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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第八章

益田感到一陣栗然。
「暴躁?殺氣騰騰那樣嗎?」

總覺得這話在哪裡聽過。
「咦?那麼有駐在所嗎?」
「沒錯沒錯。」多多良點點頭。「我想或許能夠從這裏追查下去,所以調查了佛具兩個月,結果什麼都沒發現。唉!也不能算完全沒有,只是缺少關鍵性證據。然後……」
「……叔公這個人……好像被斷絕父子關係后,送去別人家收養。詳細情形我也不清楚。那是明治時代的事了。」
「不了解?」
「不……」
「過去都只來春秋兩次對吧?」
益田望向寅吉,寅吉猛烈地搖頭。敦子接著說:「韮山……是吧?那裡是伊豆的代官所所在地……在江戶時期是伊豆國的中心地點。幕末時期,江川太郎佐衛門在那裡開設了韮山墊,製作反射爐……不過伊豆原本就有許多史跡和遺迹。平家姑且不論,源賴朝被流放的蛭小島,我記得也是在韮山。韮山的名稱由來是因為北條早雲所建造的城堡吧?那裡是北條氏的發祥地。再更早的話……」
如果鳥口的調查可信,尾國這個人會使用催眠術,而且本領非比尋常。尾國能夠隨心所欲地操縱對方的意志、記憶和行動。
「對,塗。名字上有塗字的妖怪不少,像是塗壁、塗坊、塗坊主。塗壁和塗坊是一種會擋住去路的妖怪,所以是野襖、沖立狸這一類的妖怪。野襖是鼯鼠的別名,鼯鼠又與牟蒙嘎相通,牟蒙嘎就是我剛才提到的妖怪的古語。也有一種妖怪叫做百百爺(momonji)。另一方面,塗坊主也是野篦坊這一類的妖怪,感覺上也近似見越或伸上。」
「過去的人比現在的人更差勁嗎?」
「我在想,塗佛會不會和即身佛有關呢?」
「確實如此。靈驗的經典應該是妖怪的敵人才對呢。」
中禪寺說,無論是否不可思議,這個世上只會發生可能發生的事,不會發生不可能發生的事。他說的確實沒錯。既然已經發生,說它不可能發生,邏輯上是矛盾的,而說那是不能夠發生的事,就完全是恣意的解釋了。
「警察啊……」
「原來如此,那個醫生叫做里村對吧?」
她彷佛忘了成長。
「家父……對他人總是不苟言笑,非常可怕,對我卻十分慈祥。家父管教得很嚴格,我也曾經挨罵過,但我從來不討厭家父。雖然沒有家父時常陪我玩耍的記憶,但是正因為次數不多,印象也特別深刻……對,家父曾經在檐廊為我拍手鞠。年幼的我連雙手都拿不住的大手鞠,被高大的家父拿起來一拍,看起來竟小巧玲瓏極了,我覺得滑稽又好笑……」
布由戰戰兢兢地詢問。
「那麼……」
聲音很快就停了。
「格格不入呢。鄉下的即身佛信仰無法和這張圖連結在一起。」
布由如同玻璃珠般的雙眼空虛,彷彿念誦看不見的稿子似地淡淡地說道。
「是的。他大概逗留了五六天左右。尾國先生後來春天的時候也來了,那時已經是第三次來村裡,村人也很熟悉他了。尾國先生帶了許多禮物過來。他在村裡住了一星期之久,也親切地和我談天,說了許多外頭稀奇的傳聞給我聽……」
「可是……」
「哦,原來如此……」
「是啊。唔唔……。即身佛被埋在地下,相當痛苦對吧?會不會是因為這樣而用力過猛,眼珠才……。可是也不會蹦出這麼遠吧。」
「村子十分和平。」
他的做法對於一般破案所說的揭開隱藏的真相、揪出兇手並沒有貢獻。但是看樣子,它具備使事件本身的特異性失效的功能。該安頓的東西安頓到應有的位置,被事件扭曲的世界暫時被矯正回來,世界被整頓為徹頭徹尾的、沒有任何不可思議的狀態。
「所以這一定有意義才對。以石燕的作風,不會將沒有意義的事情畫進圖裡的,而他卻把塗佛畫成這個樣子。從這張圖來推測,在注意什麼塗啊佛之前,應該是有一個眼珠子掉出來的妖怪,是名聞遐邇的。因為即身佛的眼珠是不會掉出來的。」

布由口氣堅決地說。益田從她的語氣中聽到主張,朝她望去。但是宛如洋娃娃般的女子依然面無表情。
「不,有留下文獻。而且他的眼珠不僅能自由自在地伸縮,還可以在掉出來的眼珠上綁繩子掛東西,像是酒杯、小石頭等等,聽說到五貫左右都沒問題。他的表演大受歡迎。」
「鏡子?」
「所以說,」華仙姑繼續宣告神諭。「我想重要的是自我面對的是什麼人。我剛才提到的女性諮詢者顯然想反抗父母。這是常有的事。但是假設說有蘋果和橘子,父母親叫她吃蘋果,其實她本人覺得吃蘋果也無謂,卻出於反抗而選擇了橘子,這種情況也能算是什麼所謂個人的尊嚴嗎?」
益田在上次涉入的事件里,看到了許多女性被古老的制度壓垮、扭曲,卻仍然不斷地掙扎。
「開業……?」
「有道理!」寅吉少根筋地答腔。
「這……常有的事呢。」
「這就是佐伯家的規矩。」
益田感覺到一陣惡寒。
自我自我自我。像鸚鵡般反覆個不停,益田覺得自己真像個傻瓜。
「原來如此,塗佛壇去掉壇字的話,完全就是塗佛了。」
「哦……」
「可以說是……人類這種生物活下去所需要的成長方式、生活方式吧。不願意生孩子、不願意給生下來的孩子哺乳,這種情況還是不正常的。即使做為一個人仍然算是正常,但至少做為生物,是不正常的……」
布由說道。益田垂下臉去。
布由靜靜地偏著頭。
「這個嘛……」
多多良好像當真了。
如果有禍根,就是這個嗎?
她的意思是,制度不管有或沒有都無所謂嗎?
「是啊……之前來找我商量的年輕女子這麼說了:我有個心上人,但是父母不允許我們結婚,為什麼我必須和父母決定的對象廝守一生?這是我的人生,我要自己決定……」
「不是嗎?」
「唔……嗯,是啊。甚八哥告訴我,玄藏叔叔和叔公斷絕父子關係的時候,因為家祖父允許他留在村子里,並改姓佐伯,叔叔十分感激,所以想要對村子有所貢獻……不過從家祖父的角度來看,玄藏叔叔只是被不肖的弟弟所牽累,所以二話不說就答應玄藏叔叔留下來了……。而且村子里也沒有醫生。」
如果慘劇的火苗——禍亂,是從外部被帶入共同體內部,應該是這個人才對吧?
