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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第二章

結果,兵吉問貫一:「為什麼不得不繼承家業?」而貫一回答:「因為家業就是要繼承的。」真是可笑的回答。
不久后,一個掙扎個不停的三十多歲男子被兩名女警抓著肩膀,拖也似地從走廊盡頭出現,他們踩著雜沓的腳步聲,消失到另一頭去。接著一名額頭光禿的中年巨漢從後面走出來,把地板踩得吱咯作響。
「等一下。哎,就算關口是實行犯好了,也有必要徹查他背後的相關事證吧?至少他沒有動機殺害織作茜。」
這段期間,老人一直望著窗外。
「小犬究竟是從誰口中聽到自己的身世的……?」
已經過了十五年了。
緒崎從胸袋裡掏出香煙遞給老人,說:「為什麼這麼問?」
「沒關係啦。聽說本部長大人要先親自接見。」
「那就簡單了。」貫一切入正題。「內子說……你們似乎對我們家裡的……呃,很清楚我們的家庭糾紛。不,不僅如此,你們連小犬隆之不是我們夫婦的親生兒子都知道。」
甚至令人忍不住這麼想。
「……你是想自找麻煩嗎?」
「老爺子……你感冒好了嗎?」
有馬瞪著板擦好一會兒,接著拍打了幾下,甩掉卡在纖維里的白粉。
這個時候。
於是……貫一決定領養孩子。
那裡總是溫溫地,有些沉澱。
「不會是……拷問吧……?」

「喂喂喂,你這話也太恐怖了吧……」有馬無力地笑道。「……你不是才說殺人的傢伙全是瘋子嗎?那樣的話,想要殺掉那傢伙的你不也是瘋子嗎?」
「靜岡本部來了好幾個人。」有馬說,請西野坐下。
自己並沒有不小心誤開了異世界的門扉。
——完全一樣。
「真令人羡慕。我也想喝個爛醉,醉到被扔進拘留所里也醒不來哪。」
貫一這麼反駁。父親毆打貫一。
「感冒才是沒關係呢。」老人——有馬幾乎是嘆息地說道。「哎,最近總覺得身邊騷動不安。鬧哄哄的靜不下來。沒錯,之前的戰爭開始前,也是這種感覺。」
「才不只稀奇這點程度呢。哎,關口完全是關係人,沒有被列為嫌疑犯。之前的兩個案子也是。可是……下一個就不同了。」
隆之的親生父母是什麼樣的人?貫一也不知道。
緒崎靠在講壇上,淺淺地坐下。
只有景色一如往常。
「當然啦。」緒崎不悅地轉動椅子。「從靜岡縣本部過來的蓮台寺裸女殺害事件搜查本部長的警部大人,是署長的同期呢。」
他從來不憎恨父親,也不厭煩母親,也沒有輕蔑過兵吉。至於幼小的弟妹,更只有感到憐愛。即使如此,他們還是彼此乖違、分歧,結果一家人四分五裂了。
話語什麼都無法填補。要說的話,應該趁貫一還相信語言有效的時候說才是。
「西野。怎麼了?醉鬼嗎?」
看樣子,父親把說東就不敢往西的貫一當成是一個應聲蟲和懦夫,而認為生性頑拗的兵吉十分可靠。
仔細想想,兒子失蹤了一整天,貫一卻完全沒有去找他。這確實異常。
老公僕什麼也沒說,再次望向窗外。
「沒什麼……」
為什麼老是那麼愛擺架子……?
「我剛才舉的與關口有關的四個事件,和與被害人相關的事件中,有一部分的關係人重迭。一般來說,這應該會引起騷動才對。但是表面上卻沒有任何風波。我想裡頭有某些隱瞞。」
「就是啊。這都是發生在同一個轄區的事吧?如果那傢伙真的可疑,轄區的刑警也不可能平白放過他。再怎麼說,負責的都是大名鼎鼎的東京警視廳啊。」
緒崎用指尖敲了報告書好幾下。
自己從什麼時候開始不再看天空了?
為什麼哥哥老是這樣……?
妻子哭著這麼說。「你這是叫我去死嗎!」貫一怒吼。「只會說那種自私自利的話,要去打仗的可是我啊!去死的也是我啊!最害怕的人是我啊!」貫一大吼大叫。
「這是現實啊。」緒崎邊吐出煙霧邊說。「是現實,這裏就這麼寫著。」
緒崎製造迴音似地連聲喚道。
「……已經……不必再假裝一家人了。」
「孩子?」
可是貫一什麼都不明白。他一直強烈地認定,自己沒有任何惡意,只要實話實說,對方就能夠了解自己的誠意。
有馬抬起頭來,稍微放大了音量說:
「然後……會讓我們複合,恢複原狀。」
雖然領養孩子的手續相當麻煩,但孩子很快就收養到了。
「想知道令公子的所在,對吧?」
「現在還在公判中。哎,只論那個案子的話,關口確實不是犯人。」
他踩出重重的腳步聲,消失在走廊另一頭。
什麼什麼?——刑警態度暴躁地拉開椅子,抓起文件,粗魯地坐下。
「那是幽靈啦。嗯……?惡靈跟幽靈一樣嗎?」
從那個時候起,兩個人就沒有任何進展了。
「可是他們昨天的確是這樣說的,所以……」美代子向貫一傾訴。「您知道對不對?對不對?刑部先生!」美代子追問刑部。
隆之是什麼時候、在哪裡、從誰那裡得到這些消息的?
為什麼哥哥總是默默地忍耐……?
