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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第五節

第四章

第五節

「可是,以前,我了解女兒的一切……那孩子肯定是出了什麼事了。出什麼事了呢?我知道應該跟她談談,可是她把自己關在房間里不肯出來。我一叫她,她就發出痛苦的尖叫,叫些什麼我根本就聽不懂……聽著那叫聲,我真是受不了。那孩子也不管是不是到了吃飯的時間,跑下來打開冰箱抓著什麼就往嘴裏填什麼,然後就跑到廁所里去……」
「真的?」希久子安心了一些,臉上出現了笑容。
「亞衣你好!我跟你媽媽很久以前就是好朋友,亞衣小時候的樣子我還記得清清楚楚的呢。你還記得去夏威夷的事吧?阿姨跟你們一起去的。那時候你梳著兩根小辮兒,可愛極了。現在你梳什麼頭啊?出來讓阿姨看看。」
馬見原繼續保持沉默,靜靜地聽南條講述。
「是嗎?可是我丈夫說,女孩子到了這個年齡,希望有自己的空間,不足為怪。」
「好……我試試看。」希久子說。
「現在亞衣是怎麼想的呢?」
「沒有,他只是說回老家去,自食其力,重新做人。」
「病了?」
「您是怎麼回答的?」
「不知道,這是我最感到痛苦的事情。作為母親,不知道自己的女兒在想什麼,想幹什麼……還有什麼比這更悲慘的事嗎?」
「他連這種話都說出來了?」
「他常叫喊,我不是為了你們才把我自己的兒子殺死的!」
「白蟻?怎麼想起問這事兒來了?」
大野表情僵硬地說:「恭喜了。」
「一哭這家裡的氣氛不就更灰暗了?」
大野表情嚴肅地反覆確認了地板的情況之後問:「榻榻米下沉的地方有嗎?」
「您可千萬別這麼說。您能承認自己不了解女兒,就是向前邁出了關鍵的一步。」
「他父親就是這樣的人。他們認為,男人嘛,只要把錢掙回來,就算盡了責任了。這種男人居然還能高陞,能得到人們的尊敬!他們認為教育孩子是母親的責任。亞衣的一舉手一投足有什麼毛病,他都歸結到我身上……我覺得孤獨極了。除了娘家表姐有時候來看看我以外,我連個知心朋友都沒有……」
「絕對不能用!不,不但不能用,還要拆下來讓孩子看!」
大野微微皺了皺眉,「這裡是馬見原的家嗎?」
「會怎麼樣?」
「很快就回來。他可惦記我了,說恨不得馬上就飛回來。我說,行了行了,都老夫老妻的了,還是工作要緊,把事兒辦完了再回來吧……」
「不行。」
說話間到了車站,離發車時間沒有幾分鐘了,馬見原再三向南條表示了謝意以後,轉身快步向車站裡邊走去。
「恐怕他是覺得自己的刑判得太輕,不足以抵消殺兒子的罪吧。」
「這我就不知道了。」
「精神錯亂是確切無疑的,」南條也坐在倒扣著的木箱上,一邊給剛摘下來的蜜柑分類,一邊感慨地說,「不管怎麼說,殺了自己的親生兒子嘛,精神肯定不會正常。」
「她要的不是這種簡單的回答。她要的是一種特別的,真實的愛。當然,這到底是一種什麼樣的愛,她自己也說不清楚……肯定是一種用語言無法形容的強烈願望,這種願望使她坐卧不寧,所以才會有那些過分的行動。現在的問題是,你這個家庭是否有對付這種情況的能力……如果沒有對付能力……如果她的過分的行動……超過了你這個家庭所能容許的範圍……」
