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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第七章

站在眩暈坡底下,給人一種城鎮到此結束的感覺。
鳥口還是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好。
這棟三層樓高的大樓與不景氣的市街格格不入,堅牢無比。這裏就是益田工作的地點——玫瑰十字偵探社。一樓是高級西服店。入口處以裝腔作勢的文字標示著「榎木津大廈」。大廈的物主就是自稱日本唯一——不,世界唯一的天然偵探,玫瑰十字偵探社代表榎木津禮二郎。
脖子好像快抽筋了。
「……聽說您在研究妖怪是嗎?」
多多良翻了幾頁,把書轉過來,推向鳥口。接著他笑著問:
「這種殘缺感……是怎麼回事呢?」
腳縮了回去,什麼東西忽地爬了起來。
「連載的契機就是塗佛。」
起初似乎完全不知道該從何著手。
然後……今年春天——鳥口再次被捲入棘手而且奇妙的事件。
只見被窗框切成四方形的白色陰天。
「對。簡單地說,裏面的畫非常俏皮。裏面畫的小東西、情景設定等等,全都有所影射或諧音,整張畫就是一首狂歌。而且非常徹底地、反覆地把意義編織在裏面。十分徹底唷。圖畫的說明也充滿知性,精巧絕倫,完全是江戶風格。」
「話說回來,怎麼了?你怎麼睡在這種地方?」
鳥口抬頭一看,中禪寺正在看書。
被太陽曬舊的黑色書架、成排褪色而蒙塵的書背。書。除了書還是書。書與書之間,書的另一頭也堆滿了書。從書的隙縫間露出來的櫃檯前,坐著一個身穿和服的男子,表情彷佛北半球已經毀滅似地臭到了極點,也在看書。
益田抓過自己的皮包。
到處都堆著書。中禪寺家裡,沒有一個房間不被書所侵入,即使客廳也不例外。鳥口望向多多良指示的方向,那裡依照大小堆放著線裝書。
鳥口苦笑。天底下只有這個人,不可能有任何不想讀的書。而且就算沒人拜託,他也總在看書。不管是約定還是調查,只要有理由可以名正言順地讀書,他肯定會讀得更賣力。
他望向窗外。
不過中禪寺這個人就像之前說的,成天都在看書,而且不只是讀艱澀的專門,赤本和漫畫他也讀,古文書也翻閱,若真的有心,甚至還會從國外調來科學論文研讀,他會如此博學多聞,說當然也算理所當然。然而即便如此,中禪寺所蓄積的所謂一般派不上用場的知識量,真的是非比尋常。

店主人怫然作色。儘管怫然,卻仍然看也不看鳥口。或者說,雖然他與鳥口說話了,但現在他的眼中連鳥口的鳥字都沒有。他的眼睛正頑固地緊追著鉛字。
鳥口總覺得手足無措,什麼也沒說,拉過櫃檯旁邊的椅子坐下。
「沒錯,理由。」多多良再次說道。「膚淺的表面解釋並不完全。或許光是追溯文化起源還不夠,也可能是生理層面的問題。腦科學和精神醫學的成果有時候能夠補充民俗學的不足,考古學有時也能夠改寫歷史。我本來是念理科的,但就在想東想西之間……尋追到妖怪上頭了。」
多多良翻頁,上面畫著奇怪的怪物。
一臉死氣沉沉的老頭子在店門口拿撣子拍掉書本上的灰塵。態度看起來一點都不像在做生意。益田總是覺得他應該招呼招呼客人才對。
鳥口追查著複雜奇妙的事件,在這當中,他透過朋友作家關口,認識了這個怪人古書商。這宗棘手的事件幾乎有如惡魔一般,毫無解決的跡象;而使它閉幕的既不是刑警也不是偵探,而是這個古書商——中禪寺秋彥。
「昨天我打電話到赤井書房了。」
「唔唔,好像聽說過又好像沒聽說過。」
「見越還能了解,傳說很多,《和漢三才圖會》里也有,不過在《和漢三才圖會》里叫做山都。然後是休喀拉和咻嘶卑……這兩個算是難懂,不過也不是完全不懂。但哇伊拉和歐托羅悉就真的莫名其妙了。然後這個呢……這是塗佛……」
古書商邊讀邊問。
「如果敦子做了什麼蠢事……應該是五天前吧。那個傻瓜到底幹了什麼?在路上撿到華仙姑嗎?」
這是好聽的說法,但鳥口參与編輯的雜誌,是只能夠不定期發行的粗劣出版品——亦即俗稱的糟粕雜誌;不僅如此,裏面刊登的報導全都是犯罪題材,而且獵奇犯罪的比重高得異常。因此鳥口雖然是一般平民,卻經常得涉入這類陰慘的事件中。
「如果我說不行,你會回去嗎?」
他覺得好像再次聽到在樓梯間聽到的那種奇妙音色。
「結果?」
益田取出幾張紙。
「下午才會醒吧。賴床是咱們主人的生活意義嘛。」
「哦,咻嘶卑。」
「布由小姐現在正在準備早餐……對了,益田先生用過飯了嗎?」
鳥口也知道那本書。以前中禪寺曾經給他看過。根據介紹中禪寺給鳥口認識的關口說法,那是中禪寺的座右書。
「為什麼會想到要聯絡我?」
這宗連續獵奇殺人事件後來被評為史上最慘絕人寰的案子,就如同它的惡名,彷佛是一種傳染病,感染了所有接觸到它的人,一邊在牽涉其中的人心中注入黑暗,一邊不斷地擴散開來。鳥口在不知不覺間被捲入事件,心中的盒子因而被撬開,窺見了黑暗的、無底的深淵。籠罩事件的黑暗,不允許事件記者鳥口置身事外,只是做一個單純的旁觀者。
「哼。如果敦子瞞著我幹什麼壞事,肯定會隨便抓個附近的事件記者還是偵探助手之類的幫忙嘛。」
「你有事瞞著我對吧?不過我大概猜得出來。一定是敦子那傢伙又幹了什麼蠢事吧。不對嗎?」
華仙姑處|女這個神准占卜師的影響力甚至遍及財政界,在背後操縱她的男子,似乎就是尾國。鳥口查到了這件事。華仙姑的占卜之所以百發百中,全都是由於尾國惡毒且巧妙的奸計所致。識破這一點的,則是榎木津的朋友,敦子的哥哥——中禪寺秋彥。
即使如此,鳥口在爬上眩暈坡前都一定會這麼做。因為他覺得若不這麼做,就彷佛不知自己即將前往何處。鳥口覺得很不可思議。如果不去意識,根本沒有什麼好在意的。這隻是一條普通的坡道,然而一旦意識到就不行了。對鳥口來說,這條坡道……是一條特別的坡道。
