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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第一節

第一章

第一節

馬見原沒話說了,一口氣又幹了一杯。
他們交往已經兩年了,但浚介嫌美步性格抑鬱,連房間的鑰匙都沒給她。浚介受不了別人干涉他的自由,他希望擁有一個屬於自己的天地,害怕像別的成家男人那樣,逐漸被家庭吞食。最近,美步逐漸擺出夫人的架子,對浚介指手畫腳起來,簡直讓浚介膩煩極了。儘管如此,只要美步站在他的眼前,他就不由得要擁抱她。剛才在街上轉了半天,東京夜生活的刺|激,使他的性|欲膨脹起來。他抱住美步,狂熱地親吻著,用舌頭撬開她的嘴唇,又去撬她的牙齒。美步沒有回應。浚介生氣了,故意使勁兒地吸吮,輕輕地咬,痛得美步呻|吟起來……
「說什麼哪!混蛋……」浚介皮膚下面已經變得僵硬的細胞被嚇得豎了起來,沒顧上拿傘也沒顧上換鞋,慌慌張張地追了出去。
馬見原猶豫了一下,用大人才能理解的狡猾「啊啊」了兩聲。研司滿意地打了一個大哈欠,走進了裡邊的卧室。
「我覺得感情是一種暖昧的東西。就算互相說了我愛你,看得見對方的心嗎?如果兩個人愛的標準是不一樣的,就從根本上失去了意義……你美步不是也說過,語文考試時出一道判斷人的感情的考題是毫無道理的嗎?」
「治好了嗎?」
「家!我們的家!」
「是不是忘了說晚安了?」綾女提醒道。
「我有了!過了好些日子了……肯定是有了!」
「這就是虐待孩子的理由啊?」
「研研!起來了!」綾女說著就要搖晃他。
綾女總算明白了馬見原指的是研司叫他爸爸的事:「我要是早點兒把咱們之間的事了斷就好了……到頭來痛苦的還是孩子……其實我早就意識到了……」綾女說完站起來逃到廚房裡去了。
馬見原的視線從研司後腦勺移開,有意無意地嘆了口氣說:「乖孩子……」
馬見原暫時把研司放在了挨著廚房的那間卧室里。綾女連忙到裡邊那間卧室為研司鋪好被褥,又往浴缸里放滿熱水,催著研司洗了澡,總算給怠慢了好久的馬見原端來了一杯茶。馬見原看著綾女拚命控制著顫抖的心,故意忙碌的樣子,感到陣陣心痛。
綾女說:「我知道。可是像您那麼莽撞,能解決問題嗎?」
現在,那幢二層小樓所有擋雨用的木板套窗都關得嚴嚴的,整個建築沉入濃濃的夜色之中,儘管如此,還是能讓人強烈地感到裡邊有人。
「不許說謊!」馬見原厲聲打斷女人的話。嬰兒又哭起來了。
這是從河口湖開往新宿的列車。由於是五月黃金周期間,雖然夜已經深了,車上七成的座位上還都坐著乘客,絕大多數是一家子一家子的。其中一家顯得有些特別,除了父親的年齡比別的家庭偏大以外,還籠罩著一種奇妙的靜謐。
馬見原手握門把呆住了。與此同時,馬見原的后脖頸感到一股溫暖的氣息,女性柔軟的身體貼在他的後背上,耳邊響起一個溫柔的聲音:
浚介在一所中學當老師。聽說最近本校一些學生經常聚集在澀谷的繁華街閑逛。今天晚上,學校派他去巡視。走到半路下起雨來,本來就對工作不感興趣的浚介偷懶回家了。他回到杉並區的住所時,看見跟他在同一個學校工作的語文老師清岡美步正站在房門前邊等著他。
