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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第二節

第三章

第二節

「怎麼樣?這位女學生的話應該怎樣理解呢?實森家的事件是不是說明學校方面有什麼問題?」
希久子站在亞衣床前,暴跳如雷。她恨恨地罵著,卻沒有意識到,作為一個母親,應該坐在女兒身邊,伸出手去抱住女兒,用母親般的話語安慰女兒。遺憾的是,她聽不見亞衣心裏的聲音。此刻,亞衣心裏的聲音是:媽媽!別站著了,坐在我身邊,撫摩我,抓住我的肩膀搖晃我,要不就用拳頭錘我,疼一點兒也沒關係!別站著了!別站著了!坐在我身邊……討厭……討厭……
浚介想起了一個老警察的話:「還說,你什麼都沒為實森家做嗎?」浚介想起這句話心裏就覺得彆扭。「還說,家訪的時候,就沒想到防止事件發生嗎?還說,是你們學校勸其退學給他逼的吧?你們學校都幹了些什麼呀!」
前幾天,亞衣走進廚房,歇斯底里大發作,用菜刀切了自己的手腕。事後她說是不小心切的,母親希久子半信半疑,父親孝郎很輕易地就相信了。父母都沒有深究。
結果到醫院縫了四針,包紮起來。醫生說傷好以後疤痕不會太明顯。
亞衣提起書包,從希久子身邊擠過去就要下樓,希久子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
亞衣踩著雪白的瓷片和紫色的小花走出家門。天已經亮了,清晨的涼風吹過來,打在亞衣臉上。她的眼前突然變得一片模糊,眼淚泉水般涌了出來。
浚介沒有情緒在攝像機前邊默哀,他把一位體育老師替換下來,站在學校大門口等著輔導遲到的學生。
「我不認為學校方面有什麼責任,也不認為什麼也不回答就是對的……」
浚介沒看著鏡頭,而是看著亞衣。他的心好像掉進了激流里捲起的漩渦,從嗓子眼兒里擠出幾個字來——
亞衣一邊穿鞋一邊說:「不是胡說。」
希久子不顧一切地闖進來,看著蒙在被子下邊的亞衣,用沙啞的聲音問道:「你把吃的東西都吐了?」
女記者把麥克風伸向浚介:「請您解釋一下這位學生說的話。」
「既然去家訪了,卻什麼都沒做……我應該能夠做點兒什麼的……」浚介非常痛苦地小聲說道。
「……都怪我。」
「放開我!」亞衣打掉孝郎的手正要走,希久子追下來了。
亞衣大張著嘴,用力收縮著胃,可是,白白增加了許多痛苦,卻得不到把毒素全部吐掉之後的快|感。
突然,一個麥克風伸到她面前,攝像機也對準了她,一個年輕的現場女記者開始問她問題。「什麼?說什麼呢?一家三口都死了?孩子殺了父母以後自九*九*藏*書殺了?同學?全家死亡?」
浚介把在警察署說過的話又在校長面前重複了一遍。
「別進來!」亞衣大叫。
「亞衣!」身後,希久子在叫她,「你把冰箱里的剩東西都吃啦……肚子餓了怎麼不說話呀?媽媽給你做嘛。」
說到最後,教導主任看了最後一排的浚介一眼。
聽了母親的話,亞衣既感到恥辱又感到憤怒,但她現在顧不上發火,她得先把自己身體里的毒素吐出去。她一把推開希久子,朝廁所跑去。
「警察為什麼把那個老師叫去了?你跟那個老師有什麼關係?他為什麼到咱們家裡來?你為什麼趕他走?回答我!」
希久子好不容易才回過神兒來,在二樓大叫:「截住她!截住亞衣!」
「都怪我。這個女學生說的是氣話,屬於別的問題……」
「強|奸了……」
「誰叫你自作主張到實森勇治家去的?碰上麻煩了吧?」教導主任苦著臉說,「而且,兩個案子,都讓你給趕上了。」