「富山啊……」
「那時就是中禪寺救了我們。那是宗殺人命案。我雖然懂得學問,卻不懂犯罪啊。」
就在多多良舉起手來要說明什麼的時候,紙門另一頭傳來人的氣息。
「或許被禁忌房間里的東西給作祟了。」佐伯布由說道,幽幽地笑了。
益田說道。
「呃,怎麼說,這是為了過自立的人生……呃,或者說是為了守護個人的尊嚴……」
「嗯。所以……」
「如果要真正尊重個人,在主張自己的個性以前,若不先認同對方的個性的話,至少我認為每天的生活是過不下去的。」
「原來如此……」
「所以……我認為家和規矩也是一樣的。這類束縛個人的制度,也是因為先有一個團體,由於某些行為蒙受損害,才會制定出禁止的制度,同時也因為有人想要做出某些行為,制度才會出現吧。但是會遵守制度的人不是因為有制度才遵守,會破壞制度的人不管有多少制度,也一樣會破壞吧……」
「木乃伊不是長這樣嗎?」
那個東西究竟是什麼?益田很難問出口。
世上夢想發財的人多如牛毛。如果布由的祖父的評語真確,那麼布由的叔公也不是多麼特殊的人。他只是無法融入山村而已,這種人在都市裡多不勝數。
鳥口心想,如果這個世上沒有任何不可思議的話……
「可是佛典卻變成妖怪嗎?」
九_九_藏_書口覺得即使這一切全都是中禪寺的詐術也無所謂。無論兇手就逮還是謎團解開,對於倖存下來的人來說,事件都是難以終結的。而中禪寺使得事件終結了。唯有這一點是確定的。鳥口在武藏野的事件中所感覺到的,多多良會不會也在出羽的事件中感覺到了?鳥口私下這麼認定。
「塗……?」
「不。呃,怎麼說,村裡的人很貧窮,沒辦法每一戶都購買一箱葯,但是還是需要常備葯,所以玄藏叔叔會去以前當學徒的富山藥局拿葯。叔叔自己也會調合藥品,但可能材料也不夠吧。每年兩次,春季與秋季的時候,藥商會過來拜訪。」
布由說道。兇殘的行為因為有法律,才被稱為犯罪行為。因為有社會,也才會被稱為反社會行為。但是若問如果沒有法律也沒有社會人就會大開殺戒嗎?當然不會有這種事吧。
「禁忌房間?」
「你……呃……」
「並不會彼此殘殺吧?」
多多良指道。畫上畫著半掩的佛像。
華仙姑繼續說道:
多多良指著桌上的畫。
益田在上次涉入的事件中學習到了。
多多良說道,高聲笑了。
「相反地,雖然其實想吃的是橘子,但考慮到推薦的人的心情,結果還是選擇了蘋果……這樣算是受到強制而扭曲自我嗎?」
「我記得祖父說還要更古老許多。還說佐伯家從伊豆被稱為伊豆以前就住在那裡了。」
「這樣啊。將過剩、缺損、變形等身體方面的異常當成怪胎來觀賞,如果說這是一種歧視的話,確實如此;但是見世物小屋這種東西,給人觀賞的一方有時候並不認為自己的異常是低劣的,反倒是對自己的特性感到自豪。他們等於是在表演才藝賺錢。他們也是有自尊心的。噯,雖然可能內心也有些扭曲之處,而且每個人情況都不同吧。但他們是堂堂正正表演給人看,而看的人也驚嘆不已。或許這比表面上說什麼所有的人都一樣,私底下卻陰險地加以歧視的現代更要平等也說不定呢……。哎呀,我這番話會惹來抨擊哪。」
武藏野事件時也是。
「蝴蝶啊……」
布由問道。
山的景色、草原的景色、宏偉的古老日本房舍。對益田來說只能是想象的風景,卻是布由的現實吧。
那麼,確實只能夠去接受沒有不可思議這件事。
「這樣啊,聽起來好壯烈唷。那麼這就是正確答案嗎?」
「儘管嘴上說斷絕關係了、沒有關係了,但是每次叔公回來,家人都不會把他趕回去。大家都說他很令人傷腦筋,感覺卻也不是多討厭他。在我來看,叔公給我的印象就是會為我帶來禮物的、吵吵鬧鬧的人而已。」
益田想象著。
「沒關係。請繼續。」益田說道。
益田這麼認為。
「還有……」
有什麼東西走調了。從剛才一直與益田對話的這名女子或許沒有學養,卻充滿知性,而且明辨是非,相當聰明。情緒也安定過了頭。她既不激動,也不悲嘆。然而……
「中禪寺好像完全不這麼認為吧?但是和他好好談過之後,我發現我和他只是立場不同罷了。我是個研究者,而他就像我剛才說的,是實踐者。」
「什麼?」
「那……」
布由真的這麼說了。
簡直就像蝸牛一樣。
益田微微搖頭。
「這樣嗎……?會不會其實府上的家系原本還是武家呢?」
「嗯。也就是我所失去的事物。」
「不對?」
「對……」
益田覺得這種態度一點都不像她。
「哦,不是有桃源鄉——或者平氏殘黨的村落嗎?敗逃的武將定居下來的地方,並不是那一類村落嗎?」
佐伯布由這麼說。
「我啊,覺得是有所謂神秘的領域的。」
人類與動物不同。唯有置身在狀況、主張、主義、理念這類看似高尚的事物當中,人類才能夠是人類。即使談論什麼女人、男人、個人或自我,那也都只是一些看似高尚的事物——非經驗的概念。但即便如此,人類依然是動物的一種。如同華仙姑所說,如果身為生物應有的模樣,被這些非經驗性的事物給凌駕了,以一個生物而言,或許仍然只能夠說是不正常的。
對尾國……
多多良笑著,雙手擺在膝上。
她彷佛認為反抗時代潮流是一種主張,而主張是一種壞事。
所以他也不是很明白布由打從心底尊敬祖父的心情。例如說,益田有時候覺得自己的父親很厲害,但有時候也覺得父親很讓人傷腦筋。雖然覺得自己的父親還算不錯,但這個評價距離畏懼、敬畏甚遠。他不輕蔑也不尊敬自己的父親。對益田來說,布由所吐露的真情每一樣都十分新鮮。
「投機分子?」
「狐狸化身為神佛的故事是有的。有個民間故事就是老狸子化身成阿彌陀佛,受到眾人膜拜,不過大部分都被獵人給識破。但在那種傳說里,大部分都是佛祖在室外顯現迎接,而且身形龐大,不會在佛壇里,對吧。」
「嗯,這點程度的事過去當然也曾經發生過。可是……對,總覺得心情暴躁……」
「啊。」
益田沉思了起來。
難道不是嗎?