過去,貫一從未反抗過父親,甚至連反抗的念頭都沒有。但是再怎麼表現出恭順的態度,貫一的真心也未必能夠傳達給父親。
當然,貫一不可能出聲。貫一隻是望著一如往常的不同世界的情景,竭盡全力將一不小心就會到處亂飄的浮躁意識繫緊在殘酷的現實里。
事態沒有任何進展。
「請等一下。意思是他沒有社會責任能力嗎?哼,我才不這麼想,休想。我才不接受那種說法。殺了一個人,卻不必被問罪,這太無法無天了。」
美代子有些嚴肅地答道。
「那個人也說了很古怪的話哪。」西野有些高興地說。「那個人昨天大白天就喝起霸王酒,還睡在大馬路中間,所以我把他紿抓來了,可是他心情非常愉快。說到他心情愉快的理由……」
床上的妻子被貫一的話深深地刺傷了。
「等一下。你叫刑部是嗎?你真的知道小犬在哪裡嗎?」
緒崎離開以後,超過十分鐘以上,有馬就這樣一直看著。
出生后二十年間什麼也不看,只是活著,這段期間的欺瞞轟然崩毀了——即使如此,貫一還是不去正視實相,選擇了拋棄故鄉並逃離,在陌生的土地組織家庭——後來貫一便一直注視著名為家庭的溫暖幻影。不,貫一就是為了能夠一直看著幻影,才拋棄故鄉的吧。
「緒崎,怎麼了?快點去偵訊啊?你不是負責人嗎?」
不過。
緒崎再敲了一下講壇。
「是……嗎?」
「沒錯。是我國犯罪史上也難得一見的殘虐獵奇殺人事件。如果事情就像聽說的那樣,那可真的是慘絕人寰。這個案子里,疑似犯人的人物也死了。可是那個疑似犯人的人物—— 聽了可別吃驚——聽說是關口的舊識。不僅如此,關口在案件發生前,甚至與其中一名被害人有所接觸。」
——是一樣的。
明明毫無改變,卻完全不同了。
在猛將們凶暴地退出后,大辦公室里變得一片閑散,只看到萎靡不振的有馬刑警,彷佛在作戰時被吩咐留守的傷患兵。
貫一的耳邊突然響起一句話。
「他自白了。」
遺憾的是,貫一隻因為秘密曝光就慌亂不已,直到昨晚都沒想到這點。
「是瘋啦。」西野環起雙臂。「哎,或許說樂昏頭比較對吧。這裏忙得要死,真是會給人找麻煩。害我都想別把他抓回署里來,直接替他墊錢,買車票送他回上野算了。話說回來……我們怎麼會忙成這樣啊?這鬧哄哄的情況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啊?總覺得心浮氣躁的。」
「聽說那個人腦袋有問題,不是嗎?」
緒崎彷彿看到什麼髒東西似地板起臉來如此說道。
「就算你這麼說……」
「發生什麼事啦?」
「……吾等成仙道,追求的便是那獨一無二之法門——道。與供奉摩訶不可思議之邪神、強迫無理之信仰的淫祠邪教之類,根本上完全不同。道,即氣的運動,所謂氣,即萬物之根源。無論神、佛、靈、人,一切都只是氣的一種顯現方式。吾等並非信仰,只是以真實之形態存在。為此,吾等在偉大的真人曹方士底下,日夜不斷地修行正確的存在方式,並推廣這正確的存在方式。鄙人名喚刑部,是個乩童。」
妻子高興地抱著別人的孩子。貫一也很快地湧出做父親的親情,然而赤紙卻彷佛等待著這個時機似地,送達了。
「管他什麼立場。反正我都瘋了。」
「管你們是read.99csw.com不是宗教……」
就算隆之是貫一的親生兒子,結果也是一樣吧。他覺得孩子出生之後立刻上戰場,六年間成天殺戮渡日,總算回來之後看見已然成長的自己的孩子,能夠不感到奇異,那才奇怪。如果是自己的親生兒子,就可以由衷地說「噢噢,好可愛,你長大了哪」,緊緊地擁抱上去嗎?空白的時間可以一瞬間填滿嗎?貫一覺得不可能。
父親與弟弟發生過好幾次衝突,每次爭吵,貫一就會用「你成熟點吧」這類乳臭未乾的說詞來安撫血氣方剛的弟弟——不,逼迫弟弟。
——這樣啊。
貫一的意識飛往遙遠的過去。
「是去年夏天的案子。出生的嬰兒接二連三被綁架,遭到殺害……的樣子。細節沒有公開。關口是那個案子的關係人之一。」
「看起來不像。你不是底下的小人物吧?」
愈是為情所累,就愈是痛苦。與其如此,遭受殘酷的痛罵反倒要來得好。
緒崎再次點燃香煙,答道:
某一天——
「我沒聽到……你的介紹。」
有馬略為後退。冷靜想想,緒崎剛才的發言問題十足。
「我才不要哩。」緒崎說。「光是做些愚蠢的說明就夠煩的了。就交給課長,他走了我再去吧。不管這個,貫兄他……今天還是休息嗎?」
「還有呢,到了今年。那傢伙啊,是那宗『箱根山連續僧侶殺害事件』的重要關係人——不,有一段時期甚至是嫌疑犯。」
「如果——我說如果唷,如果這個案子……對,是委託殺人的話,怎麼樣呢?關口收了第三者的酬勞……」
音色很刺耳。貫一……不知為何感到一陣不安。
走廊吵鬧起來。
「什麼意思?」
「你、你是怎麼啦?……你才是,不要緊嗎?」
所以,有沒有血緣關係、疼愛不疼愛,都沒有關係。
「依我所見,村上先生似乎將吾等成仙道視為一般所謂之宗教,所以鄙人才進行了一番無謂的解釋。」
討厭,多麼討厭、多麼令人絕望的結論啊。
當時的貫一確實沒有那類健全的心靈。不曉得什麼時候會收到召集令,那個時候的貫一每天都過得戰戰兢兢。
為什麼哥哥老是這樣……?
據被委託處理此事的人說,隆之的父母因迫不得已的理由,無法養育他,但是貫一沒有詢問是什麼樣的理由。貫一與妻子商量后,妻子二話不說地答應,說無論有什麼樣的理由,孩子都沒有過錯,那孩子一定是上天賜予的。
有馬想說「你說得太過火了」。老人衰弱的肉體也無法承受過激的論調。
「如果是嗚嗚嗚……地出現,不都一樣嗎?」有馬說。「都是死人吧?」
「哈!」緒崎罵道。「只是沒辦法送檢罷了,真兇都已經抓到了。上頭的大人物完全放心了。而且就算來上一堆大人物,也不能做什麼嘛。就算他們待在這兒,也只會讓現場的人精神緊張而已。」
「代替潤滑油,灌他們酒喝是嗎?確實像是課長會做的事。不過仔細想想,課長的用處也只有這麼一點嘛。」
「哎,你冷靜點。你的心情……我了解。我剛才說的不祥的預感,指的就是這個。總覺得最近周遭亂鬨哄的。雖然也沒有什麼特別不一樣,可是就是好像有什麼東西在肚子里扒抓似的……。鎮上騷亂不堪。你不覺得嗎?」
隆之知道一切。
刑警說完后,便沉默不語,靜靜地看起文件上的文字。
「別說是長生了,會夭壽的。」
「巨惡?」有馬話還沒說完,緒崎就嘲笑似地怪叫。「世上哪有那種戲裡頭出現的大壞蛋啊?」
那是毫無結果的爭論。從一到十,貫一沒有一個問題可以好好回答,卻也無法裝傻說那全是胡說八道。欺騸了隆之的內疚,不管怎麼掩飾就是會冒出破綻,然後,貫一親子花了十四年累積起來的石塔崩塌了。
確實,話語是靠著道理成立的。所以沒有話語說不通的道理吧。但是相反的,沒有任何心意能夠透過話語傳達。
恰好這個時候,傳來「西野組長」的呼叫聲。
「這陣子被輔導的孩子好像也不少。還有什麼鄰居爭吵啊、夫妻吵架,一些無聊的通報變多了,搞得人手不足。幾乎都是些旁人根本不想理的雞毛蒜皮小糾紛,放著不管應該也不會怎麼樣,可是既然都接到報案了,也不能置之不理哪。」
他的嘴角徐徐下垂。再次用手指敲打桌子。一次又一次敲打。
我們就不可能再有孩子了啊……
好像不太好擦。
刑警們鬧哄哄地兇猛奔出。
「別說了……」
「泛兄,你猜得沒錯,喝得爛醉如泥哪。關了一晚,現在正要放他出去。酒精好像還沒完全退掉哪。」
「隆之……八成不會回來了。」
「嗯。」
「不覺得。」緒崎冷淡地說。「就算是這樣,也是那個殺人狂害的吧。只要讓那傢伙招供,一切都……」
十五年間,不斷地在熱沙中做著甜美的夢,而今知道那其實只是海市蜃樓——貫一再也提不起力氣去浸淫在那幻影的泉水之中了。
「這樣啊……。我想你也從內人那裡聽說了,我的職業是刑警,乾的是不近人情的工作……」
緒崎點燃自己的香煙后,將火種遞向有馬。老人皺起眉頭,湊了上去。
可是。
我是小偷的孩子,對吧……?