「亞衣!到哪兒去?」
生活指導部部長獃獃地搖著頭:「運氣不好嘛……沒準兒外邊兒很快就得傳開了,巢藤老師去誰家誰家倒霉。」
「那就對了。」
「討厭!」亞衣一氣之下脫掉了所有的內衣。黎明的曙光里,希久子第一次發現,女兒長大了。身材雖然瘦小,但女人的線條已經很明顯了,白皙的皮膚放射著迷人的光彩。
「請您具體地談一談好嗎?」
亞衣忍不住了,拔開插銷,猛地推開門,撞在希久子身上。
「跟你沒關係!」
「不管怎麼說,不許再用這種方法減肥了!」希久子累了,一邊往外走一邊說,「首先是浪費,世界上吃不上飯的人多著呢……」
「討厭!你麻煩不麻煩哪!」
希久子愣住了,眼前的亞衣突然離開她遠去,抓著亞衣手腕的手不由得鬆開了。
「你怎麼了,不要緊嗎?」希久子不放心。
「住口!我不想再聽你胡說八道!」希久子用雙手捂住了耳朵,「跟媽媽說實話,告訴媽媽不是那麼回事!以後媽媽什麼都不問你了。」
浚介茫然地愣了一會兒,說他前兩天剛到實森勇治家去過。部長嚇了一跳,趕緊向校長和教導主任彙報了,膽小怕事的校長又趕緊告訴了警察。浚介就像做噩夢似的,再次被請進了警察署。
「深更半夜的,你這是幹什麼呀?嘔吐減肥?」
「你是怎麼回答的?」教導主任問。
亞衣瞪著希久子,心想:「眼前這個人說什麼哪?她是誰呀?」
「討厭!」亞衣掀開被子下了床。
亞衣甩九*九*藏*書開浚介的手,跑到攝像機後面去,挑釁似的看著他。
現場女記者問。
「什麼?」
亞衣走進廚房拉開冰箱,把能吃的東西幾乎都給拿了出來,冰箱門也不關就坐在桌子旁邊吃了起來。先吃昨天晚飯剩下的炸雞塊和芝麻拌菠菜,再吃香腸和火腿、乳酪、布丁,一會兒就吃了一大堆。
「亞衣,你要幹什麼?」
「……死了是當然的事。」亞衣充滿惡意的語言不知不覺地從嘴裏冒出來,「那種混蛋家庭早該死了!」
希久子插在孝郎和亞衣之間:「亞衣!你等等!」
「上學?剛五點!你到底是怎麼了?折磨媽媽你就那麼高興啊?那天晚上以來,媽媽一直很痛苦。被警察帶去了,這問題有多嚴重你知道嗎?要是奶奶還活著,那還得了……」
女記者馬上來精神了:「學校是怎麼對待實森家的?」
教導主任問:「警察只問了你這些嗎?」
亞衣迅速換好內衣,穿上了校服。
「正經晚飯你不吃,深更半夜的,你跑到廚房去吃那麼一大堆……吃了你還都把它給吐了!與其吐了,你吃它幹嗎?」
「你走!你走了就不要緊了!」
生活指導部的部長打電話給浚介,告訴他實森勇治家出事了。
「我被強|奸了!」
「你在吐嗎?」
「……對嘛。」校長突然說話了,巨大的身軀搖晃了一下站起來對浚介說,「你……眼睛都是紅的。沒睡好吧……回去休息吧。碰上這種事,夠你傷腦筋的。回去休息休息吧。今天先上一天班,從明天開始休息一個禮拜,平靜平靜再說……」
「什麼?」
「我……什麼都沒說。」
是亞衣。亞衣從家裡跑出來以後,在一個公園裡坐了半天,最後怎麼也想不起來應該去什麼地方,就奔學校來了,一邊走還一邊小聲罵著:「討厭!混蛋!討厭!混蛋……」
肯定是神經出毛病了,不管亞衣怎麼摳喉嚨,就是吐不出來,她被罪惡感籠罩著,頭也不回地大喊:「你快走……回你的房間里去!」
「最近,你可有點兒不正常。學校也不去,實話也不說……以前的亞衣跑到哪裡去了?到底出什麼事了?告訴媽媽行嗎?奶奶跟媽媽吵架的時候,亞衣不是說過,永遠站在媽媽這邊嗎?爸爸對媽媽說謊的時候,亞衣不是說過,永遠不對媽媽說謊嗎?」
校長們聽了這話,臉都扭歪了。
「什麼事都沒有?」亞衣心裏嘟囔著,「我什麼事都沒有嗎?什麼事都沒有嗎我?」