「打官司的時候給我假,困難的時候幫了我的,都是我現在的公司。研司生個病什麼的,老闆從來沒有忘了照顧我。」
細小的雨滴在車窗玻璃上描畫出一道道斜線。
「從此一刀兩斷,是嗎?」
「……他要是來了呢?」
馬見原制止了她:「我來背他吧。」
馬見原把酒杯往桌子上使勁兒一放,打斷綾女的話,憤憤地說:「自己心裏不痛快,把氣往孩子身上撒,沒資格做母親!」
「什麼?」
女人面部肌肉痙攣,乾巴巴地笑著:「行了吧你!隨隨便便地闖進別人家裡,假裝警察嚇唬人,什麼亂七八糟的!我read.99csw.com告你去!」
「是。」
綾女此刻的表情就像被嚴父原諒之後又得到了父愛似的放鬆:「我也是第一次。研司這孩子高興死了……好久沒看見他那天真無邪的樣子了……」綾女轉過臉去看著自己的兒子,「也許是因為心事太重吧,這孩子上了小學還是沒有好朋友。下班以後回到家裡,看著他一個人抱著膝蓋坐在榻榻米上看電視的樣子,我好為他擔心啊……這是他上小學以後的第一個連休,老師讓他們寫一篇連休期間見聞的作文。別的孩子去海外旅遊的都有,研司嘴上雖然沒說什麼,心裏的委屈我可是看出來了。今天您帶我們去看富士山,真是太……」
美步也被臭味兒熏得皺起眉頭,但她沒把窗戶關上,而是看起窗外初夏的夜景來。
櫻花盛開的小學校大門前,穿著小學生制服、背著書包的研司站在中間,綾女和馬見原站在兩邊,馬見原的大手握著研司的小手。和和睦睦的一家三口的入學紀念照。只不過馬見原從年齡上看不太像父親。
「您是指……」
男人姓馬見原,名光毅。他坐在反向的座位上,目不轉睛地看著雨滴在暗夜中的車窗上留下的抽象畫。對面座位上含情脈脈地看著他的女人叫冬島綾女,她用有些沙啞的細細的聲音對馬見原說:「對不起……」馬見原轉過臉來,綾女低下頭,瘦小的身子縮得更小了,「好不容易趕上一個連休,浪費在我們身上……」
「那麼叫我,我好高興啊。」
馬見原蹲下去,輕輕地脫下嬰兒的衣服,看到的是遍及全身的淤血。嬰兒大概是被突然的闖入者嚇呆了,不再哭泣,眼球不安地轉動著。
「所以……」
馬見原和綾女靜靜地看了研司一會兒。從馬見原坐著的位置上,可以清楚地看到研司腦後一片沒有頭髮的月牙形頭皮,那是動手術以後的痕迹。
「爸爸!今天在家裡住,對吧?」
「……」
「這倒用不著您擔心。」只有在說這句話時,綾女的口吻才變得嚴厲起來。
「出來又怎麼樣?跟他早沒關係了!」
聽浚介這麼問,美步的眼神顯得不知所措。她瞪著浚介說:「算了,不懂什麼是愛也罷,喜歡,是你說的吧?說了還不止一遍……從喜歡開始也可以啊,漸漸你就懂得什麼是愛了。」
浚介雖然覺得那家人很反常,但並沒有真的出什麼事,而且人家也沒找自己,自己也不應該干預別人家的事。
研司睡得正香,嘟嘟囔囔地說了句夢話,又翻了個身。綾女撫摩著他那柔軟的頭髮,又陷入了沉默。沉默使他們跟別的家庭拉開了很大的距離。
對異味非常敏感的浚介,聞到一種說不出來的氣味。那氣味既像是從淌著血的生肉上發出來的,又像是從飢餓的野獸的嘴裏發出來的,還像是被人踩的稀爛的蟲子的體液里發出來的,讓他感到極端的不快。