來到街上,大野自言自語地嘟囔著:「幹什麼去了……」他的腳步很輕,夕陽的餘輝中,幾乎聽不見他走路的聲音。來到他的客貨兩用車前邊的時候,又嘟囔了一句:「你幹什麼去了?」
「大野?……對不起,山賀嗎?」
「不是說亞衣,是說我!」
「應該是開始新生活的意思吧。」南條推測說。這時南條的老婆來了,南條過去對老婆吩咐了幾句什麼,回來對馬見原說:「一塊兒吃頓晚飯吧。」
「出了不少血,但傷口不太深……主要是精神上受到了很大的刺|激,是亞衣把他的手劃破的。」
「算了,不說了。」
「我坐新幹線。只要趕上岡山開往東京的末班新幹線……」
「對,他的鬧法跟別人不一樣,別人是鬧著減刑,他是鬧著給他加刑。」
「裝了。」
大野愣愣地看了佐和子一會兒,毫無表情地說:「好,試試看吧。」
「你都知道啦?鬧得可厲害了,大喊大叫的。什麼這刑判得不對啦,應該判死刑啦,應該公開處刑啦……我們再三勸他說,你應該感謝法官,大家也都同情你,你應該好好服刑,爭取儘早出獄,將來好好給孩子上供,為孩子祈禱冥福才對……簽名運動你知道吧?」
「我能理解您。」
「已經出獄了。」
發車的預備鈴響了,馬見原趕緊向南條深深地鞠了一躬,匆匆向列車跑去。
「挺流行的。」
「外孫女兒,不像她爸也不像她媽,像我丈夫!」
「當然我得想想辦法。」
「算了算了。」加葉子把手搭在希久子肩上,衝著門縫柔聲說道:「亞衣,我是大野。」說完擠到希久子前邊去,從門縫往裡看。
「您先生去上班啦?」
「拆下來讓孩子看?」
「鬧不清楚。而且是一邊叫,一邊哭。」
「他媽的!你就這麼叫那個王八https://read.99csw•com蛋?」
「悟道?」
「不能硬來。一旦默認了,就必須用溫和的方法來解決了……你們夫婦的房間里沒裝鎖吧?」
「研司!開門!我是你爸爸!開門哪!」
「就是那場為山賀減刑的簽名運動嗎?」
「一家人互相之間還有什麼秘密可言嗎?隱私固然應該得到保護,但各自有自己的房間就足夠了。你聽我說,這可是一個非常重要的問題。如果孩子為了保護自己的隱私在自己的房間里裝上了防盜鏈,做父母的對此不聞不問,孩子會認為父母對她毫不關心。噢,原來媽媽對我的秘密並不感興趣啊,我變成什麼樣的孩子媽媽都無所謂呀……當然她不會說出來,但心裏一定是這麼想的。其結果是挖了一條看不見的鴻溝。當孩子提出要在自己的門上裝防盜鏈的時候,媽媽應該對她說,你想在你和媽媽之間夾一道籬笆牆嗎?不行!……這才叫母愛!你拒絕的越果斷,孩子越感到幸福,就好像你在用力擁抱她,她就是表面上有點兒不愉快,心底里卻是高興得不得了呢!」
「還是做驅除白蟻的工作嗎?」
馬見原停下腳步,「怎麼了?」
「就是讓人受不了。對了,您的孩子還是每天去上學嗎?」
「防蟲劑不可能永遠管用。好了好了,關於這個問題以後再談,先去看亞衣吧。」
加葉子從沙發上站起來,默默地走到對面的希久子身邊,輕輕地坐在她身旁,誠懇地說:「我可以做你的知心朋友啊。」說完抱著希久子的肩膀輕輕搖著,「我可以做你的知心朋友。你說的話我都能理解……你一點兒都沒錯,你盡了最大的努力,辛苦你了。」
「可是,他討厭我接電話。」
「在自己家裡跟我見面的人並不多。有些人儘管希望早些解決問題,但不願意被別人看見自己家裡的情況,擔心別人產生孩子的問題是家長造成的錯覺,所以很難邁出這一步。」
「最近挺流行的吧?」