他扶住玻璃門,然後猶豫了。
「哦……」鳥口敬畏不已。
「不知道……」
「那麼……」
敦子恢復了凜然有神的表情。
「您不擔心嗎?您們是一家人啊。」
「對,有時會留下一些玩具。記在玩具上的名字也不一樣。所以尾國雖然是家庭藥品的販賣員,卻無人知道他究竟隸屬於哪家藥局。非常混沌不明。」
三樓是榎木津的事務所兼住家。由於佔據了整個樓層,相當寬敞。門板嵌著霧面坡璃,上頭以金色的文字標示著「玫瑰十字偵探社」。哪裡有玫瑰,哪裡又是十字,益田完全不了解。他也算是員工,覺得應該要早點弄明白才是,但他剛開始上班沒多久,就知道這種事直接問榎木津也是白費功夫。榎木津這個人不會說明。而且有可能他根本忘了。所以益田覺得去請教榎木津的小說家朋友或舊書商朋友比較好,卻遲遲找不到機會。
這也是當然的。雖然這個題材很適合糟粕雜誌,但不能否認,對手似乎有點過於強大了。聽到這件事時,益田也這麼覺得。
鳥口也覺得中禪寺是自己這種貨色無論如何也應付不了的傢伙。而且中禪寺也決非能草率應付的人。但鳥口仍然不知好歹地動輒拜訪中禪寺。拜訪的理由總是形形色|色,不過更重要的是,鳥口也覺得自己是為了尋求那種不可思議的連帶感才來到這裏的。
「嗯,看了很教人心疼。可是敦子小姐不愧是師傅的妹妹,運氣絕佳。她被一家叫條山房的漢方藥局……」
這是佛堂吧。
敦子將咖啡擺到桌上。
不過赤井書房雖說是出版社,也只是個空有其名的公司,出版的只有鳥口所編輯的《月刊實錄犯罪》一本雜誌而已,而且連那本雜誌都在停刊中,實在https://read.99csw.com不成體統。員工包括社長在內,只有三個人。
這麼隨便的偵探事務所能接到羽田這種大人物的委託,幾乎全拜偵探父親的介紹吧。寅吉再次打了個大哈欠,發牢騷說:「受不了,每次收拾爛攤子的都是我耶。」負責看家的偵探秘書為了應付羽田的使者,似乎吃了不少苦頭。
多多良推起有些滑下來的眼鏡。
他打開門。
益田也明白眼前的狀況,他們非得藏匿華仙姑不可,但是他沒想到華仙姑竟會一直住下來。寅吉粗濃的眉毛奇妙地扭曲了。
那並不是什麼特別的風景。
「嗯,對她施以後催眠的是賣葯郎尾國誠一。除了尾國操縱她以外,別無可能了。因為華仙姑一直深信尾國已經死了——儘管事實上他們幾乎每天見面。」
「雖然還不知道尾國究竟有什麼目的,不過他並沒有特別避人耳目,沒有使用假名——也不曉得尾國這個名字是不是真名——總之他大搖大擺地過日子。他住在鳥口調查到的地點,門牌上的名字也是『尾國』這個姓氏,附近的人也都知道他。不過因為他做的是巡迴賣葯的生意,幾乎都不在家。鳥口是在更早以前——四月的時候查到這個叫尾國的人,不過他已經兩個月沒有好好回過家了。」
眩暈坡上的風景,真的是平凡到近乎乏味。雜木林和竹林里並列著平房老民宅,另一頭則有五金行和雜貨店。就連那些店也是因為屋檐下擺著金屬臉盆、掛著束起來的掃把,才勉強看得出是店鋪,一旦關店,便與一般民家毫無區別了。
由於涉入那個事件,鳥口經歷了深刻的體驗,幾乎顛覆了過去的人生觀。
「條山房?」
再過去一些,有一家兩側都是竹林的蒿麥麵店,隔壁就是舊書店。舊書店的店面很不起眼,要是不留神地走著,可能就會錯過了。寫著店名的扁額也在風吹雨打中褪色了。
中憚寺闔上書本。
「是沒錯啦……」
「尾國誠一嗎?」
她的視線前方……
但他卻有個極賢慧的夫人。
敦子偏著頭問。寅吉摸摸睡亂的頭髮,揉著睡腫的眼睛,有點慢吞吞地說:「一點都不要緊唷。別看我這樣,我可是很強壯的。就算露宿也根本算不上什麼。話說回來,敦子小姐,這種打雜的事是我的工作……」
寅吉說道。榎木津真的是個很難起床的人。不過益田覺得仔細想想,這麼說的寅吉自己都睡到現在才起來,實在沒資格說偵探。早就已經過十點了。益田這麼說時,敦子便非常好笑地說:「寅吉先生說了夢話唷。」
敦子也是個雜誌記者。但是她任職的出版社稀譚舍,是赤井書房根本無法比較的一流出版社,敦子參与編輯的就是那裡的招牌雜誌。
「唔唔……」
風貌有些少年氣息的女記者開朗地說「不要緊了」,再次微笑。但是那張笑臉仍然處處留有怵目驚心的瘀血和傷痕。敦子為人機靈,似乎察覺益田的視線落在這些傷痕上,辯解似地說了:「啊……我拜託寅吉先生,去了那家漢方藥局領了葯回來。葯很有效。寅吉先生,早安。」
「是的。我記得……他做出包庇兇手的供述……」
「對。鳥口也這麼認為。事實上,佐伯小姐一直深信尾國先生老早就已經過世了,對吧?」
「貓為何會變成鬼怪,這才是重點。例如說,鞍馬山的魔王信仰背景與基督教有關,貓的話則是大陸。但大陸的貓在我國被替換成狸子,其中的理由是……」
「沒錯。怪異研究是很重要的。例如說,為什麼打叉記號會代表禁忌呢?一看到打叉,人就會停下腳步。被打叉的東西就不會被挑選。圈總是正確答案,而叉是錯誤回答。這是為什麼呢?」
鳥口平整呼吸,打開玻璃門。
中禪寺接著再次隨意翻閱起堆在旁邊的書籍。
「睡在這種地方不要緊嗎?會不會肌肉酸痛?」
「哎呀呀。」
不是不方便進去,而是他想起了初次拜訪京極堂的日子。
中禪寺就是如此饒舌的人。
「話說回來……」
京極堂說了:
這樣一來……鳥口別說是回嘴,連應和都插不了口。聽眾只能畢恭畢敬,嘴巴半開地拜聽他的高論。不管訓示有多麼地令人感激、理論有多麼地深奧,鳥口至多也只能在中禪寺說完的時候,「唔嘿」一聲而已。
多多良愉快地晃動身體。
「匡當」一聲,鐘響了。
冷淡到了極點。
益田別開視線。不知為何,他看不下去。
「托你的福,還沒有。」
聲音很快就平息了。他從平台的小窗往外看,只見不景氣的市街形成的粗糙景觀。