布由默默地注視著益田。
「益田先生……」華仙姑說道。「家是制度。但是……家人並不是制度。」
但即使如此,益田仍無法擺脫那種難以彌補的失落感。
「你的意思是,對你來說,不管有或沒有都無所謂?」
之所以讓人感覺不像人,是因為她的臉是完美的左右對稱嗎?那雙摺射率低、有如玻璃珠般的瞳孔讓人印象深刻。除了布由以外,益田不知道其它還有誰如此適合洋娃娃這般形容。如果是長得像洋娃娃般美麗的意思,榎木津也算同類,但偵探的壞規矩證明了他的人性。而布由似乎舉止個性十分端莊,這更使得她充滿了洋娃娃般的氣息。
「目力?」
益田望向敦子。
在益田眼中看來,布由像是在笑。但那一定只是心理作用。布由的表情完全沒有改變。十五年前恐怕也……
益田赫然一驚。
另一方面也會感覺到栗然。
「對了對了,說到即身佛……」
「隔壁一頁有一個叫濡女的妖怪。此外還有滑瓢、塗篦坊的另一種稱呼等等。但是塗佛並不是無臉類的妖怪呢。然後呢,所以說到塗,我就聯想到漆器。陶瓷叫做china,但說到japan就是漆器,而牌位是漆器吧?順帶一提,佛壇也有漆製品。雖然很昂貴,但是特定的宗派里會使用塗佛壇。」
「我們不是會懷疑另一邊嗎?但他有時候反倒像是在懷疑這一邊。」
「……跟那種飄忽不定的道理無關。」
「我想應該不是。我記得也沒有家譜之類的流傳下來……但或許只是我沒有看過而已,不過家祖父嘴上總是掛著說:佐伯家還要古老太多了。」
暗轉——指的就是這樣的狀況吧。布由也絲毫沒有情緒表露,那張面具般面無表情的臉,更教益田感到膽寒。有什麼……
「確實如此呢。」鳥口望向圖畫。「與其說是在害怕,更像在自誇呢。誇耀自己蹦出來的眼珠。就算這樣,一般眼珠會掉出這麼遠嗎?掉出這麼遠,已經不是病了吧?我看過眼珠蹦出來的屍體,但也沒有掉出來這麼長。就算拿木槌敲打後腦勺,也不會蹦出這麼遠。」
「從我所聽到的來研判——我得聲明,這隻是我個人的見解而已。令兄或許——請不要動怒——令兄會不會對你懷有超出兄妹的感情呢?像是性|欲,或是戀愛感情之類……這種事就算不說出口,也可以敏感地、直覺地察覺吧?所以……」
即使表面清澈美麗的湖,只要水位降低,也會露出骯髒的湖底。就是這麼回事嗎?
對鳥口這種一腳踏在社會黑暗面里的人來說,那並非距離太遙遠的事物。

「佛典?妖怪一般不是都害怕經文嗎?」
他穿著一身墨黑的簡便和服。
「就是啊。」多多良說道,這次指著自己的小眼睛說:「一般人會覺得,不管生什麼病,都不可能變成這麼恐怖的癥狀,對吧?可是這是有紀錄的。而且不是屍體,而是活生生的人,而且有一大堆。」
里村是個法醫,與同樣是中禪寺朋友的木場刑警很熟。聽說他是個怪人。多多良說:「對,就是那個頭頂稀疏的人。」但鳥口並不知道里村的頭髮是否稀疏。
「嗯。那名女子再三提到我喜歡、我要自己選擇、這是我的人生,我我我地說個不停。那麼自我到底是什麼?只要照著我想的去做就是對的嗎?堅持自我,是身為高等人種的條件嗎?」
「有、有這樣的傳說嗎!」
益田感到困惑。布由看了益田猶豫不決的表情一會兒,接著說:「我……對尾國先生沒有不好的印象。他還活著的事……我也……」
「那時候……尾國大概幾歲?」
總覺得很悠閑。
一定是吧。根據她剛才的話,過去的布由對於嫁給父母決定的對象沒有任何疑問。
「哈哈,我懂犯罪,但是對學問一竅不通。噯,人各有所長——這句俗諺我沒說錯吧九_九_藏_書?」
「呃,是啊……」
難以置信。
「這……倫理觀或道德觀……」
「嗯。」布由落寞地,同時有些歉疚地說。「我想對於家庭、家世、傳統這類事物,有許多人在其中感覺到歷史的重量與包袱吧。來找我商量的人當中,也有許多人說想逃出那些制度、破壞那些制度。」
不管怎麼樣,這與科學或魔法都沒有關係。如果懷疑認識現象的主體,完全肯定現象本身,那麼謎團和不可思議也全都只是個人認識的問題罷了。製造出謎團的總是人。既然都是人所製造出來的,要消滅謎團也很簡單吧。
「應該不是吧……」敦子說。「……不過我也沒有根據。」
然而,然而到底為什麼……?
人們常說,愛情是盲目的。也說愛情是任何事物都無可取代的。為了實現崇高的愛,克服萬難的愛情故事多不勝數。但這些故事不知為何總結束在實現的一瞬間。無論什麼樣的戀愛,等待著結合后的兩人的,都一定是無趣的日常,但戀愛故事從來不描寫這部分。因為不描寫,所以每個人都誤會愛情了。
這個世上沒有任何不可思議的事。
他不可能覺得懷念。然而……
「一開始……好像是尾國先生來到村子的時候,對家兄無禮還是怎麼樣,被玄藏叔叔帶到本家來道歉。我記得他不斷地鞠躬行禮。家兄起初臉色很僵,但可能也是尾國先生為人的關係,之後兩人很快就相談融洽了……」
「怪胎?您是說假日會搭起棚子收錢的,什麼長脖妖、蛇女、甲府捉到的巨鼬,或是什麼父母結怨報應在兒女身上怎麼樣的那個?」
「嗯。如果沒有被我殺害的話。」
這麼一想,把布由的叔公當成攪亂村落秩序的罪魁禍首,或許太武斷了。不管怎麼樣,如果他這個人只是有點投機,也不致於成為引發空前絕後大屠殺契機。他會如此引人側目,只能證明布由所居住的村子比一般更和平安穩。
「聽起來好痛唷。」
絕對這種東西只存在於概念當中。
尾國是富山的賣葯郎。關聯就在這裏嗎?
