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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第十章

「哦哦。降伏荼吉尼是大黑天的工作……這個組合,一般是大黑天提著荼吉尼……」
「技術者下詛咒嗎?」
「呃,是這樣嗎?」
「敦、敦、敦子小姐和華仙姑被、被、被抓走了!」
多多良接著說了:
「剪刀是很簡單的道具,所以很早就被納入生活當中,不過仔細想想,就知道它並不是簡單的玩意。要造出一把剪刀這種咒具,需要煉鐵為鋼的技術,而加工成鋼,需要精鍊與採鐵等技術。」
「經您這麼一說,花精大部分都是年輕女子呢。」
「例如說……對,就像剛才說的,精是去蕪存菁,是本質的部分。以概念來說……是抽象的。」
「是人本來做不到的事啊。鳥口,聽好了,技術這個玩意兒被當成是人類所創造的,是人類的偉業。但是呢,這個世上沒有任何一項技術違反天然自然之理。無論什麼工作,都在自然科學保證的範圍內,也沒有任何機械和技術違反物理法則。我們就像被玩弄在釋迦牟尼佛掌心的孫悟空一樣,無法超越自然的框架。所以人才會編出應用自然的式,那就是技術。技術會被當成第二個自然,變成畏懼的對象,也是理所當然的。」
「會發生旱災,是因為某某作祟,之所以降雨,是因為某某聖人的法力所致——這種理解方式,完全是對原本只是單純存在的世界賦予意義,為它的存在附加理由的行為。」
「是啊。」多多良笑道。
中禪寺叼起香煙。
「連、連上了嗎?」
「先有……禍害嗎?」
「唔嘎,這太慘了。」
「哦?請務必告訴我其中的理由。精怪並非只限於器物的怪,這一點我是明白了。但是即使如此,我覺得將器物之精視為付喪神,並沒有什麼扦格之處。如果有除此之外的看法,請務必告訴我。」
「總之,我認為《土蜘蛛草子》等出現的怪物,是一種式神。曾經是御用畫師的光信——其實不知道誰才是真正的元祖,不過為了方便起見,就姑且當成是光信吧。光信從這些既有的作品群中學到妖物的文法,這應該是確實的。雖然這隻是我的推測,但我認為光信從既有的作品各處學習作法,加以應用,以不同的角度重新解讀了《付喪神繪卷》。」
「是啊。」中禪寺難得同意。「在人無法與自然相抗衡的時代,這樣就可以了吧。御靈信仰應該是非常有用的。但是隨著時代變遷,人類真的能夠操縱自然了。」
「而道具與動物也密不可分。」
「是句點。多多良,我認為妖怪是怪異的最終形態。」
「你是說先有畫?」
「然後……在祭祀摩多羅神的玄旨壇的灌頂中所舞唱的三尊舞樂。摩多羅神敲大鼓,丁令多童子敲小鼓,爾子多童子舞蹈……」
黑色物體大聲開口:
多多良皺起短小的眉毛回道:
「啊……殺生石嗎?」
哪裡跟哪裡連上了?原本是在講些什麼?鳥口根本都忘了。
多多良再次露出困惑的表情。
「相反嗎?」
中禪寺說到這裏,沉默思考了一會兒。
解開複雜糾結的條理,追溯下去,最後又回到出發點。為了解開疑問而導出結論,一次又一次地本末倒置和翻轉。不管是上下翻轉還是裡外翻轉,最後還是回到原點。
「是……啊。」
「總算連上了呢。」多多良高興地說。
「沒錯。例如說琵琶,從某些角度來看,琵琶看起來也像是人的臉吧。可是一般人不會因為這樣就幫它添上手腳,這種怪人世上少有。可是……《百鬼夜行繪卷》上清楚地畫上了手腳。在這裏,靈機一動不知是靈機一動的瞬間造訪了。類推取代了同一,從此以後,循著相同的法則,各式各樣的器物就容易妖怪化了。」
「沒錯……事物的精並非妖怪。精靈與妖怪應該區別開來,式神也一樣。被賦予應有的形體與應有的名稱。被一般人認知為是限定於某種怪異的說明以後,它才能夠被稱為妖怪——我是這麼認為的。叫做某某精這種理所當然的名字,或呈現人形,或以式神這種泛稱被稱呼的時候,都不算是妖怪。妖怪……是更卑俗、更安定的。」
這麼說來……
多多良搔搔額頭。中禪寺則搔搔下巴。
「就像你剛才說的吧?不是器物化成妖怪,而是鬼神之類的東西化成器物……」
「是啊。這是怪異的解釋與再構築的結果。」
「對,是本末倒置,可是我認為笊籬或草鞋化成妖怪這樣的怪異,是中世以後——不,是非常接近近世的事。」
「不是。雖然也是。不管怎麼樣,中國的水神河伯是河童真面目的一部分。而河伯同時也是受歧視民的稱呼。更進一步說,傳說吳人斷髮文身,長於水練,善於灌概土木工事。是水民。」
「伴隨著畏懼的神性漸漸消失,被置於人的控制之下,最後被當成污穢遭到蔑視……原來如此,我了解你剛才說這與陰陽師相同的理由了。還有,付喪神的傳說無法追溯到《百鬼夜行繪卷》之前的理由也大致了解了。因為更早的傳說,都不出器物之精的範疇呢。」
多多良也翻頁。
「是嗎?不是青蛙之類的嗎?」
「啊,那就是……器物之精嗎?」
「對,摩多羅神是天台宗的異端——玄旨壇與歸命壇的秘密本尊,有一段時期被當成后戶的護法神,是全國常行三昧堂的秘佛,是非常神秘的渡來神。不是有衪的祭典嗎?像是……京都的奇祭,秦氏根據地太秦廣隆寺的牛祭。」
「希望關口老師能幫我們寫篇報導。」
「喂!那你在幹什麼!榎木津先生呢!」
「益田,榎木津追上去了嗎?」
「妖怪死絕之後,這點反而更形清晰了呢。」中禪寺以有些落寞的口吻說,重新振作似地接著說道。
「我覺得不同……或者說,必須視為不同,道理才說的通。」
「消失的村子和大屠殺確實很適合槽粕雜誌的胡說八道。唔,這我是懂了,可是怎麼會跑去找關口那傢伙呢?」
中禪寺只是俯視著他。