「敦、敦子小姐好像是這麼說的。怎麼了嗎?師傅知道嗎?」
「嗯。布由小姐說她至今仍然無法相信。她說鳥口先生拿照片給她看,事後她也覺得那個人很像誰,但是由於認定尾國先生已死,所以沒有聯想在一起。可是……」
完全沒錯。是不是蠢事姑且不論,中禪寺的妹妹敦子確實與鳥口正在追查的事件有關係,而且鳥口也的確被要求不能透露。
那是店主人中禪寺秋彥。
「這我知道。我啊,有事想要請教華仙姑——不,佐伯小姐。」
不久,這些書店逐漸自行出版,為了滿足出版所需,發祥于築地的西式活版印刷廠和洋裝本制本業者也遷移過來,西神田獨特的街景就這麼形成,直到現在。
「是中禪寺的妹妹幫忙的。」
多多良喃喃自語地想了一會兒,沒多久又恢複原來一本正經的表情。
「二十三還是二十四吧。」鳥口答道。其實鳥口連敦子的生日都知道,可是詳細過頭可能會啟人疑竇。要是被懷疑就不好了。
接著他想了一會兒,這麼說道:
「也是啦。」
華仙姑處|女這個名字,只是世人擅自的稱呼,本人說她從來沒有這樣介紹過自己。現在在廚房準備早餐的女子,本名叫做佐伯布由。
中禪寺轉向鳥口。
「是啊。」
「要從那些傢伙手中保護她,這裏比較方便。再怎麼說,這裏都有先生在啊。」
「哦。完全猜中啰。」
「沒錯,或許有這樣的意思在!石燕最喜歡來這一套了。像是家道中落、貴得讓人眼珠子蹦出來的佛壇之類的……啊啊,這個看法不錯。」
鳥口心想應該不要緊,所以對赤井什麼也沒說。鳥口沒料到竟會發生如此不測的狀況,完全沒有採取預防措施。
事實上,眩暈坡很短。只要稍微走上一段路,坡道就結束了。儘管如此,登上坡道頂端后,不知為何會留下一股徒勞感。坡道途中的風景自始至終幾乎沒有變化,所以讓登坡者有種不斷原地踏步、繞圈子走的錯覺吧。
「不過啊,其實我已經準備在《稀譚月報》雜誌上連載了。從下個月開始刊登。」
鳥口將他的話當成耳邊風,邊說著「看起來不像呀」,邊環顧店內。
益田說到這裏,敦子的一雙大眼顫動了。
「沒錯。富山的一柳藥品,是史郎先生的老家。那家藥店知道尾國誠一,說是兒子的朋友。」
「師傅也真過分,一副什麼都知道的樣子,原來是在套我的話嗎?」
店名叫「京極堂」。
後來,那一帶——西神田地區由於接近官廳街的地利,成立了許多大學。同時由於全國性的升學率提高,年輕人自鄉下大舉遷住,結果集中建設了許多以學生為對象的租賃屋,學生街於焉誕生。
三天前,華仙姑被韓流氣道會這群近乎流氓的暴徒給襲擊,救了她的不是別人,就是榎木津禮二郎。榎木津乍看之下狀似柔弱,但一打起架來,卻是強得不像話,連當時在場的益田都有些被嚇到了。後來益田把被盯上的華仙姑帶到事務所這裏來,但……
鳥口說道,多多良便一臉嚴肅地說:
「那個可笑的團體宣傳著恣意擴大解釋的氣功對吧?敦子在《稀譚月報》這個月號上寫了一篇報導……哦,難道與這有關?」
「不……不太明白。可是……不可能吧……」
毫無辯解的餘地。
「的確像敦子小姐會說的話呢。」
「沒錯。」鳥口答道。「是一個叫韓流氣道會的團體,表面上九-九-藏-書是武術道場。師傅知道嗎?」
鳥口完全不曉得該說些什麼才好。
「一柳先生的……朋友?」
就算嘴上罵得難聽,中禪寺一定也擔心著妹妹。
寅吉大為驚慌:
現在回想起來仍然歷歷在目。
「沒關係的。我在這裏打擾,這是應該的。請至少讓我做這些事吧。而且寅吉先生不是打雜的,是秘書吧?」
「知道。」
鳥口這麼說,中禪寺便露出極不愉快的表情。接著他端正坐姿,用說教般的口吻,針對義務感與幸福感的關係和人類自由意志的問題,諷刺加指桑罵槐地滔滔不絕起來。
昭和的妲己——華仙姑處|女……
鳥口低下頭來,多多良露出詫異的表情。
但是,去年的事件很特別。
「師傅,呃……」
「我不記得我收過徒弟。」
鳥口再一次往裡窺看。
「古魚……什麼古魚?」
「不知為何,中禪寺很拘泥於渡來人。我對大陸的妖怪很熟,所以他說要借重我的智慧。」
「鳥口先生,你覺得如何?」
「益田先生,有什麼發現嗎……?」
自從箱根事件以後,鳥口似乎被中禪寺認定為教唆妹妹的壞朋友之一了。在箱根事件中,鳥口與敦子一起出了大糗,給旁人惹來相當大的麻煩。
「不是。」多多良歪起眉毛。「以柳田老師為中心的研究現在依然興盛,也有許多在野的學者,不過在這當中,像我這種研究者仍屬異數。和學術界特別格格不入。我並沒有事師什麼了不起的人,也不屬於任何派別。而且我所做的學問,不管是民俗學或文獻學都無法弄明白,視情況,我有時候也會引用考古學或心理學做為論據,總而言之,只能夠稱之為妖怪學。我的同好包括了中禪寺,有好幾個人唷。所以不管再怎麼研究,也沒有地方發表。沒有媒體願意讓我發表。」
那是只有短短几分鐘的、細長的異界。
「……預測如何?」
多多良再一次「嘻嘻嘻」地笑了。
鳥口誤闖受到超越人智的不文律所支配的異界,被囚禁在無法逃脫的牢檻里,他掙扎、抵抗,最後還受了傷。將那件教人一籌莫展的詭異事件——「箱根山連續僧侶殺害事件」導向終結的,也是中禪寺。
「哦……」
「其實……喏,那邊的壁龕上不是堆著書嗎?」
「對。不過我骨子裡是個懶鬼,怕有天會給人家添麻煩哪。」
「塗佛啊……」
「什麼怎麼睡這裏,昨天和前天我都睡這裏好嗎?這裏的床只有先生那裡的一張而已。棉被雖然有好幾組,可是能鋪床的只有我房間。有榻榻米的只有我房間而已。沒辦法睡同一個房間,又不能在石子地鋪棉被。」
武藏野平原上並列著幾個台地,中野就是位於台地上的平坦城鎮。儘管如此,若往郊區走去,仍有坡道極多的地區.雖然都是坡道,但並非整片土地傾斜,而是傾斜的方向紛亂不一。小巷也都是人工建造的,給人一種勉強將高台與低地縫合在一起的印象。或許因為如此,許多細小的坡道任意切割城鎮,結果彷佛把地面給弄低了似地,造成有些場所景觀意外地美麗。
