代以後製作的……不過,神像的樣式並不一定……」
「手……有手……」
也不是因為和天空對比才顯得陰暗。
仔細一看,婦人們仍然穿著喪服。因為實在非常適合她,毫無不協調之處,伊佐間根本沒發現。今川似乎很熟悉這種場面,他說:「感謝您如此慎重其事的接待。鄙人在青山從事古物買賣,店號待古庵,敝姓今川。雖然只是一介古董商,今後還請多多關照。」
「哦,上一代的織作家老爺和那個叫柴田的人好像有什麼私交,所以……」
「呵呵呵呵。」稚嫩的聲音。
馬上就判斷出是贗品,表示今川還是可以信任吧——伊佐間稍微放下心來。大略看過以後,真佐子指示另一道門。這道門的造型與之前的房門完全相同。
「織作家啊,在這勝浦一帶本來就是富家望族,不過我不曉得詳細的來歷。聽說植村將軍進駐勝浦城的時候,織作家就已經在了。喏,鋪塊坐墊吧。」
「對對對,神秘萬分。很神秘吧?所以只是空屋亮著燈,根本沒什麼好不可思議的嘛。覺得奇怪的話,過去瞧瞧不就得了?……我就是這個意思啦,知道了沒?」
「我不知道富大明神呢。那座神社從以前就一直在那裡嗎?」
「太太……」耕作吃驚地看著真佐子。
「昨天?昨天什麼時候?」
「咦?」
「幹嗎?阿節,你又跌倒啦?」
「什麼?是很清楚啊。」
「仁吉,你又口無遮攔地把家裡的醜事說出去了嗎?」
「是嗎……現在幾點了?」
過世了嗎?——伊佐間省略了這一部分。
「很熱別吧?」
「曾外祖母?」
說完后,她轉身離開房間。
「葵,你在客人面前說這什麼話?」真佐子勸阻她。
伊佐間覺得這不是幽靈或亡靈的恐怖,而是另一種恐怖。仁吉說死人跟在船後面過來,卻沒說那是幽靈。老人反倒是在主張沒有幽靈,雖然沒有幽靈,卻是有可怕的事。
耕作老人睜大略帶酒意而充血的眼睛,比手畫腳、勁道十足地表演。
耕作還想說什麼,真佐子不予理會,對伊佐間等人說:「不好意思,讓兩位見笑了。今川先生,伊佐間先生,這樣兩面位應該了解了吧?我說的不會有好事,指的就是這麼回事。那個人是小女的夫婿,這名用人的兒子,名叫是亮,是個無賴之徒。這是家醜私事,請兩位不要記在心上。」
耕作老人的臉又糾結了一下,接著慵懶地起身,走上客間,在伊佐間對面坐下。
要在誇大渲染之中找出價值嗎?
「如此罷了。」
「……我認為,如果有絕對的價值觀,那一定只存在於個人的內部。既然他只能夠適用於個人的內部,那麼能夠比較的對象,也只有對立的惟一兩項:個人與世界——宇宙,不是嗎?」
——就是這段期間搜集到得。
「沒骨氣。」女子嘲笑,「奴隸啊……」
「那種專家怎麼會來這種地方?」
「陶器、瓷器類的收藏在這裏。」
「所以……是權利問題嗎?」
什麼?
「最近認識的,叫做……」
耕作老人問:「還有誰要來嗎?」
「為什麼?」
「這個鼎……或許賣得掉。最近有個大趨勢,就是古董要能夠使用才有價值。光是稀奇或古老,並不能算古董。一個東西的保存狀況愈好,價格愈高,與其說是因為它作為美術品的完成度夠高,或是非常珍奇,不如說是因為它還能夠拿來使用。如此罷了。」
仁吉的口氣就像個江戶人。伊佐間這麼說,仁吉便抗議道「胡說八道,我可是個地地道道的安房產的鄉下人」,擺了個誇張的動作,仍然充滿江戶風味。
牽引著靈膳繩索的人。
是亮如同字面所形容的,成了個廢人。
「老爺,請您節制……」
「對。這也是傳說,所以是迷信吧。事實上,聽說幾代以前也有男當家,並不是真的只生女孩。但是……」
伊佐間心想,這個老人很善良。
然後,他在這當中也感覺到階級意識的一鱗半爪。
「我是古董商,如此罷了。」
女子用力毆打男子。
即使如此,以伊佐間的感覺而言,時間還相當早,所以他提議走去海水浴場,繞過海岸,一邊悠閑地欣賞風景,一邊過去。
「有那麼漂亮嗎?」
而個人的內部與外部這對立的兩者,若遵照今川的原理和原則來看,似乎就是比較的最小單位。朋友說,這兩者才是決定地位最適當的對象。
伊佐間轉換思考。
「夠了。」真佐子再次勸阻。
屋子看起來是漆黑的,背景只有不怎麼明亮的鉛色陰天。明明不是逆光,整幢建築物看起來卻像是黝黑地屹立在一塊鉛色的畫布中央。從輪廓來判斷,那似乎是一棟洋館,但不管是設計或牆壁的顏色都黑得看不見,伊佐間看不出它是什麼樣式。洋館的前庭生長著茂盛的樹林,可能是櫻樹。但是通往洋館的道路兩側十分荒涼,只有低矮的紅褐色樹木零星地生長著。今川說:「哦,那棟建築物沒有後面。」他的意思可能是屋子位在岬角盡頭,背對斷崖而建吧。
「可是仁吉先生,你剛才說現在已經沒有身份之別了。」
他唱戲似地誇張地說。
他這麼想。
「鰹魚和鮪魚要是可以隨便在海邊釣到,那還得了。」老人們愉快地笑了。
伊佐間突然很想看看那棟宅子。
兩人尋找入口,沿著圍牆走了一會兒,他們不想從正門大搖大擺地走進去。至於為何不想從正門進去,伊佐間沒有去想為什麼。
也因為是自己提拔的,雄之介在最初的第一年,好像還對是亮多方照應。
屍骸忠貞的妻子打破了一瞬的寂靜:「老……老爺!老爺!啊!親愛的,啊……」
仁吉接著說:「……在祭典前晚出海的我也不對啦。當時海上黑得伸手不見五指,恐怖極了。我繞過神明岬,往八幡岬那裡劃去。我也忘了當時是去做什麼的了。結果啊,我看到一個東西浮在海面上。」
伊佐間問今川:「你家……我記得是世家吧?」
「有手。」
「耕作,我又不是在跟你說,我在講給伊佐間先生聽啊。然後啊,漆黑的水面上漂浮著一個東西,我以為是惠比壽。」
「小偷?噢,你是昨天的……伊佐間先生是吧?歡迎光臨。那麼那位是……小偷嗎?」
「是吧。」
而且仔細想想,如果不是女系家族,天女的詛咒會斷絕的。
「哦,那尊佛。」
「誰……」伊佐間以他獨特的語法問道。他總是省略大部分的語句,卻依然能夠準確傳達意思。當然,他這是在詢問剛亡故者的姓名。
「我是這麼想的。而且我也認為,這類價值觀現在雖然有用,但往後將會失去意義。」
仁吉望著窗外的景色,呢喃似地說:「戰前、戰時、戰後,織作家不知道做了什麼樣的生意,賺得荷包滿滿。可能也是雄之介老爺這個人天生就有生意頭腦吧。他與那個柴田某人聯手之後啊,表面上雖無聲息,但當地的人都知道,他是發了,或許私底下也幹了許多貪得無厭的事吧。可是雄之介老爺這個人,又比上一代當家更奇怪了……」
「別說了啦。」
「可是……」
伊佐間想像今川穿女裝的模樣,在心裏笑了。
不管桌上還是桌下,就連椅子和地板上都堆滿了數量驚人的壺、茶碗及木箱等等,堆積如山。數量多成這樣,也失去了珍奇感,雖然的確是很驚人,卻是一種近似仁吉倉庫里的破爛的驚人,教人啼笑皆非。
是亮掙扎。
女傭發現了伊佐間。「有、有同夥!你、你是他的同伴!」
「當家?」
鯨幕已經撤得一乾二淨。
他總是迴避著這類本質性的紛爭。
他游移在窗框中的視線被用力拉向聲音的方向。「啊,少爺!」是之前聽過的女傭的叫聲。「別擋路,讓開!」叫罵聲跟著傳來,真佐子猛地轉頭望去。
蠻恐怖的。
不知道是失禁還是打翻了威士忌,地板一片潮濕。
——簡直像舞台布景。
或許可以說是淳樸。
「這樣啊……」
茜好不容易開了口,卻在全部說完之前就被打斷了。她說到一半就沉默了。
然後伊佐間發現一件事:老人閑靜居處的窗戶,恰好面對直通那座寺院的道路。
今川聞言,停下腳步。
——這個人死後依然影響著後世哪。
大塊頭的老人狐疑地打量伊佐間。這也難怪,伊佐間的打扮就算在東京也很引人注目。
「發……發生了什麼事!」
透過突出的建築物窗戶,可以看到書房。
「總之,雄之介老爺是個很了不起的人哪。他好像是越后出生的,這也值得他翻山越嶺渡過三國峽而來了。」
真佐子回頭。
「海市蜃樓……」
「那真是令人同情。可是有句話說:滴水穿石。這算是某一種形式的作品。對不對?」
佛像是惟一的希望。昨天他們兩個門外漢自己估計了一番,也認為這應該是價錢最高的一個。
「這個問題也是有吧,但最大的問題是當家的寶座。」
——是我眼花了。
伊佐間照著仁吉說的,望向黑白的小徑。
鮮花的鮮香、線香的清香、寺院的古香、附著在喪服上的樟腦幽香、潮濕的泥土香。一切帶有佛教色彩的氣味,就是所謂葬禮的味道。伊佐間聞到的似乎就是這個。然而距離會場相當遙遠,其實不應該聞得到的。
絕世的未亡人頭髮一絲不亂。
古董商名叫今川雅澄,店號是待古庵。
現在櫻樹仍是含苞待放,顯得枯燥無味。
仁吉的確這麼說過。
仁吉向老友勸茶,露出苦笑。
「在真佐子夫人的斜後方。照順序的話,應該要走在葵小姐前面才對,可能是想到自己的丈夫沒出息,才躲在後面吧。她很清楚自己的立場。」
「備份鑰匙呢?」
想到此,伊佐間忽地發現一件事:認為這很愚蠢的自己,不正是在瞧不起愚蠢的階級信奉者嗎?
女子挪開腳,愉快地笑。「穿上那件衣裳的你是什麼?」
穿過大廳,來到螺旋樓梯。耕作說階梯的邊緣比較窄,叮嚀他們小九_九_藏_書心。仔細一看,樓梯的階梯的確是細長的扇形,寬度朝中央徐徐變窄。若是不小心踩上去,可能會滑倒。
革新派被保守派是為眼中釘,受到打壓,最後被抹殺——是有這種事的。提出新思想的總是少數派,所以只要消滅具有號召力的中心人物,就能夠除掉革新的火苗。在這種情況下,殺人這種過分單純的暴力行為有時候是有效的。相反地,想要維持舊制度的人往往都與權勢挂鉤,以這個層面而言,舊勢力與犯罪似乎是很匹配的一對。
「是啊。不過大家都認識織作家和村裡其他人家不同,打一開始就不同。關於這一點,我以前也聽說過一些奇怪的傳聞,但現在沒怎麼聽說了。因為織作家是地方的名人,沒有人敢公開忤逆他們哪。」
——兇手呢?
伊佐間把身子探得更出去,甚至把臉從窗戶伸出去了。仁吉說道:「看到她啊,真的會覺得傳說也不全然是騙人的。喏,那就是真佐子夫人……」
接著一個一眼就看得出是女傭的女孩彈也似的從門裡跳了出來。
「賣掉了……」
他用力閉上眼睛,雙手緊緊握拳。「……你以為你是在和誰說話!」
——這個人就是茜?這就是妻子的典範?
「我姓伊佐間,伊賀的伊,佐倉的佐,中間的間。」
伊佐間一成的鼻子這麼感覺到。
但伊佐間認為,仁吉不再猶豫,應該是想到了織作家的古董。織作雄之介的遺物應該全都能高價出售,那麼今川也不會虧損吧。
地位指的究竟是什麼呢?——伊佐間自問。
來到死巷般的走廊盡頭處,茜在那裡。
「夫人認為是亮人品有問題。」
「也有八幡大人,但主神是富大明神。」
伊佐間不曉得仁吉需要多少錢,也不好意思深究理由,所以仁吉可能只是嫌這些東西佔空間而想要處理掉,但伊佐間覺得值得讓識貨的人來鑒定一下。
不過除了灰泥以外,木材的部分全都塗成了黑色。設計極為講究而細膩,伊佐間認為那過度的纖細彷彿象徵了建築物的古老。即使造型相同,現在蓋的房子風格應該會比較粗獷一些。這裏雖然已經落成,卻有種不安定的感覺——對伊佐間來說,這似乎是屬於明治時代的氛圍,所以他才有這種感覺吧。
打開門的剎那,今川「唔唔」低吟出聲。
黑色的窗框。含苞待放的櫻樹。墓碑。閃光。
只能這麼形容。「哪裡?」今川說,踮起腳尖。
今川的老家據說是代代相傳的蒔繪師名門。今川好像是次男,伊佐間聽他說過,如果他是長男,就會繼承某個莊嚴的名號。
是和服的花紋。
「學校?」
「就是啊。這個世上啊,沒人贏得過有錢人的。而且我們漁夫也變了不少哪,比起觀察出潮汐變化的人,現在能夠多賣掉一條魚的人更受敬重。再說只要有錢,也能夠輕鬆地當上船東哪。」
這個人——應該就是是亮了。
「哼,你也有去過吧,仁吉?」
仁吉說的就是那尊佛像。
——這也難怪。
「這個是……神像。沒有這種佛像。佛像必須符合特定的樣式才算佛像。」
完全沒看到,是埋沒在人群之中了嗎?