「這四個案子都是東京警視廳和神奈川本部的管轄。管轄外的事,跟我們無關。」
總覺得滑稽極了。
「已經……沒救了。不要再繼續這場鬧劇了。應付場面、用冠冕堂皇的話來矇混過去,都沒有意義。一切就像你說的。我是個無能、遲鈍、殘忍的傢伙。而你也無能為力。我們家已經無法恢複原狀了。」
他是六個孩子當中的老二,哥哥在貫一出生前就已經夭折,所以貫一實質上是長男。原本應該是次男的貫一會取了個像長男的名字,也是這個緣故。貫一底下是妹妹,再下去是兵吉。兵吉與貫一差了六歲,底下還有弟妹各一人。
——沒錯。
說起來,貫一根本不知道宗教的定義,也不想知道。所以他也沒有思考過信仰之於人生究竟是什麼。不過貫一也不認為那種東西能夠救人。貫一認為,信心不會在黑暗中將人導向光明,反倒只會使人盲目。只要閉上眼睛,不管是處在黑暗或光明之中,不都是一樣嗎?所以——不,那種事根本無所謂。與貫一無關。
「驅逐惡靈?」
我不再偷看刑警們,潛身巨大的椅子背後,透過骯髒的窗戶眺望扭曲的城鎮。
「喂。」
老刑警沒有回答,來到緒崎旁邊。
緒崎出示文件。
美代子遞出飯碗。貫一默默地接下。
「唔……我可以想象那個時候內子的模樣一定不尋常,臉色和面相應該也不普通吧。可是刑部先生,你說不忍坐視而叫住內子,這我很感激……可是為什麼你連我遭到小犬動粗、還有小犬是養子的事都知道?十四年前幫我們介紹小犬的恩人五年前已經過世,現在知道這件事的,應該只有我們夫婦而已……」
就這麼崩壞了。
有馬的表情變得悲傷。
美代子再次聆聽不可思議的聲音。
——隆之。
「沒有證據吧?」
然後貫一想到了。
這個年老的刑警不可能擁有全面支持體制的心理構造。即使他絕對不是個壞人,卻也不會比別人善良到哪裡去,只是衰老的肉體格外偏好慎重罷了吧。
不知為何……
他們打從一開始就是虛偽的一家人。一切都是假的。
接著就這麼背對這裏開口了:
「產女?妖怪的產女嗎?這麼說來,他這次也提到野篦坊怎麼樣……」
貫一一直忘記了。
「嗯。」
「回去了。不……應該和本部那些人在酒宴里吧。」
貫一莫名地想看看天空。
刑部面無表情地打斷貫一的話。
「你冷靜一下腦袋吧。」
「我是說,如果那傢伙不吐實的話……不,講不通的話,就別再強逼了。暫時撒手吧。交紿其他人吧。如果他是真兇,肯定會有其他證據。看那樣子,就算你強逼他吐實也沒用。管你是吼是揍都不會有用的。太田那傢伙甚至還懷疑嫌疑犯是不是智商不足呢。」
刑警激動得發抖似地,鼻子噴出氣息,看了一眼扔在桌上的文件,神經質地以食指敲打桌子。
同樣地,貫一也覺得不管他怎麼想,對兵吉來說,貫一仍然是個只會作福作威的爛哥哥罷了吧。
美代子抬起頭來,注視著貫一的眼睛。
當時是個既貧瘠又黑暗的時代,所以比起悲傷,貫一更感到空虛。至少那九九藏書並不是絕望。添了新家人,生活和心情都煥然一新——這種所謂的希望雖然破滅了,但是相反地,當時貫一感覺到一種這下子就可以不必改變的安心感。
妻子一次又一次說的話,從一開始就是貫一最熟悉的話。
接著他說:
「難纏……是很難纏啊。可惡死了。」
他寫信到妹妹出嫁后的地址,通知自己的新住處,但是從來沒有聯絡過。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弟弟動不動就愛這麼問貫一。一次又一次地追問。貫一不管被弟弟詢問多少次,都無法體會弟弟的用意。
「喂,緒崎……」
哪有這種道理?這哪裡說得通?