「哦,有這種感覺呢。櫻花感覺就是櫻花小姐,但松樹感覺就是松樹婆婆。」
「意思是……?」
「中禪寺,那麼塗佛也是嗎?」
中禪寺以令人膽寒的眼神看著鳥口。
「哦……那就不是了。可是妖怪地藏為什麼每一個眼睛都那麼大呢?這也是個問題呢……」
「啊……」
「牛頭天王。」
「是的。只能夠默默承受人智不可企及的自然現象——包括天變地異的自然之理時,怪異不可能是怪異。如果只能夠垂著頭畏懼崇敬,那會成為信仰;但縱然那是一種威脅,也不是怪異,試圖人為操縱這些人智不可企及的事物——重新構築世界之後,才會誕生出御靈信仰這樣的東西。」
「聽不懂。」
「在技術中尋求神性?」
「都是木匠。」
「Tsukumo寫做九十九。」中禪寺冷冷地答道。
「當然,這是我的定義。妖怪也被視為民俗學的術語,而且一般來說,應該是更曖昧而且具有泛用性的語彙才對。可是看看最近的傾向,即使在俗世里,妖怪所指稱的對象也漸漸變得狹隘,今後它的意義也會更趨狹隘吧。所以我特意以限定的用法來使用。若不這麼做,就會有許多疏漏。」
「神性……,或者說是……蔑視……」中禪寺簡短地說。「例如陰陽師的崛起和衰微,就很清楚地表現了這個過程。」
鳥口問道。聽著中禪寺的話,他漸漸覺得雨真的會停。中禪寺答道:「如果雨不停,就是作祟太強,再繼續祈禱。」
「符合的……只有一種。那須野原的黑佛。」
「句點?」多多良發出錯愕的聲音。「不是出發?」
「或許只是我不知道而已。不過看看近代據傳與《百鬼夜行繪卷》差不多時期創作的《付喪神繪卷》,以及御伽草子的《付喪神記》等等,能看出形姿上顯然又歷經過搖擺。」
多多良點頭如搗蒜。
「我推測這兩部《畫圖百鬼夜行下卷》的參考書《化物遍覽》、《妖怪圖卷》中的妖怪,不是以技術面,而是以渡來人——異https://read•99csw•com文化的層面來理解他們,並加以妖怪化。石燕將這兩者統合在一起……不過這一卷的妖怪里,背後一定隱藏著異國的神只——非佛教的信仰殘渣。我認為那就是陰陽道——或者說大陸的信仰,說明白一點,就是廣義的道教。」
「嗯?」
「儘管如此,即使是剪刀這樣單純的技術。看在不知道的人眼裡就像魔法一般。所以使用道具的人——技術者,亦等於咒術者。」
「那一帶現在仍然有水上居民呢。他們被人以中國水神——河伯這個名字稱呼。河伯是水神,但是水上居民在過去,也是受到歧視的一群。」
鳥口怎麼樣都趕不上話題。
「怎麼樣?」多多良的表情突然開朗起來。
「對……。古人將人由於天變地異而死亡的構圖,逆轉為因為人的緣故而發生了天變地異這樣的構圖。這是最早的大逆轉。接著,又再一次發生了逆轉……」
「只能說不清楚呢。依我的看法,《付喪神記》比較早吧。」
「陰陽師……以前被稱為陰陽博士、天文博士,是當時最尖端的科學技術者。有一段時期,在宮中也極具權勢。這些都是因為陰陽師搭上了最早的逆轉的潮流。陰陽師統率技術者集團,利用舶來的最新知識解讀世界,做為世界的操縱者,受到尊敬與重用。但是……陰陽道後來受到禁止,陰陽師步上凋零一途。」
「不、不……不是,可是……」
「其實是一種本末倒置的想法。」
「原來如此……聽起來很合情合理。是啊,就像你說的,至少在我國,精怪並不等同於器物之怪呢。」
「就、就在榎木津先生不在的短暫時間里……。榎木津先生現在正在找她們……就這樣……」
「才不是。」中禪寺有些厭煩地說。「式是遵從一定規範的行為。是結婚式、葬式、方式、公式、構造式的式。賦予這個式人格的時候,稱為式神。」
「灌溉土木、產鐵精鍊、養蠶紡織——技術的提升,真的開始凌駕自然了。對於沒有技術的人來說,技術應該就與上天自然的威脅一樣,是莫大的威脅。為了理解這種神秘不可思議的技術,人們再次導入了相同的機制。」
「啊……物怪這個字彙開始被用來指稱器物之怪,是在中世以後呢。」
多多良擦汗,深深地吁了一口氣。
「抽象……?」
「原來如此。有人發瘋,不明白為什麼,於是咒術者安上一個理由,然後除去它的原因——這是驅魔的形式呢。」
「哦,他是個怪人,叫做光保公平,不久前我認識了他。我記得他說他在揚子江流域住了相當久的一段時間,對於當地祭典之類有著相當詳細的見聞。」
「……就與摩多羅神有關了。」
「岡田玉山寫的?」
「哦,有個再適合也不過的人選。我們出版社的社長赤井祿郎有個朋友,日華事變后十幾年間,一直在大陸流浪,現在在做室內裝潢。」
「……我總算懂了。這就是怪異的解體和再構築。」
「受到歧視?他們被歧視嗎?」
「哦……」
中禪寺露出更加厭煩的表情。
「喝!」中禪寺發出瞧不起人的嘲笑聲。「噯,對那傢伙來說算是適材適用吧。他一定會寫出精採的鬼話連篇吧。可是稿子的水準能不能拿去刊載,就很難說啰。」
「解體與再構築?」
「青蛙也是一部分。關於河童,多多良非常熟悉。要是讓他講述起河童渡來說,可是相當長的唷。」
「沒錯,河童是工匠。」中禪寺說。「過去,著名的工匠賦予木偶人形生命,在工程中使喚。完工以後,那些人偶被丟進河裡,成了河童——這種所謂河童起源人形化生說流傳在全國各地。河童也是參与治水、土木、木工的工人。在《塵添壒囊抄》里查詢木工一項,可以看到完全相同的故事——不過裏面說是女官和木偶人形交媾生子——而他們的子孫被視為紫宸殿的木匠。」
「對。渡來人將許多技術帶入我國,他們的末裔是使役民,是受到歧視的技術者集團。」
「那麼,經年累月……這部分是重點啰?」
「你之所以說塗佛不是付喪神……」
「什、什麼別吵……」