正在鑽被窩的研司頑皮地吐了吐舌頭。
「別怕!會有辦法的!」
這是,隔壁嬰兒的哭聲大起來,還能聽見母親哄孩子的聲音。綾女在廚房裡特意用明快的聲音說:「不要緊,那孩子很快就會習慣了,年齡還小……」聲音變得哽咽的瞬間,她把水龍頭擰開了,流水的聲音遮掩了哽咽的聲音。
「我不想再給你添麻煩。」綾女背向馬見原,竭力控制著自己的感情,「已經給你添了這麼多的麻煩了。連研司管你叫爸爸你都接受……我要是再接受你的關心,到頭來受傷的還是我自己……」
就從女人家裡出來了。
馬見原在桌子旁邊坐下,往杯子里倒酒:「等她把孩子的腦殼打碎了就晚了!」說完使勁兒吐了一口悶氣。
女人雖然有些害怕,還是歇斯底里地大叫著:「出去!出去!深更半夜的,跑到別人家裡來說三道四!警察?真的假的呀?無緣無故地突然闖到別人家裡來,太過分了吧!」
想阻擋已經來不及了,計程車的尾燈好像在嘲笑著浚介似的,一閃一閃地遠去,駛向高樓林立的市中心。
「不了……」雖然馬見原謝絕了,綾女還是給他倒了一杯放在他面前。
「……」read•99csw.com
穿著拖鞋的浚介穿過門前的小路和住宅小區黑乎乎的衚衕,來到大街上的時候,看見一輛計程車剛把車門關上。
馬見原拿起酒杯,聲音裡帶著苦澀:「恐怕以後再也不能在家裡那麼叫我了……也許是因為戀戀不捨吧……那麼叫我,我真高興……」
跟浚介家相鄰的那幢二層小樓,門廳和門口的燈都熄了,好像沉入了黑暗的谷底,尤其讓人感到孤獨和絕望。
馬見原胡亂把報紙疊起來,把洗好的衣服晾在洗澡間里,換了一身衣服出了家門。
換下內衣扔進全自動洗衣機,又從冰箱里拿出了放了好幾天的麵包和牛奶,打開客廳里的電視機,一邊吃一邊聽電視新聞,看報紙。報上說,在靜岡縣,用裁紙刀先後刺傷十幾個行人的犯罪嫌疑人被逮捕了,原來是一個初中二年級的學生。犯罪動機是:「讓整天罵我的父親嚇一跳。」
美步突然胡亂關上窗戶,扭過頭來表情嚴厲地對浚介說:「總是騙我!躲著我!我不會原諒你的!」
鄰家的雜種狗咬起來了。這畜生把馬見原當成了陌生人,它已經有日子沒見過這位警察鄰居了。馬見原掏出鑰匙打開門,走進沒有人氣兒的家,不禁打了個寒戰。家裡比外邊冷得多。他先到廚房燒了一壺開水,想沖杯茶暖暖身子,打開茶葉罐一看,茶葉沒有了,只好把開水倒進兩天前留著茶根兒的茶壺裡。由於工作性質的關係,回家也只是睡個覺,窗帘都拉著,屋裡光線很暗。
「不知道又鬧什麼亂子沒有。」浚介看著小樓,輕聲嘆息道。
「……快從監獄里出來了。」
馬見原正要向女人逼過去,「媽媽!」那個四五歲的女孩子跑出來,迎面抱住女人的腰,擋住了馬見原。綾女趁機抓住他的手腕把他拉回自己家裡去了。
「憋死我了……」美步不滿地嘟囔著,「怎麼有一股臭油味兒?不是什麼都沒畫嘛……」聲音裡帶著刺。
鄰家的雜種狗又咬起來了。
雨停了,太陽還沒升起來。馬見原在住宅樓旁邊空地上,叼上一支煙,從他嘴裏吐出的煙霧馬上就跟朝霧混合在一起了。
繼續往前走,不久來到一所木造平房前。這是他自己的家,是他二十七年前結婚的時候他的上司介紹他買的。