「對!那些無知的心理醫生,總是建議那些有問題的孩子的父母在自己的卧室里裝上鎖,簡直叫人感到絕望!這不等於對那些父母說,當心啊,你的孩子有可能半夜起來殺了你們!你說這叫什麼心理醫生!」
大野迅速站起身來,用改錐把後門的插銷撬歪,然後又關上門,試試能不能從外邊拉開。剛剛試完,佐和子回來了,手裡拿著一把撣子。
這是一所第二次世界大戰以前蓋的農舍,後面緊靠著的大山是紅色的,好像燃燒的火焰。那是瀨戶內海反射過來的光形成的,在東京絕對欣賞不到這種景色。
「對呀,爸爸媽媽真的愛我嗎?她正在考驗你們!」
「沒關係。我覺得親眼看看她現在到底處於怎樣一種狀態為好,可以嗎?」
「這個行嗎?」
「您丈夫什麼時候回來?」
「對,他說讓我給房子塗藥。」
「飛機趕不上了。」
「不是客氣,是擔心我老婆……」
「那個老師已經辭職了。我覺得他的辭職跟亞衣有關係。雖然沒有誰直接跟我這樣說過,但從亞衣的班主任說的話里,我能感覺得到……」
加葉子向樓梯那邊看了一眼,「我可以跟亞衣見一面嗎?」
儘管房門緊閉,看不見亞衣,加葉子還是用憐憫而真誠的目光看著那邊,輕聲說:「一定徹底拯救你和你們一家……」
「是嗎……亞衣的問題好像跟一個教美術的老師有關係?」
「啊?真的嗎?」
「媽媽說過爸爸來了不能開門嗎?」
「……羡慕,羡慕。」
「…………」
「真的?」
「這就好了嘛。」
「無論如何您得幫我保住這個家。」
「對。」
「啊,白蟻的蟻道,還挺大的呢。您能不能給我拿根竹竿來。」

佐和子爽朗地笑著,「請進,請進!是嗎?我丈夫關心起家裡的事情來了……真是……啊,您請進!」
「那麼,就是死了也要保住這個家?」
「得到地板下邊去看看,恐怕是白蟻鬧的。」大野說完走進廚房,剛走進去就說:「廚房的地板下陷了。」他往裡走了幾步,指著後面的一扇門問:「那是後門吧?」不等佐和子回答,就把後門打開了。後邊是一個很小的小院,一排低矮的灌木類樹叢跟鄰居家隔開。
「是嗎……」
「好,過兩三天我再來。」
「……這正是你必須考慮的問題。」加葉子加重語氣,自言自語似地說。突然,她目光恍惚地微笑著問:「亞衣在家嗎?」
佐和子穿著一件跟季節很不適合的粉色毛衣和一條鮮艷的綠裙子,右半邊臉上貼著一塊大號的創可貼,愣愣地站在大野面前。
「對,恐怕除了消滅白蟻,連怎麼偷東西都教給他了吧?」
「怪事兒。媽媽怎麼會說這種話呢?你是聽錯了吧?研司,爸爸已經不是以前的爸爸了。以前爸爸是有病,現在爸爸的病已經好了,你不用再怕爸爸了,把門開開吧。」
「……您兒子現在在哪兒啊?」
二人來到二樓亞衣的房間門前,希久子輕聲叫道:「亞衣,媽媽的朋友來了,出來跟阿姨打個招呼。亞衣,亞衣!」叫完之後抓住門把拉了拉門,只聽嘩啦一聲,門剛拉開了一道縫就拉不動了。九九藏書門上的防盜鏈掛著呢。希久子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一邊使勁兒拽門,一邊大喊起來,「亞衣!出來!怎麼這麼不懂禮貌!」
「孩子們……這麼認為?」
「你們夫婦必須密切合作,才能度過目前的危機,否則會變得無法收拾……難道你願意眼看著這個家散了嗎?」