「這樣也還不完全。」中禪寺說。
「會……這樣嗎。對了,說到休喀拉,中禪寺,你曾經說過它與天台的元三大師有關係吧?那或許有道理喔。有個傳說,是良源僧都的弟子慈忍化身為獨眼獨腳的妖怪,為了教訓怠惰的僧侶,密告他們的罪行。」
「說的沒錯。」中禪寺擊掌。「不僅如此,這個摩多羅神據說是大黑天與荼吉尼天融合而成的神明。如你所知,大黑天也是青面金剛的候補之一。再加上荼吉尼這個組合……這……」
「就像多多良剛才說的,室町時代也是生產力提升的時代。城市裡到處都是道具、技術及工匠。所以付喪神這類東西才會興起,但並不是突然一下子冒出來的。付喪神這種妖怪落地生根,也代表附著在技術——器物等事物上的不可知領域——幻想性和神秘性,被劃下了句點。」
「論據多不勝數。不過不只是這樣而已。庚申信仰很複雜……啊,摩多羅神也是。」
多多良「唔唔」地呻|吟。
多多良似乎了解了。
多多良咳了一下:
「是這樣沒錯,但付喪神原本不是指稱器物妖的稱呼。因為付喪神這三個漢字顯然是表音的字。付喪(tsukumo)原本是九十九(tsukumo),而神(kami)與其說是神,指的更應該是頭髮的發(kami)才對吧?」
「有塗封的咒法啊?」
「那是……人做不到的事嗎……」
「唔……這麼說來,剪刀也是一種機關啊。雖然構造簡單,但也不能小看哪。要是沒有任何預備知識,想要做也做不出來嘛。」
「然後……?」
接著他從懷裡伸出手來。
「就是啊。」多多良說。「可是就像中禪寺說的,妖怪與歧視是不可分割的呢。不管是附身妖怪還是其它,最後都會歸結到這裏。」
「噯,我是莫名其妙啦……不過是光保先生委託的。啊,也不能說是委託呢,我們是出版社,又不是偵探社,只是希望調查之後能成為報導材料。」
「唔唔……只園祭……祓除疫鬼的隊伍嗎?」
「那些人就是河童?」
鳥口插話問道。
「哦……」
受到歧視的水上居民。
「那個人怎麼了嗎?」
益田顯得十分慌亂。
「這我倒是不知道……」
「野原上有個漆黑的佛像,眼珠像這樣……」
「咦?哦,剪刀。」
完全不懂他們在講什麼。鳥口只聽過殺生石這個名稱而已。
「對。秦氏與八幡信仰關係匪淺。八幡神也是難以定義的麻煩神明,但有些傳說認為八幡大人是秦國的神——而且是鍛冶之神,或是韓國的太子神。然後說到八幡大人,令人在意的是……」
「對不知道剪刀的你來說,這是魔法吧?」
「是的。」中禪寺點點頭。「……是靈與物。」
「沒有吧。但是《付喪神繪卷》中的付喪神,一部分是付喪神,一部分卻不是。我認為畫中的搖擺就是起因於此。」
鳥口就要站起來。黑色物體原來是偵探助手益田龍一。但是益田平常總是行動機敏,此時的模樣卻非比尋常。
「唔,可是沒有出典哪。所謂土佐派的《百鬼夜行繪卷》里並沒有畫下這種形態的妖怪吧?」
中禪寺說了:「所以剪刀是一種咒具。然後剪刀的使用方法——作法就是式。剪紙的行為就是打式——咒術。這個公式不只是剪刀,可以套用在所有的道具上。道具都是拿來使用的,換言之,一定有使用方法。賦予使用方法人格,就是式神,而賦予道具本身人格,就成了付喪神。雖然相似,但是不同。」
「說的沒錯。幻想一度被解體了。人們發現了神秘不可思議的技法只是一種技術,每個人都能夠使用。使用技術的人不是鬼神,什麼都不是,只是人類罷了。於是原本籠罩其上的神秘離開異人,懸在半空中,不久后結實成某些形狀。那就是——妖怪。」
「唔……」
「就像你所指出的,器物之精非常多。枕精、筆精、棋盤精、硯精等等,而且自古以來就有,多不勝數。但是例如說,硯精的外表並不像硯吧?」
「換句話說,這代九九藏書表不可知的力量就是道具——技術,對吧?」
「而且是四十九天以內的。」
「你是說,怨靈……是認識世界的方法?」
「說的沒錯。」
「會遭殃嗎?」
「筆直地剪開紙也是魔法……嗎?」
「首先是剛才多多良舉例的《今昔物語集》中的一節——物怪以器物之形現身的故事。就端看……如何解讀它。」
「不,很簡單。像山茶花精,是山茶花這種種類的精,是本質,而不是特定某朵山茶花化成的精。精是原本就具有的種類的本質。所以偶然經歷歲月,顯露出本質的話,就成了古山茶花精,但是就算不古老,也是有精的,有時候也會顯現。」
「你是說外形嗎?」
「有的。塗封是咒法的一種。這個思考方向相當不錯。可是……多多良,如此一來,塗佛就不是妖怪了呢。」
「不……雖然不是毫無關係,但是我覺得還是不同。」中禪寺說。
「嗯……就像先前說的,語言是多義的,會隨著時代變化,沒辦法像數學公式一樣正確精簡。不過即使在我國,精或精靈這樣的稱呼,用法也和其他的靈不同,這一點是事實吧。」
中禪寺又翻起書頁。
「會詛咒也會祝福。」古書商說。「因為是人為應用自然,來做到人本來做不到的事。」
以前鳥口曾經聽中禪寺說過,方法公開的技術是科學,沒被公開的則被稱為神秘學……
「呃……我想把紙弄成兩半。那……哦,我不知道剪刀這種東西呢。要用手撕嗎?」
「你是說不是記錄傳說中的怪異,而是從畫好的畫上編出怪異傳說嗎?這不是不可能,可是……唔。那豈不是本末倒置了哪。」
「就是你一直放在心上的……技術系渡來人嗎?」
中禪寺翻著桌上的書。
「是的。我認為那就是器物之精。」
「對,你以前曾經說過摩多羅神也可能是青面金剛。雖然沒有確證,但我認為應該就是如此,那麼這個休喀拉……」
「請務必把他介紹給我。」多多良說。「那一帶我還沒有實地調查過呢。」
「嗯、是的。」
多多良問道,但中禪寺沒有回答。