抽完第五支煙的時候,忽然覺得樓上有人在看著他,一抬頭,只見綾女正站在三樓的陽台上注視著他呢。馬見原好像要切斷自己的思緒似地,毅然轉身,一邊有意識地控制著自己的脖子不要向後轉,一邊朝車站走去。
馬見原拿起放在祭壇上的茶杯,到廚房倒了一杯剩茶,返回祭壇點著蠟燭,敲了敲祭鍾,面對少年的照片,雙手合十默默祈禱。祈禱完畢,他把綾女送的照片從西服內兜兒里掏出來,輕輕地放在了少年的照片後面。
「至少得幫你找一個好點兒的工作。」
美步打開窗戶,悶熱的空氣闖進房間,美步的頭髮飄動起來。外面的小雨還在下著,一點兒都不清爽的風,把一股臭油味兒吹到了浚介那邊。
「緩和?」
「……出院?」綾女的喉嚨好像被什麼東西卡住了,聲音沙啞,「您是指……您太太?」
浚介猛地抬起頭來。一串路燈和整個住宅小區在深藍色的夜空下佇立著,顯得穩定而安詳。誰也不會認為有人會從這再平凡不過的住宅小區里發出什麼奇怪的尖叫……可是,現在的浚介卻感到這個住宅小區跟平時很不一樣。
「怎麼了?」馬見原現在有些後悔同意研司這樣稱呼他了。
研司在綾女的催促之下朝自己的卧室走去,走到一半突然停下,回過頭來不安地看著綾女。但是,當他看清楚馬見原就在綾女身邊的時候,開心地笑了。
浚介想發火,忍了忍又使自己平靜下來:「這幾天不知道從哪兒吹過來一股臭油味兒,我一直關著窗戶來著。」
「什麼?」
「這事以後我自己慢慢兒解決吧。」
浚介一家一家地看過去,突然,完整的住宅小區所具有的穩定感消失了,好像每家的房子都失去了依靠,各自孤零零地漂浮在暗夜之中,讓人覺得沒有一點兒安全感。
馬見原有些尷尬九_九_藏_書,小聲說了句「自己的骨肉,不心疼嗎?」
「啊……」
「研司!」
走進警察署里,值夜班的年輕警察向他報告說,夜裡又發生了有人把死貓死狗放在居民家門口的惡作劇事件,這種惡作劇在上個月就發生過。
「不要!不要那臭玩意兒……」罵完之後,心情鬱悶地回家去了。
馬見原伸出他那粗壯的大手,接過照片,笨拙地小心翼翼地把照片放進西服內兜里,默默地站起來,從綾女身邊繞過,走到門口穿鞋。
「不過……他是研司的父親啊。」
馬見原沒有回答綾女的問話。他從已經長出紫色花|蕾的映山紅旁邊穿過,走進了古舊住宅樓的一個單元的門。順著水泥樓梯,馬見原背著研司一直爬到三樓,走進綾女的房間。兩間一套的單元房,裝修得很粗糙,由於牆壁太薄,聽得見隔壁嬰兒的哭聲。
「……這個住宅樓的牆壁太薄,不隔音。她的對面是個每天去早市上班的,下邊是個準備參加高考的,一直在抱怨……要是他們聽說警察都來了,更得欺負她了。」
浚介啞口無言,好半天才「噢」了一聲。這時美步已經逃也似地跑到門口去了,她穿上鞋,滿眼的怒火像是要把浚介點燃。
剛才也許是錯覺吧,浚介再也沒有聽到什麼尖叫聲。他忽然對腳下一個小水窪發起無名之火來,狠狠地照著水窪踢了一腳。
綾女見馬見原又要把酒杯倒滿,伸手把酒瓶抓過來,只給他倒了半杯。「如果站在孩子這一邊想想,確實叫人感到氣憤……所以,您才這麼幫我們母子吧?」說完扭頭看了看正在酣睡的研司。
坐在母親身邊的是一個六七歲的男孩,脖子上掛著水壺,大概是因為玩兒累了,垂著頭進入了夢鄉。母親三十四五歲,短風衣、長褲,穿著樸素,乾淨利索。瘦長的臉上一雙憂鬱的黑眼睛,含情脈脈地看著對面座位上的一個男人。