「可是,可是唷,儘管尾國對周圍的人毫不隱瞞,他本身卻是不透明的。像他在富山的哪家藥店工作……尾國當然也有向他買葯的顧客,所以我和鳥口分頭去探訪,結果……」
「借一下應該沒關係吧。」多多良把手撐在榻榻米上,爬也似地伸手拿過那本書。
一如往常。若說有什麼變化,那就是書變多了。一定是生意不好吧。書賣不掉。
益田狼狽萬分。
「真的……撿到了華仙姑?」
「哪裡有狗和網?」多多良笑了。「嗯,這些都是大角色,還是說熟面孔?然後中篇是絡新婦、鐵鼠、火車、姑獲鳥等等,知名度比較低一點,但還是聽過。」
莫名其妙。
簡直就像看卦的。默默地坐著就能說中。
鳥口仍然不是很了解中禪寺。冷靜想想,中禪寺這個人算是難應付的類型吧。
「您猜得沒錯。敦子小姐也被盯上了。」
「理由……?」
據說因此它才會叫做眩暈坡。
入口正前方有一道屏風,旁邊是接待區的沙發,有一雙腳掛在椅子扶手上。
「對於華仙姑的預測。」中禪寺冷冷地說。
「哦……」
多多良說:「哦,好年輕呀。她說這很有意思,向我建議希望能登在雜誌上,她會向總編輯提議,問我要不要寫寫看。」
「稀譚月報?怎麼會找上這麼特別的雜誌……?」
店裡沒有半個客人。但是他不管有沒有客人,無時無刻總是像這樣在看書。日復一日、無論天黑天明、是睡是醒,總是在看書。
只留下了舊書店。
鳥口本來以為世上沒有多少人熱愛妖怪,看樣子他太天真了。多多良的知識與中禪寺的顯然不同,但就不同的意義來說,更有深度。
「所以我涉獵文獻與他閱讀數據的目的有些不同的。唔,這先暫且不管,總之不管要調查什麼,若是不了解這上面登載的妖怪意義,就無從著手啦。仔細一看,這些妖怪全都相當棘手……」
「沒看見。華仙姑失蹤,真相是她差點被某個政治結社綁架,但途中逃跑了。她好像差點被抓去利用在什麼壞事上面。」
接著他心想反正想到的也一定是錯的,望向默默地讀書的乖僻古書商的側臉。
「咦?聯絡我?」
五天前,玫瑰十字偵探社接到鳥口的委託。
「師、師傅……」
「可是這樣先生的父親面子會掛不住啊。」
京極堂說道,總算斜眼望向鳥口,逞強似地說:「珍貴的藏書豈能那麼輕易賣人?」然後他終於抬起頭。
那種事無關緊要。
上面畫了一個巨大的佛壇。是個附有紙拉門、富麗堂皇的佛壇,可能是特別訂做的。佛壇前的地上掉著磐鍾和鍾槌,旁邊擺了一個漆盆,上面有木桶,桶里裝著水,插著白花八角的枝葉。佛壇旁邊放了一個同樣豪華的棋盤。佛壇的紙門打開一邊,本尊阿彌陀佛有一半露了出來。
原來如此,這也算得上是一種附身狀態吧。多多良說完,歪著頭說:「中禪寺好慢呢。」
「呃……」
「華仙姑……很有可能是被那個尾國所操縱……?」
總覺得白道歉了。
最奇異的是男子的雙眼。
甚至讓人在途中陷入眩暈。
「其實大前天……」
「中禪寺說,答案有幾個。」
「除了我以外,沒有人有這種頭銜了。」
「哦?」
「獲得了不起訴處分。那個時候我還是刑警。然後啊……」
「啊,赤井接了電話嗎?」
神田原本緊鄰日本橋的商人町,做為工匠町而興盛起來。聽說神田過去指的是鎌倉河岸到駿河台的狹窄地區,但隨著江戶的歷史發展,它所指稱的範圍愈來愈大,進入明治以後,西側的低洼地區市街化,它的邊界也更為擴大。
直到春初,益田都還是神奈川縣的刑警。益田一直以受民眾愛戴的警官為目標,轄區內發生「箱根山連續僧侶殺人事件」時,他負責此案,結果對原本深信不疑的事物產生了若干懷疑。就如同千里之堤潰於蟻穴這個譬喻,此案大大地動搖了益田做為警官的信念,結果益田辭去公僕之職,決定拜在攪亂事件的偵探門下,成為他的弟子。
「哇……?」
本來以為會被一笑置之,沒想到多多良一臉嚴肅地說:
「那裡有《畫圖百鬼夜行》。」
「去年年底,中禪寺在京都弄到了一本《繪本百物語》,而我傾盡我微薄的財產把它給買了回去。我是今年初——記得是一月四日吧——過來拿書的。那個時候,中禪寺正在讀那本《百鬼夜行》,說咻嘶卑怎麼樣。」
「才不是家人,是兄妹。而且如果事情嚴重到需要我擔心,你根本也不會贊成瞞我吧。」
「真是奇特呢。呃,不是從民俗學那方面研究過來的嗎?」
接著一股作氣爬到最上面。他預感到,要是在途中稍作喘息,肯定會陷入眩暈。
「她沒有去找旅館嗎?事務所這裏已經被那些人知道了吧?」
寅吉是個奇特的青年,他天不怕地不怕,住在這裏照顧蠻橫的偵探生活起居。他自稱偵探秘書,但有流言說他只是個打雜的。
「就是這本。這不是商品,看一下應該不會怎樣吧。當時中禪寺在讀這本書,然後說他很在意這本書的編排方式。」
「如你所知,鳥口三月起就一個個徹查華仙姑的顧九九藏書客,盯上了幾個人物,堅持不懈地持續盯梢,結果查到了一名男子。然後鳥口跟蹤出門的客人,找到了有樂町的佐伯家。那是半個月前的事。接著這次他監視那戶人家,發現該名男子頻繁拜訪此處。於是鳥口裝傻去見佐伯小姐,想要探問出那傢伙的來歷。」
「為、為什麼……完、完全沒錯。」
鳥口守彥在三月初旬的時候開始採訪華仙姑的事迹。
「好像說什麼天婦羅和小螃蟹,還有什麼跑去哪裡了……之類的……」
「完全不知道?」
「我是這麼想。不過那傢伙也不是小孩子了,放著不管也不會怎麼樣……不過我還是姑且聯絡她看看。然而她好像不在家,於是我便聯絡你。」
「對……」
「有一家藥局說,他們沒有雇傭尾國,但認識這個人。這個啊,敦子小姐……結果非常有意思。俗話說,現實比小說更離奇呢。」
說到羽田制鐵,那是一家一流的制鐵公司,也是家大企業。三天前,羽田制鐵的顧問還是會長親自前來委託尋人,然而反覆無常的偵探卻在約好的時間外出,爽約了。
——是因為如此嗎?