當然,顯然是進門的刑警故意這麼做的。
「當真了呢。可是沒想到啊,昨天……那個惡靈竟然完全消失了。」
「老爺子今天倒是很為上頭的人說話呢。」緒崎憤恨地望向老公僕。有馬面無表情,哼笑了一聲。
之後十五年……
十分鐘后,老人才總算在講壇旁邊的摺疊椅上坐了下來。
自甘墮落的流浪潑皮妓|女。而且還是個竊盜慣犯。她懷下萍水相逢的男人的孩子,臨月的時候遭到檢舉,在獄中生產。生了是生了,卻完全沒有養育的念頭,是個再差勁也不過的母親。
「還有嗎?逗子灣的案子不是半年前才發生的嗎?還沒經過多久呢。」
他看到四方形的歪曲泛白天空。
老人緩緩地回頭:
和紙上以毛筆字漆黑地寫著「蓮台寺裸女殺害事件搜查本部」,被眾人一擁而出而捲起的風吹動了幾下,不久后依然如故地垂了下來。
「真的很不平靜呢。」
可是,那種安寧其實只是幻影。家這個泉水就像海市蜃樓一樣。所以就算自以為浸淫在湧泉之中,其實也只是埋沒在熱沙里、被霜雪覆蓋而已。不會讓人感覺到應該確實遭受到的打擊——這樣的幻影,就是家這個泉水的真面目。一切都只是心理作用。
但是,泉水外的環境對人來說實在是太苛酷了。要不斷地曝露在灼|熱的沙漠當中,對任何人來說都是件痛苦不堪的事吧。就算是極寒的冰河也一樣。赤|裸的人類很柔弱,世間又冷酷無情。所以每個人都追求它——泉水。被禁錮在不會太熱、不會太冷、舒適無比、沒有起伏、由預定調和所支配的日常這個樂園當中。不僅如此,無論是要找到那灘泉水、或浸淫在泉水,都易如反掌。例如說,只要貫一現在說聲「知道了,我們重新來過吧」,這個房間立刻就會被舒適的液體給填滿吧。
「聽說是個孩子。那個孩子說他很可憐,要為他驅逐惡靈。」
殺人兇手!——緒崎再一次踢上講壇。
「我要來揭穿。」緒崎憤慨地說。「總而言之,我就是沒辦法原諒攪亂這平穩日常的傢伙!管他有沒有責任能力,我最痛恨殺人犯了!」
「比有前科更糟糕。那傢伙啊……是去年發生的『雜司谷連續嬰兒綁架殺人事件』的關 系人。」
「老爺子嗎?怎麼了?不是感冒而已嗎?」
緒崎非常暴躁。
然後她就這樣僵了一會兒,接著以幾乎聽不見的微弱聲音說:「對不起。」
沙啞的聲音響起。被呼叫的刑警——緒崎——全身一震,有些誇張地轉過頭來。
妻子與貫一之間橫亘著緊張的氣氛,腳邊黏稠地沉澱著沉渣般不愉快的空氣。教人待不下去。
那時,貫一怒吼完后,也深深地陷入了自我嫌惡。
「天知道。關係人不是病死,就是意外死亡、自殺,死得都差不多了,真相有如羅生門。看看對關口的偵訊內容,就跟這次一樣,裉本不曉得他在胡說八道些什麼。什麼屍體出生、產女怎樣……這就是那傢伙的手法。」
家裡的時間依然凍結。
相同的不只是弟弟的話而已,就連家庭崩壞的情形都一樣。
「……我是說你個人。」
會流行就會過時,不當心只會受騙——有馬微微痙攣著臉頰,淡淡地說道。
「被害人……也有那樣的過去吧?」
貫一家是兼業農家,十分貧窮。一家七口靠著貧瘠的旱田糊口。為了打開活路,也試過抄紙等工作,但都很不順利。貫一從小被當成長男養育,對自己的境遇不抱任何疑問,只是唯唯喏喏地工作。沒有什麼特別有趣的事,也沒有什麼特別悲傷的事,貫一隻是日復一日地揮起鋤頭,渾身是泥地工作。
「天地所以能長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長生——老子曾經這麼說過。天地之所以悠久,是因為天地不為自己而生,換言之,是因為沒有自我這個我執。無為無心,才是長久獨一無二之法門……」
「所以要考慮到那個兇手——不,嫌疑犯的人權啊。若是連同大人物的證詞一起考慮,那個叫關口的小說家也可能不是真兇,不是嗎?」
「天長地久……」
「嫌疑犯關口巽——這是本名。住在中野的小說家——這好像也是真的。」
「雜司谷連續嬰兒綁架殺人……?」
之後十五年來,貫一一次都沒有回家。
是從以前就一直聆聽的聲音。
「關係人?那是什麼案子?」
要是出征,你就回不來了啊……
貫一大吃一驚。的確,為他們斡旋隆之的是警察關係者,可是這件事連妻子都不嘵得。美代子說不知道比較好,貫一也這麼想,所以不僅是介紹人的身分,連名字都沒有吿訴美代子。不只如此,貫一自己也完全不知道隆之親生母親的身分等資料。因為他和妻子一樣,認為就算知道這些事,也不會有任何益處。
好苦悶。
「親愛的……」
貫一這麼想。
「是死人……吧。唔,既然是靈,應該是死的吧。據說那傢伙自稱是醫學博士呢。那位醫生大人啊,說他去年夏天開始就一直被死人的靈魂糾纒不清,傷透了腦筋。結果他被搞到神經衰弱,失去工作,也失去住處,在上野一帶過著流浪漢生活。然後這個月初,他碰到了一個叫什麼的,會使通靈術的孩子。」
「你的意思是說,就算是這樣,還是很稀奇嗎?」

中年男子停下腳步,把臉探進搜查本部的大辦公室說:
貫一覺得自己很蠢。並不是只要誠實就好。而且妻子應詼也不是只靠著希望就決定生產。那麼與希望相反的不安,應該也同樣地隨著流產消失了,所以當時妻子的心境應該與貫一相去不遠——貫一這麼想。即使如此——不,正因為如此,才更不應該說那種話吧。
貫一有種很不可思議的心境。
咚咚咚地,日常的聲音迴響著。
「什麼?」
貫一將意識從過去拉回現在。
什麼自信,什麼安心。
美代子說,要是你就這樣被徵召入伍,就只剩下我一個人了,哭了。
「瞞我也沒用。」
老刑警拉開旁邊的椅子,靠背向前地跨坐上去。他的一舉一動都十分懶散,一看就是十分疲憊的樣子。
「喂,你氣個什麼勁啊?不管是多惡劣的人,人還是人啊。如果不能算做人,我們也沒辦法逮捕了。我們這一行是以人為對象的。那要是真的猴子,不管是抓還是殺,都是保健所的工作。而且現在這個時代,就算殺野獸,也會被白眼看待的。你說話前先想想自己的立場吧。」
「其實啊,我在懷疑呢,刑部先生……」
「你是說那個……那個聲音……?」
「哼!剛才的那算啥啊?什麼慎重地處理?又不是綁架事件,幹嘛要報導管制啊?有錢人就那麼偉大嗎?」
難道……這才是真實的世界嗎?
「武藏野?是那個少女接二連三被綁走……」
沒錯,貫一這十五年來,一直沒有看天空。
「緒崎……」
做不到了。
有馬一本正經地說。
那個時候也是一樣的。
「連那種人都得接待嗎?」
村上貫一出生在紀州熊野。
貫一彷佛吿訴自己似地慢慢說道。
但是,弟弟兵吉與這樣的貫一大不相同。為什麼非得做這些自己不喜歡的農務?兵吉常常這麼問貫一。對於這個困難的問題,貫一覺得當時應該也是簡慢地回答:因為我們家是農家。
貫一也被妻子的話剌傷了。
——其實一開始就錯了嗎?