再一用力,只聽撲哧一聲,皮膚開裂,鋸齒吃進肉里,鮮血噴涌而出。
坐上早班車,在石神井車站下來,經過一個公園的時候,一陣掠過湖面的冷風吹過來,馬見原站住了。綾女站在三樓陽台上的身影出現在湖面上,漣漪起處,綾女的身影在馬見原的眼前搖晃起來……馬見原仰天長嘆。灰色的天空下,垂柳在清晨的冷風中瑟瑟搖擺,使人感到寂寞和無奈。
「可是……方向完全……」
在東京,一個小學六年級學生上吊自殺……
「我,不懂什麼叫愛……」巢藤浚介故作輕薄地嘿嘿笑著,「到了什麼程度叫喜歡,到了什麼程度叫愛,根本就沒有標準嘛……」
「醫生說,緩和了?」
馬見原背著研司走出車站,沿著荒川逆流而上。小雨還在淅淅瀝瀝地下著,路是濕的。綾女為背著研司的馬見原打著傘,走在旁邊。離開車站越遠人越少,漸漸地只剩下馬見原等三人了。
「你的愛是真的嗎?」手握鋸子的人柔聲問道。
「出過一次院。那時正趕上你跟油井打官司……我一時顧不上她,她自己不知道吃藥,結果病情加重,又住院了……以後我得多加註意了。」
「到時候我可以給您打電話嗎?」
「生活方面呢?」馬見原直截了當地問。
「我一定要把他生下來!」美步像一個法官,正顏厲色地宣判之後,砰地一聲把門關上,傘也沒拿就走了。
大門開了,「對不起……」綾女探進頭來,用眼睛招呼馬見原回去。
新宿站到了。
「今天晚上就別回去了……」
浚介坐在硬邦邦的單人床上,用毛巾擦拭著被雨水打濕了的頭髮,避開了站在面前的戀人清岡美步的目光。
這時,一陣異常的尖叫聲穿過夜空從他的正前方傳過來。
女人氣得渾身哆嗦:「隨便闖到別人家裡來,還凈說些叫人莫名其妙的話!」
走進卧室拉開燈,站在了一個小小的祭壇前邊。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年朝馬見原笑著,眉眼長得很像馬見原。少年的笑容好像凍住了,一點兒變化也沒有。那是一張照片。
馬見原打斷了綾女的話:「我有話跟你說。」他沒有看綾女的眼睛,聲音很嚴肅,近處的人如果聽到了的話,會以為是九-九-藏-書非常嚴重的問題。他很熟練地把研司背到了自己寬闊的背上。
研司逃匿似地用被子蒙上頭,撒嬌地說:「給我開著點兒門!」看見馬見原和綾女並排坐在那裡,放了心,「晚安!」說完閉上眼睛,很快就睡著了。
美步關門用的勁兒太大了,震得這座已經建造了十六年的房子顫抖起來。掀起的氣流形成一股冰冷的衝擊波打在浚介身上,讓他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那種病是治不好的……生活可以自理,沒有太大的障礙,就是緩和了,醫生催著出院。我已經習慣於每個月接她一次,可是,以後就要一直在家裡住下去了。」
「這麼近的小旅行,糊弄事兒的……」馬見原打斷綾女的話,自嘲地說。
「把自己兒子的腦殼打碎了的男人,沒資格做父親!他不服也得服,不叫他到這兒來!」
綾女悄悄地抬起頭來:「……真的?」
「那……恭喜您了。」綾女看著馬見原的後背說,「三年半了吧……」