待益田清醒后,開口說道。
「我一直在思考關於塗佛的事呢。簡直就像被它給附身了似的。」
「幾乎是玩笑。不過中禪寺也非常明白這一點。於是下一個可能解答是,這是依照資料參考書畫的。」
鳥口一輩子都忘不了那一天。
他很敏銳。
「寫在藥箱上的藥店名稱都不相同。喏,賣葯的不是都會在顧客家裡寄放那種木頭藥箱嗎?箱子上會寫著像是小松藥品、宮田藥局、河合堂之類的……」
「咦?」
鳥口也經常過來求助於他的智慧。所以耐著性子聆聽充滿了諷刺挖苦的長篇大論,也算是獲得必要知識的一種手段。中禪寺的話值得他去忍耐,而且那些無謂的長篇大論當中經常隱藏著重要線索。
多多良歪著頭說。
「是的。說他們是同行,也曾經見過一次面。呃,根據資料,一柳先生的太太也是那事件的關係人吧?太太因為還在公判中,很快就知道她的住處了。我打算去拜訪一柳先生,不過在那之前……」
「塗,是塗,塗鴉的塗,塗改的塗,塗抹的塗。再加上佛。」
「啊、敦、敦子小姐,你、你的傷勢如何?」
鳥口也覺得應該沒有。
「感覺好像被塗佛給作祟了呢。」多多良勝五郎說道,笑聲異常地高亢。
益田說道,往後一看,中禪寺敦子本人正若無其事地捧著托盤站在那裡。托盤上擺著咖啡,正冒出蒸氣。
「解讀圖畫?」
中禪寺曾經提過這個東西。
鳥口首先偷|拍男子的特寫照片,待男子回去之後,立刻假裝是尼龍牙刷的推銷員,拜訪佐伯家,信口開河、天花亂墜地胡說一通,並拿出男子的照片給對方看。
所以,這裏並存著視野極佳的地方,與感覺極為封閉的地方。
中禪寺揚起一邊的眉毛望向鳥口。
他是個體態豐碩的男子。絳紅色的背心左右拉大,感覺鈕扣都要綳掉了。他的髮絲粗硬,鼻子上掛著小巧的圓眼鏡。整個人就像個上下短了一截的菊池寬。
狠狠地念了一頓之後,中禪寺的演說總算結束,於是鳥口立刻開口:「開門見山……」今天他並不是來借重中禪寺的智慧的。
「但是啊,」不知為何,多多良加重了語氣。「中禪寺還是無法接受。」
總是如此。然而鳥口卻有些困惑了。
「政治結社啊……」中禪寺簡短地說道,面容猙獰地瞪住鳥口。
這條坡道很狹窄,傾斜度也不上不下。
「預測?」
世上只要有需要,自然就會出現供給。看準了貧窮學生這個市場,以神保町為中心,舊書店大舉開張,新刊書店也跟著開店。
鳥口連自己都覺得問得很隨便。
「我是秘書兼打雜。」寅吉抬頭挺胸說,敦子笑得更深了。
「問我們先生也沒用的,益田。」寅吉說道。他到現在還是不把益田當同事看。
只要爬到頂端,那奇怪的預感就會煙消雲散。
「所以我覺得也不錯啦。」
中禪寺當下介面說。
「佛祖是妖怪嗎?」
敦子被剛才提到的韓流氣道會襲擊,受了傷。五天前,敦子偶然與華仙姑相識,明知道危險,卻仍然與華仙姑一起行動。
敦子露出讓人不忍直視的表情。
「敦子受傷了嗎?」中憚寺問。
那是使冬天的逗子一帶陷入混亂的噩夢般事件。益田本身雖然並未直接相關,但他警察時代的上司石井是當時的搜查主任。敦子與她的哥哥還有榎木津都與本案相關。益田確認似地望向敦子,她微微點頭。
男子雙手指著掉出來的眼珠子。
可是,比刻意嚇人的圖更要……
「不過中禪寺在意的是後篇。見越、休喀拉、咻嘶卑、哇伊拉、歐托羅悉、塗佛、濡女、滑瓢、元興寺、苧泥炭、青和尚、赤舌、塗蓖坊、牛鬼、嗚汪。」
當然沒有那種事。
不知道最近學生勤勉程度如何,但當時的學生非常用功,讀書量也大。
「生意不好呢。」
「什麼跟什麼啊?」寅吉泄氣地說。換成益田,如果自己的夢話是這種內容,肯定也會感到泄氣。寅吉搔著頭,一副難為情的樣子,益田拿他取笑了一陣子以後,端起敦子泡的芳香灼|熱的咖啡喝了起來。
「一定有理由的。有時候完全不同的文化圈,使用的象徵符號卻相當類似。我想知道其中的理由。」
「怎麼,是益田啊。我還以為又是羽田制鐵的人來抱怨了。」
二樓被一個看起來人很親切的稅務會計師及冷漠的雜貨盤商所租賃。姑且不論會計師,雜貨商似乎不怎麼賺錢。
「有的。《嬉遊笑覽》這本江戶的隨筆里,有一節叫做『妖怪畫』。裏面提到的妖怪有赤口、滑瓢、牛鬼、山彥、歐托隆、哇伊拉、嗚汪、塗篦坊、塗佛、濡女、咻嘶卑和休喀拉——幾乎完全重複了。上面只有提到名字,不知道是怎麼樣的圖畫。不過其他有好幾份繪卷,裏面所畫的登場人選——說妖怪是人選也有點怪呢——登場的妖怪完全相同。不過像《化物繪卷》、《百鬼夜行繪卷》,名字有些出入。有一種說法是,這是狩野派所流傳的妖怪畫的範本。鳥山石燕——也就是這本書的作者——石燕把範本上的妖怪全部擺在這個後篇里了。」
於是敦子說:「那麼請一起用餐吧。榎木津先生起床的時間不一定,所以準備早餐的時間也不固定。今天……」
鳥口隔著玻璃門窺看內部。
益田繞過屏風,在沙發坐下。
「你說的是世田谷的漢方藥局嗎?」
鳥口抱起雙臂。完全聽不懂多多良在說些什麼,聽起來只像是在念咒。
「問布由小姐?」
赤井書房是鳥口工作的出版社。
儘管歷時尚淺,但他覺得第一次拜訪這裏時還比較有活力。一問之下,聽說這兩年街上的景氣就一直很不樂觀,所以或許只是益田的心理作用;但他強烈地感覺到,就在春天移轉到夏天的短暫季節變化中,街上的活力是每況愈下。