一名男子發現天女在河邊沐浴,便把掛在樹枝上的羽衣給藏了起來。天女回不去天上,就這樣成了男子的妻子。天女生了孩子以後,發現男子藏起來的羽衣,於是回到天上——他記得好像還有後續,有些版本的結局也不同,不過大致上應該是這樣。男子利用奸計巧言騙了女子,說是壞事的確是壞事,不過最後落了個悲慘的結局,而且伊佐間覺得男子也沒有壞到那種地步,必須代代遭到詛咒。他陳述了自己的感想。
「與過去這個藤蔓聯繫在一起。」
「對小姐們來說是曾外祖母沒錯。說起來,柴田家的大少爺勇治少爺與過世的紫小姐之間的婚事,也是因為這樣才告吹的。」
「書房?襲擊?被誰?」
今川是伊佐間的戰友。複員之後,伊佐間就一直沒有今川的消息,也不知他是生是死,卻在奇妙的因緣際會下得知了他的近況。那是上個月——也就是二月底的事。伊佐間的朋友一如往例——真的是一如往例——被捲入事件,那個時候同樣被捲入而吃了大苦頭的,就是今川。
「那麼,這尊原本可能是放在那座神社祭祀的神像。不過比起我來,這更屬於京極堂先生的專業。」
吵鬧的,掙扎般的喧囂聲驅散了伊佐間的預感。
滲透這棟建築物的黑暗也是,不管靠得多近,或是改變方向,黑暗都不會消失。
「不!」茜尖叫一聲,沖了出去。耕作也跟了上去。
他好像在哭。
打開一樣漆黑的門之後,裏面是一間構造相同的房間,擺著相同的洋桌。
堅硬的石板地冷得像冰,不管怎麼焐它,都徒勞無功,體溫從膝蓋、小腿不斷地流失。
伊佐間和今川對看一眼,追了過去。
茜微微顫抖,站了起來。
「葵……等等……」茜打斷的聲音聽起來也虛弱極了。
「例如說,我們可以在時間當中為自己定位。這種情況,是掂量歷史與自己的關係。那麼家系或家世就會成為尺度。有祖先,有父母,有自己。」
「神像……神的像?」
「典範?」
伊佐間說他找不到,仁吉就說:「茜小姐很沒存在感呢,她是個內斂的人哪。」儘管伊佐間說他看不出是誰,仁吉卻完全不理會,老王賣瓜似地誇讚起來:「她們三個人都美若天仙哪。」
所以這裡是畫的表面,伊佐間是一隻蒼蠅。
「但是阿節……」
因為那並不是陰影。
「……小、小的罪該萬死……」耕作崩潰似的趴倒在地,就像剛才的茜一樣跪下。
真的非常鮮美。
「也就是說,」朋友儘管笨口拙舌,卻滔滔雄辯,他立刻明白了伊佐間的 意思,「我認為本質的時代將會來臨,到時候只有個人與世界——個人的內里與外側的世界之間的關係才值得估量,必須決定出自己之於世界的絕對定址,才能夠活下去。」
伊佐間只回了一聲「嗯」。
「阿節,反正是你搞錯了,快跟人家道歉。」
一雙杏眼水汪汪的。
中禪寺是伊佐間那位多妖怪知之甚詳的朋友,而今川說的京極堂,是中禪寺所經營的古書店的店號。大多數人都以店號稱呼中禪寺。除了妖怪以外,他也精通各地民間信仰和神社佛閣的故事來歷。
「這樣嗎?那今天早上呢?」
從服裝和他的話來推測,男子應該與織作家的葬禮有關。仁吉一邊泡茶,一邊咒罵似地說道:「什麼待不住,家裡的事怎麼辦?」
好像不知不覺間睡著了,伊佐間是冷醒的。
「你那個蠢兒子怎麼了?我剛才瞄了一下,也沒在送葬隊伍里看見他。」
「這樣啊。然後她就成了孤單一人,一直住在那裡。」
「別說我了,耕作你幹嘛也一臉鬱悶?你比我年輕兩三歲,還死不了的。除非你那個笨兒子又干出什麼蠢事來。」
「我問你一句話,你想把這些古董怎麼樣?你死掉的老公可是這麼說過哪:『我是家長,只要我還有一口氣在,連一粒灰塵都不許給我擅自拿去。』老公一死,一切都不算數了是嗎?葬禮昨天才剛結束,連遺物都還沒分,你就打算把這些東西賣掉是嗎?這個家的家長是誰?不是我嗎?那麼這個家的東西沒有我的允許,誰都不動,不是嗎?你說啊!」
直通到底的道路兩旁,黑白相間的鯨幕綿延不斷,盡頭處有一群人正吵吵嚷嚷地舉行佛事。
「姑且不論做生意的眼光和頭腦,在識人這一點上啊,夫人遠比老爺高明多了。」
伊佐間不是小偷,確實今川的同伴。但是這種時候,省略不是小偷的說明,甚至還加以肯定,根本就像在承認自己是小偷。
就算今川這麼問,伊佐間也無從答起。
「不甘心?」
老人說「你這人也真是好奇」,露齒笑了。
「這又是為什麼?」
——剛才晃了一下的……是什麼?
男子的年紀與仁吉大約相同。不知是剃掉的還是禿頭,頂上童山濯濯。
耕作露出詫異的表情問道:「屍體?誰的屍體?」
「是……女王蜂嗎?」
有一個穿制服的少女在一旁捧著靈膳。
「可是我也認為為了定位,而在歷史和社會當中尋求價值的尺度,是沒有意義的。」
只要仰賴柴田集團的財力和組織力,根本不必去拜託什麼小鎮的古董商。想要賣多少應該都不成問題。
——花紋?
「哦,中禪寺啊。」
伊佐間生來就喜歡無意義、無價值,而且奇形怪狀的東西,自己也擁有創作這類塑像的藝術天分,所以興味十足地觀察者那些收藏。
聽說那個時候也傳出是亮對岳父下毒的流言。
名家的次男露出一種難以形容的不可思議表情說:「為什麼……突然問這種事?」
實際年齡與關係都難以捉摸的兩人,在剛結起花苞的櫻樹下,坐在路旁的木箱上,原本正在等人。
「地位……很高吧?」
長長的睫毛濕了。
「沒關係的。他不久前出差,結果連要鑒定的東西都沒有,虧了不少,這裏至少肯定有東西給他鑒定。」
「好久。」
「對對對,伊佐間先生。伊佐間先生,這傢伙叫出門耕作,是織作家的那個……用人。算用人吧?」
男子垂下頭來,抵在冰冷的石頭上。女子把腳放在他的頭頂,用力踩踏。
「今天是陰天,才會覺得暗。」仁吉說,隨即煮起開水。今川說「我去洗把臉」,站了起來。伊佐間把不安收進肚子里,摸了摸自己的鬍子。
可是今川準備要回去時,仁吉極力挽留他說「吃個飯,喝個酒再回去吧」,用完餐后,他又纏著要今川留下來過夜,結果今川回不去了。既然要在這裏過夜,明早就去織作家的宮殿——蜘蛛網公館好了。事情就這麼決定了下來。
「這……真是有趣呢。多麼不道德啊!Deviliah(惡魔的)、diabolism(魔性)、infernal(地獄般的)、abominable(可憎的)……啊,多麼值得讚歎的詞啊!非男也非女的生物——完美無缺的兩性具有者——呵呵呵。你想要藉著這個來贏取世界嗎?」
伊佐間心想,這種狀況一點都不適合這名女子。天真無邪的笑才能襯托出她的美——茜應該是這樣的人才對。茜並非不顯眼,也並非個性內斂,而是憔悴、垂頭流淚扼殺了她原本的魅力。
伊佐間覺得容姿、外貌是屬於個人的,但是用來當做判斷基準的美醜意識,會隨著時代與社會有極大的不同。
「不要這樣啦!仁吉!」
「相反地,如果要在社會這個平面上為自己定位,那麼就是估計社會與自己的關係。這麼一來,像是現在的官職或地位、財力、技術、容貌,這些東西就會成為尺度。」
纖細、柔軟的四肢沐浴在月亮的光輝下,散發出賽璐珞般蒼白的磷光。看起來一點都不像生物。
外面是二樓看到的庭院——應該吧。
「問題就在這裏。這個是亮啊,原本是用人的兒子。這傢伙被雄之介老爺給相中,從小就多方疼愛,說他將來定有作為,還讓他進公司工作。然後聽說是亮愛上了茜小姐,老爺就把它招贅成了女婿。不過當時真佐子夫人大加反對。」
總覺得很奇怪。
「下濱祭?」
「鑰匙在這裏。不要慌,振作一點。」
伊佐間看到的一定就是這扇窗戶。
「你敢對老公有什麼意見!」
——黑白黑白黑白。
「我突然怕了起來,逃走了,心想著一定是妖怪。可是哪,在海上沒辦法隨心所欲。那個溺死的人也順著波浪和潮流跟了上來,要是不逆著海流,就甩不開它。」
但是伊佐間也深深覺得,內部與外部是能夠彼此調換的。不過伊佐間當然沒有可以證實這一點的理論,這比較接近感覺。
「不過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勝浦的鄉下人會去投資那種東西。織作紡織機——這是公司的名字——經營上了軌道,大賺了一筆。然後大概是明治三十五年吧,甚至蓋了座宮殿。」
「不是人啦,是像,佛像。二十多年前不是給你看過了嗎?你忘記啦?就是那尊長得很漂亮的佛像啊。」
仁吉無疑已經邁入老年,而伊佐間的外表雖然老態龍鍾,其實才三十齣頭,兩個人的年紀就像父子般懸殊,看起來卻沒有多大差別,感覺幾乎就像一對好友。有一部分是因為仁吉老人個子矮小,有時候還會流露出天真無邪的性情,不過最重要的理由,還是因為伊佐間的外貌未老先衰吧。
「還沒下葬?」
不過,陰曆三月的風已不再寒冷徹骨。
「那是因為你香薰太多啦。伊佐間先生,這傢伙和我已經是六十年的老交情了,不用在意他。他是自作自受。」
「世家嘛……說是世家也算世家,不過原本應該是漁夫吧。對喲,那麼也算是暴發戶吧。」
女子的聲帶尚未發達,聲音十分稚嫩。
關於這一點,雖然隱約模糊,但伊佐間業覺得可以了解。
伊佐間不喜歡美人或美女這種庸俗而且不明不白的形容,但是關於她——織作真佐子——的容貌,「絕世」這個部分是毋庸置疑的。就算撇開美醜不說,她的氛圍也與這個漁村格格不入。
話雖如此,雄之介這個人就像妻子說的,似乎對陶瓷類毫無眼光,今川鑒定下來,有一半都是贗品。
「織作家也是武將?」
——堅強……嗎?
以大舌頭的今川來說,這番招呼倒是說得相當順暢。接著今川指著伊佐間說:「這位是介紹我來的朋友。」伊佐間只報上自己的名字,行了個禮。
今川像狗一樣,開始鑒定。
仁吉盤著胳膊、仰起身子看著外面。然後他把臉皺成一團說:「負責葬禮的人一定忙翻了,跟我老母死掉的時候可不一樣。町長、村長、縣政府的官員,甚至連國家的大人物都來了。光是雄之介老爺事業方面的弔唁客就來了一堆。之後好像還要在神奈川那裡舉辦公司葬禮,直接去那裡就好了嘛,何必來這種鄉下地方呢?快點埋了吧。」
或許從一樓看不清楚。
阿節鼓起腮幫子來,說道:「可是……可是恕我失禮,你們真的不是小偷嗎?你們昨天沒有來偷看嗎?」
漆黑的瞳孔堅毅地注視著前方。
「神像是受到佛教刺|激才開始製作的,所以最先有一種叫做習合佛的折衷樣式,此外多半是貴族的模樣。像八幡神是僧侶外形,但大部分是平安貴族那種衣冠束帶、拱手把笏的樣貌。也有總角髮型、童子形姿的神像。這個是女神……是啊,很像安置在宇治平等院塔頭那尊來歷不明的神像。呃,這一帶又沒有神社?」
「一呼喚就從海上漂過來的……佛陀?」
「昨天我有事經過那前面,結果啊,那裡面竟然亮著燈哩。」耕作老人睜大一雙有著兩三層眼皮的眼睛,神情古怪地說。他的表情看似生氣,但其實好像是在害怕。
富人是成功者,而成功者是了不起的,這在資本主義的自由競爭社會裡是天經地義的事——若這麼說也就這樣了,但惟獨這一點,不能完全歸咎於資本主義。
在這裏,經濟能力的大小也輕易地取代了身份階級。富人與窮人相比,富人比較偉大——這樣的公式在大家的默認下已然成立。
——在笑。
「茜小姐這個人啊,賢惠極了。不管丈夫對她對壞,都一徑忍氣吞聲,就算先生是那樣一個窩囊廢,還是不忘顧全丈夫的面子。她就是那種一旦結為夫妻,就要至死相隨的女人,是妻子的典範啊。」
被這麼一說,伊佐間更加仔細凝視。但就算仔細凝視,也只看得出那是一個身穿洋裝的女子而已。
「恐怖啊,要是船底破了個洞,就成了永無止境的水地獄啊。夜晚的大海深不見底,暴風雨的大海根本就是個怪物。不是漁夫,是不會了解的。漁夫等於是乘著像葉片般的小舟,光靠自己的意志根本無能為力,只能任憑大海擺布。喏,那尊佛也是,是大海把它引導到我身邊來的。」
天蓋。孫杖。花籠。
「是啊。要是那個時候柴田家退讓的話, 我也不必落到這步田地了。」
況且收藏品當中有可能隱藏著上等貨。雖然看起來像廢物,就不分青紅皂白地全都賣給收破爛的,有可能在不知不覺間吃了大虧。當成垃圾的話,只能換個幾塊錢,但是當成古董來看 ,搞不好可以賣到驚人的價錢。
或許香味會有所不同。
柴田財閥之首——柴田耀弘是個巨擘,坊間甚至傳說他是財經界的幕後黑手。就連區區一個釣魚池老闆都知道他的名號,可見柴田耀弘是個多麼響叮噹的大人物。
櫻樹林的另一頭,看得見剛才他們待的漫長走廊。
後面是一個接著一個的弔唁客。
那算是壞事嗎?