「將技術、道具與工匠分離,解體無邊無際的怪異,然後把它們重新組合,附加不同的意義。」
於是中禪寺一邊點燃香煙,一邊應道:
「有吧,有這種印象吧。所以說到某某精的時候,某某的地方不會是個體名。個別的屬性落脫,涵蓋了更廣大的範圍,或曰木精、或曰草精、或曰動物精,什麼精都有,但是到了河精山精,就已經太過於模糊,與神是同義了。」
「不是妖怪,是異人。自外地來訪,帶來福禍的異人,是神也是鬼。還不是妖怪。」
「是的。假設有。」
「這個嘛,很容易懂。可是、不過、那樣的話……中禪寺,先等一下唷。呃……那樣的話,付喪神呢?付喪神跟這個不一樣嗎……?」
「對。春分之日,鷹變為鳩,秋分之日,鳩變為鷹,時之化也……」
「哦……。可是師傅,小看妖怪是什麼意思?又沒有真的妖怪。難道我說『我一點都不怕妖怪』,就會有妖怪像這樣伸出舌頭……」
「對。你說的沒錯。器物的精和式神,都是為了控制技術這個第二個自然而誕生的怪異形態。它的起源不只到室盯,還可以更遙遠地追溯到上古。」
「嗯,我也試過幾次,但還是不明確。不過前半段歐雷歐雷也可看成是『我等吳人』的意思。說到吳,就是蘇州揚子江。」
中禪寺說:
「就像自然現象的空中放電被視為雷神一般……技術也被賦予了人格。」
「原來如此……」
「你是說……式與道具是密不可分的?」
中禪寺突然念起古文,讓鳥口愣住了。
「廣隆寺的牛祭。」
「對,像只園……」
多多良露出狐疑的表情接著開口。
「噢噢。」
鳥口當然不是很懂,只是有這種印象。
「相反。不是器物化成妖怪,而是莫名其妙的東西化成器物。有物怪這樣一個詞彙出現,讓人覺得好像是在指器物的妖怪,但是不是的。說起來,物怪這個詞的解釋形形色|色,要怎麼看都行,所以容易混亂,而且若是解釋為物品怪異之情狀,感覺就像是在指付喪神。不過在室町時代以前,說到物怪,指的都是怨靈帶來的災禍。」
「奪……精鬼?」
「聽好了,鳥口,假設這裡有張紙,然後這裡有把剪刀。」
聲音不僅沒有停下來,反而愈來愈響。
「什麼意思?」多多良問。
「原來如此啊。所以也沒有成佛,待在佛壇里……。出殯的時候,塗封收納屍體的棺木的禁咒之術就稱為塗殯呢。」
「其實呢,多多良,我也查了不少資料……但收穫不多。喏,江戶末期到明治時期,不是製作了許多妖怪歌留多嗎?它反映了不少沒有留存在文獻中的都市俗說。像是喀噠喀噠橋的撞木娘等等。我弄來了好幾種妖怪歌留多。」
才沒那種事呢——正當鳥口想要開口時,響起了一陣「砰咚砰咚」的粗魯嘈雜聲。
「把手部分如果纏上皮革,就需要鞣皮革。百鬼夜行中出現的各種道具,全都是靠木工藝、金屬工藝、以及皮革工藝和紡織製成的。它們背後不只有使用這些道具的技術者,還隱藏著木雕師和產鐵民等身影。再往前推則有著輸入這些技術的、例如秦氏等渡來民的影子……」
「這時候唱的平時絕不能談論的歌曲中,有悉悉里尼、索索洛尼等意義不明的歌詞。這些歌詞後來變成被當成將玄旨歸命壇貶為邪教的根據,說那是指臀部和女陰——總之被當成了獎勵女色男色的教派。我覺得這完全是冤柱……但問題就在這個悉悉里尼。悉悉。」
「這部分我不懂。」多多良說。接著他仰望天花板一會兒,說了:「不過呢,中禪寺,從搖擺的《付喪神繪卷》,到擺脫搖擺的《百鬼夜行繪卷》之間,並無能顯示出過渡時期的作品吧?說妖怪的文法跳躍式地進化,也有點……」
「氣與氣的境界……百鬼夜行。」
「我不懂。」
「是使喚。」
「雨、雨會停嗎?」
「對,是有。但是光信以前的那些作品,依照我的看法,與其說是器物的妖怪……更接近式神。」
鳥口低吟。又折回原點了。
「很慘呀。是現今完全無法想象的歧視性傳說。可是呢,這個式神也寫做織神,念做shikijin,有時候就直接寫成職人(shikijin,即工匠)兩個字。」
「這樣啊,那讓我來引介吧。我記得他住在千住。對了對了,昨天妹尾不是去了關口老師家嗎?」
「眼珠的確是大得出奇……但那與其說是蹦出來,更接近瞪大眼睛呢。而且是那須野原啊。」
「怎麼可能?人腦的構造幾千年來都沒有變過。過去的人看到人,當然也知道是人。就是因為知道是人,才傷腦筋不是嗎?」
多多良探出身子。他小小的眼睛閃閃發光。
「沒有聽說過,但是有可能。」
「是因為像剛才說的,你認為器物本身化成妖怪——妖怪呈現器物外形,比人形更要晚嗎?」
「然後呢,多多良……」
其他的話題姑且不論,但這是鳥口初次見識有人能夠在中禪寺最拿手的妖怪話題上,如此能言善道地反駁這個辯論家。
「然後,你想要將這張紙一分為二。」
「是。這是不同的系統。」
「哦,摩多羅神吧。這麼說來,我記得摩多羅神這個神明,被當成與牛頭天王——須佐之男命同體呢。」
「又是職人嗎?」
「什麼?」
「是啊。對不對?」中禪寺向多多良徵求同意。
「河童——你剛才提到的妖怪,河童擁有數不清的真面目。但是它的母體……仍然是使役民。」
「你是一個未開化的人,不知道剪刀這種東西。」
「好像是。」
「意思是也有年輕山茶花的精嗎?」
他指著桌上的圖。
「是很可疑啊。」
「怨靈之所以可怕,是因為怨靈會造成危害吧?如果不會造成危害,就不可怕了。所謂危害,是包括天變地異在內的各種災厄。人所害怕的是禍害,而怨靈只是追溯禍害的原因,事後附加上去的理由罷了。」
「妖怪。」
「奧州流傳著牛頭天王是河童父親的傳說。」
多多良大聲說。
「好難唷。」鳥口說。
「應該是式神。《不動利益緣起》中所畫的疫神也沿襲了相同的潮流。而且那是晴明祓除的……。多多良,我啊,認為式神與器物之精是一對的。」