「我也是為了研司。孩子越大越需要錢,總是干這種低收入的體力活兒不行啊。」
「當然是真的。」馬見原微笑著,「活了這麼大歲數了,還沒有這麼完整地看過富土山呢。」
「您想幹什麼呀?」綾女用勸告的口吻對馬見原說。
「他肯定不服……」
「那是以前的……」
「孩子判給你了!」
突然,裡邊的推拉門開了,一個四五歲的女孩子,梳著三根小辮兒,穿著睡衣,怯生生地看看馬見原,又看看女人,叫了聲:「媽媽……」
汽車的噪音遠去,取而代之的是漲了水的荒川嘩啦啦的流水聲。
那是一個胖男人,肥胖的肉體在鋸齒的壓迫下顯得富有彈性。
綾女嘆了口氣:「她丈夫失業了,家裡又欠著債,經常有人上門來要債呢。丈夫都不敢在家住。帶著兩個孩子,夠她受的……」
不料美步突然一扭身子,問道:「愛我嗎?」
這一問,浚介就像一個泄了氣的氣球,癱坐在床上,苦笑著問了一句「為什麼」以後,看見了美步真摯的眼睛,那眼神是絕對不會原諒任何欺騙的。浚介覺得痛苦極了。
綾女使勁兒搖了搖頭:「不!不是遠近的問題。全家一起出去旅行,是這孩子覺得最幸福的事。富士山的冰穴也好,風穴也好,對於孩子來說當然比不上遊樂園有意思,但是,您瞧他高興得那個樣子!」
美步約浚介五月黃金周期間出去旅行,但浚介以巡視和打算好好畫幾張畫兒為由拒絕了,甚至建議暫時不要見面。
一直看著馬見原說話的綾女突然停住不說了,因為她看見馬見原看著窗外,臉上的笑容已經消失。
「爸爸!」研司叫道。
馬見原聽到全家一起時,微微皺了皺眉頭,綾女沒看見,興緻勃勃地繼續說:「我問他,這回作文可有的寫了吧?他一個勁兒地說,有的寫了有的寫了。他還說,富士山下邊那個湖,可以游泳吧,要是能游的話,暑假還叫爸爸帶我來……」
「你這是怎麼啦……」
浚介的家在一層,窗外不遠就是圍牆,圍牆外邊是一幢綜合了日本和西歐的建築風格的二層小樓。從浚介的房間里,只能看到小樓的二層。
馬見原一時找不到合適的詞語,一口氣把杯中酒喝了個精光。
馬見原轉向女人,怒目而視:「即便是打你自己的孩子,也可以告你傷害他人罪!」
第二天天還沒亮,馬見原就從綾女家裡出來了。他起來的時候,綾女抱著研司還在睡。他從呼吸聲里聽出綾女是醒著的,但還是沒打招呼就走了。
鋒利的鋸齒壓在一個赤|裸著身體的男人的肩膀上。
馬見原見狀問道:「你在想油井的事吧?」
男人五十歲左右,身上穿的不是旅行裝,而是深色西裝。領帶很鮮艷,但鬆鬆垮垮地系在粗胖的脖子上。黑皮鞋的鞋底磨掉了不少,剃得短短的頭髮白了大半,耳九-九-藏-書朵好像柔道運動員似的因長期訓練變了形,嘴唇乾燥得暴了皮。身高不到一米七,體格健壯,有些駝背但不顯得卑屈,右眉梢有一塊傷疤。
綾女垂下的每一根眼睫毛都反射著車裡的燈光,馬見原覺得美麗極了:「看你說的,能跟你們一起旅行,我太高興了……從那個角度看富土山還是第一次,太有意思了!」
「……開始什麼呀?」
馬見原仰著頭,避開綾女的視線:「……那個女人虐待孩子。」
美步轉過臉去,走到擺在窗邊的畫架前。畫架上的畫布還是空白的。浚介以畫畫兒為由躲著美步,可開學這麼久了,畫布上連一個點都沒有呢。
一九九六年四月二十九日,星期一