但是……
「沒錯。對,他算是實踐者嘛,咒術的實踐者。他的驅魔很有效吧?」
「呃,那麼府上——佐伯家當時的家庭成員有……令尊令堂、令祖父、令兄、令堂兄、令叔和你……總共七人對嗎……?」
雖然有人因為無法信賴他人而迷失,但也有許多人被他人的信賴給壓垮。
益田豎起耳朵。
認識中禪寺以前,什麼狐仙附身、蛇精附身,鳥口不是把這類東西當成迷信妄語完全屏斥,就是認為世上有人智無法了解的不可思議之事,全盤接受相信。因為他認為近代以後和以前,有著一道絕對無法跨越的鴻溝。
「村子以佐伯家為中心,有好幾戶很小的小屋……我想約有十來戶吧,大家就像家人般彼此往來過著日子……。不過實際上應該就是一家人吧,因為姓氏好像也沒有幾個。但只有佐伯家的人例外,多被稱做老爺、少爺或小姐。我想那個村子原本應該是由佐伯家與佐伯家的傭人所構成的。後來是因為身分制度改變嗎……?不過佐伯家也不是武士家,或許是在漫長的歲月中,主從關係逐漸消失了。」
「唔嘿,騙人的吧?」
「原來如此……」
「師傅在做什麼呢?我也就算了,竟然讓多多良先生久等。」
「人之所以不殺人。是因為人是人。」
「沒錯,古老過頭了。」
「唔,這也是原因之一。雖然似乎並不一般,但有時候木乃伊會塗漆。那不就是塗佛了嗎?所謂即身佛,就是即身成佛,換句話說,是徹頭徹尾的佛。」
「我覺得不對……。我剛才不是談論過個人嗎?」
「叔公……在那種狀況下。他一年還是會回來個一兩次。每次回來,好像都會和家父和家祖父吵架。事實上每次叔公回來,都會在村子里引發騷動。可是……」
雖然沒辦法說得很明白,但鳥口陳述了自己的想法。
「我沒有自我。如果說具備自我才叫高等。那麼我就是一個低等的人。」
「對。見世物小屋這類商業活動對照現今的倫理,是有人道上的問題吧。但是古來民眾就喜好觀賞這類東西。見世物小屋只因為低俗、下流,就被排除在學問的對象以外,但那也是一種文化。」
多多良接著說。
「對,眼睛的力量。例如天保十二年(1841),兩國廣小路有一個叫目出度男眼力太郎的人舉行表演。他只要一用力,眼珠就會像這樣……蹦出來。」
益田不知道祖父母的長相。
「什麼?」
敦子就這樣沉默了。
沒錯。
「你說的應該沒錯。的確,世上很少有人會殺人。人不會那麼輕易地殺人,大部分的人也認為殺人是件壞事,所以從來沒聽說過有人主張不要懲罰殺人犯或修改法律。不過如果世上真的沒有任何一個人擁有殺人衝動,也不會有限制的法律出現了。正因為即使很少·也一定有人想殺人,所以……」
「哦……」
布由點點頭。寅吉呢喃自語道:「是蛇(hebi)嗎?」
「我想不到別的說法。那個時候,警官可能是恰好任滿,也離開了村子……所以村子里感覺變得慌亂,或者說很不安定,整個村子變得騷然不安……」
鳥口當然不明白那句話的真意,但是每當聽見那句話,他總是會同時感覺到一股陰冷的不安以及舒適的安心。
當然,益田也覺得戀愛的契機全都起於誤會。
完全無法反駁。因為再怎麼說。益田就是對那種墨守成規、死板的論調感到疑問,才辭掉刑警工作的。
「我不太懂……,不過雖然愛情聽起來有種崇高、神聖的印象,但我認為……它所意味的,就是共享無趣的日常……」
就是敦子的哥哥的拿手領域了嗎?
「這……我不太清楚。不過聽家祖父說,叔公是個投機分子。」
十五年前,布由一定也是相同的一張臉吧。
「家人啊……」
乾裂的木條、透過紙門射入的柔和光線、榻榻米上的手鞠、壁龕上擺飾的吉祥物、黑得發亮的棟樑、地爐、自在鉤、木櫃階梯、祭祀在廚房角落架子上的,是被熏黑的惠比壽大黑……
「我……」
「唔……」
益田在記事本中寫下來。
「咦?」
不是為人的關係。
「還要古老?比源氏與平氏更古老嗎?我對歷史不太熟悉……」
「這樣啊。」布由說。「可是我聽說佐伯家從古早以前就一直是這種規矩了。」
「對了……人……」
益田感覺到心跳加速了。
「可是布由小姐,無論是什麼樣的家人……孩子總會獨立,父母也會衰老,遲早……」
「害怕經文!」
「這是當然的啊……」
「然後啊·以前有一種叫做目力藝的。」
即使如此,鳥口還是這麼認為。
這是真的嗎?
驅魔——中禪寺秋彥的第三個職業。中禪寺秋彥的第三張面孔,是以祈禱來祓除妖物的驅魔祈禱師。
「所以不管發生什麼事,都全數接受,過著日常生活……這才是……」
華仙姑說了:
「我想無論活在什麼樣的制度里,人都不會過著多麼與眾不同的生活。這十年之間,我接受過許多人的諮詢。無論是身分尊貴的人,還是家財萬貫的富翁都來找過我。有人過得拘束,也有人過得輕鬆;有不幸的人,也有幸福的人。但是每個人都一樣,早晨起床,吃飯,然後睡覺。人不會因為有錢就能吃十倍的飯,再幸福的人也會肚子餓。當我接觸到許許多多的人以後,學到了一件事,一個人無論處在多麼嚴苛的環境里,只要能夠做為一個生物正常地生活,就不會感覺到太大的不幸。」
「……家裡還有父親的弟弟乙松叔叔住在一起。」
「不管怎麼樣,說比源氏和平氏還古老,也太誇張了吧。要稱做舊家,也舊過頭了。」
益田試圖逃離那不斷地攫住自己、未曾體驗卻感覺懷念的記憶。
塗佛以一副「怎麼樣?」的模樣誇示著。
「所以……我認為人會不會做出那種兇殘的行為,和有沒有法律並沒有太大的關係。」
「什麼?」
「又是……尾國嗎?」
益田不甚明了地問了:
「不對。」多多良當場推翻自己的說法。
多多良似乎聽不懂鳥口的冷笑話。
——這反而……
「那……我知道了。這一定是假的佛像,要是虔誠萬分地對它膜拜,就會被它用舌頭像這樣舔舔舔……」
「哦,來批發藥品是嗎?」
鳥口感同身受。
換句話說,這是否代表這個世上包括理所當然的事在內,全都是不可思議?全都是不可思議的話。就沒有什麼好不可思議的了。
「我沒辦法斷定我就是哪種人、怎樣是我的人生。我認為我無法不給任何人添麻煩、不依靠任何人九_九_藏_書地活下去。因為我這個自我,是被父母養育、被社會守護,一直活到現在的結果,所以構成我這個自我的要素,大部分都是別人賦予的,不是嗎?那麼自我就像是一面反映世界的鏡子——我深深地這麼感覺。」
「這才是一家人嗎?」
「您和師傅——中禪寺先生是怎麼認識的?」
那是他驅魔時的裝扮。
布由張開沒有塗口紅,卻帶著一抹艷紅的姣好嘴唇,發出宛如敲打玻璃杯般的輕脆音色。
「嗯,可是……」
「做為一個生物……?」
「是這樣沒錯……」
「哦,因為都是佛嗎?」
「呃,就像條山房那樣嗎?」
「是的。不過……說是信賴,我覺得也有些不同。信賴這句話里,背後有著期待。而期待是一種無言的壓迫。」
聽到這兩個字的瞬間。益田彷佛被當頭澆了一盆冷水,渾身戰慄。
「我……只說我對尾國先生沒有不好的印象,並沒有……任何特別的感情。」
「就是這麼回事。」布由說。「家兄與甚八哥開始為了瑣事彼此反目。家父開始吼人。家母卧病不起。叔叔被人說是米蟲,關在房間里不出來。家祖父斥罵村裡的人……此時……」
「這……這是武家的規矩啊。聽說是明治以後的風俗,不是那麼古老的。」
「最近這種人突然變多了呢。」
「或許吧。但是如果有一個人即使違反你的意志也強烈地希望你吃蘋果,而且你也明白他的要求並非出於惡意,那麼即使糟蹋別人的心意,也一定要選擇另一樣——人真的有什麼喜歡到這種地步的東西嗎?」
「尾國先生初次拜訪村子……對,我記得是十六年前的秋天。」
「叔叔啊……?」
「不過啊,鳥口先生,這張畫不是用雙手指著嗎?指著自己蹦出來的眼珠……」
——諮詢者嗎?