亞衣繞過孝郎正要出門,孝郎一把抓住了她的肩膀:「這麼早出去幹什麼?read•99csw.com
「亞衣!快出來!」希久子叫道。
但是,警察對浚介很客氣,沒有責備他,因為警察們都認為,實森勇治是在雜誌上看了麻生家的事件后,受了影響。
這時,廚房裡傳來孝郎不滿的喊聲:「喂喂喂!這是幹什麼哪?怎麼擺得滿桌子都是啊?自從她奶奶死了以後,這家就不像個家了……」
亞衣狠狠地瞪著浚介,臉上的肌肉痙攣著:「殺了混蛋父母有什麼不好?沒有資格做父母的人,死了活該!」
亞衣見到血的那一瞬間,在感到一種奇妙的美的同時,也感到了一種難以形容的丑。死,就是這樣的嗎……不!活著,居然是如此陰暗,如此不穩定的事啊!生命,居然是這麼容易結束啊!亞衣在感到吃驚的同時,也感到人是非常可憐的。
教導主任苦笑了一下,巨大的寫字檯後邊的校長也陰險地笑了。
「學校方面當然是有問題的……」
散會以後,老師們分頭去學生上學經過的路上指導學生,浚介卻被叫到校長室去了。
「上學!」
鞋箱上花瓶里的紫色的小花在亞衣眼前晃動,好像是在嘲笑她。她掄起書包打在花瓶上,花瓶掉在地上摔了個粉碎。
「……是嗎?」
「快離開她!不要採訪了!」浚介插在亞衣和攝像機之間,阻止採訪。
在通往學校的路上,果然有不少記者截住學生問情況。幸虧老師們出去引導學生了,記者們沒問出什麼來。
當她意識到希久子的存在的時候,忽然像個三歲的小孩子似地哭了起來,隨後趕到的孝郎看到那種情形,相信了那是她不小心切的。
「腐爛發霉的家庭要它幹什麼?不如趁早毀了它!不可救藥的家庭,不如全都殺掉!我家也一樣!下次就輪到我家了!」
「亞衣!從那天晚上開始,你變得奇怪了!以前什麼事都沒有……」
亞衣衝著希久子拚命大叫著:「被強|奸了!被那個東西捅了個亂七八糟!」叫完了,就像等著希久子回答似的,在原地站著不動。
警察比較暖昧地公布了實森勇治事件的經過。由於麻生家的案件剛發生不久,新聞媒體肯定要來採訪學校的老師甚至學生。
女記者茫然地看著站在那裡的浚介問道:「您可以在電視上露面嗎?那個女學生的鏡頭我們可以刪掉,您總可以在電視上露面吧?」
教導主任一邊整理手上的文件,一邊說:「我們不希望再出現這種事。除了實森勇治以外,還有幾個準備勸其退學的學生,趕快辦手續!發現情緒有問題的學生要及時向校領導彙報,不要由著令人的感情輕易https://read.99csw.com行動!」
「那你覺得應該怎麼回答?」教導主任生氣了,「你覺得有回答的必要嗎?你甚至應該頂他一句,這事兒跟學校一點兒關係都沒有!」
「芳澤!不許胡說!」
希久子停下腳步:「不許這樣對媽媽說話!」
「別錄了!請你們離開這裏!」浚介一把抓住亞衣的手腕,拉著她往校門口走去,一邊走一邊用手遮擋攝像機的鏡頭。
女記者手上那個黑乎乎的棒子讓亞衣從生理上感到厭煩,她不想回答任何問題,轉身就走。忽然,她看見面色嚴峻的浚介正在朝這邊跑過來,立刻感到怒火萬丈,內心那個陰暗的淵藪里,一條毒蛇蠕動著爬了出來……
希久子痛得小聲尖叫起來。亞衣頭也不回地跑上二樓,回到自己的房間里,她恨自己的房間里沒有插銷,本想搬一把椅子頂上門,但聽見希久子已經走到門口來了,就用被子蒙上了頭。
「還早呢,你看才幾點哪?」
希久子一直跟著亞衣走到大門口:「亞衣,剛才是胡說吧?故意氣媽媽,是吧?」
亞衣根本不理希久子,開始脫睡衣了。
「別的問題?什麼問題?實森家的事件,學校方面是怎麼看的?」
全校集會。開始是為實森勇治一家的死默哀。電視台的攝像師、報社的攝影記者又是攝又是照得折騰起來了。