「我值夜班的時候看見過他在牆上撞頭,為了防止他撞死,我們只好給他穿上一種特殊的鎮靜衣,讓他無法活動。我看見過他使勁兒咬他自己的嘴唇,眼淚嘩嘩地往下流,那痛苦的表情現在想起來都覺得膽戰心驚。」
「既然如此,我開車送你到車站,有什麼話還可以在車上接著說。」南條爽快地說。
大野看著她臉上的創可貼問道:「您的臉怎麼了?」
屋裡黑咕籠咚的,看不太清楚,依稀可辨的是倒了的椅子,散亂在地板上的書本。
從西邊刮過來的颱風沒鬧什麼大事兒就過去了。此刻,午後的陽光透過院子里的羅漢柏照進客廳,讓穿著樸素的連衣裙的加葉子顯得落落大方,柔和的態度更顯示出有容讓人的雅量,跟黑著眼圈,缺乏自信心的希久子形成了鮮明的對照。
「在二樓?」
「請,請!請您好好給我們看看。」佐和子側身把大野讓進家裡。
「瘋了!」大野又一次下意識地說,聲音裡帶著陰冷的笑,「幹什麼去了?把個精神病老婆扔在家裡,你幹什麼去了……」
「不!如果您不討厭我,還是儘可能到家裡來談。這樣最好。孩子的問題嘛,歸根到底是一個家庭環境的問題。了解了家庭環境,就好談多了。」加葉子坐在沙發上,邊說邊環視了一下客廳,「各個家庭的環境是不一樣的。除了建築結構以外,氣氛,味道,顏色,鄰居……可以說,人們生活的環境是各不相同的。可是,那些公立諮詢機構,只知道按照一成不變的諮詢手冊應付人們。坐在辦公室里不動窩,永遠是老一套的說教。這樣的諮詢機構誰能信得過?我不會把您的家庭跟別的家庭同樣看待的。」
「我當然是求之不得……」

「我也不是沒有猶豫過……所以我先到您的家庭教室去看了看。看到您那麼親切地對待每一個人,就下了決心。」
突然,亞衣在房間里發出玻璃製品被摔碎般尖利的叫聲。那叫聲由尖利變為混濁,又變成孤獨的顫聲,然後就消失了。但剛剛安靜下去,就像要把希久子他們趕走似的在門前叫起來,簡直跟骨頭被軋碎時發出的慘叫一樣。
「他在獄中一直要求加刑嗎?」馬見原問。
「我丈夫說堅決不退學,根本沒有必要退學,學校也太草率了,他還打電話向校方提出抗議。學校支支吾吾地說,沒有勸退的意思,是怕孩子跟不上,勸我們考慮孩子的前途……其實我倒不是多麼喜歡那個學校,只不過覺得突然轉校,會讓別人說三道四……孩子以後還要上大學,還要工作,結婚呢……我不想讓孩子產生自卑感和挫折感……」
同年七月十一日,星期四
佐和子從後門探出身子。
「看見什麼了?」佐和子覺得大野的行動有些不可思議,問道。
「啊,他到底干起這一行來了。」
「什麼?」
「您知道他的老家在哪兒嗎?」
「誰教你這麼說的?」
「當然!」
「當然不願意!」
「切菜的時候不小心切破了。」
「我擔心的是萬一那孩子渾上來,說些難聽的話……」
「什麼意思?」
「傷得厲害嗎?」
「倒塌?這個家要倒塌?不行!這個家是我們的寶物,結婚以來我們一直住在這裏!」佐和子突然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表情也說不出是憤怒,是困惑,還是悲哀。「請您一定幫我們想想辦法,我要保住這個家。除了這個家以外,我什麼都沒有了。在這個家裡生活了這麼多年,孩子們也是在這個家裡長大的……雖然他們各自有了自己的小窩,但也經常回來呀,女兒都給我生了小外孫了。」
大野踩了踩說:「夠危險的……推拉門或窗戶有沒有開閉不順暢的地方。」
「不是指你一個人,要全家都死!」
「……為什麼這麼說?」