「誰套你的話了?我只是說出最有可能的狀況罷了。其實昨天《稀譚月報》的總編輯中村先生打電話過來,問我:『令妹還好嗎?』這豈不是問得我一頭霧水嗎?一問之下,才說敦子得了惡性感冒,請了三天假。那個瘋婆娘會因為感冒請假,這首先就太可疑了。這要是真的,我應該也會接到聯絡才對,所以我猜想她一定在搞什麼鬼。」
「華仙姑是個傀儡。她被施了后催眠。」
這隻是……短短數個月前的事。
然後——事態急轉而下。
「我並不是喜歡才讀這種書的。我和朋友說好要為他調查麻煩的東西,才會讀這種不想讀的書。可是每次好不容易進入佳境,不是你就是木場和關口之流的出現,拿些有的沒的事來妨礙我。我和人家一月四日就說好了,今天都已經五月二十九日了,卻一點進展也沒有。」
「關於那個……布由小姐以為已經過世的人。」
不管是什麼,只要是能夠刺|激知性好奇心的題材,敦子都非常喜歡。只要能夠滿足她的知性好奇心,題材本身的傾向似乎完全無所謂。事實上,不管是猥褻的題材還是怪奇的題材,只要交到她的手中,全都會轉變為充滿學術氣息的報導。
「我想知道十五年前發生了什麼事?她曾經對敦子小姐說,她把所有的家人都殺光九-九-藏-書了。她還說她認識的尾國誠一也在十五年前過世了……」
而且還是女客。同時這個來客不是一般女子,而是每個人都想知道她的下落的神秘通靈占卜師——華仙姑處|女。
「你看到我這樣子還不明白嗎?我一點都不閑好嗎?」
「師傅還是老樣子,好冷漠唷。理我一下有什麼關係嘛?看這樣子也沒有客人,師傅一定正閑著吧?」
不折不扣的書齋派。
益田走上石造階梯。
「您就是在研究這類東西?」
「你們只有三個人,至少也該串一下口供吧。」中禪寺意興闌珊地說。「你已經兩個月以上都全心投入揭穿華仙姑的底細,也一一向我報告經過。你連華仙姑的住處都查出並潛入了,儘管如此逼近真相,卻被她給逃了——你五天前聯絡我時是這麼說的吧?那麼事到如今能夠成為大消息的,除了抓到本人以外還會有別的嗎?不僅如此,你還提到敦子的名字。那傢伙不也是五天前開始有可疑的行動嗎?如果這些事情沒有聯想在一起,只能說是遲鈍了。」中禪寺說。鳥口死了心,說:「師傅說的沒錯。」接著他站起來,深深一鞠躬。
那是個燠熱的日子。
「原來如此。那應該就是這樣沒錯吧。」
「真是大傻瓜。」中禪寺說道。「那種東西認真看待才是笨蛋。那跟撫摸痛處,疼痛就會減輕的錯覺是一樣的嘛。說『痛痛飛走』,疼痛就會飛走,所以也不能說完全沒效果,可是那根本不是值得大費周章仔細驗證的東西啊。」
「師傅……」
這一點實在教鳥口無法理解。
鳥口說,他當下就察覺對方不是在說謊。因為鳥口事前已經得知華仙姑身邊有個可疑男子會使用催眠術。
「是在開時事玩笑嗎?」
但用不著偵探出馬,由於前述的狀況,華仙姑出現在益田等人面前了。
不僅如此,在這類日常對話中,從他的口中源源不絕地湧出來的話語,大部分都是由諷刺、歪理、抓語病、詭辯所構成的。而且全都有外行人無法招架的龐大資料來撐腰,更教人無從抵擋。再也沒有比理論武裝后的謾罵更惡毒的了。
咻嘶卑是妖怪的名字。鳥口之所以能夠追查到華仙姑,就是某一事件里有咻嘶卑登場。不過鳥口只知道名字而已。
尾國誠一是巡迴諸國,推銷家庭藥品的販賣員,是所謂越中富山的賣葯郎。
這或許是一起歷經凄慘事件始末、這種日常難得的體驗所造成的錯覺。那麼就某種意義來說,這可能接近戰友,是共享非日常記憶的人擁有的一種連帶感情。不過一切只是鳥口單方面這麼感覺,至於中禪寺怎麼想,鳥口無從得知。
它的坡度決不陡峭,但是除了坡道以外,什麼都看不見。左右兩旁是無盡延伸的油土牆。坡道平緩地延續,一瞬間讓人有種盡頭上什麼都沒有的錯覺,彷彿坡道將永遠延續下去。
如果真有這種東西,一定比一般妖怪恐怖多了吧。
「不過什麼?」敦子不安地說。
「尾國呢?」
「那麼,毒佛是什麼呢?」
「要你多管閑事。」
「那種事連地鼠都知道。這陣子你每次到我這兒來,開口閉口就是華仙姑,隨便猜都猜得到。順道一提……你是不是有什麼事不敢告訴我?」
「我是一本低俗的糟粕雜誌的編輯,不太懂這方面的事,不過京極師傅教了我不少,也覺得好像略懂一些……不,還是不懂,雖然糟粕雜誌有很多怪談類的題材,不過頂多也是鍋島的貓怪騷動、指導牛若丸劍術的烏鴉天狗這一類的……」
中禪寺表情兇惡,嘴巴惡毒,實在算不上是好好先生的類型。的確,他那有些過瘦的身形和古典的外貌,睜隻眼閉隻眼來看,也不能說不英俊;而且他能言善道,甚至饒舌過頭,所以應該也不是不受歡迎,但鳥口還是無法信服。他怎麼樣都無法想象中禪寺談情說愛的樣子。不管怎麼想,京極堂店主的嘴巴都不可能吐出那種娘娘腔的話來。
那宗獵奇事件就是去年夏天到秋天震驚社會、惡名昭彰的「武藏野連續分屍殺人事件」。
最近鳥口都這麼稱呼中禪寺。
「請、請等一下。」
「以前有什麼資料參考書嗎?」
「原來如此。」
「殘缺?什麼東西?」
多多良將幾本書擺在矮桌上攤開。