那個男人有什麼不合理的地方吧,所以伊佐間才會感覺到惡寒。
「那你釣了些什麼?」
伊佐間沒辦法看得那麼清楚。
葬禮的味道也消失了。
一切都是風景喚起的虛假氣味,是視覺的嗅覺化。
「啊,備份鑰匙……備份鑰匙……備份鑰匙……」
「對啊。所以啊……噢,從這讓看得很清楚,你過來這裏看看吧。」
更難懂了。
比「嗯」長了一點。
仁吉說明個中緣由,耕作笑了起來:「哈哈哈,這個死要錢的老頭,老不死的傢伙,都這把年紀了,還要錢做啥啊?錢又帶不進墳墓里。就連雄之介老爺,死的時候也是一身乾淨,只帶了六文錢走。那種連收破爛的都不要的破茶杯、臭馬糞,能值幾個錢?」
耕作垂下肩膀,整個人縮得更小了。「別說這個了,仁吉,這位是怎麼……」
仁吉說著,離開窗戶,倦怠地、垂落似地獨坐到地爐旁邊。
伊佐間昨天聯絡了古董商朋友,委託他鑒定仁吉的破銅爛鐵。
「而且說什麼我又跌倒,我是常常跌倒沒錯,可是我才不會因為跌倒就叫成那個樣子哩。」
今川立刻鑒定起牆上的畫。
如果雄之介是位居柴田財閥中樞的大人物,那麼應該也擔任社長、會長或理事長之類的職務,那麼他留下來的遺產也不一定全都是有形的。換言之,雖然不是為了爭奪遺產而起糾紛,但眾人為了誰要繼承上一代、上上一代,以及雄之介所構築起來的體系而發生爭吵。伊佐間這麼理解,但似乎還是有些不對。
女傭突然害怕起來。
「現在的老爺入贅織作家,是大正十四年的事吧。當時婚禮辦得盛大無比,連續宴客整整三天三夜呢。我呵,有那麼一點……有那麼一點不甘心哪。」
「你知道我為什麼那麼清楚嗎?」
茜茜悲傷地垂下視線。逼迫她露出如此寂寞的神情的,似乎不只有浪蕩的丈夫而已。葵可能是注意到伊佐間的注視,稍微壓抑了語氣對茜說:「不要這樣,好像我在欺負姐姐似的。我並不是在責備姐姐,只是我也有我的立場。」
不能碰。
長長的隊伍朝著伊佐間方向前進。
一陣冷風咻咻有聲地吹了進來。
而且,他覺得如果這座庭院是中庭,有墓地是一件很奇怪的事。伊佐間的視線四處游移。這是乎不是中庭。
三人只喝了一杯茶,便前往倉庫。與冬季相比,現在白天長了一些,所以還有一些光線。只是外頭相當寒冷。
「這樣啊。死的就是那個織作家的九_九_藏_書老爺,記得才五十多歲吧。這一帶啊,都盛傳老爺是被毒死的。」
阿節露出無趣的表情。
女子沐浴在月光下,靜靜地佇立著。
此時,未亡人才總算看開什麼似的,將視線轉向伊佐間和今川。
「乍聽之下好像有道理,事實上卻說不通。」
伊佐間目不轉睛地凝視,少女的臉頰忽地抽搐。
「這是雪舟的三幅對……不,這是描摹的,可是筆力精深,可能是某座寺院掛在佛像前的吧……哦哦,不得了。」
應該是吧。
正如今川所說,歷史如同蜉蝣在世般短暫,社會如同霧氣般虛幻。與其相比,人的內部與外部的隔絕更要確實多了。
「那麼……」
聽了今川的意見,伊佐間一時半刻似乎信服了,但那似乎只是心理作用。這也沒辦法,因為如果照今川的意見來看,會得到這樣的結論:今川與伊佐間終究是不同的兩個人,對伊佐間來說,今川只不過是社會的一部分。
又在黑白走廊轉了幾次彎。
「連綿不斷的絲線的最後就是自己。但是這種情況,自己只是通往子孫的中繼點而已。」
「真是奇妙。」
「……嗯。」
仁吉說著「我去泡個茶唄」,再次站了起來,又問道:「你那個朋友真的會來嗎?」
「老爺看走眼了?」
「對。」
他很在意剛才的光,可是這裏看不到墓地。
仁吉親熱地叫道,今川順從地回了一聲「是」。伊佐間睡著的時候,兩人情誼似乎大增。
是蓑火,今早看到的光。
「有人……有人掐住是亮先生的脖子!」
伊佐間惟一沒有在送葬隊伍中認出來的女兒。
「女兒們……都未婚嗎?」
「可是……織作家沒有斷後。」
「咦?」
「有手,手從和服袖子里伸出來。」
「耶穌?……」
「恩,織作家的太太當時還是個小姐,叫做真佐子。一頭秀髮烏黑亮麗,皮膚白皙剔透,是個大美人哪,小哥。美得讓人懷疑她真的是仙女的後代。獨獨那個時候,我真信了那個傳說哪。」
這個女孩——好聒噪。
有葬禮的味道。
「……呃、是。」
那是仁吉的收藏品。
有一個身穿喪服的高雅婦人。
「噢,有客人啊……仁吉啊,現在方便嗎?」
「那麼……」
資金方面,似乎也挹注了相當高的金額,所以暫時是勉強撐住了,但畢竟是杯水車薪,無法克服危機,是亮的公司在第二年春天倒閉了。
「喏,快點吃了早飯,去蜘蛛網的宅子吧。不趕快把事情辦完,也沒法子去釣魚了。」
「真的是……讓人笑話。」
這裡是房總,興津町鵜原,時值春天陰曆三月,吹過的風依舊寒冷的漁港早春。
「原來如此。」
「然後就會有世俗的誇大渲染。」
「哦,有那麼一間小屋。小屋怎麼了?」
身著黑服的一行人綿延不絕,但每張臉長得都一樣,伊佐間覺得再看下去也沒有意思,簡直就像在清點聚集到糖果旁邊來的螞蟻。
巨大的窗戶外面是一片含苞待放的櫻樹林,絕世的未亡人背對那扇窗子佇立著。
「連船都沒坐過,你少在那裡不懂裝懂。當然有了。」
「柴田耀弘?」
那就是在吧,好像看漏了。
花紋。
茜發出微弱的尖叫,分不清是哭聲還是叫聲,崩潰似的雙手撐地。她想要攀住屍體,伊佐間慌忙踏進房間,阻止了她。
窗玻璃破了,但耕作不在室風。
「太太討厭那種死氣沉沉的東西吧。就算價值連城,也要時時小心發霉、灰塵什麼的,麻煩死了。小姐們好像也沒興趣,想要的都是公司那些人,而且是打算拿去變賣,在那兒虎視眈眈地覬覦著呢。根本沒道理要送給那些人。太太說看了就煩,想要早早處理掉。」
「是啊,這就是火種,流言飛語的源頭。」
伊佐間這麼感覺。雖然是慢慢地,但伊佐間慢慢欣賞起這名看起來實在不像年逾不惑的婦人了。
是要去早市嗎?但時間還太早吧?還是早市都是這種時間?伊佐間不知道早市是幾點開始。
「好久。」
「哈哈哈,伊佐間先生是個風雅的釣客,四處漂泊哪。他從前天起就住在我這兒,他說想釣釣鰹魚或鮪魚之類的魚,真是笑破我的肚皮了。」
現代已經沒有武士農民這種身份上下之別,拘泥於家世門第的風潮也逐漸衰退,但是不知道為何,眾人似乎就是無法平等。
或許在階級社會成長的人,若是少了階級,就無法認識自己與對象的關係。所以就算制度崩壞了,還是會以其他的階級替代。如果不確認自己屬於哪一個階級,就會感到不安嗎?不,自己與他人的關係,早就變成了一種階級。
女子不屑地說:「你迷失了神。能夠拯救你的,已經不再是天父了,只有我而已。你是我的使魔奴隸啊,照著我說的……去做。」
短髮和洋裝更加深了這種印象。
——是亮先生?
「祭神是八幡大人嗎?」
「哦,有的。遠見岬神社。在八幡岬。」
是要從庭院過來吧。
因為他對建築物不感興趣。
「那麼,柴田為什麼……」
「有問題?」
「因為身份不同?」
「哎,老爺和夫人會任由是亮為所欲為,也是因為疼愛女兒,看在可憐的女兒份上吧。但是現在老爺也過世了……今後會怎麼樣呢?」
「……原來如此。」
「也不算是專家,他是個初出茅廬的古董商,不,只是箇舊貨商罷了……」
接著她恢復嚴肅。「別末玩笑了,你是蟲!根本沒有雌雄可言!」
這麼說來,確實是與本人無關。
彎過走廊,來到一個有樓梯井、像大廳般的大房間。地板中央鋪著昂貴的波斯地毯,上面擺著一張巨大的貓腳桌和八張椅子。
「等一下、等一下、不可以!」
兩人來到門前。
茜看也不看兩個妹妹,穿過大廳,往螺旋階梯下方的走廊跑去。兩個妹妹想要問接著出現的耕作怎麼回事,但用人的模樣比姐姐更拚命,叫不住他,結果耕作也跑了過去,葵叫住伊佐間。
不會有那種女人,那是男人。可是……
「混賬,哪有什麼低賤不低賤的。不管是織作還是出門,本來不都一樣是漁夫嗎?」
仁吉伸出手指。「啊,那棺材簡直像神轎一樣,快來看。」
剛才經過的地方里有蜘蛛網的中心吧。
「哦,那就是真跡了。」
稱為織作家的男人,就等於進入柴田財閥的中樞,也意味著稱為日本財經界的核心。即使不把當家之位讓給是亮,他也早已沒有資格作為織作家的一分子了。
「婚事?」
難怪會雞同鴨講,那是相當久遠的事了。
「我不是小偷。」
「我怎麼知道。本來就已經夠難堪的了,又來了一大堆公司的人。都市人的眼神好恐怖啊,說什麼大織作家的入贅女婿把公司給搞垮,連葬禮也不參加,還說什麼沒辦法,出身低賤就是這樣。真可惡。」
伊佐間看不下去了,說「我來」,幾乎是用搶的拿走了茜手中的鑰匙,慎重地開鎖。
——不適合她。
除此之外的對象過於繁雜,而且半吊子,成不了單位,那麼歷史和社會頂多隻能發揮參考資料這類次要的機能,不能作為判斷價值的確實材料。
伊佐間心想:和我之前的反應一樣。
「所謂……過去的壞事是……」
這個看不出國籍的男子,是大家口中的白晝幽靈。意思是儘管他的穿著打扮十分顯眼,卻不會向周遭強調自己的存在。他平時總讓人摸不清楚他究竟在不在,就算他不在,也沒有人會為此困擾。所以他總是利用這點,隨興所至,外出流浪。去年年底,因為發生了一些事,他暫時安分了一陣子。但是到了三月,一感覺到春意造訪,他的流浪癖又發作起來,就像字面形容的蠢蠢欲動,坐立難安,終於離家外出。
原來如此……
「男人……和女人呢?」
現實的陰影,只要繞到光源那一側就會消失,只要拿掉遮蔽物就會不見,明暗的對比也是,只要將比較的對象隱藏起來,對比就會消失。但是繪畫中的陰影或明暗對比,不管採取任何手段,永遠都一樣黑。在時間與空間定著在表層的繪畫中,陰影是有質量的。塗在畫布上的影子,與光是同質的。
就算仁吉這麼說,也不好在本人面前唾棄人家的兒子。伊佐間思忖了一會兒,只說了句「幸會」。耕作老人說:「你好,我是出門,讓你見笑啦。」略略縮起了龐大的身軀。
他看著今川。今川不知道在想些什麼,表情比伊佐間更難捉摸。真是個神秘莫測的人。
「說起來,勝浦這一帶原本是安房裡見氏家臣——正木氏的領地。正木氏和小田原北條家命運與共,滅亡了。代替正木氏入城的就是植村。」
「城堡?」
「但是無風不起浪。」
蓑衣底下露出和服的花紋……
生鏽的鐵門緊閉著。黑色的石造門柱上有著「織作」兩個字。前庭同樣被黑色磚瓦砌成的圍牆所環繞,裏面同樣是一整片櫻樹。再過一些時日,黑影的繪畫表面一定會被塗上大量的櫻色顏料吧。
伊佐間瞬間回頭一看,一個少女——碧——正在笑。
「她現在是寡婦了,要去追求她嗎?」
「不知道。不過她的人生難說是幸福,過得好像很寂寞。起初她和一個男孩住在一起,好像是私生子。她是人家的妾,有人包養她。但是住了三年左右,那個孩子就不見了。」
「不是的話就早說嘛,真是的,害我都打下去了。」
「來源?」
「是誰准許你這樣為所欲為的……」
葵那雙如水晶般硬質的瞳孔倒映出櫻樹的顏色,交互看了母親和姐姐一會兒,忽地說道:「午餐已經準備好了,請移步餐廳。」
「葬禮的時候,這個人在仁吉家。喪事結束之後,我一直跟他在一起。這位先生那時還沒有到這裏。」
「當然在啦。這是她父親的葬禮哪,怎麼可能不在?」
但是伊佐間不說,不問,因為與自己無關。
「不是想要分財產,或是想爭多一點財產這類骨肉之爭,不是這種的。遺產繼承 不是有順序嗎?首先是真佐子夫人,再來是女兒們,不會因為遺產分配而反目成仇的。」
仁吉把右手遮在額頭上說:「噢,總算燒完香了。一個接一個出來了。簡直就像螞蟻搬家。噢,在最中間。喏,你看。」
「胡說八道,現在哪裡還有船會準備那種東西?」
她激動地敲打右側的黑色門扉,叫著:「老爺!老爺!請開門啊!」是尖叫。那裡是書房的門,好像鎖上了。
潰眼魔加上絞殺魔,弄得人心惶惶。
為什麼會冒出柴田的名字來?
「伊佐間先生啊,家世門第什麼的的確已經沒有了。可是……是啊,地位還是不同哪。對方是大財閥的有錢人,而咱們只是小窮人啊。」仁吉自嘲似地說道。
聲音很渾厚。仁吉一手拿著茶壺說道:「沒關係啦。外頭很冷,快進來吧。」
「我對這些完全不懂,不過先夫曾說,這個木箱里的花器,是以六十萬圓買下的。」
「這種情況,跟祖先或子孫都沒有關係,一切都是現在的問題。」
有個男子頭戴斗笠、身穿蓑衣,正從小徑朝這兒走來。蓑衣閃閃發光。
要在那條藤蔓找出價值嗎?