「那樣的話,師傅!」
「怎麼個不同法?」
「消失的村子和大屠殺?那是什麼?聽起來好可疑。」
中禪寺再次說道。
「哦……原來是這個意思啊。」
「對,九十九和九十九里一樣,是指很大的數目……在這種情況下,https://read.99csw.com單純的只是非常古老的意思。而且如果原本指的是頭髮的發,很有可能是指老人——而且是老女人的詞彙。」
多多良抱住了頭。
「以折口老師的方式來說,是『客人』呢。」多多良說。
「什麼可是!明明有你跟著……」
「蹦……蹦出來嗎?」
「重點是吧。」
「哦。那些作品……哪邊比較早?」
「對。是太秦的廣隆寺。說到太秦……」
「過去的人……例如征服者會滿不在乎地蔑視被征服者,把他們當成妖怪看待、稱他們為妖怪,因此產生了奇妙的誤解。人就是人。聽好了,他們還是異人的時候,身上包裹著神秘的面紗,那是畏懼,也是信仰。然而他們卻突然露出了底下的臉孔,引來了眾人困惑。共同體內部一時之間陷入混亂。然後這時候發生了什麼事呢……?」
「所以說……」中禪寺說道。「想要掌控自然的願望翻轉過來,成了御靈信仰,另一方面,掌控自然的技術也同樣地不斷開發——換言之,怨靈與技術是對付自然的兩個輪子。然而隨著技術的進步和普及,御靈信仰漸漸地失去了效力,對於自然的畏懼心理就是這樣轉移到原來應該是為了統治自然而開發的技術身上。然後……」
鳥口幾乎要跳過多多良似地揪住益田的衣襟。
「祓除惡鬼的陰陽師……成了惡鬼。」
「是韓流氣道氣嗎!還是……」
「咦?那《付喪神繪卷》里原本有他們……?」
鳥口打從心底目瞪口呆,感嘆似地說:「兩位都由衷喜愛妖怪呢。」
「這樣啊。那就別吵了。」
多多良再次拍膝。
鳥口只是隨口說說,但中禪寺答道:
「簡直就像偵探小說呢。」鳥口說。
「很特別。我認為他們原本是遊行的成員。但是祭典變成了百鬼夜行,他們扔下了道具,從隊伍中脫離了。」
「沒錯。當中的理由有幾個……」
「這……」
「咦?」
「那是為了光保先生的委託。聽說……好像要尋找消失的村子什慶的。還有什麼神秘的大屠殺怎樣的……。我在途中,喏,為了敦子小姐和華仙姑的事去了神保町,所以……」
「中禪寺主要在說,接納技術這個新威脅的過程有好幾個階段,付喪神位在最後。對吧?」
「哦,對於不知道矮桌的人來說,膳食也是一種神秘哪……」
「對……這些是不遊行的妖怪。」
「例如《今昔物語集》卷二十七本朝附靈鬼篇里,有物怪化成油瓶害死人的故事,還有銅精化為人形出現的故事。器物之精作怪的故事,在《百鬼夜行繪卷》出現以前也非常多。對吧?」
「師傅,我記得式神不是任人使喚、方便的神明嗎?叫他倒茶就會倒茶,說鼻子癢就會幫忙抓癢。」
「哎呀呀……」一逕目瞪口呆的鳥口,聽到此再次發出怪叫聲。「這次規模好大唷。」
多多良沉思起來。
「特別……」
「祓疫神——御靈會嗎?」
「沒錯。據說那叫做一眼一足法師,是比叡山的妖物。可是……對了,我記得摩多羅神也有相同的傳說唷。」
「這又是一番奇特的見解了。」
「掃帚被製成掃帚的瞬間——從竹子變成掃帚的瞬間,就具備帚精這個普遍的概念了。但是付喪神是道具本身經年累月變化而成。帚精的話,每一個掃帚的個體屬性在某種程度上會被捨棄掉。但是如果是掃帚的付喪神,就可以特定說是這把舊掃帚變化而成的。換言之……如果以剛才的幽靈的例子來比喻,器物之精就是三魂,而付喪神是七魂——我是這麼認為的。」
「揚子江?」
「唔,付喪神是在室町時期完成作為妖怪的形態,這我也明白。因為當時是工匠——技術工作者的社會地位逐漸提升的時期,也恰好是社會生產力提高的時候。使用道具或者捨棄道具的行為變得普遍,舊貨妖怪也才擁有說服力。以這個意義來說應該沒錯,但物化為怪——物精現身的故事,古今東西俯拾皆是,付喪神這樣的稱呼,也是從更早以前就有了吧?」
「動物?」
「以這個塗佛為始,塗蓖坊、嗚汪、咻嘶卑、哇伊拉、休喀拉、歐托羅悉……這些妖怪是一個個附上名字畫下來的,是特別的妖怪們。」
「那是物精吧?不是器物本身。」
有可能。
多多良睜圓了小眼睛。
「對……。什麼是精?從事物或表象捨去固體偶然具備的屬性后,它的本質屬性稱之為精,不是嗎?例如說花精,它是被賦予人格的花這個普遍的概念,這麼想大致上不會錯。但是這種情況,花不是以個體,而是以種類來理解。」
「……接著是……渡來系河童族之長,同樣是渡來神的兵主神眷屬——咻嘶卑嗎?而且也有傳說認為祭祀兵主神的就是秦氏。所以你才會執著于渡來人啊……」
「這……我了解了。但是中禪寺,從你剛才所說的脈絡來看,我覺得你的意思是,付喪神並不是器物的精?」
「他實際見聞到嗎?」
「式神?」
多多良把頭傾向另一側。
「益田,怎麼了?……發生了什麼事嗎?」
「而且如果是受到追求誇張變形極致的《百鬼夜行繪卷》的圖畫所觸發,不可能畫出《付喪神繪卷》那樣平板的畫吧。那頂多隻能算是戴個面具罷了。相反的話倒是有可能。」
「嗯,是啊。這些異人隨著社會構造變化,被納入社會體系當中,進入共同體內部。此時,人們等於是接受了活生生的異人。聽好了,重點就在這裏。」
多多良用力一拍膝蓋。
「例如工匠獲得了公民權,但是靠解剖動物屍體或以製革為業的人無法得到公民權,就這樣被編入社會;這種情況,他們是以人類的身分受到歧視。由於神性遭到剝奪,反而更慘。雖說四民平等,但舊幕府時代在組織中還準備了一個四民之下這個階層。雖然身分等同於職業的時代早已結束,然而影響仍在,這不管怎麼想都是不合理的。」