蹦出了五寸之遠。
「說是醫生……或者那應該叫做漢方?會煎藥草之類的。」
他不知道自己的意思是否傳達出去了,但多多良點了點頭。
「那個時候,我並不懂是什麼意思……不過現在想想,應該在說叔公想要創辦一些不太正經的事業,藉此大撈一筆吧。」
「嗯,但可能因為顧及體面,表面上並不親密,但家祖父似乎非常賞識玄藏叔叔,村人也都很倚重叔叔……」
無論有多美、有多麼令人懷念……都只是已然崩壞的事物。
在警官離開之後,慘劇才發生嗎?
這麼一想,中禪寺這個人實在相當恐怖。鳥口覺得如果他企圖惡意陷害別人,肯定無人能夠阻止他的奸計。只要他出手,想要使一個人不幸,簡直是易如反掌吧。這樣一想,唯一值得慶幸的一點,就是他並非壞人。
有爐灶的生活——也與益田無緣。
「制度……例如說,法律算是一種制度嗎?」
「哦,玄藏叔叔是村裡唯一的醫生。」
「是的。那個時候……對,那個時候,有個警察先生被派遣到村子來。警察先生只待了一年而已,所以……對,尾國先生在昭和十二年秋天,第一次到村子里來。」
「是的。家叔好像畢業於東京一所嚴格的學校,從事治學,但是身體不好,所以回家來了。叔叔總是待在小屋的房間里讀書。他會告訴我和哥哥許多非常有趣的從前故事……」
「那真的很古老呢。伊豆從什麼時候開始被稱為伊豆的?」
「對對對,雨傘妖怪。石燕畫了許多佛具妖怪,像是鉦五郎、拂子守、木魚達磨等。而像經凜凜就是佛典幻化的妖怪。」
「是的。禁忌房間里的東西,照顧它的方法……是一子相傳,只有長男能夠學到。長男過世的話,就由次男、三男依序繼承……女子不算在裡面。」
「我不是很清楚……」布由說道,略略偏了偏頭。布由說她不太清楚,表示這與後來的崩壞無關嗎?
沒有任何不可思議的事。
益田難以啟齒。這該怎麼問才好?十四、五歲的女孩和二十二、三歲的男子……會陷入愛河也是很自然的事。布由靜靜地轉動臉。
「……我有個哥哥。還有一個和哥哥相差一歲的甚八哥,他是叔公的孫子,所以算是我的堂兄弟吧,他和我們住在一起,雖然長大以後成了傭人,不過我們三個人就像親兄妹一樣地長大。」
「不能殺人……有這樣的法律吧?」
布由繼續說道。
談論幽靈和妖怪是很簡單,但是若問鳥口是否能夠說明,他完全沒辦法說明,所以也無法斷言什麼;不過中禪寺所驅逐的可以說是這類東西,也可說不是這類東西。
「跟……」
厭倦了無趣的日常,為了迫求非日常,最後殉情——仔細想想,這種故事實在相當卑俗。然而這樣的故事卻能夠風靡大眾,可說是誤會的極致嗎?
「多多良先生。」
被吩咐「稍等一下」后,已經過了將近一小時。這段期間,夫人送茶送點心,為了不怠慢客人,看起來忙碌極了。一問之下,原來寡情少義的主人丟著兩個客人,正在講電話。
「長男繼承家業,次男、三男服侍長男,女兒學習禮儀,嫁到家長決定的門當戶對的人家去……」
「我想應該是二十二、三歲左右。」
「這個,呃,確實有一個反抗的自我,而這個自我也是自我的一部分,如果順從於這樣的自我……」
多多良說道。如果真的就像這張圖所畫的,那還真是種噁心的才藝。鳥口正準備再一次「唔嘿」地怪叫時,紙門無聲無息地打開了。
不是嗎?
華仙姑處|女面不改色地毅然說道。
「可是就算有法律,殺人行為還是不會消失。」
益田抱起雙臂。
每次夫人一來,多多良就拘謹萬分,頻頻拿手帕拭汗。
「醫生?」
益田成長在神奈川雜亂的市街里,幼時家境貧困,長大后也不記得過著多富裕的生活,但父親憧憬著都市,所以益田所過的生活似乎比同年代的人略為時髦一些。因此布由所敘述的山村風景,他只有憧憬,卻無法感覺到鄉愁。
布由生長的家——佐伯家,似乎是一棟相當宏偉的宅子。益田透過布由的敘述所想象出來的建築物整體規模與裝潢都十分壯麗,與其說是民宅,稱為武家屋邸似乎較為妥當。但因為沒有實際見聞,無法斷定,不過總之那與益田所想像的荒村農家大異其趣。佐伯家稱為舊家望族,似乎完全當之無愧。
「聽說叔公在收養他的人家裡也引發了糾紛,離家流浪,但玄藏叔叔痛恨那樣的生活,回來投靠本家……。不管怎麼樣,這都是我出生以前的事了。從我懂事的時候開始,玄藏叔叔就已經在村子郊外成家,並且開業。甚八哥也已經出生了……。這些事都是我後來才聽說的。」
「在那種情況下,如果順從真正的自我應該是兩邊都可以吧?不過前提是有所謂真正的自我存在。」
「您說的沒錯。」布由打斷益田的話。「因為我也是如此。即使是我,也曾想反抗父母。相反地,我也曾經遭受過無理的對待。這是有的。無論是父母還是孩子,都有這樣的時期。即使如此,還是全數接納,這不就是日常嗎?」
華仙姑嗓音清亮地說道。
起初,鳥口把它當成一種科學信徒的發言。不過那似乎不是立足於近代合理主義的發言。當然,根源似乎也不在中世的黑暗當中。
「禁忌房間……?」
代代守護著某樣東西的一族,這可以理解。但是把保護的東西稱做「大人」,就令人費解了。在漫長的歲月中,保護的對象被賦予了人格。那是類似神佛的事物嗎?