「當然是妻子的詛咒。天女後來發現秘密,知道自己被騙,氣得發狂,但羽衣已經沒有了,就算想回也回不去了。就是這個地方和其他故事不一樣。天女——也就是娘子,非常不甘心。因為不甘心,想讓騙了自己的織作家絕子絕孫,所以把入贅的女婿都給咒死了。生出來的孩子全都是女的,是天女的血脈。然後每一個入贅的女婿都兩三下就給殺死了。換句話說,詛咒織作家的就是織作家的女人,結局就是這樣。無聊。」
「你不是小偷?」女傭猛地起身。
今川露出再怪異不過的表情,他現在的立場和昨晚的仁吉相同。
這是男子所知道的惟一真實。
真佐子接著說:「向你父親道歉。」
「地位。」
「哼,那一定是騙人的。」
「那麼價格呢?」
「雖說是贗品,也是相當不錯的對象。不過這下子傷腦筋了,我身上並沒有那麼多錢,可以買下這裏全部的東西。」
今川慎重地拿起木箱,恭恭敬敬地檢視后,取下蓋子,把臉湊上去。今川的動作看在伊佐間眼裡,彷彿是在用鼻子鑒定。
伊佐間也離開窗邊。
「是啊。我不懂複雜的事,她可能是討厭男人吧。葵小姐好像歪理很多,男人可能也都敬而遠之,不敢靠近她吧。說起來,這個葵小姐和雄之介老爺處得很不好,老是頂撞老爺,所以老爺才會更加格外疼愛茜小姐吧。」
蜘蛛網公館真的很黑。
「蜜蜂才沒那麼漂亮哩。」
伊佐間來到窗邊。
「哦,那件事啊。我以前聽過了啦,別再說了。」
「上弔小屋?」
「遺產……問題?」
黑與白連綿不絕的物品。彷彿連這黑與白、天空的藍與點綴各處的佛具的金,都沾染了味道。伊佐間任意解釋:因為這些物品在喪禮時幾乎都是整套出現的。
「十圓……」
「不是。我一開始也說過,只要人類存在,地位就不可能消失。只是遲早會有一個時代,人類將無法繼續在社會和歷史中尋找比較的判斷基準。我是這個意思。」
找到疑似入口的地方了,今川探頭朝裏面望去。
四方形的建築物要怎麼蓋成放射狀的,伊佐間完全不明白,但是他知道各樓的每個房間都以走廊和樓梯四面八方相連結。真正有如蜘蛛網。
伊佐間就這樣移動到窗邊,眺望被窗戶框起來的下界。庭院十分遼闊,這是建築物哪一邊的庭院?還是中庭?伊佐間完全不清楚這扇窗戶面對哪個方向。櫻樹林綿延不絕,在樹木的空隙間,樹木的另一頭……
「失禮了。幸會,我叫織作真佐子。由於正在服喪,請恕我以如此不體面的模樣出來見客。承蒙兩位允應我唐突的請求,至為感謝。」
「你喜歡我?這個自不量力的傢伙!被你這種非男非女的怪物說喜歡,教人渾身發毛!崇敬我!」
如神轎般的棺木。
仁吉說的沒錯。
彎曲的角度接近直角,還有些扭彎。
「也不是。大前年次女茜小姐招了贅,先生叫做是亮,當然是入贅女婿。沒有嫡子的時候,織作家代代都由入贅女婿繼承家業,而且去年過世的紫小姐未婚,所以照順序來的話,新的織作家當家會是這個是亮吧。」
遺產問題算是葬禮糾紛的固定戲碼吧,可是仁吉卻說「不太對,硬要說的話,是繼承權糾紛吧」,駁回伊佐間的話。伊佐間不懂哪裡不一樣。
仁吉答道:「這個嘛,有點不一樣唄。傳說織作的祖先啊,藏起了羽衣,娶了天女之後,竟然把羽衣賣給了諸侯還是大財主。」
「那個次女……」
伊佐間上下動了動眉毛回應他。不過他動了動眉毛之後才想到,別人可能會覺得他這個動作是在瞧不起人。
「所以呀,那個時候啊,整個村子都感到相當疑惑。不過織布上一代的當家樂善好施,發財之後,一有機會就報答鄉里。你知道隔壁城鎮山裡的那個女校嗎?」
建築物的前方正好突出旁邊,從這裏看得見它的一部分,所以才有一種庭院被包圍的錯覺。
「那麼源頭是……」
「傳的啦,傳聞不可能是真的啦。只是無風不起浪哪。」
接著,三人料到最近騷動不安的社會情勢。
——葵小姐。
「那裡,那是書房嗎?那是……是亮先生吧?」
這麼想的瞬間,他感覺到一陣惡寒。
「好特別的造型。」今川說。伊佐間不明白特別在哪裡。
仁吉昨晚也對伊佐間抱怨說他和媳婦處得並不好。
「如此罷了?」
「這、那……」
古董商不曉得在看哪裡,「嗯、嗯」有聲地專心聽著這番唐突的話,然後突然說了一句比伊佐間更唐突的話:「人因為有關係才活得下去。」
「……說的也是呢。」
仁吉平常製作一些乾貨勉強度日,但事實上是靠著兒子寄來的生活費過日子,換言之,他根本沒有必要工作。不過仁吉除了腳有些跛以外,身體健朗得很,所以整日閑得發慌,伊佐間恰好可以陪他解悶。
是亮死了。
「可以讓我考慮一下嗎?」仁吉說道,環起雙臂,擔心地問:「我是因為想賣才把你請來的,這時候又說這種話好像也不對,不過你買了之後 ,要怎麼處理呢?這賣得掉嗎?」
——墓地。
確實,祖先靠著賣掉羽衣致富的軼事,也可以說是反映了織作家從事紡織機製作而致富的事實——不過這簡直就像是在玩譜音遊戲。那麼這也不會是什麼古老的傳說吧,一定是在織作家致富之後——明治後期以後才編造出來的。伊佐間這麼說,仁吉便「是啊是啊」一本正經地點點頭,又說:「可是如果要和織布機的故事穿鑿附會在一起,白鶴報恩應該也可以吧?」就算問伊佐間可以不可以,他也無從答起。
「你……」
是伊佐間叫來的。
這個女孩也很美麗,但就像仁吉說的,長得和姐姐一點都不像。雖然臉色蒼白,卻不悲傷,而是一種心不在焉的表情。
伊佐間本來以為是要掉頭折返,所以有些吃驚。
「不知道。」
「她上吊自殺是戰敗那一年,所以住了十年吧。在她上弔之前,喏,大家不是管那裡叫賣淫小屋嗎?芳江不是在接客嗎?」
是亮以為雄之介是他惟一的後盾,但似乎連雄之介都放棄了他,若自己再繼續這麼愣頭愣腦的,恐怕會遭到放逐。說不定在那之前三女會先招贅,那麼,還是讓雄之介早早死了好了……
「你是說我爸是騙子嗎?說到海上的怪異現象,可是多得數不清。像是半夜裡,海面像這樣發出一整片光芒,或是明明沒風,卻傳來隆隆聲響,這種事根本是家常便飯,我也遇過好幾次。像海人道,也不是遇難死掉的人的亡靈這類東西。海就是個魔物,海人道就是海化身出來作怪的。」
「茜小姐本人呢?」
後來他們見過一次,今川告訴伊佐間說他開始說古董生意。那個時候伊佐間心想「這真是個奇怪的職業」,但他自己是釣魚池老闆,也沒資格說別人什麼。他們見面是一星期前的事,所以伊佐間想到要鑒定仁吉的收藏品時,馬上就想到了今川。不,應該相反,因為有之前的重逢,伊佐間才會想到要鑒定吧。昨天伊佐間在車站借了電話聯絡今川,今川二話不說,爽快地答應了。伊佐間猜想他可能很閑。
「這又是為什麼?」
耕作的嘴巴歪斜起來。的確,如果長女招贅的呼啊,不管是亮再怎麼無能,就算他是個無賴流氓,情況也不會糟成這樣。
平凡無奇,只是一條小徑。
完全是漁夫的表情。
那不外乎是因為那個男人的某些部分不符合伊佐間心中區別男女的尺度,那麼它到底是什麼呢?
「說來話長,進屋裡去唄。」仁吉說道,站了起來。
耕作又要發作,是亮打斷他大叫:「閉嘴,叫你閉嘴……你這個下人!你以為你是在跟誰說話!你可是個下人啊!你那是下人對主子說話的口氣嗎?混賬東西!」
今川好像知道那個叫植村的諸侯。
「人不會再比較了?」
破碎的玻璃底下倒著一名穿喪服的男子。
他還有點難為情。
仁吉個頭很小,不管是坐是站都一樣矮小。伊佐間則是身材高大,隨隨便便就高出仁吉兩顆頭,但是他有些駝背,看起來是不多高。
再次毆打他。
「這還真是……」
「不知道。是跟人家嚼舌頭聽來的嗎?」
「那麼豪華的建築物,這一帶很難看到吧。真的是發了哪。所以說,剛才的九九藏書故事也不是從前就有的,而是宅子蓋起來以後才流傳起來的吧。我是這麼想的。」
從公司名稱來看,織作似乎也在製作紡織機。織作與靠絲線買賣發跡的柴田耀弘應該也是通過紡織業認識。到了雄之介這一代織作紡織機加入柴田集團旗下,不知道是因為柴田的經營策略,還是雄之介本人的才幹,他自己也成為柴田的親信,在組織里佔有重要的一席之地。
只是這種話他不會說出口。
他似乎是想去未曾造訪過的海邊,釣些莫名其妙的魚。
「這不是佛像。」
「那是我的秘密場所,才不告訴你。」
今川像只球潮蟲似的縮著身體,觀察起整齊地擺放在草席上的陶器碎片等物品。動作很像狗在聞東西。
他有一個朋友對妖怪知之甚詳,可能是從他那兒聽來的。
「當然,我能夠區分雌雄,但我覺得除此之外的男女差異,只是以社會和歷史這類不確定的尺度來區分的。若是除去這兩者,再問我男女有何差別,我實在說不上來。不過我從來就不是女性,所以也不懂當女人的滋味。」
——是嗎?
伊佐間與今川在近七點時離開仁吉家。雖然覺得太早,但仁吉說耕作老人早上不到五點就會起床,不必擔心。兩人幾乎是被仁吉趕出去似的出發了。
毒殺怎麼了?
瞬間,古董商「咚」一聲往後跌倒。
「所以說,對於公司那些人,太太既不想施恩,也不想欠任何人情。」耕作不悅地說,「而且太太本來就看不慣柴田家。太太說,柴田和織作完全是對等的,織作不是柴田的屬下,也不是家臣。雄之介老爺要讓織作家的人編入柴田旗下的時候,太太也大加反對。說織作家明明沒遭遇什麼困難,為什麼要人家提攜?就算不依靠什麼絲線商,織作就是織作。公司的名稱本來也是要改成柴田紡織的,但是太太堅決反對,一定要用織作紡織機這個名號。」
兩人循著仁吉告訴他們的路,離開海邊,穿過人家,走進坡度陡急的小路。穿過稀疏的樹林之後,坡道上方出現了一個龐然巨影。
耕作呻|吟了一聲,沉默下去。灰濛濛、潮濕且帶著海潮香味的海邊空氣從窗外刺骨地滲透進來,使得老漁夫和他的老友變得更加沉默了。這麼一來,伊佐間也被兩名老漢那倦怠地憂愁影響,不得不擺出一張怪異的表情。
仁吉揮著又粗又短的手掌,向伊佐間招手。伊佐間像個發條人偶似地輕巧地起身,走近老人身旁,照著指示探頭從窗戶望出去。
「不是西洋的城堡。雖然是洋館,卻有一種戰國時代城池的感覺。或許是因為場所的關係——聽說對面的明神岬那裡,過去有一座叫做勝浦城的堅固城池,可能是這裏的地勢就像要抗拒外敵入侵,才會讓我有這種感覺吧。」
說到萬治,是一六六〇年左右的年號,仁吉老人一口氣講到三百年以前的事去了。
這兩個老人不僅記憶不真確,還會見風使舵,任意改寫過去,談論的內容離伊佐間的問題愈來愈遠了。
「有錢人?」
「什麼潰眼魔啊絞殺魔的。最近這一帶很不安全,所以我才會有點疑神疑鬼了。對不起!」
「……結果它跟了上來。溺死的屍體就像這樣,從波浪里若隱若現地露出臉來,一張臉脹得鼓鼓的,一雙眼睛翻得死白……」
「這……」
「天還蠻冷的呢,要進屋嗎?」
「對……我是個沒用的人。」
仁吉說,這名擁有甚至損及人性的美貌的女孩,就是提倡提升女性地位、主張打倒父權家長制,甚至拒絕婚姻的女兒。在是亮即將繼承當家大位的迫切狀況中,她的立場又是如何?伊佐間還是不怎麼了解。
「或許是……女郎蜘蛛吧。」
葵和碧圍在正中央的桌旁坐著。
他在害臊。
「是啊。喏。這太不合算了嘛。換做是我,就會乖乖地搖尾乞憐,再一次收買老爺的心。這樣比較輕鬆,也比較有利,而且是最切實的做法。因為礙事就殺掉——如果是亮是這麼有骨氣的人,根本就不會落到這步田地了。事實上,老爺過世之後,是亮的立場可以說是愈來愈糟糕,而且就像我剛才說的,三女又堅持不結婚,所以這流言是胡說八道。可是還有其他的流言。另一個流言說,下毒者是三女——也就是葵小姐。」
窗戶的角落有個五顏六色的東西……
仁吉說,織作家雖然不是採用姊家督的制度,但經常招贅也是事實。上一代、上上一代的當家都是招贅女婿。聽到這裏,伊佐間總算明白了。
「總覺得過意不去哪,希望不會讓他白跑一趟。」
「你打了人家嗎?」
「我無法理解男女之間的差別。」
「有意思嗎?我因為這個癖好,老是被老婆臭罵,還曾經吵到大打出手呢。」
「咦?」
「碧小姐才十三歲,和我孫女同年級。葵小姐今年二十二左右,卻是個讓人傷透腦筋的姑娘,聽說她宣稱她不要結婚。」
「現在人們用來決定地位的尺度,只是如此罷了。」
「嗯……」
「有……有人要殺是亮先生!」
仁吉驚慌失措地說:「叫我開價,我也不知道行情,這又不是魚和乾貨。」但今川說:「請儘管說出您需要的金額。這種東西沒有底價,也沒有最高價。」
蒼白的手從袖口伸了出來,抓住是亮的脖子。
「請問……」伊佐間被這件事挑起了好奇心。
「哪裡認真啦?都年紀一大把了,膽子怎麼小成那樣?你就是沒出過海,才會這麼窩囊,沒用。個子大成那樣,膽子小也該有個限度啊。還是把我的膽子分一半給你好了?我年輕的時候啊,可是遭遇過更多更恐怖的事哪,那種怪談海上多得是。」
令人感激,卻又有些不詳。
是稻草上的水分反射出微弱的陽光嗎?一閃,一閃。
——當了四十四年的漁夫。
今川接著說:「地位這種東西,是有好幾個對象,然後將某種價值觀賦予這些對象,才能夠成立的。換言之,若是沒有比較的對象和決定價值的尺度就無法成立,不是嗎?」
原來如此,難怪背景只有天空。
「是……吧。」
「植村土佐守嗎?那麼是……」
男子尋求救贖似地伸出雙手。
「這樣啊。」
那就是蜘蛛網公館。
「當然啦。」
她的頭髮鬆開,沒有化妝的臉上一片慘白。
「那麼詛咒是……」
今川拿起不可思議的佛像。
牙齒好白,也許是因為臉很黑吧,這位老人曬得相當黑。不僅如此,捲成一條綁在頭上的手巾也呈現煮透般的顏色。
「唔……是啊。」
——是漁夫嗎?