「嗯……」
「您把我當作一個到家裡來喝茶的朋友就足夠了,別的就不用多想了。」
「可有意思了。」
「那我馬上去把防盜鏈拆下來……」
「叫老師?」
「喂!」南條忽然大聲叫道。
農舍旁邊的一座木造倉庫前邊,坐在一個倒扣著的木箱上的馬見原,正在聚精會神地聽一位叫南條的退休獄警講述大野在監獄服刑的時候的情況。
「就玩兒一會兒有什麼意思?」
「……亞衣這孩子啊,肯定在考驗你們呢。」
「辰巳是誰?」
馬見原微微點了點頭,認真地聽南條說下去。
「你們夫婦的卧室一直在下邊?」
大野臉上刀刻般的皺紋嚴厲地集中起來,他看著遠處橙黃色的天空,「……瘋了!」隨著嘴裏下意識地說出這句話,他臉上集中起來的皺紋突然膨脹起來,緊接著分崩離析了。
「啊?你說什麼?」
「我也鬧不清是怎麼切著的。沒關係,傷得不重。您請進。」
「嗯……」
「時好時壞,平靜的時候也有。早飯時間準https://read.99csw.com時下樓,看著我們的臉,好像是要問什麼,然後隨便吃點兒什麼就又上樓了。一句話都不說……」
「是啊。」佐和子微笑著點了點頭。
希久子繼續用力拽門。
「他對我大喊大叫,你跑出去打工,扔下孩子不管,不盡做母親的責任……說了一大堆。我是看亞衣長大了,沒有什麼叫人操心的事了,才出去打工的嘛……您看看這張照片,這是我們全家去夏威夷旅行的時候照的。那時候亞衣才5歲……您看這小辮兒,這比基尼游泳衣,多可愛……」希久子說到這裏,嘴唇突然哆嗦起來,她慌忙用雙手捂住臉,喘了口氣接著說:「我現在老是失眠,根本沒心思做家務……有時候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坐在客廳里,本來已經黃昏了,可我覺得是早上……我丈夫對我說,我要是再這樣下去他就到外邊租房子住去……」
「現在,我要從地板下面的通風孔看看有沒有白蟻。」大野戴上手套,把通風孔上的大眼鐵紗網拽下來,打著手電筒往裡看。
「不,趁她上廁所,我把它收起來了。」
加葉子點點頭,「您是一位好母親。」
「您這就走啊?請您一定幫我們治治那可惡的白蟻。」
「去精神病院?有沒有效果另當別論,年齡這麼小,不合適吧?」
「媽媽不給你買吧?」
「對呀,有點兒。工作也不順利,心情煩躁,可能對你不太好,爸爸對不起你了……上次爸爸來給你道歉,你鑽到壁櫥里不出來,爸爸也嚇了一跳。研司,爸爸給你買了一台遊戲機。你們學校的同學也有玩兒的吧?機器和遊戲軟體爸爸都給你買來了,接上電視馬上就能玩兒,咱倆一塊兒玩兒,好不好?」
「遊戲機……真的嗎?」
「不了,今天我還得趕回東京去。」馬見原站起來,沖南條的老婆鞠了一個躬。
「切菜的時候……怎麼會切著臉呢?」
「裁紙刀還在亞衣的房間里嗎?」
大野走出馬見原家,到路邊停著的客貨兩用車上去取工具。他先在座位後邊取出一個裝了半瓶土的瓶子,從裡邊捉了一隻白色的蟲子放進自己的口袋裡,然後拿上手套、改錐和手電筒,繞到馬見原家的後門,大聲叫道:「太太!」
「我是為他發愁啊,一個男孩子,那麼靦腆怎麼行?我家的女孩子特別外向,外向得都有些過分。我以為她生了孩子還不變得踏實點兒啊,還是不行,老是跟她爸干架……不過,現在好了,一家人和和睦睦,加上外孫女,是個大家庭呢,經常在這裏聚齊。所以呢,這房子可不能沒有,可不能叫它塌了。塌了孩子們回來就沒地方住了……」