「對於想殺人的人來說,這條法律一定很礙事。因為會受到懲罰。可是對於從來沒有想過要殺人的人來說,這種法律一點都不礙事。無論這種法律存不存在,都不會有任何不同。不對嗎?」
「我認為。保證這種生活的並不是制度,也不是道德或倫理。高邁的道理無法保證任何事。能夠保證這些的,大概只有無趣的日常而已。」
「不……這……」
「或、或許她其實是喜歡橘子的。」
「哦。大概兩年前,我被捲入一樁與出羽的即身佛有關的奇妙事件。那個時候面臨了不得不解剖即身佛這種天大的狀況。就是當時解剖即身佛的外科醫師把中禪寺介紹給我的。他說:我認識一個喜歡妖怪的傢伙唷。」
「嗯,我懂。這種觀點應該無法適用於每一個社會,但是例如說,至少家人之間不是這樣的話……對,因為能夠改變自己的只有自己,而這樣的自己……」
「由於村子十分偏僻,藥商大部分都會在玄藏叔叔那裡住個一兩晚再回去,尾國先生也是如此。可是不知道為什麼——我當然不知道為什麼,尾國先生隔年過年也來了。」
「……當時發生了日華事變等等,世局不安,但山裡十分和平。我當時才十四、五歲,完全是個不知世事的小姑娘,只覺得每天都過得好愉快……」
「或者說,木乃伊無法和江戶的佛壇連結在一起。我覺得這個佛壇和密教系的傳說怎麼樣都搭不起來。而且這張圖上畫的是阿彌陀佛吧?宗派不同。那樣的話,我覺得塗佛壇還比較有可能。雖然也不是沒有即身佛的怪異傳說……像是即身佛復活之類的傳說。可是,喏……」
「我大概了解你想說的意思。」益田說。「什麼個人、自我,說得似乎很了不起,不過這些東西確實很曖昧模糊,而且是相對的吧。同時若是不拘泥於個人或自read•99csw•com我,有沒有制度都無所謂——你是這個意思嗎?」
中禪寺所擁有的莫大無用的知識,乍看之下彼此無關,然而拼湊組合起來,就會化成大量的語言,而這些語言化為咒文,化為祝詞,有時候則化為詛咒,迷惑人、疏遠人、激勵人、撫慰人……
「那種事……不是很常見嗎?難道過去從來都沒有嗎?」
「他們斷絕父子關係的理由是什麼?」
敦子默默地低著頭。
「過去一直是這樣的。」布由說。「不管生氣還是吵架,那都是另一回事。即使討厭、爭執、就算是憎恨……我們也順利地相處過來了。」
「原來如此。那麼是為了固化屍體嗎?」
「我從小就被教導,我家——佐伯家——代代肩負著守護禁忌房間里的大人這個重責大任。」
「家母是個端莊高雅的人。我一直希望能夠變得像家母那樣。所以即使被嚴格地管教,學習禮儀,也完全不以為苦,對於遲早要嫁到父母決定的人家,也不覺得抗拒。家母很內斂,很勤快,無論什麼時候,都絕不粗聲罵人。她總是待在廚房裡,在爐灶前煮飯,要不然就是切菜……」
益田仔細地聆聽布由述說的故事,腦里不知不覺間浮現出未曾見過的情景。儘管未曾體驗過那種風景,卻不知為何覺得懷念。
不,近代以後,經濟制度和身分制度改變,唯有夢想,是任何階級、任何地區的人都被允許的。那麼貧窮的農村地方里,胸懷野望或大志的人是不是更多呢?或許只是因為太多,反倒顯得不醒目罷了。
主婦是女主人之意,所謂夫,說穿了只是人夫功夫的夫。長子繼承、父權制度、男尊女卑等社會上視為理所當然並且遵行的事,其實並不是那麼理所當然的。
「明治四年啊。如果他還活著……就八十二歲啰?」
不過說是祈禱師,中禪寺也不是個單純的祈禱師。若問他是否會進行一般的念咒或加持祈禱,因為他也是一個彌宜,所以好像也會做這類事情,不過他的驅魔似乎與這些並不相同。說起來,鳥口連何謂附身魔都不太清楚。
敦子的話告一段落,布由接著說:
布由說,甚八的母親是村裡的女人。那麼應該可以視為玄藏與村人之間有著深厚的信賴關係。益田認為要加入共同體,締結婚姻關係是非常有效的方法。如果共同體的內部還留有主從關係——即使表面上已經消失——那麼玄藏等於是選擇離開中心,成為構成分子的一部分。
可能是察覺到益田有所疑惑,華仙姑暫且停了話,過沒多久又靜靜地這麼說了:「我認為,共享日常的人……就叫做家人。家人與制度、法律都沒有關係。」
「hebito?」
「咦?不清楚呢。我記得《豆州志稿》里提到,伊豆因為突出南海,所以叫做伊豆。還是《倭訓栞》里寫的?另外還有《諸國名義考》吧,說伊豆出湯的略稱。嗯……算了,隨便亂說會被哥哥罵的。我不知道。」
不,就是高等低等的問題。每個人都毫不猶豫地說,自立的人比無法自立的人更了不起,不是嗎?