在廣島縣,一個二十二歲的年輕母親在教育孩子的問題上受到婆婆責備,盛怒之下抄起菜刀把婆婆和公公砍成重傷。
「爸爸——」
坐上擁擠不堪的公共汽車,來到了區政府大樓旁邊的杉並警察署。走向辦公大樓的時候,小路兩邊的映山紅映入眼帘。昨天夜裡綾女家門前的映山紅剛剛長出紫色的花|蕾,今天這裏的映山紅已經開花了。但是,花是暗紅色的,既不華美,也不鮮艷,使人聯想到流出體外以後變色的血。
「警察!」馬見原強行把門拉開,不顧女人的阻攔,二話沒說就闖了進去。他走到抽抽搭搭地哭著的嬰兒身邊一看,只見嬰兒胳膊上和肩膀上青一塊紫一塊,顯然是被人打的。
「對不起!我不該這麼問……」綾女為了換一個話題,站起來走到一個小衣櫃前邊,拉開抽屜取出一張照片,鄭重地遞給馬見原,「就算是最後的紀念吧……當時勉強您照下這張合影……現在看來照對了……」
馬見原站在辦公室窗前往外看。窗外烏雲密布,遮住了早晨應有的清爽。昨夜的雨看來要接著下了。
在小樓里住的這家人姓麻生,家裡有一個每天都不去上學的中學生,幾個月以來,整天在家裡胡鬧。忽而大罵,忽而尖叫,那天還聽見了打碎玻璃的聲音。一個星期前,半夜裡聽見那個少年大叫著:「殺了你們!」緊接著玻璃窗就被打碎了。
就在他握住門把的瞬間,裡屋的研司說起夢話來。
突然,研司噗地笑出聲來,綾女看了看,只見他閉著眼睛睡得正香,小臉埋在馬見原的後背上。
「您能收下嗎……您要是收下了的話,我就會覺得您不會忘了我們……」
長時間的沉默以後,綾女說話了:「喝點兒酒嗎?」
緊握著鋸子的手一用力,排成一列縱隊的鋸齒壓進了皮膚。
馬見原把酒杯放在桌子上,騰地站了起來。綾女回過頭來的時候,他已經走出房間去了。他敲了敲隔壁那家人的門,裡邊的大人說,這就不讓孩子哭了,他還是固執地敲著。終於,裡邊的人把門推開了一道縫,露出臉來。那是一個被恐懼和疲勞折磨得眼圈黢黑的不到三十歲的女人。
「我早就想跟她好好兒談談……可是,她性格有點兒倔,我休息的時間也老是跟她碰不到一塊兒,一直到現在還沒有找到機會……我覺得,光責備她沒用,得想辦法減輕她的精神壓力,否則只能使情況惡化……」
樓道里傳來敲門聲和一個男人「安靜點兒不行嗎」的抱怨聲。隔壁嬰兒的哭聲吵得鄰居睡不著覺了。母親一個勁兒地道歉,嬰兒還在一個勁兒地哭。過了一會兒,馬見原後邊的牆壁那邊一聲怒吼:「你沒完沒了地哭,媽媽能不生氣嗎?」緊接著就是什麼硬東西砸牆的聲音。嬰兒的哭聲停止了一瞬間,又「哇——」地大哭起來。
浚介在原地站了很久。一輛卡車駛過時濺起雨水把他腰部以下全都打濕了的時候,才回過神兒來往回走去,一邊走一邊憤憤地嘟囔著:「家……我才不要那玩意兒呢!」
「所以,你今天才擠出時間來帶研司去旅行?」
「我幫你找一個坐辦公室的工作,你可以一邊工作一邊考取資格證書……」
「做夢呢……最近總算能在夢裡笑出聲來了。」綾女說。馬見原輕輕地點了點頭,沒說話。在看得見綾女居住的三層住宅樓的時候,馬見原終於說話了:「跟你實說了吧……要出院了……五月二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