因為妻子把他的話當成惡意,所以生氣。會被話語刺傷,錯不在說話的對方,而總是接收話語的自己。冷靜想想,就能知道妻子也是出於不希望貫一上戰場的心情才這樣說的。要是妻子覺得貫一最好去死,就絕對不會那樣說。
「就算是這樣,製作筆錄也是我們的工作。要是我們抱著嫌疑犯沒有責任能力的成見來搜査,意見會影響到檢察啊。我可不要那樣九九藏書。那傢伙才不是什麼殘障。對了,老爺子,你看看這個,這是東京警視廳送來的,關於關口的報吿書。我一大早申請査證,沒想到回來一看,已經送到了。快得異常哪……看了這個,老爺子也會了解的。你看……」
「沒錯。」
「彼此牽連著?」
妻子抱著飯桶,坐在固定的位置,微微低著頭看貫一。貫一下定決心,在妻子的對面——一樣是貫一平常坐的位置坐下。
「所以怎樣嘛?老爺子說的那些問題,只要逼問那個混賬,就可以一口氣解決啦?是與土地有關的利益榨取嗎?還是企業內的派閥抗爭?難道叫我們也去查仇殺的可能性嗎?還是什麼桃色糾紛、利害關係……?太蠢了。」
緒崎似乎被自己的話刺|激,靜靜地激動起來。他的眼神也開始變得異樣。
——兵吉。
刑部斷定說。
「我聽說他陷入錯亂,不是嗎?」
貫一家雖然窮困,但淵源已久,雖然姓氏不同,但村子一角住的全都是親戚——一族。貫一家在其中被視為本家,換言之,貫一的地位形同本家的繼承人。
「嗯,驅逐惡靈。那傢伙當時就像個快溺死的人,連根稻草都不放過,所以就照著那孩子說的做了。雖然不曉得那孩子是給他作了法還是怎樣啦。」
「哦?」有馬敷衍地應聲。「哎,人說只要相信,泥菩薩也是金身佛嘛。不管是什麼東西,只要深信不疑,或許就會靈驗吧。但是阿西啊,那個人何必跑到下田這裏來慶祝呢?反倒是這點教人納悶呢。」
「哼!」緒崎捲起資料。「就算這樣,為什麼警察非得去看那些暴發戶的臉色不可?我不知道什麼羽田制鐵、柴田制絲的,可是就算再怎麼有錢,平民干涉搜査,也太無法無天了。不應該有這種事吧?真是氣死人了。」
「您知道是嗎?您昨天說您知道吧?」美代子抬頭,急切地說。貫一制止她。他才不想被人抓住弱點。
想看天空。
「所以說……還不知道是不是啊。」
「什麼意思?難道又要開戰了嗎?又不是看卦的,說這種話,一點都不像老爺子。不過現在的日本也實在凄涼。就算想打仗,沒子彈沒錢也沒軍隊。保安隊什麼的,反正也派不上用場吧?老爺子是杞人憂天啦。」
那個幾乎沒有眉毛的清瘦男子以兼具高低音域的獨特嗓音嘹亮地誦道。
已經是十五年前的事了。
「關口不是刑警,他是個作家。這不是很奇怪嗎?而且啊,事情還不只如此。那傢伙在年底的『逗子灣首級投棄事件』時,也曾經和被害人一起吃過飯——就在被害人慘遭殺害之前。這會是巧合嗎?」
「老爺子……」
「什麼怎麼樣……唔,確實是不太現實啦。」
這種失落感——死心、焦躁與悔恨,自虐、依存與混亂,以及將這些全部吞沒的奇妙寂靜……
緒崎沒有聽到最後,說著:「貫兄到底怎麼了呢?」開始往這裏走來。他來到門口處,也不回頭,舉起左手說了聲:「我先走啦。」離開了房間。接著他就這樣聚精會神地往走廊另一頭走去,消失了。八成是去偵訊室了吧。乍看之下他似乎集中在什麼事物上,實際上注意力卻很散漫。完全——沒看進眼裡。
有馬交叉皺巴巴的雙手手指,擺在膝上。西野說了:
「總而言之,我的基準只有一個。不能放過殺人犯。而那個傢伙就是個殺人犯。」
「不管這個……那個嫌疑犯怎麼樣了?聽太田說,那傢伙……相當難纏?」
「這個國家的成人男子,幾乎都是前任軍人。」
——不。
貫一支吾起來。
「哎……如果這是真的,不管他有沒有責任能力,都非常脫離常識哪。就像你說的,如果那傢伙是刑警還是偵探……至少是事件記者的話,還可以了解。」
妻子露出悲愴的表情。
真的嗎?這是真的嗎?——隆之哭著這麼問貫一。
貫一在眾人揮舞著小旗歡送下離開,一次又一次地吿訴自己:這樣就好了,這樣就好了。
「親愛的,你在胡說些什麼……」美代子慌了。
「混賬啦混賬!」緒崎齜牙咧嘴,皺起鼻子,不屑地罵道。「每個都是混賬王八蛋!」
「他受傷的時機也太巧了吧。」緒崎拿著數據到處敲打。
「是的。昨日,鄙人在街上看到正在尋找令公子的尊夫人,從她的面相感覺到非比尋常的氣,實在無法坐視不見,因此明知冒昧,還是叫住了尊夫人。」
此時。
緒崎不知不覺間現身,大步走到老刑警身後,以紙束拍打了一下老刑警的背。看樣子他好像在離黑板較遠的角落整理資料。
這樣反倒好——就算撕破嘴巴,也不該說這種話。
——沒錯……是一樣的。
西野在椅子上坐下。
隆之所述說的人物形象,以親生母親來說,是能夠想象得到的範圍中最糟糕的一種。
——完全一樣。
「放開我!放開我!」粗野的聲音響起。
「好像也沒聽說有什麼大逮捕案啊?怎麼氣氛這麼森嚴?一組的全都出動了吧?總覺得亂鬨哄的哪。而且……署里好像有不少陌生臉孔?」
那麼。
「是……前任軍人嗎?」
緒崎頓了一下,歇斯底里地揉掉沒有熄掉而干冒煙的香煙,罵道:
但是,那說穿了只是覺得別人家的孩子也很可愛的感情,若是顧忌世人的眼光,也不能放棄養育義務,所以疼愛孩子是當然的,貫一的感情會不會只是這種程度而已?畢竟拼湊起來的家庭不可能處的好。
「我不知道小犬從哪裡知道的。就像我剛才說的,這件事應該沒有任何人知道才對。然而……內人說,你們完全沒有聽到任何說明,就看穿了一切……」
門砰的一聲被粗暴地關上了。
「什麼……?」
「所以我才在審問啊。」
緒崎如此反覆呢喃,眼中似乎早已沒有老人了。突然間,緒崎中斷念咒般的獨白,望向有馬。
「太田昨天說他應該今天就會來了。好像還沒來呢。是遲到嗎?」
那個時候,兵吉是在詢問貫一被迫世襲家業的理由。那不管怎麼聽都是這種問題。現在的話,貫一可以了解兵吉這麼問的心情,但是當時貫一連兵吉這麼問的意圖都不了解。
有馬興緻索然地說道,從緒崎身上移開視線,望向遠方。此時他才將一直在手中把玩的香煙含進嘴裏。
忘了是冬天還是春天,大妹滿十八歲嫁人,貫一也有人來說親,就是這時候發生的事。記得當時貫一二十歲,兵吉十四歲。一如既往,兵吉和父親發生口角,大吵一架,跑出家裡,就這樣消失了。
兵吉再也沒有回來。
「逗子?哦,那個黃金骷髏亊件啊。那個案子已經解決了吧?我在報上讀到,說犯人已經逮捕了。」
「只有這一點……是彼此彼此哪。」
貫一想都沒有想過父親竟然這麼看待自己。他一直以為自己是個模範的好兒子。
「那個令人羡慕的大酒鬼?」
注意到時,那個不可思議的音色就在近處響起。若是留心去聽,那是非常令人不安、吵鬧的聲響。過去竟能一直不把它放在心上,簡直是不可思議。
「所以說,過去的事無所謂啦。可是啊,這個案子是我們的管轄,所以絕對不能放過。我是這個意思。那傢伙確實是個蠢蛋,但可不是普通的蠢蛋。沒有社會責任能力的人,有可能像那樣連續參与震驚社會的獵奇事件嗎?怎麼樣?」
可惡的殺人兇手……!