華仙姑望著敦子的側臉,面無表情地再次轉向益田。看在益田的眼裡,應該毫無變化的那張臉看起來非常地悲傷。
關於去年的事件,鳥口應該是生涯難忘吧。
「有的。不過只有一年。」
益田詳細地詢問當時的狀況。
這一切宛如理所當然。
「……那……唔,我無從形容起,不過那算是一種訊息操作吧?」
「你所說的……唔,我非常明白。或許事實就像你說的。不過人在小的時候還好,只是隨著成長,就會出現種種想法不是嗎?有時候想法也會相左……這就像是你說的,自我每天不停地在改變。所以人生中會有厭煩親兄弟的時期。要是完全沒有,也算有問題吧。無法離開父母、或無法放手讓孩子離開也是……」
「可是?」
「我一直活在那種制度當中,所以老實說,完全無從感到不滿。就像魚不會去意識到水,不是嗎?直到從水中被撈起來,才知道水的存在。」
華仙姑說的沒錯。鏡子是沒辦法看的。每個人都只看倒映在鏡子表面的東西,然後說是在看鏡子。
「沒有。」布由說,真的笑了。
「是的。」
「呃。那該叫高等嗎……呃,這不是高等低等的問題……」
敦子突然抬起頭來。
所以益田故意公事公辦地開口:
華仙姑繼續說下去。
鳥口認為中禪寺這個人雖然難以應付,但不是一個壞人。不過鳥口會這麼想,或許也只是因為他也被中禪寺一流的詭辯給唬住了……
尾國先生救了我……
「……這張圖,眼珠子不是蹦出來了嗎?」
多多良說。鳥口以為他會談起出羽的事件,結果不是。
「那麼……爭吵的原因是什麼?」
中禪寺在終結混亂的事件時,進行驅魔。他驅逐附在事件關係者身上名為犯罪的妖物。
「像雨傘妖怪之類的?」
「這……」布由的音量放大了一些。「確實如此。」
「這傢伙不是佛像。這裏本來應該是放牌位的地方吧?但是說牌位變成妖怪又很奇怪。於是我接著專註在塗這個字上面。」
「只、只是臨時想到的罷了。」
這些都是益田身邊沒有過的事物。
「聽說是呢。」華仙姑的口氣像個異邦人。「那個時候,我一如以往,心不在焉地說出不帶半點真心的神諭,但是我一邊說著不知道誰讓我說的話,一邊這麼想道:這名女子的心情……我半點都不了解。」
多麼過時的副業啊。
益田不明白。
「你的意思是,若想要敦促別人自省,強制或試圖啟蒙是無效的嗎?家人的信賴才是最重要的?」
「嗯,還是該說乾涸呢……?我自己本身那個時候不知道為什麼,每天都很煩躁。我覺得整天黏著我的家兄很煩人,或覺得看家兄臉色、卑躬屈膝的甚八哥很卑微……」
「雖然狀況各有不同,而且婚事也不能和食物相提並論,不過無論如何……凡事都沒有絕對,不是嗎?」
「這……」
「看到的只是虛像。每個人都認為倒映在表面的影像就是自我。可是那種自我,只要站在眼前的東西改變,就會跟著改變了。所以自我這種東西,找了也是白找。」
華仙姑維持著一貫的表情,忽然變回了布由。當然,那只是看著她的益田一廂情願地這麼感覺罷了。華仙姑會流暢地宣達神諭,但布由不擅於談論自己。
「如果人不殺人……不是由於受到法律和制度所禁止的話……那麼是受到什麼所限制呢?」
窗外……響起那道不可思議的聲音。
——殺人。
「嗯。尾國先生還有叔公回來了。大概是……六月底的時候吧。」
「嗯,就是啊。然後啊,我第一個懷疑這是不是器物的妖怪——付喪神。就是器物經過百年會變成妖怪的那個。」
「他來販賣家庭藥品?」
「哦,那麼尾國一開始是去玄藏先生那裡……?」
多多良甚至打開筆記本,舔起鉛筆來,鳥口連忙否認。要是多多良把他信口開河說出來的內容寫成論文就不得了了。「聽起來很不錯說。」多多良遺憾地說道,闔上記事本。
多多良說道,笑了。
讓人感覺不到生物的主張。
「呃……」
「……那麼,你的叔公姑且不論,那位玄藏先生和你的家人……相處良好對吧?」
鳥口很在意紙門另一頭。
布由接著又說了下去。
「可是?」
「明治啊……。唔,令祖父的弟弟的話……差不多是那個年代呢。」
但是到了最近,鳥口逐漸覺得這個想法似乎是錯的。
「它是什麼樣的妖怪呢?會亂塗些什麼嗎?」
「不會吧,應該。」
榎木津完全沒有要起床的跡象。
華仙姑——布由這麼作結。
「這個醫生很有意思……那時候我和一個叫沼上的人一起行腳全國,探索妖怪,不過我們兩個動不動就愛插手一些怪事,好幾次陷入危機。」
多多良高興地叫了一聲。
「沒辦法,我毫無預警就跑來了。」多多良說。鳥口也是一樣。由於連續有客人來訪,店主人索性將書店打烊了。這是常態,所以鳥口也不覺得給人家添了麻煩,不過仔細想想,對方應該相當困擾吧。
「騷然不安?」
「家祖父……是個比家父更嚴格的人,他十分沉默寡言,雖然已經上了年紀,卻十分健朗,村人打從心底尊敬他,所以我也感到很自豪。一想到村子里最了不起的人就是自己的祖父,我就覺得高興。當然,他只是在五十人左右的小村落受到景仰而已……但我覺得村人和家祖父說話時都很緊張……」
「制度雖然一直在改變,但是我認為人從遠古以來就一直沒有變過。我這樣的想法是錯的嗎?」
那種人都市裡比比皆是。
「然後呢?」
「不對。你看看這張圖。佛像畫在另一處不是嗎?」
「唔……聽說玄藏叔叔——或者叫堂叔比較正確——有一段時期住在富山,小時候就在藥店里做著打雜的工作。他在工作的店裡學醫好九_九_藏_書幾年後,才回到村子里來……」
——這樣啊。
「是……一面鏡子嗎?」
「當然有了。」
「是啊。如果經書會變成妖怪,佛像久了也會變成妖怪吧。」
「關於那個塗佛……」
「不……」
「而我……殺害了我的家人。然後,我的日常被剝奪了。」
「他的那個……到底是什麼呢?」
「……家兄徹頭徹尾地溺愛著我,無論大小事都照顧我。我一哭他就抱我,我抓到的蝴蝶飛走時,他會在原野上不斷地為我追捕。家兄還說『我不要讓布由嫁到別人家』……不過那都是小時候的事了。」
益田重複。布由「是」地應答。
「可是……若論您所說的所謂現代人,現代人唯有自我是絕對的嗎?我……不願意任憑別人擺布地度過一生,可是我也沒有那麼強烈的主張,明知道別人不願意,也要……堅持到底。」
華仙姑垂下頭來。角度一變,表情看起來也跟著變了。
「塗佛生靈……」
「那個時候的我也察覺得出來了。您說的沒錯,那種事是感覺得出來的。但是家兄很守分際,而我也了解。明知道這些事,但還是平穩地過日子,不就是一家人嗎?挑剔彼此的缺點、污點,加以指責,貶低彼此,或強迫彼此,這樣的生活……我覺得是不對的。」
「有這種眼睛的人?」
可是即使如此,仍然看不見崩壞的徵兆。
益田連個兄弟姐妹都沒有。
中禪寺常說,
「例、例如說,有沒有想過牽手一起逃離村子……」
布由以敲奏玻璃樂器般的音色述說著。
敦子突然插嘴。
「我是這麼認為。」布由說。
「我認為制度或規則,這類束縛人們的事物,對於無法忍受的人來說,或許是真的無法忍受,但也不是廢除了就能夠海闊天空。而對於能夠忍受的人來說,有或沒有都是一樣的。」
「不曉得痛不痛呢。《甲子夜話》里也留下了相同的藝人紀錄,這裏的叫做目出小僧。作者松浦靜山還特地派醫師去實地見聞。目出小僧用扇子尾一按目頭,眼珠就會擠出來。其它還有《見世物雜誌》的花山成勸,《江戶見聞圖會》的若松出目太郎等等,非常多。看看上面的插圖,跟這個……塗佛的畫非常相似。」
原本一直保持沉默的敦子望向窗外。
「令叔公後來呢?」
到底是為什麼?