「騙人!」亞衣大叫一聲,氣憤得渾身發抖,「凈說些好聽的!你敢把話說清楚嗎?偽君子!」說完衝上去狠狠地推了浚介一把,轉身朝著跟學校相反的方向跑去,轉眼就在拐角處消失了。
天還沒亮,亞衣躡手躡腳地順著樓梯從二樓走下來。一樓靠裡邊的寢室里傳出父母輕微的鼾聲。這聲音引起了亞衣強烈的憤怒。
「關於實森同學在家裡經常打罵父母的事,你聽說過嗎?」
「實森勇治很長時間不來學校了,跟學校也沒有任何聯繫,這一點警察是清楚的。對新聞媒體要採取一致的說法。當然,我們衷心地為實森勇治一家祈禱……今天早上全校師生集會,默哀一分鐘。默哀前後允許記者照相和攝像,大家給學生打好招呼……校長將在校長室接受記者採訪,還要發表表示哀悼的談話。我再重複一遍,這次事件是一個家庭內部的事件,跟學校和社會沒有關係。實森勇治跟學校和社會處於隔絕狀態,打個比方說,他家的事件是在孤島上發生的事件。大家說話要注意,不要隨便亂說,以免被記者抓住什麼小辮子,給你登在報紙或雜誌上就麻煩了。」
肚子吃得脹脹的以後,從內心突然湧起一種罪惡感,她真想把中了毒九九藏書的子宮整個吐出來。嘔吐感使她渾身哆嗦著,她使勁兒揪著自己的頭髮,站起來就要往廁所跑。
浚介直瞪瞪地看著亞衣的手腕。傷已經好了,留下淺淺的一道疤。
上課之前兩個小時,學校破例召開了一個全體教職員會議。
亞衣用不屑一顧的眼神看著急匆匆跑過來的浚介,故意大聲說:「反正是個名存實亡的家庭,死了就死了唄!」
教導主任秉承校長的旨意,嚴厲地告誡全校的老師們,不管哪個記者前來採訪,一律保持沉默。並要求老師們分成若干個小組,到學生們上學經過的路上去,及時制止學生接受記者採訪。
亞衣沉默不語,希久子的聲音越來越大:「你說話呀!真不明白你為什麼突然變成這個樣子了!老師批評你了?同學欺負你了?那個叫巢藤的老師欺負你了?」
「你說什麼?」女記者看了攝像師和錄音師們一眼,苦笑了一下,顯得有些吃驚地問。
亞衣不希望有任何活下去的可能,她大叫著,用菜刀照準自己的左手腕狠狠地切著,她心裏有一種衝動,想看看自己的身體裡邊是什麼樣子的。如果不是希久子聞聲趕到,她肯定要切到骨頭的。
亞衣之所以尖叫起來,絕對不是因為怕死,也不是因為見到血以後受到了刺|激,而是因為如果不叫出來,就無法忍受身體內部膨脹起來的某種存在。
亞衣甩開希久子,咬著嘴唇向樓下跑去,剛下樓,父母卧室的門突然開了,孝郎走出來,擋住了亞衣的去路。他一邊揉著惺忪的睡眼,一邊問:「大清早的,吵什麼呀?還讓不讓人睡覺了?」
你們睡得好安穩呀……你們活得好痛快呀……
「上學!」
今天是星期一,幾乎沒有學生遲到。記者們差不多都到學校裡邊的體育館里看師生們默哀去了,只有一家電視台的記者們留在了校外。忽然,他們眼睛一亮,原來是一個遲到的學生走過來了。
一雙似乎仍在夢中的眼睛,內心憋著很多不滿的表情,沒精打採的走路姿勢,看來是個難得的採訪對象。
「搞什麼名堂?莫名其妙!」孝郎嘟囔了一句,到廚房裡找水喝去了。
可是,希久子什麼都沒說,只是愣愣地看著亞衣。瞳孔散大,眼前一片模糊。
「你到底出什麼事了?學校?同學?還是老師?巢藤老師?」
亞衣衝進廁所插上門,聽見母親追了過來。她放水衝著便池,俯下身子要吐。也許是因為太緊張了,怎麼也吐不出來。急得她用手摳喉嚨,還是吐不出來。
「亞衣……亞衣……」希久子一邊敲門,一邊輕輕地叫著。
同年六月三日,星期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