「是的。一開始完全是老舊的道具,但是會慢慢地變得像野獸或人,逐漸變得不像道具,全都成了器物之精。不過形狀類似的妖怪也在《百鬼夜行繪卷》中登場,兩者之間確實有某些因果關係。一定是哪邊模仿哪邊吧。那麼我認為徹底將器物妖怪化的《百鬼夜行繪卷》製作得比較晚。」
昭和的陰陽師開口了:
「不是這樣的,鳥口。」中禪寺說道,搔了搔下巴。「他們原本的確是人類……但是呢……假設有人受到歧視,這些人居住在共同體之外,由於是外部的居民,因此也就等於是異人。」
「首先是比擬。比擬成別的東西,琴可以比擬成四腳獸,寺廟房簾上掛的大鈴鐺被比擬成爬蟲類。還有意義的翻抄。鳥兜變成了鳥,負責拉車的是拉——癩蛤蟆,所以是青蛙。然後是過剩的附加,不管什麼東西,只要畫上一張臉,添上手腳,大抵都會變成怪物。這種手法就這樣一直流傳承下去,直到石燕。」
「這怎麼了嗎?」
「對。你記得《玉藻譚》嗎?」
「逆轉不只有一次?」
「對……對不起呃……」
「嗯,應該不是日本話。也有人用外國話——中國話來解讀這段咒語,對吧?」
「確實如此,《伊勢物語》的註釋書《冷泉家流伊勢抄》里,不僅說付喪神是夜行神,還說年老的狸、狐之類是付喪神。若只說古老的事物會化成妖怪,確實並不限於器物哪。不過……我的專門是中國,只有這樣的記錄,還是無法令我信服。因為中國《搜神記》里記載了許多器物精,而許多志怪小說當中,也有多不勝數的非生物妖怪,大陸自古就有器物的妖怪,這些不可能沒有傳入我國啊。」
「對對對,那個祭典非常奇怪呢。舞蹈很怪,祭文更奇怪,應該也沒有傳下是誰制定的,呃……木槌頭上戴木冠……」
「唔唔……秦氏對吧?」
中禪寺說。
以無法製造這點來看,剪刀和收音機是相同的。
中禪寺問多多良。
鳥口吐出舌頭。
「上面也寫道:此等物怪,化形種種事物現身,是吧?」
「可是……再怎麼說read.99csw.com他們都是人吧?把他們當成妖怪太過分了。就連糟粕雜誌也不會寫出這種歧視言論。」
「是的。器物的妖怪為什麼後來會被當成百鬼夜行的代表選手,我想這點是思考妖怪進化史時的重要關鍵……不過這就先暫且擱著吧。」
「那麼……怪異的最終形態……」
「是啊。首先是鬼神化成器物,然後是棲宿于器物的精以人形現身,再來是器物本身變成妖怪——這麼排列起來,就容易懂了吧?」
「原來如此。」
「不僅如此,」中禪寺接著說。「陰陽師安倍晴明經常使役式神,傳說晴明讓式神守候在一條戻橋下。根據一說,這個式神是個人偶,而且還與女官生下孩子。這個孩子被扔進河川里,成了居住在橋下的河原者——後世受歧視民的祖先。」
「咦?那麼因為害怕怨靈而加以祭祀,來安撫怨靈的怒意,是……」
「器物系這條線索還是難以割捨呢,塗佛。中禪寺,你怎麼想?」
「哦?所以才說百不足一嗎?」
鳥口問道。他不懂為什麼帶來優秀技術的人會遭到歧視。但是中禪寺卻冷冷地說:「我剛才不是解釋過了嗎?技術是第二個自然。自然……會同時帶來禍福。美好的生命恩惠與駭人的殺戮威猛,都是自然的面貌。技術是一種雙面刃。但是它與第一個自然不同,技術原本就是人為的。技術可以學習……也能夠使役。」
「逆轉發生之處?」
多多良說。鳥口不知道中禪寺還會畫圖。意外地多才多藝的古書商接著說了:「然後,我認為物品化成妖怪——呈現器物外形的異形、付喪神這樣的發想,怎麼樣都是先有視覺上的衝擊。」
中禪寺抿起嘴唇,頭傾斜了十度左右。
「祭典!」
「用不著煩惱成那樣吧?把木偶人形或式神放水流,是讓人形乘載污穢隨水流去這種陰陽道的祓褉咒術——也就是後來的女兒節娃娃,而這是……」
「別吵。」中禪寺不為所動,出聲制止。
「黑佛?是怎麼樣的圖?」
益田爬也似地靠近中禪寺,直接將額頭頂在榻榻米上。
「只是剪而已啊。」
兩人交談的時候,多多良一直抱著雙臂,不久后他呢喃:
「但是人之所以是人,就是因為我們擁有應該要被捨去的個別要素。怨恨、悲傷,是個人的感情,而這類感情不可能成為代表種的普遍要素。所以沒有人精這種東西。有個體的主張時,就成為靈。即使是動物,尊重個體的時候也不叫精,而說是靈,對吧?有狸靈、狐靈,而這時就會專有名詞化,例如叫做團三狼狸或是御虎狐。」
「精——不管是器物的精或動植物的精,大部分都以人形現身。例如說……對,池主現身於人前時,也都以人的形姿出現,直到被殺以後,才會變回鯽魚或嘉魚,現出真面目。器物也是,被消滅以後棋盤裂開,眾人才知道那是棋盤精,是這樣的構造。剛才舉例的《今昔》,裏面的〈東三條銅精成人形被掘出語〉不是這麼寫嗎:此後,人皆知物精亦如此化人形現身……」
「哦……《華陽國志》嗎?」
「對。《付喪神記》的妖怪,就像書名所說的,是器物本身化成妖怪,所以是付喪神,但是一妖怪化,又變得不是器物了。」
「以不同的角度重新解讀?」
「是啊。然而我知道剪刀是什麼樣的東西,也知道用途和用法。只要像這樣把拇指和食指、中指伸進環里,以螺絲為支點,喀喳喀喳地剪下去……這就是咒術。」
「器物妖怪的文法成立了。」
「因其氣之反也。每到節氣——春分或秋分,氣就會紊亂。這後來被視為節分和庚申……」
「是啊。所以工匠就是河童,但是工匠獲得公民權以後,變成工匠本身邂逅了河童。神性從對象分離開來,然後神性與其他各式各樣的要素融合,以人們能夠接受的形態再次構成。所以妖怪發揮的是一種救濟裝置的功能。只是……」
「沒錯。是鄉下繪師或狩野派中少部分流傳的《妖怪圖卷》或《化物遍覽》、《百鬼夜行圖》之流的系統吧。文法不同嗎?」