「這我就不知道了。我聽說它曾經在慶長年間被海嘯給捲走,現在那裡的神社是植村主公大人蓋的。」
「沒有人和她來往。從昭和七八年左右起定居在那裡的,所以也住了十二三年吧。那是七八年前的事了,那時候她大概三十七八歲,她在小屋裡頭上吊自殺了。」
「也就是說織作家裡權力最大的男人是誰。」
溺死的屍體用大舌頭的語調說了:
「怎麼?葬禮不要緊嗎?」
一閃。
不過聽今川這麼一說,每件物品單獨來看已然奇怪,如果視為整體就更形狀怪異,而且十分壯觀。
合身的喪服穿得邋遢無比。
阿節難為情地低頭鞠躬,有些垂頭喪氣地走進樹林里。耕作目送她離去,嘟囔著說:「啊,本來要叫她給兩位帶路的,真是個冒失鬼。」
「多少?」
古董商說:「好奇特的宅子。與其說是宅子,感覺更像城堡。」
耕作垂著頭,擠出聲音似地叫道:「是、是亮!你……」
他懇求仁吉務必告訴他。
沒看見耕作的人影。
門一打開,茜首先奔了進去。
「是啊。伊佐間先生,你真的很喜歡這種話題呢。」
「以前我家老頭子遇過。」
那麼與其說是地方上的名士,更應該說是指揮大局,暗中操縱財經界的黑手。
仁吉為了掩飾害羞,「嘿喲」大聲吆喝,站了起來,搖搖晃晃地走到窗邊,喀喀作響地打開窗戶。
一出走廊,就是通往一樓的樓梯,下了樓梯又是走廊。眾人行經走廊,一旁是綿延不絕的窗戶,望出支便看到庭院。真佐子領頭,接著是今川、伊佐間,後面跟著茜與耕作。阿節似乎從其他路線過去了。
——哦?
她確實是個罕見的美女,但是與她的妹妹們截然不同。茜沒有奏那種人工美,也沒有碧那種神秘的氛圍,更別說具備母親那種神聖不可侵犯的威嚴。茜的臉還稚氣未脫,感覺柔和、溫順。
邪惡的話語,回蕩在聖堂里。
美得不像真人的女人們默默地穿過伊佐間眼前。天蓋。孫杖。花籠。
「越后?雄之介先生是養子嗎?」
「開得亮晃晃的。遮雨板雖然關著,不過那棟小屋很簡陋,屋頂那是木板蓋的,屋頂和牆壁上的洞穴全都幽幽地透出光來,歪斜的門啊,也這樣『咻……』」
或許吧。
仁吉雖然難掩困惑,但不久后就露出相通的表情,對今川附耳說出金額。今川拿出錢包。伊佐間不知為何裝作沒聽見也沒看見。因為他覺得探聽金額對仁吉相當失禮。所以神像究竟賣了多少錢,伊佐間並不清楚。
一時之間,所有的人都失去了正常的時間感覺。
這一個伊佐間很快就看出來了,因為她的顏色與其他人有若干不同,不是黑色,而是灰色。制服的胸前有一個白色的大蝴蝶結。
「這就先算了,應該……」仁吉說到這裏,伸長身體引頸望向窗外。伊佐間和仁吉也用同樣的動作看外面。
伊佐間忍不住出聲,相當於六萬倍。伊佐間吃驚之餘,望向真佐子,但她一副毫不在乎的模樣。不僅如此,她還說:「那個人真是不識貨,以為這些都是真的,就這麼進了墳墓,也算是幸福吧。」
氛圍就是一切。
「我孫女就讀那個學校。那個學校是寄宿制的,很有名氣喲。蓋了那所學校的,就是上一代的織作家老爺。聽說上一代的老爺是信耶穌教的。」
伊佐間和仁吉老人只是共乘同一班電車而已,伊佐間也不曉得怎麼會發展成這樣。他們幾乎不了解彼此的來歷底細,但伊佐間從片段聽到的情報得知,仁吉老人原本是個漁夫,在戰禍中傷了腳,目前隱居在家。
伊佐間沒有具體的感想。
伊佐間擺好那塊分不清是坐墊還是抹布的布塊,坐了下來。然後他問道:
「這個說法很奇怪,但我不想京極堂先生那麼能言善道,沒辦法解釋得很清楚。也就是說,人是不能夠一個人單獨活下去的。」
「宮殿?」
「今早起床之後,我們就直接往這裏來了。」
在這門親事中,織作提出的條件是要男方入贅吧,那的確是不識斤兩。就像仁吉說的,沒有人會把收養來當繼承人的養子又送給人家入贅。而且就算不提入贅,柴田家與織作家的地位相差也太懸殊了……
伊佐間從來不會碰上這種事。
「女系……?」
「她在嗎?」
是亮以蛇蝎般的錚獰面孔瞪著真佐子。
普通人是說不出這種話來的。
「她真的在嗎?」
耕作似乎嚇了一跳,表情變得有些落寞,問道:「仁吉,你總是聽我說東說西的,卻完全不提你自己的事。你……真的缺錢嗎?」
真佐子再次恭敬地為剛才的失禮致歉,說「如不嫌棄,請留下來一起用餐,」第三次打開黑色的門。
這一點伊佐間也同意。
「茜小姐嗎?還是老樣子,一張貞女典範的表情哪,非常含蓄,總覺得很可憐哪。」
「嗯……因為織作家……」伊佐間極為簡短地說明他昨天所感覺到得事。身份、地位、階級,人難道無法逃離這些事嗎……?
客人略垂著頭,坐在入口處。他的肩膀相當寬闊,尺寸不夠大的喪服穿在他身上顯得很勉強,一點都不適合。俗話說人要衣裝,看樣子是騙人的。
仁吉有些目瞪口呆地對伊佐間說:「你的朋友真是怪。你這個人也很怪,不過東京還真多超脫世俗的人哪。」
「對對對。織作家的傳聞啊,其實去年就已經播下了種。那些長長的鯨幕啊,去年春天也同樣拉在那個地方,簡直是服喪中的不幸啊。」
「權力最大?男人?」
伊佐間轉念想道。結果他也沒有強烈的主張,想到最後只會「嗯」或「哦」地應聲而已。
——葬禮的味道。
「哦,良寬的作品大部分是在越后做的,這個……大概是贗品。」
「不是不是,應該不是。我覺得他們應該是農家還是漁夫,這一帶每一戶都是。」
當地的居民從事第一級產業,生活踏實,從他們的角度來看,靠著投資事業一舉致富的暴發戶肯定十足可疑。會捏造出玄奇的傳說由來也是可以理解的。但是如果置當地的利益於不顧,而要持續傳播那種風聞的話,只能說是一種愚蠢的行為了。所以傳聞才會自然而然地銷聲匿跡吧。這顯示在現在這個時代,比起迷信,經濟更具有影響力吧。
大個子老人熱情的演出被澆了冷水,不服地瞪住小個子老人。「就是因為不可能才奇怪啊,你這老頭真是糊塗。」
葵超過擋在門口的伊佐間,接著進去,然後是真佐子。
「多麼豪華的葬禮啊。法事辦得這麼盛大,跟喜事沒什麼兩樣。喏,擺了那麼多的花,真是浪費哪。」吳仁吉說道,轉向伊佐間,露齒而笑。
「……是嗎?」伊佐間聽得似懂非懂,「這兩項一定得對立嗎?」
也不能說「好,我會忘記」,場面變得既尷尬又彆扭。伊佐間悄悄地偷看朋友,但今川似乎不為所動,只看外表的話,和平常沒有絲毫不同。真是教人摸不透。
——看起來好寂寞。
「沒錯,都是姐姐不好。能不能請你有尊嚴一點?他都那樣對你了,你還對那種人……」
人群聚集在門前。
今川用一種難以模仿的黏濕奇異口吻,正經八百、恭敬十足地招呼說:「抱歉我來晚了,敝姓今川。」仁吉也一樣,莫名地緊張起來,有些結巴地說:「我姓吳,請多指教。」感覺好像摻雜了一點江戶腔。
穿著蓑衣斗笠的男子。
「牧溪是中國南宋的禪僧。如果這是真跡,我是頭一次看到。這是真跡嗎?」
於是伊佐間拜訪千葉的漁港,兩天前,便寄住在仁吉老人的家。
「對,神明大部分都嫉妒心很重啊,所以我心想完了。可是沒想到就在這個時候,一個東西乘風破浪似地朝我這兒漂了過來。就在那一瞬間,屍體沉了下去。那個時候漂過來的就是那尊佛像,我把它撿了起來,感謝它保護了我。」
「猴子……」
不……
仁吉恨恨地說道:「笨蛋,人家可是全日本首富的繼承人,而且你不是說過,勇治少爺本來就是個養子嗎?柴田家就是因為沒有繼承人才收了養子,哪有又送給人家招贅的道理?一開始就強人所難的是織作才對吧?」
「怎麼了?」仁吉的聲音響起。伊佐間回頭一看,仁吉和今川都起來了。孩子般的老人和容貌古怪的古董商盤腿並坐在木板地上,眼前景象看起來很滑稽,伊佐間的惡寒一下子就消失了。
「恩,學校。那是份閑職,但平常過得還是一樣頹廢……」
「哦,那個一呼喚就從海上過來的……」
耕作儘可能將龐大的身軀縮得小小的,一樣低著頭,第三次說「是」。
「這麼說的你自己才去過吧?我有老婆孩子,才不會去那種地方哩。你那時候已經是鰥夫了吧?晚上一個人寂寞難耐,所以跑去了對吧?」
「騙人,你的肩膀在發抖。」
「比較遠的地方,喏,有個女子垂著頭,那是次女茜小姐……」
「嗯……」
「你那張臉就是小偷的臉!還給我裝傻!一大清早的,跑到人家家裡還能做什麼?啊?啊。」
「不會有好事的,有不肖之徒妄想拿這些東西去變換金錢。依你剛才的鑒定,這裡有一半是贗品。但若是被利令智昏的人拿去拋售,連贗品都會成真品……不是嗎?」
聲音很平靜。
這個房間是收藏書畫的房間。
「那種垃圾你還留著啊?」
除了門和窗戶以外,全部都是書架。
是指基督教吧。只有上一代是基督教徒嗎?
「石鯛、瓜子鱲。」
「嗯……」伊佐間決定不再對這個問題深究,因為這不合他的個性。
「不。」
如果長女發生什麼萬一,只要次女的女婿可以依靠,那麼一家仍舊安泰。相反地,不管次女的女婿再怎麼沒用,只要長女還在,就不必讓出當家之位,所以不是什麼大問題。
歷史的尺度嗎?還是社會的尺度?抑或是伊佐間個人的尺度……
「旁邊有一個穿制服的女學生吧?那是四女碧小姐……」
毅然決然,但……
「胡說八道,哪裡暗了?在這一帶啊,現在已經算大白天了。你啊,要釣魚的時候多早都爬得起來,現在說的這是什麼話?」
聊了將近一個小時后,耕作說:「今晚也好,明天也行,請那位先生到宅子一趟吧。」站了起來,嘴裏嘟囔說「哎呀,沒辦法,得回去了」,走下泥土地,又有氣無力地說了聲「仁吉,拜託你啦」,拘束地縮著身體,走出嫌小的門口。
「那是婆婆媽媽們才會做的事。我就算整天閑著,可也是個老爺子,才不幹那種事哩。說穿了很簡單,織作家的內幕啊,是有出處的。消息的來源現在正往這兒走來呢。」
伊佐間非常清楚大肆宣揚一般論是多麼沒有意義的行為。不管怎麼樣,伊佐間都不會有那種彼此對立、相互頡頏的二元論價值觀。問題再怎麼嚴重,暴力解決的選項都在他的理解範疇之外。
「又窩到哪個女人家去了嗎?」
「手?」
「那當然啦。不是跟你說了嗎?這是故事嘛,肯定是編出來的。說起來,說是早死,但雄之介先生也活了五十好幾|吧?上一代也活了六十二歲。所以那個傳說啊,與其說是故事,根本就是中傷。沒憑沒劇的,現在已經沒有人會說了。不過織作家確實不是船東,也不是富農,但從老早以前就是個豪門,這是真的。」
「離婚呢?」
「沒有意義。因為那種地位,只有在堅若磐石的社會、國家和民族當中才有用。」
抬頭一看,窗戶洞開,也難怪會冷。伊佐間狠下心來,像蛇蛻皮似地溜出棉被,前去關窗。自己姑且不論,他擔心睡在地上的兩人會染上風寒。
仁吉看到今川,好像有點嚇一跳。
仁吉說到這裏,用力吸了一口煙斗,一瞬間停止呼吸,把嘴巴嘟得圓圓的,「波」一聲吐出甜甜圈狀的煙來。
茜一瞬間停下來,撲克著伊佐間說:「咦?嗯,從裏面鎖住了。」
——那個叫雄之介的人,也埋在那底下嗎?