「師傅,您在查些什麼?」鳥口問道,於是中禪寺一臉嚴肅地回了一句。
這個人或許比中禪寺更難應付。
「結果約定準備期間半年,要在下個月號——也就是七月號,六月發行的雜誌開始連載。我決定從最莫名其妙的妖怪寫起,所以第一個是哇伊拉。」
「啊。」敦子叫出聲來。「他是……賣葯郎……」
但是鳥口十分鍥而不捨。是事件記者魂使然,激勵他揭穿負面傳聞不絕於耳的頭號占卜師真面目,抑或是想要透過報導大人物的醜聞這種主流雜誌不好碰觸的禁忌,一口氣增加雜誌銷量,到底鳥口的真意如何,益田不得而知,總之鳥口十分熱心。
他的眼珠子凸了出來,簡直如同螃蟹一般。
益田不是開舊書店的。他是個偵探。說是偵探,也只是個見習生,偵探見習生說穿了跟無業游民沒什麼兩樣。對於無業的人來說,沒有景氣不景氣可言。不關自己的事。
鳥口邊叫著,邊橫著身體,穿過被書牆包夾的狹窄通道。古書獨特的霉味、墨水味及灰塵混合的氣味掠過鼻腔。腳下及前後左右都是書山,接著他跨過綁起來的雜誌。
「關於這個啊……」
我總是忙得很——店主人作結說。
舊書店兼神主,無論怎麼放寬標準來看,都不可能賺得了錢。然而中禪寺也沒有半點做生意的意思。
「對,編排方式。以現代的說法來說,這是一本妖怪圖鑑呢。而中禪寺在意的是收錄順序。那個時候啊,我正試著解讀這本書里的圖畫。」
「我不記得我收過徒弟。」
「唔,那其它還有什麼嗎?」
「這或許是一件很嚴重的事。所以我們就說約定兩人同時調查看看,當時中禪寺的妹妹恰好在場。那女孩幾歲啦?」
不過它們遲早也會消失吧——益田龍一心想。一眼就能看出街上的景氣並不好。
兩個事件都令鳥口生涯難忘的事件。
敦子笑著說道:「益田先生,早安。」
「可以打擾一下嗎?」
這張圖不恐怖,但很荒謬。
或許在那樣特殊的狀況下幾次共同行動,鳥口有種錯覺,彷佛他與中禪寺相處了相當長的時光。儘管他們沒認識多久,然而每次一見到中禪寺那張不高興的臉,鳥口不知為何就感到放心。雖然認識還不滿一年,鳥口卻怎麼樣都不覺得他們的交情只有如此。鳥口實在無法想像他們短短一年前還是互不相識的陌生人。
看來他正耽溺於讀書中而沒有發現,但,怎麼可能。他不是沒有注意到,而是連看都不必看就識破進來的是不是客人了。
「是啊。我雖然不認識,但社長知道我。反正一定又是你說些有的沒的……」
「呃……木魅、天狗、幽谷響、山童、山姥、犬神、白兒、貓又、河童、獺、垢嘗、狸、窮奇、網剪、狐火。這是前篇。怎麼樣?大概聽過吧?」
華仙姑不見了,幫忙我一起找吧……
「和寅兄,你在幹嘛?」
鳥口說道,再次坐回椅子上。
在本尊前面,香爐旁邊,原本應該放牌位的地方,有個只纏著一塊腰布的半裸男子。這個比人類小一號的男子跪著從佛壇里探出身體。他的頭髮稀疏而且脫落,頂部完全禿光了。垂下的耳垂讓人聯想到佛像,身體似乎已經變色了,還伸出舌頭來。
至於沒有在看書的時候,這個怪人都在做些什麼呢?說起來令人吃驚,他是個彌宜。據說中禪寺家代代都是後面的神社的宮守,他代替宗派不同的父親,繼承祖父的職位,但鳥口未曾見過他神主的打扮。
昨天和前天兩天,益田與事件記者鳥口守彥分頭調查了某個男子。
在鳥口看來,這個人九九藏書真正是稀世怪人。聽說他以前在高等學校擔任教師,相當有才能,而且也前途無量,但是他幾年前辭了職,有一天突然開起了古書肆,而理由似乎就是因為開舊書店可以鎮日讀書。因此這家店的老闆從早到晚都坐在櫃檯里,無時無刻讀著書。
益田了解了。因為有客人。
「他竟然會向別人討教,真教人吃驚。佩服佩服。」
「呃……」
為了慎重起見,鳥口要求總編輯妹尾對這件事保密。妹尾因為是總編輯,很少離開編輯室,所以接電話的幾乎都是他。另一方面,社長赤井另有本業,而且本業那裡似乎生意興隆,所以相當忙碌。對赤井來說,出版算是業餘愛好,他並不經常駐守在編輯室里,應該不會接電話的。
「這樣啊。她住在這裏啊……。這樣的話……那小敦也還在這裏?」
但是,無限被有限所包覆,結果爬上坡道以後,上面只是個普通的小鎮。
「妹尾先生聽說被派去關口那裡辦公事。然後社長親口告訴我,前天黃昏時分,鳥口大叫著:『大消息呀!獨家新聞啊!敦子小姐不得了啦!』急急忙忙地衝出去了。」
鳥口的職業是所謂的事件記者。
益田在三月來到東京,所以每天來到這座充滿霉味的市鎮報到,也才經過三個月而已。
「呃……敦子小姐知道嗎?一柳史郎這個人,是那個事件的關係人吧?」
「還會送小孩子陀螺呢。」寅吉說。
就站著佐伯布由。
中禪寺介紹多多良,說他是妖怪研究家。
店主人連頭也不抬。
或許是這樣沒錯。不管藏在哪裡,一旦被找到就完了。
「唔嘿。」
鳥口有種難以形容的感想。他東想西想之後說:「這是在影射……可喜可賀嗎?」
益田在樓梯轉角平台站住了。
鳥口守彥站在視野狹隘、坡度平緩的坡道下,想起從這裏看不見的坡上城鎮。
彎過巷子。
「啊,鐵鼠我知道。」鳥口說。以前中禪寺曾經告訴過他。
鳥口覺得好像有什麼俗諺可以適切地形容這種狀況,一時卻想不出來,於是他陷入沉思。