「白蟻!」
「啊,出差去四國那邊了。」
「身體沒問題吧?」
「一結婚就在這兒住。當時覺得這房子可好啦,心說能住上這麼好的房子……」
「嗯。」
「我就是為了讓人們把憋在肚子里的話痛痛快快地說出來,才開設了心理諮詢熱線的。那個星期天也是因為有一個莫名其妙的人突然闖了進去,不然也不會有什麼問題……不過,以後絕對不會再有莫名其妙的人突然往裡闖了。」
「最近不怎麼來電話了。」
「這就不用你費心了。我的話也許不好聽……病情相當嚴重。」
「這個嘛,後來他特別注意鍛煉身體,又學柔術又學武道,而且學得特別認真。」
「您說。」
「開個玩笑。辰巳偷東西可不算油,不是留下指紋,就是把作案工具忘在現場,大概是太老了吧。」
「……誰?」

加葉子抱緊希久子,希久子像一頭尋求溫暖的小鹿,靠在了加葉子肩上。
「好,您等著。」佐和子轉身去拿棍子。
佐和子恨恨地瞪著白蟻說:「沒那事兒!這房子是我的!這些蟲子有什麼權利在這裏橫行霸道?」說著把那隻白蟻從大野手上搶過來,稍一使勁兒就把它捏爛了。佐和子還嫌不解氣,又把它扔在地板上,用脫鞋狠狠地踩了一腳。完了發現自己手上都是白蟻的體液,厭惡地在裙子上擦著,「殺了它們!求求你幫我殺了它們,無論如何要保住這個家!」
「我想跟她談談。」
「您跟那個美術老師談過嗎?」
「可不是嘛,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
「好像是倉敷。」
「走吧。」加葉子好像是在邀請希久子似地把她拉起來,一起向樓上走去。剛上樓梯,加葉子突然站住了,「這房子的地板好像有些下沉了。」
「用什麼划的?」
「離家挺遠的……電話倒是經常來。一來電話就問他爸爸,爸爸,爸爸在嗎……」
大野輕輕點了點頭,轉身走了。佐和子站在門邊目送他離去。
「你想想你自己小時候的事。對於孩子來說,父母是某種意義上的神,有生殺予奪的至高無上的權利,有給予愛和奪走愛的自由,孩子只不過是一個被隨意翻弄的玩偶。但是,孩子還是相信父母會滿足自己的一切願望,包括無理的要求。……當然,實際上父母是不可能滿足孩子的一切要求的。當孩子逐漸明白了父母並非萬能的神的時候,內心深處產生一種失望感是不言而喻的。孩子們在這種矛盾的心理狀態下長大了……但是,他們始終相信,父read.99csw.com母為了孩子,甘願獻出生命。在孩子們的心裏,父母畢竟是神一般的存在,他們願意這樣一直信下去。正因為如此,孩子們才一直聽父母的話,一直尊敬父母,儘管父母的話有時並不正確,有時只不過是不負責任的亂說……可是,我們做父母的呢?竟然在自己的房間里加上一把鎖,而加鎖的目的竟然是怕孩子殺了我們!把自己的生命看得比孩子都重要,會給孩子什麼印象呢?孩子內心痛苦萬分的時候,我們做父母的就這樣把她扔掉了!這樣做無異於折磨孩子,勒死孩子!這是背叛!是父母對孩子最大的背叛!」
「啊,沒有……」
「為了今後是什麼意思?」
「這個在社會上造成了很大影響的事件,我們監獄的獄警們也都知道,大家心情都很沉重。聽說犯人要在我們監獄里服刑,大家心情就更複雜了。」南條那被太陽曬得黑黑的臉膛充滿了憂鬱。「山賀事件,」南條依然稱大野為山賀,「正是我提前退休的原因,我再也不想看到這樣的犯人啦。」