「馬上就會……幫我們找唷。」
「西野,別說玩笑話了。自古以來,街頭巷尾流行的淫祠邪教之類,從來沒有一樣可以永遠流傳下去的……」

被稱為西野的男子伸了個懶腰,看了看走廊對面的情況后,說著「你們好像很忙哪」,走進房間里來。
「我想……」
「我冷靜不下來。我本來就討厭不幹不脆的鎵伙。我說:是右吧?他就給我答右。胡說!是左吧?他又給我說左。耍人啊?整天戰戰兢兢畏畏縮縮的,卻又沒有半點畏罪反省的樣子。說穿了,那傢伙腦子裡只有他自己。他一定是在盤算,只要裝出一副膽小的樣子縮成一團,就會有人同情他,可憐他,對他伸出援手。誰會同情那種殺人犯!」
「如果真是那樣,我們拙劣的成見很有可能會因此放任巨惡逍遙法外啊。」
我想再做一次夢。
「開場白……已經夠了。」
這名老朽的刑警背後,宛如滲出了一股自虐的主張,訴說著:反正我是個落伍沒用的老兵。老刑警一張又一張地撕下貼在黑板上的資料,然後仔細地以九_九_藏_書板擦抹掉上面的粉筆字。
「旁人看起來可不是那樣。哎……老實說,沒有人提供消息。只是我也一樣罷了。」
一個月後——貫一拋棄家人,離家出走了。
「可是事件都還沒解決……」
緒崎的語尾變得曖昧。讓嫌犯招供之後就會怎麼樣?區區一介刑警不可能知道。嫌疑犯只是個無用的牲禮罷了。丟棄的棋子不管有什麼下場,都不會造成任何影響。
「說的也是。」老人無力地說道,再次轉向另一頭。
有馬以悲傷的眼神看著奮起的後輩,微弱地搖了幾次頭。接著他呢喃似地說了:
——根本算不上安慰。
兵吉消失以後,父親變得自暴自棄。
「獵奇事件啊……」
「他的朋友裏面好像有偵探也有刑警跟事件記者。不過這更讓他顯得可疑了。」
「不要這麼認定。」老刑警說道,把板擦放到黑板邊緣。
「這……」
「管轄不同。」
貫一說道,繃緊肩膀。
「不待聽聞,吾等已明白一切。」刑部從容自在地說。
「一切……了如指掌。」
老刑警把手按在脖子上,擠出滿臉鈹紋。
「他把小孩子說的話當真啦?」
儘管沒有必要慌張,但他們可能是被市鎮浮躁不安的氣氛所煽動,也或許是他們生來的習性致使,也可能認為慌慌張張就是他們的職責所在?
「他不是犯人吧?」
自己遲早會成為戶長——這樣的未來不是想改變就能改變,也沒有選擇的餘地,換言之,不是可以為此不平不滿的事。家業代代都是農業,貫一生來就是農民。對貫一來說,這是天生如此的既成事實。
以前父親動不動就咒罵弟弟「窩囊廢」、「廢物」、「乳臭未乾」,見面第二句話就是「滾出去」,甚至還動手動腳,然而那個廢物真的不在了,父親的態度卻一改從前,成了個廢人。
「怎麼比平常更暴躁了呢?」
「你……是靜岡本部的人嗎?」
「哎呀,不好。」西野向有馬舉手致意,游泳似地來到門口,點頭說:「我先失陪了。」
他嘆了一聲,離開講壇,背對有馬。
貫一以充滿警戒的眼神注視著那兩片動個不停的薄唇。美代子彷佛在計算榻榻米的紋路似地,深深地低著頭。
因為不知道,就算被逼問,貫一也無從答起。可是隆之不是自己的親生兒子,這是事實,而貫一一直隱瞞著這件事,這也是事實。
「……根本無所謂。我們只是……」
在這種時代,或是這樣的自己,真的有辦法好好地扶養孩子嗎?