「什麼垃圾!我可是很愛惜東西的。」
「哈哈哈,別說傻話了。她已經是個老太婆了,我也是個老頭子了,沒力氣夜訪女人嘍。」
這裏同樣有個可以瞭望櫻樹林的大窗戶。那道窗戶以外的牆壁掛滿了掛軸和匾額。中央的大洋桌上則堆滿了細長的木箱子和紙卷。
世上邪惡當道,有時候不需要歪理說動,情義也會斷絕。
「聽你鬼扯。什麼家裡,那是你家,對我來說是別人家。耕作,人言可畏啊。如果你不想要人家說嘴,連對我都別說。不過就算你不說,整個村子也都知道了。」
「別笑死人了,真蠢。你說你那雙骯髒的手會變成女人的手?很好啊,很不錯嘛。那麼你是什麼?穿著那件衣裳的你是女人……還是男人?」
窗戶在門的對面。
「賣掉了,而且還賣了個好價錢read.99csw.com,所以天女永遠回不去了。織作的祖先得到了財富和絕世美女,成了個大富翁。所以呀,沒辦法像故事一樣幸福快樂啊。」
仁吉在他耳邊嘀咕似地說:「怎麼還不出來呢?密葬早在昨天前就結束了,照平常來講,法事應該一下子就辦完了,一定是弔唁客太多了,搞不好比這個鎮的人口還要多。我看寺院也得準備滿滿一大桶香才夠燒吧?這實在不得了哪。」
老人說,織作家似乎是在明治到大正年間,靠著生產動力織布機而致富的。所謂動力織布機,指的是靠動力運轉的織布機器。伊佐間不太清楚,不過聽說國產的動力織布機在明治三十年(一八九七)前後完成,而織作家參与了動力織布機的大量生產。
耕作老人在角落低著頭,頓時渾身一震。伊佐間馬上就察覺所謂的不肖之徒,指的就是耕作的兒子。
伊佐間更感興趣了。
「你……還好嗎?」
「那尊佛像啊,本來在海上漂亮,可是不是自行漂過來的。那是昭和二年還是三年吧,是神轎下濱祭前天晚上的事,所以一定是九月十二日不會錯……」
耕作說:「裏面很複雜,不過習慣就好了。雖然屋子是四方形的,不過只要把它想成圓形的就不會迷路了。」
「老實說,就算免費奉送也無妨,只是那樣情理上就說不通了。請你隨意開個價吧。」
「是啊。」
「多得是嗎?」
仁吉說「接下來就波折不斷嘍」,然後閉上嘴巴,用一種異樣的表情看著伊佐間。
接著兩個影子緩緩地重疊在一起。
「哈哈哈,開玩笑,夫人才不會說那種落伍的話呢,早就沒有什麼身份階級之分啦。現在可是四民平等,是民主主義社會哪。這跟身份什麼的無關。」
但他說自己這身模樣不好進去屋子裡。的確,耕作戴著白色粗手套,一身農作服上穿著鋪棉無袖背心,手裡還拿著久留里鑲刀。老用人稍微想了一下,扔下一句「請在這裏等一下」就跑掉了。他是打算去換衣服嗎?他的住處在庭院某處嗎?
塗成黑色的木材,燒成黑色的磚瓦,變色成黑色的黃銅,漆黑地刻畫著歲月的石頭。
是亮的身後,剛才的阿節手足無措,露出一副「糟糕了」的困窘模樣。一名和真佐子一樣穿著和服喪服的婦人現身,推開女傭,抓住男子。
只是在讚佩而已。今川辯解:「這種東西可不是隨隨便便就看得到的。而且就算這不是真跡,這麼棒的畫也難得一見。」
「如此罷了。是很瑣碎的、相對的事物。他們既非本質,也非原理。如果要追求絕對的地位,作為基準的尺度也必須是絕對的才行。我是這麼認為。」
伊佐間覺得自己好像一直停在畫上的蒼蠅。
仁吉露出惡作劇孩童般的笑容說:「你真的很喜歡聽這種事呢,喏,從海邊一直走過去,有一座石碑叫做茂浦,以前有一個叫做芳江的女人獨居在那裡。」
「喏,就我剛才說的,那個不配當男人的浪蕩子的老爸啦。」
「隨便啦,那個人是來鑒定我的寶物的,等這事辦完之後再說。不過織作家的東西的話,應該都是上等貨吧。仔細想想,就算我這兒沒有好東西,織作家的也夠他充當旅費了,應該不夠虧到。」
提燈。幡旗。龍頭。火炬與鉦。
但是這兩個保險閥一口氣脫落了。
「沒辦法定出價格。雖然可以作為研究材料,卻無法拿來買賣。這十分珍奇,但因為是碎片……」
「那你看了屋子裡面了嗎?」
——總覺得我呵這些漂流過來的東西有緣,捨不得丟掉。
葬禮大隊肅穆地轉彎,通過窗戶前方行進。提燈。幡旗。龍頭。火炬與鉦。棺木。
「不曉得哪。當時也傳出了不好的風聲,可是流言都不是真的。」
真佐子應該就像她的外表,是個剛毅的女子,她的確是會說出那種話來。
「是啊。」
耕作說他已經和夫人提過了。
「打了。」女傭鼓著腮幫子,站了起來。
耕作咒罵了一聲:「死老頭,別給我提那個混賬。」接著他望向伊佐間,看了一會兒之後說:「話說回來……那位古董商,如果那位先生過來村子的話,能不能請他順便到織作家的宅子來一趟?」
「可是……」
就象頭喪家之犬。
是個楚楚可憐的女孩,長髮絲絲飄逸。
那麼,就像仁吉說的,從她臉上奪走了笑容的是亮不配當一個男人吧。伊佐間也同意仁吉的話。話雖如此,如果惟恐有遭遇這種事才能夠稱為妻子的典範,那麼這種典範真的是去吃屎算了。
「這我就不知道了,決定的是雄之介老爺和真佐子夫人。可是啊,喏,那個紫小姐卻一命嗚呼了。」
伊佐間和今川並排在門口處,窺看似的望進室內。
所以流言就像老人說的,是一種中傷吧。
「哦,是故事啦。聽說織作家以前做了壞事才得以致富,所以代代遭到怨靈作祟,入贅的丈夫每個都早死。不過這隻是鄉下人小心眼,覺得有錢人全都是做了會遭人作祟的壞事才會有錢。是窮人的自卑情結作怪啦。」
「笨蛋,我還有是亮,才不會去咧。」
伊佐間連慌張的時間都沒有,就聽見大叫聲:「可惡的小偷!給我乖乖束手就擒!」
仁吉說:「講這些陰沉的話真沒意思,還是怪談比較有趣。」伸了個大懶腰。他的手很短。
「就是那個,你知道嘛。織作的祖先啊,把天女的羽衣給藏起來了。」
「理由並不是父女情感不睦。葵小姐很喜歡講些複雜的事,像是父親的權力怎麼樣,老舊的思想規範怎麼樣的。我是不懂深奧的事啦,不過就是打到父親可以為女性怎麼樣……嗯,鄉下老頭子實在不懂這些呢,所以葵小姐引來了一些人的反感。雖然年輕女孩子好像很贊成葵小姐的話,可是啊……所以大家都對葵小姐退避三舍。什麼家事也是一種勞動,生孩子是女人的自由——這我是懂啦,可是就算說男人不可以擺架子,可是咱們這些人除了擺擺架子以外,活著就沒有其他意義啦。」
「萬治二年的事嘍。」
「才不是錯覺。」
不管是文化問題或者社會問題,只要窮究深思,就一定會遭遇到性別這個壁壘。若不去想就不會碰到,就算碰到,有時候也不會注意到。只是,若要打破這道壁壘,殺人這類行為是最不適切的。殺人完全解決不了任何問題,而且伊佐間認為會注意到這種問題的都是些深思熟慮之人,而深思熟慮之人竟會輕率地選擇殺人這樣的愚行,根本就是一種矛盾。
直到剛才,伊佐間和老人還坐在這棟屋子正前方的櫻花樹地下。櫻樹的另一頭,黑白的布幕不斷反覆,筆直地延伸出去,愈往遠處愈顯狹窄。那位紫小姐的葬禮時,盛開的櫻花一定為這黑白的風景增添了柔和的色彩。
「是啊,那恰好是櫻花的季節哪。長女紫小姐毫無前兆地就……她才二十八呀,真是可惜。」
「給我閉嘴!」
「是五點半。」今川看著懷錶回答。
今川挑選出古錢及墜子等小東西,眼捷手快地估價,但都不是多大的金額。
古紙的香味,墨水的香味,霉味,灰塵的氣味。
男子回答:「從和服里伸出來的手,全都是來自冥界女人的手。」
今川露出神清氣爽的表情作結說:「所以我家雖然歷史悠久,在社會上也是個藝術工藝世家,但是那與我並沒有關係,縱然有關係,也不代表我地位很高。只是我家從以前就以蒔繪為業……」
仁吉拍膝大笑:「哈哈哈,搞不好芳江正在裏面引誘你呢。令人懷念的耕作先生呀,要不要進來玩玩呀?耕作,你平白錯過大好機會啦。你碰上的牡丹燈籠,連圓朝都會嚇得屁滾尿流哪。不不不,要講怪談,季節還太早了。這頂多是你在吹噓吧。」
「可是歷史悠久吧?」
「卻難以親近。」
「青瓷……鳳凰耳花瓶?哦,……這被騙了。青瓷的真假很難分辨,但這個再怎麼樣也應該看得出來。這如果是真的,就是國寶了。箱子……哦,騙人的手法也相當高明。這個嘛,賣得好頂多十圓吧。」
「然後……剛才就被我……」
「哎呀,要不要緊?這個女孩叫阿節,是這裏的女傭,雖然朝氣十足,卻粗手粗腳的,拿她沒辦法。要是她有什麼失禮的地方,我代替她道歉。」
「……我明白了。耕作,你不必退下,在一旁待命吧。」
三人拿著不是佛像的佛像進入屋子裡。
「不曉得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流傳的,真的是老祖母的故事嘍。喏,天人娘子,就是那個故事。」
「再不到……就不對勁了嗎?」
「也因為那樣,織作家本來老是被人用有色眼光看待,但是直到上一代,完全贏得了當地村民的信任。」
「穿上骯髒的死人衣裳,你才能夠獨當一面。若非如此,你連呼吸都不能。噢,多麼沒用的人啊。你是人渣,垃圾。」
是亮遭遇挫折、紫突然過世,這兩件事相繼發生,使得織作家面臨危急存亡之秋。
那是細微的、一點點的抽搐。
決定等級這種行為原本就是毫無意義而且極為鄙俗的。伊佐間覺得滿不在乎地接受階級是愚蠢的,為此忽喜忽憂更是愚昧至極。
伊佐間有種非常複雜的感覺。
「佛像?這個嗎?這是……」
耕作老人不耐煩地應道「知道啦,知道啦」,拍了拍光禿禿的後腦勺。
他輸給了真佐子的威嚴。茜一臉擔心地想要追上去,被真佐子阻止了。茜猶豫了一會兒,最後垂下頭,留在原地。
結果伊佐間和今川幾乎都沒有說過話。
這也不能成為對立的兩極嗎?
絕非男性,也非中性,非男也非女——那只是個美麗的事物。
或許是難以親近,也難怪仁吉會痴心妄想。事實上,她的容貌確實足以形容為絕世美人。
伊佐間望向庭院。
「她是外地流浪過來的,姓什麼來著?」
「是上上一代嘉右衛老爺的夫人。」
伊佐間也忍不住戒備起來。
女子放聲大笑。
「如此罷了?」
「啰嗦!混賬東西!」是亮怒吼,一腳踹上婦人,但婦人蜷著身子忍耐,然後低頭繞到前面,朝著野蠻的入贅丈夫下跪說:「老爺,母親她只是……」
「我忘了,可能是叫了我老母的名字吧。當下我心想都完了,因為船靈大人是女的。」
——也不一定如此吧?
它很快就飄進瀰漫在櫻樹與墓碑之間的春霞中,消失了。不管再怎麼極目遠眺,也不曉得該往哪兒找了。窗中處處是櫻樹,無法確定坐標。伊佐間再次感覺到一股伴隨著惡寒的預感。
彷彿說好似地,門板「喀噠喀噠」響了起來。伊佐間朝門口一看,一個大個子的老人打開了拉門。他的臉露出一半,那一半臉上的眼睛看到了伊佐間。
「讓開!你娘把我當白痴看哪!你老公被人家當白痴耍,你難道不覺得不甘心嗎?」
是亮突然露出害怕的神情,望向岳母。
「廉價拋售也沒關係,我並不是想要錢才賣的。這些東西若是就這麼擱著,絕不會有好事。我希望它們能夠通過適當的途徑,有個適當的歸宿。」
仁吉接著拿出無賊干、燉魚之類的當下酒菜,三人吃了個酒足飯飽,回過神時,天已經亮了。
男子只是發抖,他無法回答。
而是建築物本身被塗成了影子的顏色。
宛若率領著大隊的將校。
「什麼?」伊佐間明白自己詞不達意,但沒想到今川的回答如此莫名其妙,讓他大感困惑。
一名穿洋裝的女孩推開茫然杵在原地的阿節,走了進來,是葵。就算來到近處一看,她也是個無懈可擊的美人。只是怎麼樣都不像個人,那種美,是假人般的美。她端正的站姿或許是遺傳自母親,但那種威嚇般的強烈視線,卻是遠勝過母親。
實在很難懂。今川本來就口齒不清,到了需要接受發音矯正的地步,而且他說得拖泥帶水,意思就更不明了了。伊佐間伸長脖子,無言地表示自己無法理解。
「哦,這可能是古唐津碎片。這也是……哦,蠻難的。」
——與其說是尺度,更應該說是道理……理嗎?