「我回去跟我丈夫商量商量吧。他以前從事教育諮詢工作,接受過很多有問題的孩子的家長的諮詢,比我更悟道。」
「上星期五昏倒在學校里……這個星期一,班主任老師到家裡來了,當時孩子還起不來,也沒跟老師見面。老師的意思是讓我們自己提出退學。」
「請您儘快來。」
「別的值得注意的情況還有什麼嗎?比如說山賀在監獄里的行動什麼的。」
「什麼?」
「這房子改裝的時候用過防蟲劑。」
「不用了,今天只不過是先來看看,告辭了。」
「離婚以後,他忽然閱讀起建築方面和害蟲方面的書來,每月借8本,都是這兩方面的書,拼了命似的學習。當時我覺得挺奇怪的。不過,驅除白蟻,應該說是受了辰巳的影響。」
「您早就猜到了?」
「難道沒注意到?」
「玩兒過一會兒,同學的。」
「……您先生讓我來瞧瞧您家的白蟻。」
加葉子的臉陰天了,「應該給她拆掉。」
「裝了?!」
「白蟻?」
「對。一個家庭,真正需要的東西是什麼,最重要的東西是什麼,拯救一個家庭,最終的手段是什麼,他比我更悟道。但是,你丈夫不協助的話是很不好辦的……讓我們想想辦法吧。」加葉子說到這裏,回頭看著亞衣的房間大聲說:「亞衣!再見!」
「來不及了是什麼意思?」
「……四國……什麼事啊?」
「高興啊是吧?自己的房子嘛……對不起,我進去啦。」大野脫了鞋,跟著佐和子走進客廳。腳下的地板咯吱咯吱地叫起來,大野停下腳步說:「這地板直叫喚。」
「討厭!」亞衣在裡邊罵道,緊接著聽見什麼東西帶著風聲飛了過來,「乓」地一聲砸在門縫上,原來是一罐沒有喝完的果汁兒。果汁兒濺了加葉子一身。
「廚房這邊有點兒。」
「對……您這房子有年頭兒了吧?」大野說著後退了幾步,重新打量著馬見原家的房子。
「在外邊什麼地方談談就……」
「……這,就是白蟻?」佐和子驚異地盯著大野手上的蟲子。
大野接過撣子說:「還行吧。」他抓住撣子頭,彎下身子,把撣子把兒伸進通風孔里捅咕了一會兒,然後抽出撣子站起身來。他把手舉到佐和子面前,拇指和食指捏著一隻白色的蟲子。
「不好意思吧?」
「那也不過三兩天就會回來的。」
「兒童心理諮詢所和教育諮詢所……確實讓人感到不愉快,就像照著諮詢手冊跟你談話。原因是什麼什麼啦,這個那個需要調整啦……諮詢的結果是生一肚子氣。」
沒有回答,但是可以感覺到亞衣內心發生了微妙的變化。
「你家房子下邊多著呢,它們正在吃你們的房子。地板和榻榻米下沉,都是這東西鬧的。……說句不好聽的,再不動手整治就來不及了。」
「如果真的是對孩子有好處,就是讓孩子殺了,做父母的也應該覺得幸福……這才是真正的父母!以自我中心的孩子似的父母根本不懂做父母的真正含義。我認為,真正的父母是不吝惜被自己的孩子殺死的。……而且,最重要的問題是,孩子們也是這麼認為的!」
「我是雜務看守,夜間巡邏人員不足的時候我經常去頂班,好幾次看見他鬧騰。」
「我可以進去看看嗎?」
「沒關係,沒關係。」加葉子平靜地說。
「夠孝順的啊。」
佐和子突然笑了起來,「您看,我凈顧了說話了,連杯茶都還沒給您倒呢,我這就給您沏茶去。」
大野走進來,繼續跟佐和子搭訕著,「這房子有20年以上了吧?」
「阿姨給你買來了蛋糕,下來一塊兒吃點兒吧。低糖蛋糕,吃了也不會發胖,現在喜歡減肥的年輕姑娘們都吃這個。」