「說是在慶祝驅逐惡靈。」
老人一副難掩困惑的模樣,坐立難安地站起來,轉過椅子,又坐了下去。
西野嘴裏埋怨個不停,站了起來,拍了一下禿頭后,說:「泛兄也不要太勉強啰。最近瘋子不少哪……」
妻子準備著遲了的晚餐,貫一看著她的背影,想著這些事。
如果說有哪裡錯了,那一定是十五年前離開熊野的家時就錯了。
那就是崩壞的開始。
「那是交通課負責的。」西野說。「他們也沒做什麼壞事,只是妨礙交通而已吧。人雖然多,可是就算聚在一起,頂多也只有三人左右。哎,感覺大概就像來了一堆街頭藝人吧。他們……怎麼了嗎?」
貫一鬆開原本跪坐的雙腿。
當然,是因為擔心弟弟的去向。貫一也不是不感到自責。可是更重要的是,父親那種自相矛盾的態度讓貫一大受動搖。
脫離常軌了。
我真正的父親不是你……
「隱瞞啊……」
額頭青筋畢露。嘴唇乾燥皸裂。眼尾眼頭血絲遍布,一片鮮紅。激動與疲憊、煩躁,一眼就可以看出,這名刑警的情緒已經瀕臨了緊張的極限。
「惡靈?惡靈說的是這個嗎?」有馬把雙手垂在胸前。
「弄到這麼晚,辛苦你啦。課長呢?」
在貫一心中響起的,不是妻子的聲音,也不是兒子的聲音。那是老早就離別的弟弟——兵吉的聲音。
「哎……」
「我不認為你有錯。可是……除了你以外……」
「可是只有狀況證據而已,缺少決定性證據啊。」
「不愧是訊供天王老泛——有馬泛,不過我想一定有人提供消息對吧?哎……的確,要說有什麼的話,的確發生了一些事。前天,我老婆跟岳父岳母……啊啊,可是那是私事,跟工作無關哪。」
貫一說。
「那你更要去啦。上頭的大人物搞不清楚狀況吧?」
「還有什麼事?老爺子,就案子……」
「那傢伙就是犯人。就算沒有自白,他人也待在棄屍現場。」
「開什麼玩笑?那種人才算不上人。殺人罪這種東西啊,只有殺人的時候才成立。那個叫關口的垃圾東西才沒有人類那麼高尚哩。他比猴崽子還不如。就算殺了猴子,也算不上有罪吧?」
「卑鄙?你的意思是他假裝錯亂嗎?」
過去貫一總是模仿著父親,像父親那樣對待弟弟。這樣的貫一,立場又是如何?貫一按捺不住,戰戰兢兢地詢問父親,結果引來父親暴怒。然後父親說,兵吉會離家出走,是母親害的,是貫一害的。因為做母親的應該庇護兵吉、做哥哥的應該開導兵吉,然而他們卻沒有充分地體諒兵吉的心情,兵吉才會離家出走。
妻子彷佛仰望天空似地,抬起頭來。
「是不能不理啊。」有馬轉了轉脖子。「對了,取締那個製造噪音的宗教的,也是你們課嗎?」
而是一直看著錯誤的世界生活。
不可能順利的。
妻子一瞬間定住,視線對準了異樣的來訪者那面無血色的臉。
名為家的泉水……
「……我……說得太過分了……」
所以貫一才會把這個打扮怪異的男子叫進家裡。
無論如何,他本來就無法浸淫在幸福的夢中。
「令公子也知道這件事吧?」
聽了也沒用。不,聽了又會動搖。
——這就是,現實。
「喏,你看,親愛的,隆之他……」
「說起來,才沒有什麼動機呢。他是想殺人才殺的。雖然莫名其妙,可是我殺了她——這才是真相。那傢伙就是這種人。」
「沒錯……被害人是碰上潰眼魔——絞殺魔嗎?她是那一連串荒唐的連續獵奇殺人事件的被害人家屬中唯一的倖存者。這也讓我不爽。我不曉得她家是財閥還是什麼,可是在我們底下的人不曉得的地方,似乎彼此牽連著。」
「釋放不是我們的工作。起訴不起訴,是送交檢察以後的事。就算起訴了,也是由司法來判斷啊。」
那個時候的奇異感覺,並不是因為隆之是養子才有的感覺吧。貫一覺得無論怎麼樣,空白的時間都無法填補。什麼只要血緣相連,即使分隔兩地,心靈還是會相通、什麼只要有親情存在,心意就一定會相通,這全都是幻想。
大前天——
我往前一步,扶住拉門,答道:「差不多。」
「因為我不是管理階層。」
有馬回過頭來。
「泛兄,那個啊,聽說是不老長壽的宗教團體唷。哎,都活到這把年紀了,也不會想要長生了啦。不過我們這些壯年時期在艱苦時代中度過的人,對人生還是有所依戀吧。或許會流行吧。」
要是隆之這時候打開紙門走進來,就這樣坐下來一起吃飯,就完全是數天前的和平情景了。要是自己輕鬆的「喂」地出聲,妻子是不是會笑著回頭呢?
貫一安慰她說,要帶著襁褓中的嬰兒生活在後方,非常辛苦,所以這樣反倒好。
兵吉也對父親問了相同的問題,被狠狠地責罵了。
——即使如此,這才是現實。
「我的搭擋沒來,也不能出外勤,只好顧電話了。不過這是非公開的搜査,也不可能收到線報吧……」
一旦發現就完了。只要一度懷疑是不是其實根本沒有泉水?眼前剩下的,就只有灼|熱的沙漠和冰凍的霜雪。
或許過去的貫一隻是一直拒絕去看世界的實相罷了。雖說是夫妻,但終究是別人,更何況隆之是別人的孩子。就算再怎麼有感情,但若說並不會時常有生疏之感,那就是騙人的。貫一確實覺得隆之很可愛,現在也依然對他充滿了慈愛之情。
這是個重要事件。如果沒有人吿訴隆之,隆之根本無從得知。
他是在對我說話。
「我會儘早……報案要求警方尋找。那樣的話,大概明天就……」
沒錯……不能就這樣下去。
「說的沒錯。」西野大笑起來。「愈是可疑的東西,就愈吸引人嘛。戰後就像雨後春筍般出現了許多新宗教。伊豆姑且不論,駿河好像很多呢。是因為宗教不像戰前那樣受到彈壓嗎?宗教法人法也制定了,真不曉得宗教九-九-藏-書團體這下子是容易生存還是難以存續了……對了,剛才的醉鬼……」
眼前的情景就是如此的無異於往常……
根本沒什麼。
生下我的也不是你……
「……原來如此啊。我才在奇怪,人都在現場抓到了,也自白了,除了搜索證據,何必還要審問呢……?看你那樣子也沒辦法哪。他現在的犾態沒辦法問出切確的供述是吧。喂,緒崎……」
「我並不是那個意思啦。」
然而印在貫一眼裡的,卻完全是熟悉的日常風景。電燈泡的溫和光芒。砧板咚咚的聲響。鍋子冒出來的蒸汽。
「真令人厭惡。」
「我知道的。那傢伙啊……那傢伙只是在閃爍其詞罷了,那傢伙是個殺人的猴崽子。」
「應該不是假裝吧。他才沒那麼機靈。那是他本來的樣子。可是他不可能沒有責任能力,也不是精神異常,只是性格腐敗罷了。不能連那種傢伙都讓他無罪釋放。」
「是什麼?」
「不要拚過頭了。」
貫一說出殘酷的話來:
——宗教。什麼宗教?
已經無法挽回了。
「瘋了……?」
這……也算不上回答。
有馬蜷起背,朝著窗戶答道:
「他就是是兇手。」
有沒有血緣關係,根本無關緊要。
可惡的殺人兇手……!