換言之,從相對的事物里,怎麼樣都無法導出絕對的真理嗎?
「這很厲害嗎?」
「我想知道這座神像的來歷,這也是一種緣分。如此罷了。」
仁吉抱起雙臂。
被這麼一說,伊佐間更覺得不能分開來賣了。這些東西全部湊在一起,擺在這間倉庫里,呈現出這種形態,才能夠散發出這等妖異的魅力,不是嗎?如果分成一個個來看,就像耕作老人說的,只是垃圾罷了。但是只要他們以這種形式陳列出來,那就像今川說的,這是仁吉的作品。
「有那麼……恐怖嗎?」
——只希望他千萬不要嘗試穿女裝。
伊佐間的手停了下來。
今川就要開口,卻被阿節搶走:「什麼粗手粗腳,真過分!任誰看了都會以為他們是小偷啊!誰叫他們從正門就這樣一路盯著裡頭繞到後頭來?而且打扮怪模怪樣的,任誰看了都會以為他們是小偷哇。」
「正因為是在客人面前,我才要說個清楚。那種難看的場面,簡直像時光倒流一百年似的……」
「如果只有一個人的話,也沒有什麼地位好說了。」
「是意外?」
圓睜的眼珠子幾乎要蹦出來,鼻孔流血,口吐白沫,指尖像在用力,像是想抓卻沒抓到東西,維持著奇妙的形狀僵硬了。伸出去的腳也朝著不尋常的方向扭曲。
「這位伊佐間先生的朋友要來,是一位古董專家,要來鑒定我的寶貝。」
「他總是喝得爛醉,胡作非為。賭博又玩女人,還動不動就對人拳腳相向,根本沒法子 應付。老爺也傷透了腦筋,去年秋天起,好像讓他幫忙經營學校,不過聽說那也只是因為沒有工作的話,面子上不好看。」
「她旁邊有個拿著牌位的女孩,那是三女葵小姐……」
門可能沒辦法打得更開,來客側著身體,笨拙地從隙縫裡擠進屋子,背著手想要關上門,卻關不上,纏鬥了好一會,總算把門關上之後,才露出整個正面,「呼」地深深吁了一口氣。
今川解釋,伊佐間同意。就算今川說的,中禪寺這個人辯才無礙,黑的都能說成白的,但一般人是沒辦法像他那樣的。就像伊佐間總是把該說完的話吞回去省略掉,今川可能也沒辦法挑選出最適切的詞句來吧。
「才沒看咧,恐怖死了。」
說到這裏,仁吉總算將那張黝黑的臉轉向伊佐間。他的眼神一本正經,只有嘴巴在微笑。仁吉渾身上下只有牙齒潔白無比,看起來真是詭異到了極點。
拂曉時分正逐漸離去,天空已經亮起來了。
「不過也不是暴發戶。」
他就是是亮的父親吧。耕作老人長得有點像外國人,他那張洋風的臉歪了起來。伊佐間心想:他在禿頭之前肯定相當受女人歡迎吧。
自己所體認到的這個世界,與圍繞著自己的現實世界,就像天空與大海一般,儘管相似如雙胞胎,卻絕對無法彼此兼容。那麼就算放任不管,它們也是彼此對立的嗎?
脖子變成赤黑色,無力不自然地扭曲。
「是祭典,遠見岬神社的。」耕作說明。
是亮彷彿被自已的話給激怒,愈來愈激動,狠狠地轉向耕作,揮起手來。
感想人人不同。
感覺不可靠的鑒定人接著拿起寫有文字的匾額。
葵的立場——是什麼樣的立場呢?伊佐間難以揣測。
伊佐間凝目望去。
「處理掉?為什麼?」
「什麼時候的事?」
「哪邊都……不是。」
「這不是你的錯。有客人在,就別這樣了。」
是亮僵住了。不是因為手被抓住,而彷彿是被岳母的話和鋒利的視線給刺穿了。
「五百子?刀自?」
老人擔心的問題還真奇怪。要是燒那麼多香,肯定會煙霧瀰漫,像火災一樣了。伊佐間輕笑出聲。
通往隔壁房間的漆黑門廊就在房間入口的正對面。不是在走廊,而是在室內。看樣子,隔壁房間只能從這個房間過去。
女子踢開男子的臉。「畏懼我!」
「哈哈哈,你這個沒膽的老頭子。然後啊,如果不小心把勺子借給了他,他就會用勺子舀水到船里,把船沉了。但是如果不借的話,他就會興風作浪,船一樣會沉沒。」
入贅之後,是亮升格為柴田集團的幹部,負責集團旗下公司的經營。一開始他似乎幹勁十足,但不知是本來就沒有生意頭腦,還是被柴田、織作這些大招牌給壓垮了,又或者只是不走運——如果雄之介看重的是他在原本的公司時的才幹,那麼或許真的只是不走運——總之是亮的所作所為無一順遂成功,反倒是適得其反,事與願違。他接連失敗,吃足了苦頭。一旦辜負了期待,接下來就兵敗如山倒,轉眼間一蹶不振。經營一下子惡化,公司面臨破產的危機。
男子伺候著。
「植村忠朝,德川家的家臣。你不知道嗎?」
伊佐間完全看不出人在哪裡,她被埋沒在弔唁客和傭人等眾多的黑色服裝裡頭了,就像是暗夜中的烏鴉。
「所以啊,這一帶的船一定都會準備沒底的勺子,專門借給海人道用的。」
「……嗯。」
是喪主,頭髮好像一絲不亂地盤在頭上。雖然無法清除地看到臉孔,但是遠遠地也能夠看出她堅毅的模樣。
「奇怪的傳聞?」
「你這個老色狼,人家可是說認真的。」
「可是……」
「葬禮的時候啊。幾乎只有我一個人在家,所以我特別小心。而且大家回來之後,好像還是有什麼人在。還有,今早我也看到了。」
「我、我不是小……」
櫻樹後面傳來粗重的聲音,一個大個子男人慢吞吞地走了出來,是出門耕作。
眼前所見,只有一條小徑直通寺院。
她有如蠟像一般。不,她有著陶器般的質感,就像人偶一樣。說漂亮,的確是非常漂亮,卻也不到驚為天人的地步。有種她會這麼漂亮是理所當然的感覺。畫像上的女子、做出來的人偶不管再怎麼標緻、美麗,因為本來就是要做成那個樣子的,所以是理所當然之事。毋寧說她是活生生的這一點,才教人感到不可思議。
伊佐間大力勸說仁吉鑒定,還說要介紹認識的古董商給他。
「沒錯。家長,要繼承織作家的男人。」
仁吉對伊佐間的口氣也變得親熱了。他的心境有了什麼變化嗎?或許是相識之後已經四天,老人不再對他假客氣罷了。
女子踩住男子的臉。
耕作很快就回來了。沒什麼改變,他只是脫掉背心,拿下手套罷了。接著伊佐間與今川在耕作帶領下,進入了蜘蛛網當中。
「報應不爽呀……」稚嫩的聲音在伊佐間背後說道。
「誰……」
「……雄之介老爺生前甚至被稱為柴田的左右手呢。」
他只是跟在茜和耕作後面,沒頭沒腦地跑過白色牆壁與黑色柱子的走廊,轉了幾次彎后,視野突然變得開闊,來到了先前的大廳。
因為有不少少數派的暴徒為了顛覆體制,不斷地進行殺戮。
黑色的門被粗暴地打開了。
真佐子維持堅毅的模樣,說道:「你會變成這樣,全是你自已害的。」
哪有人會做那麼奇怪的打扮?
站在窗邊的是是亮沒錯。窗戶一角,露出了鮮艷的和服袖子。
窗戶上有人影。
「那是昭和十年的事,男孩是被人家帶走的。我沒有看到,不過雄之介老爺說,是包養芳江的某處老爺要讓那孩子繼承家業的樣子。」
「我……怕。」
這是——船幽靈吧,伊佐間以前也聽說過。
「哦,昨天他說會搭最早的一班車https://read.99csw.com過來。」
「我不曉得你知不知道,不過這一帶每個人都認識,是一個叫織作雄之介的大財主。」
人類的複製品以機械般的口吻說:「姐姐,請你適可而止一點。剛才那種態度像什麼話?那樣豈不是會讓人誤會我們織作家是個封建家庭,到現在都還被老舊的制度給束縛嗎?你那是什麼德性?」
「有人會因為這樣就下毒嗎?女兒會因為這樣就殺掉自己的父親嗎?我是覺得不可能啦。親子之情不可能因為這點歪理就動搖吧?所以我覺得流言終究只是流言罷了。」
「沒事。不,反倒是宅子里的人待不住哪。」
「什麼!」
仁吉有些沮喪地說:
「哦……」今川似乎左右為難,睜著那雙鋰魚旗般的大眼睛望向伊佐間。
「嗯……我會……注意。」
仁吉目送耕作龐大的背影,自言自語地說:「看他苦惱得很哪,一定是很在意世人的眼光吧。」伊佐間說他擔心朋友是不是到了,想到車站看看,但仁吉說:「這是個小地方,要是到了,一定找得到這裏,就算去看,人也不會比較早到。」伊佐間同意他的話。
仁吉就要伸手拉茶櫃把手時,忽地望向窗戶,「噢」了一聲停下手來。接著他回過頭來,唐突地問:「小哥,怎麼樣?我很清楚織作家的內情吧?你不覺得我清楚過頭了嗎?」
不久后,自已也會變成像這些石頭一樣的無機質嗎?一想到此,男子湧上一股虛幻的、神聖的心情。
「難嗎?」
真佐子推開今川,走上前來。「耕作呢?」
——這是……
「沒有意義?」
「還沒呀。而且寺院里明明就有墓地,卻還要搬回去宮殿埋在旁邊,真會給人添麻煩,多費工夫。根本不必搬來寺院,在自己家裡把喪事辦一辦就好了嘛。咦?」
當然,今川並沒有看到穿蓑衣斗笠的男人,而伊佐間不管是悲傷還是憤怒,幾乎都不會表現在臉上,所以他那分不清是不安還是疑問的感情當然不可能傳達給今川知道。
用不著走過去檢查脈搏,就算遠遠地看,也可以看出他確實已經斷氣。
「房間是立體的,而且呈放射狀地排列對吧?」今川說。
伊佐間當然是說笑的,但仁吉似乎有些當真了。
伊佐間停下腳步,凝視窗戶。
「因為是碎片啊。」
伊佐間很快地轉念想道。
白襯衫的紐扣一直到第三顆都沒扣上,領帶塞進胸前口袋,右手拿著威士忌小酒瓶。從男人的模樣來看,他明顯已經喝了超過小酒瓶里的液體好幾倍的量。男子歪七扭八地站著,左肘靠在黑色門框上,粗暴地開口:「……喪主只要顧著服你的喪就是啦!」
想了一堆有的沒有的,結果說出口來的卻是沒有意義的感嘆詞。一方面是因為他沒有明確的見解,另一方面也是有一點死心,覺得這番話說給仁吉聽也沒用。
「地位?」
仁吉出聲啜飲著茶,自豪地說:「是我告訴他哪裡有好釣場的,當然釣得到了。」
不斷地捐贈、捐款,甚至蓋了學校,共同體似乎也無法不予以認同了。
伊佐間平素的工作是經營釣魚池,而他的興趣也是釣魚,是個有些奇特的人。他的服裝業難說是一般,乍看之下,實在看不出他是哪國人。現在他就戴著土耳其人戴的那種無緣帽子,穿著俄國人穿的那種禦寒外套。雖然亂無章法,卻極為協調。
「不知道。」
「大得嚇死人喲。」
伊佐間似乎發了一會兒呆。待他回神時,穿著蓑衣斗笠的男子已經彎過前面,現在只看得到背影,再也無從確認了。男子快步行走,轉眼間背影愈來愈小,從伊佐間的視野中消失了。
但是關於這塊土地的傳聞,老人的分析應該是正確的。
——是女人……嗎?