一個黑色的東西從檐廊滾了過來。
「兩者都是恐怖的神呢。傳說荼吉尼在人死半年前就知道,並吃掉那個人的內臟。但是衪會注入其它的東西,所以那個人不會馬上死掉。」
「只是?」
「說起來,老花基本上不可能存在。花很快就會枯萎了,花的本質總是年輕的。倒是追求樹木的本質時,大部分都會是老人之姿。」
「有呢。」
「苟錯其方,則為妖書……」
「使役……哦,僱用技術者。」
「啊啊,是啊。上面說,得天之氣,則化有形體,有其形即有其性,性質會隨著時間的變化而改變……」
「對。此外,這個摩多羅神也是疫神。同時衪與山王神道的主神融合,更如剛才多多良說的,與牛頭天王被視為一體。還有剛才的牛祭……」
接著他張開右手伸出。
「可是光這樣還不夠。他們的神秘性隨著生產力的提升與技術普及,被假託于道具上,成了付喪神,是嗎?」
多多良探出身子。
「請等一下。據傳是光信所畫的《百鬼夜行繪卷》之前,不是也有器物妖怪的圖畫嗎?《土蜘蛛草子》和《融通念佛緣起繪卷》里,不是已經有怪物是依照你剛才所說的文法所畫出來的嗎?那是南北朝時代的作品。」
「鳥口,妖怪這玩意啊,要是小看可是會遭殃的。」
「益田……這不是益田嗎?」
「試圖解讀不可知的事物、無法理解的事物、並控制無法控制的事物——這種知識體系的末端,就是妖怪。無法捉摸的不安、畏懼、嫌惡、焦急——在這類莫名所以的情緒上附加道理,予以體系化,不斷地置換壓縮變換,並把它們拖到意義的層級之中——當記號化成功時,我們所知道的所謂妖怪總算完成了。」
「對。雖然那是一本荒誕無稽的歷史書,但我前幾天讀它的時候,發現了一件令人在意的事。不是剛才我們提到的河童,而是塗佛這個難解的妖怪,說不定起源於揚子江?」
中禪寺點點頭。
多多良一次低吟。
「是啊,剛才多多良舉的中國《搜神記》非常古老,不過從中可讀到物品經過長久的時間會化為怪異這種想法的萌芽。不過《搜神記》只是說明時間經過會為萬物帶來同樣的變化罷了,這很理所當然。《搜神記》的說明與其說是著重在時間經過,更偏向于氣一亂,就會產生怪異。」
「像河童之類的嗎?」
「對。所以是怪異的解體與再構築。」
「哦,你也畫水墨畫嘛。我也會畫畫油畫當做興趣,可以了解你的想法。」
中禪寺轉向多多良說。
「原來如此……密告的妖怪,就等於精螻蛄對吧?」
中禪寺說。
「怎麼……解體,又構築什麼?」
「是啊,因為這樣,這個摩多羅神也被傳為奪取生人精氣者——奪精鬼。」
陰陽師——鳥口並不清楚陰陽師是什麼樣的人。但是知道中禪寺第三張面孔的人,都稱他為陰陽師。
鳥口沒看過中禪寺說的繪卷,也沒看過其他的繪卷。
他說。
「無異於百鬼夜行——他們自己說這祭典就像百鬼夜行。順道一提,多多良,你曾經認定庚申講的本尊青面金剛就是哪吒太子吧?」
「你說的是〈鬼現油瓶形殺人語〉吧?不過那句話的意思是說,怪物會以各種器物的形姿現身吧?和物化成妖怪不同。」
「相同的法則?」
「道理?可是如果說對於技術的畏懼、想要控制技術的心理賦予了技術這個概念人格,應該也能應用在道具的付喪神上啊。」
「我隨時可以說明。」
「對不起!」
「對,蜀國。世界四大文明全都起源於大河周邊吧?揚子江並不輸給黃河,應該也有過古文明……這隻是我的幻想。但我沒有任何確證,所以一直沒說。我總不可能跑到揚子江去,也無從確認起。」
「說的也是。原理很單純。」
等一下——多多良突然說道。
「可是……可是,屍體這個看法或許不錯唷,中禪寺。我和鳥口先生聊著,想到了一件事有時候忌諱直接說死的時候,不是會以『目出』來諱稱嗎?還有死掉這件事也直接稱做『眼落』不是嗎?眼珠的珠,和靈魂的魂被視為相同。」https://read.99csw.com
「大陸。河童渡來傳說流傳在九州熊本的球磨川流域。那裡傳說河童來自於黃河,可是妖怪不可能真的渡海而來,所以這部分不需太過在意。但是在那個地方,小孩子跳進河川時,必須念誦咒文:歐雷歐雷迪來他。」
「是啊。」中禪寺說。
多多良第三次拍膝。
「工事……是技術者呢。」
「是啊,確實與神接近。但是中禪寺,在大陸,無生物的靈作怪的時候,稱為精怪,而鬼——這裏指的是人的靈魂——鬼和神仙有著明確的區別。在我國,像是剛才提到的《今昔物語集》裏面可以看得出來,精指的顯然是非生物物體的靈。像我們絕對不會說充滿怨念的人精。」
「什麼?聽起來好像佛朗明哥。」
「唔唔……」多多良低吟。「百鬼夜行中國也有。《今昔物語集》里也提到過。可是不管參考哪一個文獻,都與《百鬼夜行繪卷》上的圖像不合。不僅如此,和剛才說的《付喪神繪卷》也不同。沒有任何一個文獻說器物會大遊行。可是……如果這與渡來人有關的話……」
中禪寺轉過頭去,多多良想了一下,說:
「不太容易懂吧。」中禪寺說。「所以說……就是本末倒置的逆轉發生之處……」
「悉悉蟲——休喀拉的別名。」
中禪寺再次說道。
「唔嘿,我心領了。……可是河童是舶來品嗎?從哪裡來的?」
「嗯,不像。」
「還不完全?」
「是啊。鳥口,我認為能在揚子江尋找到遠古的文明呢。不過我不是研究者,話可以隨便說說。精銅、養蠶、治水、土木——如果能夠在那裡尋找到這些技術的發祥,那麼我的想像就十分完整了。」
「……歐托羅悉。」
「你說的沒錯。」中禪寺說。
不一樣嗎?——多多良再一次發出疑問,以抽搐般的動作又彎起脖子。中禪寺答道:
中禪寺說道。