——沒錯。
然後他深深地嘆了一口氣。
「不要緊?我要緊得很哪。」緒崎豁出去地說。「老爺子,我啊,跟那個低能的混賬東西面對面待了整整一天哪。那個臭傢伙不管問他什麼,回答都是左閃右躲,敷衍了事。要是我低聲下氣一點,就給我吐些莫名其妙的話。一逼問他,就立刻道歉。戰戰兢兢、扭扭捏捏的,連半點信念主張都沒有。明明殺了人,卻一點反省的樣子也沒有。不,他根本什麼都沒在想。被那種人給殺掉,被害人真是不幸。與其被那種人殺死,被驢子晈死還比較能瞑目。我光是想起那傢伙就噁心。如果我不是刑警,早就把那種廢物給殺了。」
美代子垂著頭,在碗中添飯。
「當然偉大啦。」老人說,將糊成一片的黑板再擦了一次。「這個國家沒有國王啊。也沒有武士了不是嗎?唯一一個髙高在上的現人神大人,也做了人類宣言哪。連神都沒了。管理政事的究竟是哪些傢伙,庶民大概都知道。沒有權力者,也沒有信仰的對象,唯一能夠依靠的就只有金錢了。人類只會膜拜能夠依靠的東西,不是嗎?這個國家到底是不是民主主義很難說,不過肯定是拜金主義不會錯。資本家是最偉大的。」
「會嗎?哪裡巧了?」有馬問。
「不用再說了……」
這樣的不安,與疼愛即將出世的孩子的心情,同樣佔據了當時的貫一的部分心情。流掉的孩子很可憐,令人同情,但是就算孩子平安出生,貫一也沒有自信能夠將他健康地扶養成人。
「什麼是不是真的?難道你想說那個人就是箱根事件的真兇嗎?這……」
「不,那傢伙只是太卑鄙了。」
「他有前科嗎?」
沒錯……昨晚,貫一仔細聆聽妻子的說明之後,心中產生了一個疑念。
「箱根?那個案子沒有破呢。」
「公開發表是說犯人死了。誰知道到底是不是真的。」
——他們為什麼會知道?
我要殺了他!——緒崎再次說道,拿起手中的文件拍打桌子。
「我不是說案子……」老人打斷緒崎,朝他伸出手指。
有馬環抱雙臂。
貫一了解。妻子在不斷地困惑與深思之後,最後選擇了再次浸淫在家這個溫暖的泉水當中。不,她無法不選擇這條路。
因為是幻覺,所以只要期望,就可以得到。
——不是的。
「天知道。」西野扭了扭脖子。「身無分文、居無定所,他是怎麼跑來這裏的呢?總不可能是走路過來的吧?可是如果有錢坐火車來,不必白吃白喝,直接在上野舉杯慶祝不就好了?總覺得前言不對後語呢。說起來,那個人是不是根本不曉得這裡是下田啊?」
「不是的。你也聽到剛才的說明了吧?他們是來提供線索的。羽田隆三先生是被害人的遠親,由於買賣土地和設立財團法人等等,與被害人在生意方面關係也很密切。而柴田勇治先生與被害人一家從上上一代起就過從甚密,織作紡織機械現在一族已經滅絕,目前由柴田制絲的幹部經營。而且就像雜誌上吵翻天的,柴田先生本人和被害人關係也很親近。羽田先生和柴田先生都對被害人個人知之甚詳。平民協助搜查是天經地義的事吧?搜查本部長只是要求我們對這些透過一般搜查無法掌握到的資訊小心處理。」
咚咚咚地,日常的聲音迴響著。
——全都是假的。
「而且那個猴崽子明明是猴子,還敢加害咱們人類哪。那種禽獸就該消滅。就連狗咬了人都得抓去殺哪。」
那個時候,就算是謊話,貫一也應該假裝絕望才是。貫一是真的覺得悲傷,而且反正話語本來就是不誠實的……
為什麼你老是這樣……?
不可思議的聲音再次響起。更接近了。
美代子在意著屋外。然後她靜靜地答道:
「……我明白了。可是……也不能就這樣下去吧?我們姑且不論……但隆之他……」
貫一沒有回話。
剛才被粗魯地關上的門不知不覺間打開,一名年老的刑警站在那裡。
自從弟弟離家出走後,家人愈來愈無法相處。一樣是話語失去了效力,就像現在的貫一和美代子,父母的關係傾軋,家庭的時間凍結了。父親拒絕貫一,貫一拒絕父親。底下的弟妹們臉上失去表情,家裡的一切全都有如虛假,一片空虛。
隆之不知道從哪裡聽來了連貫一都不知道的親生母親的事情。
「什麼叫惡啊?正義這種東西的虛偽外皮,老早就被剝下來啦。鬼畜英美其實是仁慈的進駐軍,咱們的盟友德意志倒成了惡魔的爪牙。可是就連這種狀況,只要世間局勢一變, 又全部都會顛倒過來。老爺子剛才不也說了嗎?這個國家是拜金主義。拜金主義的社會裡,有貧富差距,沒有善惡之分。沒有正義也沒有邪惡!」
但是就算是舊家,佃農還是佃農,不管持續幾年,都不是多了不起的人家。所以貫一早日完全沒有受到嚴格管教,要他注重血統、繼承家業什麼的。可是那微不足道的境遇差異,還是成了一種無言的壓力,貫一確實從相當年幼的時候開始,就有了繼承人的自覺。
鐘聲一響,哭泣的妻子宛如驚奇箱里的嚇人玩具似地站起來,走向廚房。貫一一瞬間戒備,心想妻子該不會要拿菜刀做什麼傻事,結果並不是,妻子只是無言的、宛如進行儀式般地,準備起晚餐。
「在這種地方和老爺子爭論也沒用。到了下午,一定就會找到多如牛毛的證據,證人也會把這兒塞得門庭若市吧。這麼一來……那個卑鄙無恥的傢伙就完蛋了。老爺子也會信服的。」
好像是在向他討煙。
等一下。
「嗯……是啊……你說的沒錯。」
有馬以玩笑般的口吻說,但他的眼睛沒有笑意。
刑部以冷淡的口吻說。
「腦袋有問題?那的確是有問題。都殺了人嘛。殺人犯全都是瘋子。正常人會殺人嗎?才不會哩。」
「這就叫做看人臉色。」緒崎用腳跟踢著講壇。「為誰小心處理?為那些財閥的大人物嗎?本部長說這是一般搜查無法掌握到的資訊,可是兇手都已經抓到了,只要逼問那個蠢蛋就行啦。逼他吐實以後,趕快發出新聞稿還是開記者會不就成了?」
緒崎難過地伸了個懶腰,轉動脖子,順便瞥了瞥有馬,接著呻|吟似地問:「老爺子今天接下來呢……?」
晚餐已經準備好了。
「對對對。」緒崎眯起眼睛。「他說韮山的山裡有野篦坊。這不是讓人很想掐死他嗎?真是愚蠢。可是啊,令人吃驚的是,這份報吿書里說,關口也是那個『武藏野連續分屍殺人事件』的關係人。」
緒崎氣勢洶洶地叫罵,有馬的表情變得有些受不了。
貫一半帶不耐煩地說道,於是那名男子——刑部殷勤地答道「這樣,恕我失禮了」,在圓型的胸飾前合掌。
大概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