又出現奇怪的東西了。
「不要碰我!」是亮咆哮,粗魯地推開女人。婦女蹲了下去,依然說著:「請不要這樣……」
老人的家是獨棟房子,蓋著生了銹的白鐵屋頂,既荒涼又簡陋,真正進去裏面一看,也的確不怎麼溫暖。不過伊佐間可能因為深信春天已經來臨,並不會覺得冷。而且他穿著冬天的禦寒外套,不覺冷也是理所當然。
「如果賣得掉,也可以賣掉,但我想應該賣不掉,視情況,或許我會把它供奉到您說的那座神社去。我是這麼打算的。」
「此外,社會也只是一種搖擺不定的幻覺。事實上,短短一百年前的常識,現在都無法通用了。在這樣的社會裡,不管確立了再怎麼堅固的自我,都只不過像是在海市蜃樓中逞威風罷了。」
聲音聽起來很稚嫩。
就算是幹部和親人,是亮還是得以某些形式為生意失敗負起責任。是亮被解除了幹部的職位,並且分派到其他子公司去,但是他不願意屈居他人底下做事,最後辭掉了工作,之後便鬱鬱寡歡度日。
「是啊。不過啊,如果是亮愛上的是紫小姐,也不可能入贅吧。茜小姐是次女。要繼承家業的,是長女紫小姐的女婿。也因為這樣,夫人才心不甘情不願地答應了。」
伊佐間朝著較寬的一邊慎重地踩上去,板子發出「嘰嘰」傾軋聲。他有點不安,抓住華麗的扶手,連扶手都「嘰嘰」地叫了起來。
她嚴厲地注視著正對面——伊佐間等人。
「說要從庭院……」
「嗯,吃掉了。」
「對了,仁吉,說到茂浦郊外那邊,芳江的家……」
「竟然兩三下就睡著了,可不準說你宿醉啊,真是遜到不行。對吧,古董商?」
動不動就流於抱怨。
「雖然漂亮……」
他原本就松垮垮的嘴巴變得更松,看起來邋遢到了極點,但是眼神異樣嚴肅,一下子說著雲谷、山樂、周文,一下子又呢喃著真貨、贗品,似乎愈來愈興奮,最後大大地嘆了一口氣。
真佐子深深行禮后,問道:「你知道舍下的狀況嗎?」今川回答:「大致明白。」未亡人幽幽地微笑,說:「那麼還是先請你看看再說吧。」她把所有人請到隔壁房間去。
「不過是堆破銅爛鐵啦,真令人擔心。嗯?」
「如此罷了。所以這裏可以賣的,只有能夠使用的東西。」
說的也是。
「是啊,她們是真佐子夫人的女兒嘛。三個人都長得不像,可是都是大美人。不過啊,她們三個都是女兒,沒有男孩對吧?這就是糾紛的源頭,流言的起源。」
——女人?不,是男人。
「身份……地位不同是嗎?」
「世家?」
——或許這麼活著比較輕鬆。
她的臉上充滿恐懼,面部簡直就要抽搐起來。她的年紀大約十七八歲,除了有點鳳眼以外,一張臉看起來十分小巧可愛。她身穿洋裝,髮型也像是燙過,相當時髦,整體上是西洋風格,但伊佐間以看到那個女傭,不知道為什麼,卻想起了瓷器上常見的中國結辮孩童的圖案。
「那你見過嗎?」
一個女孩捧著牌位跟在棺木旁邊——是葵。
伊佐間完全不知道該從哪一條路、往哪裡走才好。
伊佐間把棉被像外套一樣裹在身上,就這麼撐起上半身。
門裡伸出耙子般的東西,捶打著今川。今川「哎呀呀」叫著,身子一個翻轉,雙手撐在地上,變成跪拜的姿勢。他的動作很像動物。
「若不是我賜予你那件衣裳,你早就死了。有趣,真有趣。」
「知道了也不能怎麼樣啊,是故事啦。」
「喀」一聲有了反應,沉重的門打開了。
接近黃昏時分,古董商總算抵達了仁吉家。
「那……」伊佐間這時候才想起來,他們原本是在談論剛過世的老爺可能是遭到毒殺的事。「……是不是毒殺……」
「現在是主人和用人。」
今川用一種大舌頭的、惹人心急的口吻繼續說:「但是不管是哪一個,尺度和基準都與本人無關。一邊是歷史,一邊是社會……」
「然後啊,那張脹得快破的大臉啊,像這樣漂過來貼在船邊,我真是嚇得快死了,我還記得那種感覺哪。於是我一心一意祈禱起來,船靈大人、八幡大人、富大明神,救救我啊……然後我大喊救命。」
「嗯……會嫉妒?」
「你這樣根本不是鑒定嘛。」
茜從母親手裡接過鑰匙,準備開門,但不知是嚇到了還是害怕,怎麼樣都插不進鎖孔里,好不容易插|進去,手也抖個不停,遲遲沒有打開。
「就是他,你知道嘛。那個柴田啊,就像是給織田家撐腰的後盾,所以……」
女傭發出「呀!」的怪叫聲。
今川的意思是,這不是成長在階級社會這類世代的問題,而是更根本的問題吧。
那裡應該是剛才真佐子說的書房。
他望向庭院。
「有啦,就在隊伍中央,棺材後面。」
「怎麼樣?她今年已經四十七了呢,看起來一點都不是那種年紀吧?完全就像才三十齣頭。」
——茜。
雄之介對是亮絕望了。
仁吉的視力似乎非常好。
次女在嗎?
天色突然暗了下來。黃昏驟然造訪。
今川再次露出發獃似的怪異表情,恍神似的看著神像,最後說:「這座神像,我就以您開的價買下吧。」
「真了不起。」
總不可能是缺錢花用。
打開黑色的門,裏面是一間像小學教室的房間。
「啰嗦!我有我的理由。」仁吉一臉嚴肅,沉默了。
「嚇死人?」
今川露出一張失魂落魄般——或者說像溺死的屍體般空虛無神的表情,檢視著佛像。事實上,今川那奇異的長相和浮腫的體格真的讓人聯想到溺死的屍體。因為之前才剛聽說這座像是由於溺死的屍體才撿到的,伊佐間覺得好笑。
「芳江?哦,那個上弔小屋啊。」
「當然,我的想法或許是錯的……」今川說到這裏,露出有些靦腆的樣子。
是亮眯起了眼睛,表情一歪,從真佐子身上別開視線,凝視了桌上的古董一會兒,不久后甩開被抓住的手,默默地走出房間。
伊佐間記憶中的天人娘子的故事是這樣的:
「恕我拜見。」
伊佐間覺得今川的回答與自己的問題主旨有些微妙不同,卻又覺得沒什麼差別。
黑框中站著一名男子。
「這幅達摩像是牧、牧溪的畫。竟然不是臨摹……不,粉本。這是真跡。不不不,好像是真跡。」
這不是感冒的惡寒。
仁吉露出他潔白的牙齒,粗魯地說:「胡說八道。芳江死掉以後,又沒有家人,那裡早就成了廢屋了,過去八年都在那裡任由風吹雨打。你說有燈,是晚上嗎?怎麼可能?有誰會在晚上去那種廢屋呢?毛死人了。是你的錯覺吧。」
「咱們從小時候就這麼叫了,一些沒口德的人把他叫做『蜘蛛網公館』。蜘蛛不是像這樣,從屁股吐絲嗎?因為織作家靠紡織機致富,人家才會這麼叫吧。就是那棟蓋在明神岬尖端,斷崖那邊的洋館,是棟大得嚇得人的宅子。」
這是一間很大的書房。
仁吉老人搔搔被太陽晒黑的褐色禿頭。
但是伊佐間是在不認為仁吉是為了籌措自己的棺材本才想要錢的。仁吉是說「最近需要一點錢」,有必須用錢的期限。而且仁吉看起來也不像死期已近,伊佐間判斷,仁吉一定是有其他的苦衷。
「茂浦那邊嗎?」
鑒定人興奮極了,兩相對照,喪服的委託人冷靜地說:「這裏大部分的東西都是先夫出於興趣搜集的,不過那副達摩像是敝家族代代流傳下來的。根據刀自的話,那原本是足利將軍家賜予某人的畫,由於種種因緣際會,送到了領主植村大人手中,在寶曆元年(一七五一),六代恆朝大人被逐出領地時,賜給了織作家……」
女子的腳用力,男子享受著痛苦。
伊佐間心想,柴田耀弘是個大人物,這也難怪。
沒有多久,室內傳來「鏘」的一聲巨響,可能是耕作打破了窗戶玻璃。
那麼伊佐間似乎大大地錯估了時間,他以為現在才三點左右。
「可是就如我剛才說的,人並非只有一個人,周遭有許多可以比較的對象。在意識到個人與世界這個根本的對立之前,還有更多更容易比較的數不清的對象。而可以拿來當做比較尺度的原理,也多是身邊之物。」
「那不是虧了嗎?」
聽說才剛入贅,是亮就成了個廢人。
「奇貓?哪來的貓?我不曉得織作家的祖先是怎麼樣,不過上一代和上上一代,就像他們的姓,是靠著紡織致富的。」
伊佐間和今川都笨口拙舌的,所以氣勢完全被壓倒了。只是兩個人都很習慣這種莫名其妙的狀況,所以並不緊張。因為他們有一個共同的朋友,老是隔三差五就鬧出這類亂七八糟的狀況來。
「是的,家兄是第十四代。」
——我從十二歲起出海,直到五十六歲因為腳傷下了船。
感覺她的一雙眼睛大得異樣。
那麼只有上一代當家唐突地是個基督教徒,也沒有什麼好奇怪的了。此外,入贅女婿會早死的故事也符合道理了。伊佐間一直覺得不是讓兒子或媳婦死掉,而是讓女婿早死這樣的說法怪怪的。
「……那裡有燈亮著?」
「但是……也並非如此。人就算只有自己一人,還是會把自己和自己以外的東西——世界——區分開來。一定還是會有自己之於世界的定位——定位。所以只要人類存在於這個世界,地位這種東西就不會消失。我是這麼認為的。」
「宅子里有公司的人在,還有阿節和葬儀人員,他們會處理啦。我做的本來就是外頭的工作,沒我的事,不需要我。話說回來,仁吉啊,這位是哪位啊?」
「不僅是書畫古董,書房裡也有許多古今書籍。有些年代久遠,或許有一些佳品。但是這些對於現在的織作家來說,皆是無用之長物。愈是珍貴的物品,就愈應該送到值得擁有它的人手中。我不打算讓它們淪為無賴之徒的褻玩之物。」
她們的身後,跟著生下她們的母親。
「哦。」
「毒死?那麼是被殺的?」
「把羽衣藏起來的那個?」
今川的容貌十分奇特。他的眼睛、鼻子、嘴巴都很大,嘴唇厚實,眉毛和鬍鬚都很濃密,耳垂又大又長,只有下巴非常細尖。儘管如此,他整張臉的面積卻也不是特別大,所以整體形成了一種密集而且渾厚的長相。不僅如此,今川的嘴巴還松垮垮、濕漉漉,而且油光閃閃。他雖然不胖,但身軀龐大,簡直就像漫畫里出現的人物。
「什麼但是,如果你想拿去年秋天的事來反駁我,那個時候我是從樓梯正中央跌下了九階,所以才會叫得那麼大聲,那可不是單純的跌倒。而且我不是女傭,是女管家。是個年輕貌美的女管家……」
當中有許多物品形狀都很獨特。
每一個都不能正確地表達。
是眼花了。自己還沒有完全清醒,知覺混亂了。從蓑衣底下露出來的腳是男人的腳。如果不是眼花,就是有個男人穿著花紋華麗的和服,折起衣擺,上面再披上蓑衣,戴上斗笠。
「無妨。」
「在啊……」
「然後,接下來到了現在的雄之介老爺這一代……」仁吉說到這個,盤起胳膊,歪了歪脖子。「呃,那個了不起的大財閥,叫什麼來著?不是有個原本做絲線買賣的大人物去年過世了嗎?叫柴,柴……」
「那麼……」
「只要亮出織作家的名號——不,或許他會拿出柴田的名號——就算是一眼就看出來的贗品,也會成了真品吧。織作家就算被騙,高價買到了假貨也無所謂,但是從織作家流出贗品……這我絕不能忍受。」
他們轉過二樓環繞著大廳的迴廊繼續走,又彎進了走廊。因為一直轉來轉去,伊佐間已經搞不清楚哪邊才是建築物的正面了。走廊的左右有好幾道黑色的門。途中有通往樓下的樓梯,也有通往樓梯上的樓梯,好像還有三樓。簡直像迷宮。
前天晚上,仁吉一邊介紹他的收藏品,一邊有些寂寞地說:「雖然是些破銅爛鐵,但是最後能讓你這樣的人看看,也算是有點安慰了。」
「就是溺死的屍體。傳說中惠比壽是大豐收的前兆,所以我想把它拉過來,可是被波浪阻擋,怎麼樣都弄不過來。所以我死了心,想要繼續前進……」
「這樣啊。」
伊佐間拿下頂窗棍,扶住倒下來的創板。
「那副書法是外子入贅時從越后帶來的,據說是良寬的字跡。」
女子用力踢踹男子。「你喜歡女人嗎?」
「例如說,人類的歷史其實也沒有多長。就算回溯家系,頂多也只有數百年。就算以血統或家世為傲,也贏不過猴子。」
「如果這是古唐津的話,是有價值的。」
「哦,這樣啊。」
「植村是……」
「哦……」
伊佐間感到一抹不安。作為朋友,他自認為非常清楚今川的人品,但是今川身為一名古董商的鑒定功力究竟如何,他完全不明白。
「萬治二年。」
「芳江都死了八年了,怎麼可能嘛。」仁吉打岔說。
——不過即使如此,應該還是充滿了葬禮的味道吧。
看得到一塊墓碑。
「那麼什麼?哦,毒殺是吧。老爺他啊,敗戰之後這四五年,心臟一直不好,常常卧病在床。唉,可能性子也變得軟弱了,或許因為這樣,才會錯看了是亮這種人吧。紫小姐過世之後,喏,向來照顧老爺,而老爺也一向尊敬的柴田某人跟著往生了,對他打擊太大了吧。於是去年秋天起,就卧病不起了。」
——男人……還是女人?
接著是眾多身穿黑色喪服的士兵們。
「但是個人身在社會當中,而社會則是歷史的最末端吧?即使如此還是沒有用嗎?」
不是女人,而是少女。
「沒有男人啊。」
距離櫻花盛開的淡雲和煦季節還早,今天的天空陰沉一片,有如梅雨季節。大海也倒映出天空的憂鬱,染成了一片沉重而且粘稠的鉛色,看起來實在不像液體。天空也是一樣,充滿了窒悶的感覺,一點都不像大氣。大海與天空儘管是絕對無法兼容的異質物體,卻總是像這樣,猶如倒映在鏡子般的同質物體,真不可思議。
「這、這命案,現場要……」
「如此罷了?」
長相古怪的古董商和小個子老人橫七豎八地睡在木板地上打鼾。初春時節,這麼隨地躺著睡覺實在太冷了,伊佐間看看自己,只有他一個人身上蓋著破爛的棉被。是自己再無意識中擅自從柜子里拖出來蓋的嗎?或許是伊佐間先睡著了,仁吉為他蓋上的。
「沒什麼啦,過世的雄之介老爺喜歡書畫古董,收藏了一大堆。太太昨天說想要把那些東西處理掉,可是這一帶又沒有古董商。」
「他不在啦,昨天起就不見人影了。」
——閃光?
前晚仁吉這麼說明。
「很不錯嘛。怎麼樣?吃掉了嗎?」
「葵,對不起,是我不好。」
「……所以我認為現在所說的地位,只是由這兩者糅合決定的罷了。例如說,一家業績不振但傳統悠久、有著輝煌歷史的公司,會以它的歷史自豪。相反地,最近才剛創業,但生意大好的公司,會以它的規模或商才為傲。可是這些都與公司的業務內容或經營方針無關。」
就在伊佐間支支吾吾的時候,茜戰戰兢兢地開口了,她的聲音很細。「真的非常抱歉,那個……」
葵追問,但他們也不明白。要是跟丟會迷路,伊佐間沒有理會葵的問題。背後傳來陌生的聲音:「被父親大人嗎?還是被……絞殺魔?」
相較之下,仁吉的聲音是沙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