「是啊,多多良。雨會下的時候就是會下。不管人們怨恨還是哭泣,天也不會因此下雨。無論信仰上說法如何,也沒有人的意志使天下雨的道理。先是下雨,眾人感到困擾,但因為不明白理由,無法阻止雨下,於是安上一個人人都能夠了解的理由,再依據這個理由努力除去原因——進行祭祀。不久后,雨停了——這和驅魔的機制是相同的。」
鳥口啞然無言。
「唔嘿,我是未開化的原始人唷?噯,好吧。」
「……是因為這張圖並未遵循付喪神的法則,對吧?」
「呃,我是不會啦,以前的人會嗎?」
鳥口也這麼想。他從來沒聽說過有這樣的事件。
中禪寺從懷裡抽出手來搔了搔下巴,接著說:
「那是因為人精這種東西不可能存在。以我剛才說的區分來想,去掉人身上的個別要素,普遍的人類概念應該就是人精,但是這種概念不可能抽出,而且也沒有意義。這要是禽獸,可以用種來予以概括,不是就有狼精、兔精嗎?」
回答也是古文。
「是啊。那原本應該是性|交的姿勢吧。這讓人聯想到西藏密教的歡喜佛,不過摩多羅神是降伏的一方與被降伏的一方融合在一起。不僅如此,兩者都是食屍的凶暴神。大黑天是吃夜叉的死神,而荼吉尼是食臟腑的死神。」
「沒錯。據傳為土佐光信所畫的《百鬼夜行繪卷》足以激起這樣的想法。當然沒有人知道那是否為光信所作,而且許多類似的仿作中哪個才是最早創作的,目前並無人能夠證實,所以沒辦法說哪一個才是始祖……」
「至於梅花就有點微妙了呢。」多多良說。中禪寺露出苦笑。
「他曾經住在那裡啊。是個徹頭徹尾的好事家唷。」
「八幡大人是嗎?」多多良說。
「也沒有傳說啊。或者可能傳說是按照繪卷編出來的。」
「技術系渡來人原本是異人。對共同體來說,他們或許是不肯恭順的人民,然而他們漸漸地進入共同體之中,陰陽師也一定是他們的末裔。如此一來他們是袚除疫神之人,但不久后被視為污穢本身。《付喪神繪卷》的故事大意是,叛亂的舊道具化為鬼,遊行為害世間,最後受到教化而成佛,我覺得這也是在影射渡來人。」
「換句話說,這個眼珠掉出來的畫,代表了靈魂正在脫離嗎?原來如此。它在表示『我不是幽靈,我只是個死屍』啊。」
多多良噘起嘴巴。
「多多良,你以前不是借過我一本中國的古文獻,說很有趣?」
「什麼是tsukumo?」
「可是啊,鳥口,」中禪寺看著鳥口說。「無論不知道剪刀的人看起來有多麼不可思議,剪刀也沒有任何違反天然自然之理。剪刀的原理是極其符合道理的。」
「對。河童——工人——受歧視民——式神——職人,這些詞彙全都指稱同一樣事物——使役民的另一面。」
「百年不足一年九十九發……嗎?是《伊勢物語》中的和歌。」
「沒錯,重點。人又不是傻瓜,看到眼前活生生的人,會把他當成妖怪嗎?」
「對……更進一步說,這場禍害是因為那個人的怨念造成的——這種本末倒置的想法變成眾人的共同認識,在這樣的過程中,隱藏著人的意志甚至能夠支配自然的狂妄想法。敬畏御靈的心情,其實是想要支配自然的心情的另一面。」
「不過……除了被編入社會的使役民以外,例如以『桑卡』等蔑稱被稱呼的山民及一部分的水民,直到明治時期,都還一直是異人。因為他們直到明治以後才受到歧視。但是鳥口……例如說剛才的剪刀。」
「那麼中禪寺……如果根據你的定義,付喪神雖然是妖怪……但過去並不算在狹義的妖怪範疇當中?」
在街頭電視機前聚滿人潮的時代,應該不會有人聽見收音機而感到驚奇了。不過這要是在百年前,收音機也是驚人的魔法。雖然人類的頭腦百年前和現在應該沒有多大的差別,但是技術已經進步到超越人腦的程度了。就算是現代人,即使知道收音機不是魔法,那也只是因為知道裏面有機器,所以不是魔法罷了。但突然叫一個人做出收音機,也不可能辦得到。
鳥口大聲說。他想起了一個瘋狂男子。中禪寺一臉訝異,問他怎麼了。
「例如說……打雷很恐怖,因為天會轟隆轟隆響個不停,還有閃電劈過,非常駭人,大樹還會被擊倒,引發火災,再恐怖也不過了。而且也會帶來無法抗拒的災害。雷在古時候稱為神鳴。不過只說是神,太過於模糊,還是令人不安。於是人便賦予自然現象一個人格——雷神,向他祈禱。但是人畢竟無法忖度神明的意志,於是再為打雷的現象附加一個更容易理解的理由,例如這是菅原道真在發怒……」
「對。太秦是與秦氏有關的土地,廣隆寺是與秦氏有關的寺院。多多良,說到秦氏,可以聯想到太多事情呢。」
「不管怎麼樣,都是渡來神吧?說到渡來神,像是新羅明神、赤山明神,還有……」
「物品的概念與物品本身。」
「總而言之……器物之精與時間無關,原本就棲宿在器物身上,而且是以人形出現。另一方面,付喪神是古舊的道具本身變化而成,外表完全就是道具本身。」
「這個嘛……這類器物的精,是器物的本質,是最初就具備的事物,對吧?」
「什麼?」
「怎麼了?真吵。」中禪寺說。
「原來如此。可是中禪寺,你所說的妖怪的解體與再構築,我還不是很懂。」
中禪寺揚起單眉。
「對,上面的《殺生石之怪》的畫也是一樣。所以那是妖怪地藏系吧。」
「你的意思是……蜀國嗎?」多多良探出身子。
「打式的時候會使用蠱物吧?」
「付喪神的起源不一定只限於那個繪卷吧?就算沒有繪卷,只要有傳說的話……」
「噯,就是這麼回事。就連你們當成吉祥物看待的妖怪,追本溯源,來頭也是十分驚人的。看著有河童登場的漫畫嘲笑,就像拿著樹齡千年的大樹削成的牙籤剔牙一樣。不過既然都變成了牙籤,不管原料是什麼,用途也只剩下那麼幾樣,要人們區別也不可能吧,所以不管是拿去剔牙還是刺魚板,都不是什麼壞事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