「這樣啊。不過仔細想想,就算是佛像,也是人做的,就像人偶一樣嘛。那麼塗佛是佛祖變成的妖怪嗎?」
益田這次直接詢問敦子。
不。只是益田這麼認為罷了。這種人應該不會做這種事、那種人應該不會說那種話、一般人應該不會那樣——這些都只是單方面的、一廂情願的認定罷了。認定對方是這種人、社會是這種樣子。劃下根本不存在的所謂普通的境界線,任意將對方嵌進模子里,結果卻嵌不進去,如此罷了。
就這樣,事件也被解體了。
益田以前住在長屋,後來搬到文化住宅,他成長的環境中,無法想象有檐廊的光景。
「可是那樣的話……」
「代代?」
「可以說得更清楚一點嗎?」
問題在於之後。能夠不斷地誤會下去才算了不起——這樣的風潮會不會是錯的?如果真是如此,益田或許一直都錯了。
「什麼事?」
「確實……如此?」
沒錯……這名女子就是華仙姑。聽到這些話,益田才真切地感覺到。眼前這名述說的女子,並非只是個遭到惡漢追捕的不幸美女。
中禪寺完全不會引發任何神秘不可思議的現象。
「佛壇給人的感覺就是裏面好像有什麼東西呢。」
確實有人活在不幸的深淵。但無論再怎麼不幸,都一定有那麼一絲救贖。同樣地,即使處在幸福當中,也有禍根悄悄地萌芽。無論本人覺得有多幸福,不幸的苗芽總是會在某處探出頭來。然而布由所述說的過去情景中,感覺不到陰影到來的跡象。不僅如此,那種景色——任誰都多少懷抱的那種景色——就這麼維持原狀,被一種甘美的鄉愁所籠罩。如果這是真的,希望它就這樣一直下去,不想再繼續聆聽下去——益田開始這麼感覺。
對,不知怎麼著,會感到放心。
「……我是這麼聽說的。」
沒錯……那是已經崩壞的事物。
「我生長的地方,是從伊豆韮山再往深山裡去的一個小山村——其實也算不上山村,只是一個小村落。我在那裡長大,但我不知道那片土地叫什麼名字。因為在離開村落前,我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所以從來沒有想到要去區別、去稱呼它。不過……我記得我們會把整個村落稱做hebito。」
益田想起弔橋的說法。據說在劇烈搖晃的弔橋上邂逅的男女,一定會墜入愛河。因為腦將曝露在危險中的悸動誤以為是來自於戀愛感情的悸動所造成的結果。但益田認為就算不在弔橋上,戀愛的開始也都是源於誤會吧。
「在哪裡搜集到的?」
「哦……」
符合計算。
鳥口問道,多多良「唔唔」地低吟。
中禪寺站在那裡。
「你是說……一切再也不是如此了……?」
益田質疑社會的絕對性而辭掉警官工作。但是如果連自我之於自我的絕對性都得懷疑的話……這……
仔細想想……布由說的是真實。在主張身為父母或孩子的立場之前,人類若是不聚集在一起,就無法活下去。吃喝拉撒睡不需要大義,也不需要名分。彼此保證沒有大義名分的事物,或許這就是家人。
「變得不對勁?這是什麼意思?」
這不是什麼美麗的故事。布由只是在講述凄慘的事件爆發前的過程。
「並不是爭吵變多了,也不是爭執變嚴重了。而是覆蓋著爭執的日常性變得稀薄,使得爭端顯露出來了……」
他只是述說。透過述說,撼動人心,將附在人身上的東西解體。
「日常……?」
「我非常明白。」
鳥口把羊羹全部吃完后,向也已經吃完點心的多多良搭話。因為兩個人在吃羊羹的時候都一直默默無語,鳥口覺得有點尷尬。
「我不這麼認為。而且……這些規矩是有理由的,是為了內廳的……」
布由答道:「是的,總共是七個人住在一起。不過,甚八哥的父親玄藏,在村子郊外蓋了一棟小屋居住。我的叔公——家祖父的弟弟——去了別人家當養子,玄藏叔叔是他的兒子,因為一些原因,和叔公斷絕了父子關係,改姓佐伯。村子里的人都稱玄藏叔叔家是分家。甚八哥出生以後,嬸嬸就過世了,所以只有甚八哥一個人住在本家……」
「被當成怪胎觀賞。」
但是布由搖了搖頭。
「所以說,呃,那是現代的自我確立……或者說身為一個現代人……」
「嗯。對,雖然不是什麼大事,可是到處都看得到夫妻吵架,或是無聊的糾紛……」
「沒錯……就像即使明文禁止……還是會有人殺人一樣……」
鳥口望著屋檐下那不合時節的風鈴,大口大口地吃著中禪寺夫人送來的水羊羹。
「開始變得不對勁……」布由說道。「村子開始變得不對勁……是在春天過去,尾國先生回去以後。」
「根據我的記憶所及,原本都是一個固定來訪的熟悉藥商……對,好像是一個老爺爺,如果我沒記錯的話,就是從那年秋天開始,換成了尾國先生……」
鳥口轉移話題。
「很有效。」
益田曾經從事刑警這種特殊的職業。他透過工作,邂逅了被害人、加害人、關係人等各式各樣的人物,知道了各式各樣的人生。
「我聽說祖父是明治四年出生的。」
布由也在意著外面。
——那個時候也是。
這是他身為祈禱師的做法。在他編織出來的語言漩渦里,許多人受到幻惑、任其擺布,近乎好笑地被他玩弄在掌中。然後……身心獲得凈化。
而不是解決。
祈禱師……
益田困惑了。非常……困惑。
「你受不了那種古老的陋習是嗎?」
「我研究有關怪異的許多事。所謂怪異就是不了解的東西,但它只是複雜而已,一定有其理由。只要窮究下去,加以爬梳,解明它的詳情,幾乎所有的怪異都可以拆解為論述。覺得根本沒有什麼妖怪、詛咒根本不會有效。可是即使如此,我個人還是會保有論述的外側這樣的事物。會留下境界的外側這種東西。可是——中禪寺就站在境界線上。他的立場是不能談論不可思議的。」
「對,為了保存。而且塗上漆也會比較有光澤。雖然是佛,不過終究是屍體,會被蟲啃蝕,也會腐爛。而且日本的風土和埃及不同,不適合製作木乃伊。生前的斷食五穀、斷食十谷要是做得不夠徹底,就會腐爛。而且最重要的是,我國的木乃伊死後是不進行防腐措施的,頂多隻會熏一熏。」
有許多以為是自古以來的規矩,起源其實在近世。一直認為是常識的概念,大部分可能只是為政者便於掌握人民而捏造出來的。
驅逐附在人身上的壞東西。
布由徹底地面無表情。沒想到端整而毫無矯飾的臉竟是如此地恐怖。讀不出感情。
「本家……和分家啊……」
「不對?」
「沒錯,鏡子。」華仙姑彷佛宣告神諭似地說。「鏡子可以照出各式各樣的東西。無論是花還是臉,只要放在鏡子前,全都會如實照映出來。看鏡子的時候,沒有一個人是在看鏡子本身。然而每個人卻都滿不在乎地說他們在看鏡子。」
布由這麼說。益田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