「這……太奇怪了。那麼藥店那裡呢?」
「韓流氣道會在策畫些什麼,但目前沒人知道。尾國與氣道會的關係也還不明確。但是見到佐伯小姐本人以後,我們知道地並沒有任何惡意。關於那個尾國,他出身佐賀,職業是富山賣葯郎,住址在這附近——小川町。就像我剛才說的,尾國完全沒有隱瞞。我們雖然沒有去到佐賀,但是只要知道年齡,馬上就能夠證實他是不是尾國本人。不過……」
中禪寺不置可否,只是默默地撫摸下巴。接著他偏著頭。
他聽到街上有陌生的聲響。
「是的。鳥口在追查與華仙姑有關的某個事件的過程中,已經知道尾國這個名字。所以當時對於他這個人,不管是住址姓名職業出身地,都已經查得一清二楚了。但是鳥口唯一不知道的是那個人的長相。尾國一直沒有現身。於是鳥口帶著照片到尾國家去,向附近的人家打聽。沒有錯,那個人就是尾國。這麼一來……」
正如同中禪寺所猜測,敦子並沒有感冒,而是受傷了。換個角度來看,這比感冒還要糟糕。
但是戰前數量極多的租賃屋,在戰爭結束後日益減少。由於學校本身還在,所以還能看到許多學生,但是他們並不居住在這個城鎮。熱鬧的只有白天而已。此外,小印刷制本業者等也逐漸地被淘汰,大部分從街上消失了。空洞化的市街出現了許多事務所和公司,彷佛有東西一掃而過似的,外貌整個改變了。
「那就是……尾國先生?」

「想要瞞我,你還早了五十年。」中禪寺把書挪到一邊去。
「果然。那麼幕後黑手……是賣葯的嗎?」
「師、師傅怎麼知道?」
「嗯,然後呢,我們談到這個塗佛特別令人不解。光看名字似乎也不是那麼古老呢。於是我們說到有許多妖怪雖然名稱和外形保留了下來,但已經失去了意義……」
寅吉用一種彷佛老虎咆哮的表情打哈欠。
「不管是河童、狸貓、天狗還是狐狸,往前回溯本源,都與大陸有關。當然,它們並非只是單純傳入日本,而是不斷地進行複雜的進化、退化、融合與分裂,用一般的方法根本無法理解的。裏面有好幾次的大逆轉,全都是些本末倒置的例子。我想要仔細地釐清這些要素,加以體系化。我想知道為何會變成這樣。中禪寺則有點不同,我想他是想要知道狀況——構造。所以他思考的是公式。在他來說,似乎是先有構造,要素會隨之附加上來。我是田野調查派,而他是書齋派,對吧?」
「羽田?哦,被放鴿子的那個?」
「結果竟然沒有人接電話。我打了好幾次,結果你們社長親自接電話了。」
「可是他都會去布由小姐那裡不是嗎?」
「首先,例如說嗚汪、元興寺(gagoze,音即嘎勾傑),這些是妖怪的古語。」
那個人……
「……為、為什麼師傅會……」
「哪有什麼抱怨不抱怨的,委託人都氣壞了,應該不會再來了吧。」
「敦子小姐幫忙的……?」
鳥口守彥在去年夏天過後與中禪寺秋彥相識。那時鳥口因緣際會涉入某獵奇事件的調查。
「妹、妹尾呢?」
「應該沒有吧。」
榎木津的父親原本是華族,也是財閥總帥。
華仙姑——佐伯布由說她不認識才剛離開的男子是誰。
「我們當然全部聯絡過了。想說或許他和多家藥店簽約,但是每一家都說不認識這個人……只有一家有線索。」
「早了五十年嗎?」
「就是以前的稱呼,過去的名字。現在雖然都說『妖怪來啰』來嚇唬人,不過過去的人是用『眸』、『嘎勾』、『汪汪』等聲音來嚇人的。換句話說,這些妖怪可能是古老的妖怪——這是中禪寺的意見。不過看了中篇,我總覺得這看法不太對。中篇登場的妖怪形形色|色,有看似采自漢籍的,也有疑似民間傳說的。有死靈、生靈,也有高女、手之目等取材自當時流行的諧音妖怪。」
鳥口總覺得尷尬極了,縮著脖子,朝上看著中禪寺。
只是個……普通的城鎮。
中禪寺頭也不抬地說。
踏出一步。
例如,有條俗稱眩暈坡的坡道。
再往上走去。
「哇伊拉。關於哇伊拉,沒有任何資料。我從分析名字著手,但就是缺少關鍵性資料。雖然不管是『哇伊·拉』還是『哇·伊拉』,都可以牽強附會出一番道理啦。如果以中禪寺執著的渡來人系來說明的話,像是古代中國的通古斯民族里,有一支叫做穢貃(waiboku)……不過我覺得有點牽強。歐托羅悉也一樣,不過歐托羅悉還有許多線索可循。但是,關於這個塗佛……」
「敦子小姐拜託我不要說,說她不想讓師傅擔心。可是再怎麼樣,不告訴師傅是太過分了。雖然我了解敦子小姐的心情,可是怎麼說呢……?仔細想想,敦子小姐是師傅唯一的妹妹,師傅想必非常擔心……呃、咦?」
益田畢恭畢敬地答道,寅吉便說:「你這人也真厚臉皮哪。」雖然益田也覺得自己的回答很奇怪,但是別人挑毛病也就算了,怎麼樣也輪不到愛湊熱鬧的寅吉來說。
明明是自己說出口的,中禪寺卻露出極意外的表情來。
「編排方式?」
「我記得敦子小姐與去年年底的『金色骷髏事件』有關係吧?石井負責的那個案子……」
爬起身來的是安和寅吉。
「你逮到華仙姑了……是吧?」
「咦?嗯,有狸子、河童和天狗嘛。知道是知道。山彥和木靈也知道。然後……什麼狗啊網啊的就有點……」
「我、我說了什麼?」
益田瞬間倒吞了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