「這個辰巳還在監獄里嗎?」
希久子眼淚不由得流了出來,「我可怎麼辦哪……」
「怎麼會不說呢?可她不理你呀。而且,一跟她說話,她就發出嚇人的尖叫聲,真不敢跟她說話。她爸爸也沒有勇氣跟她認真談。那天他打算把亞衣房門上的防盜鏈拽下來,結果手被劃破了,情緒特別壞……」
「這邊有。」佐和子把大野領到榻榻米下沉的地方。
「你們九-九-藏-書指的是誰?」
「上天的恩賜啊。我兒子也特別有出息,在外地做大學問呢,最近準備回家來,接替他爸的事業。他可崇拜他爸的工作了……不過,誰要是嫁給他可就受罪了。我倒是沒什麼,丈夫老不在家,我這個做妻子的就得把照顧孩子,料理家務的事承擔起來。」
「我丈夫擔心家裡有白蟻?」
南條的小卡車沿著海邊疾馳,馬見原看著波光粼粼的瀨戶內海,突然問:「您知道關於白蟻的事嗎?」
馬見原聽了南條這番話,沉默不語。
「原來沒有,最近她自己裝上了一個。」
「是……今天我得趕回去。」
「……有病?」
希久子嚇得渾身顫抖,拉起加葉子就往樓下跑。跑到樓道這一頭的時候,發現加葉子的連衣裙被果汁兒弄髒了,抱歉地說:「趕快脫下來,我給您洗洗吧,不然就洗不下來了。」
「這個嘛……他以前是教育諮詢所的諮詢科長,現在卻從事驅除白蟻的工作,這兩種工作之間沒有任何聯繫,而且他是出獄以後馬上就通過了處理劇毒物質的國家級考試……」
「對,他很討厭那場簽名運動。他說,不應該同情殺了自己的孩子的父親。在看守他的過程中,我漸漸的理解了他。他是恨他自己啊!我也有兩個孩子,一個在東京,一個在大阪,都是不孝順的東西,從來也不回來看看我,可是,要是有誰把他們給殺了,我得恨死那個殺人犯。可是山賀恨誰去啊?孩子是他自己殺的。」
「這個嘛……」
「我忽然想起他經常叫喊的一句話來,也許對你沒有什麼參考價值。」
「就是說有倒塌的危險。」
「拆掉的鎖,要在無意之中讓孩子看見。放在廚房裡也好,放在客廳里也好……最好是請拆鎖的師傅來,讓孩子親眼看到師傅拆鎖。必須拆了你們夫婦房間門上的鎖,然後建議孩子拆掉她自己房門上的防盜鏈。」
「你們不主動跟她說話嗎?」
「想孩子了吧您?」
「工作上的事他什麼都不跟我說。」
「一直是這種狀態嗎?」
「知道。他們談離婚的事的時候正好是我值班。倆人都很平靜,好像都已經想透了。具體說了些什麼我也不記得了,恐怕是為了今後,暫時分手吧。」
「裁紙刀。」
馬見原很想了解一下大野服刑時的表現。考慮到現職獄警不便發表意見,於是通過熟人找到了提前退休的南條。開始南條不願意說,經過馬見原再三說服,終於張開了那張沉重的嘴巴。
「嗯。對了,他老婆來探監之後大鬧過一次,甚至想越獄。」
「……就是。」
「我根本就不想跟他談……昨天他來電話,我罵了他一句就把電話掛了……我丈夫說,要不然就去精神病院看看去。」
「幹什麼哪亞衣!出來向阿姨賠禮道歉!」希久子用力拽門,弄得防盜鏈嘩啦嘩啦響。
「……拆掉……馬上就拆……」
芳澤希久子猶豫了。應該對客廳里這位客人說些什麼呢?也許把她請到家裡來本身就是一個錯誤。希久子一邊給客人倒茶,一邊在心裏嘀咕著。
「考驗?」
屋裡有了一點兒動靜。
「學校方面是怎麼說的?」
「沒關係,這個時間帶我總是設定為錄音電話,以便外出。而且也有人喜歡對著錄音電話說出自己得苦惱。」
「不必客氣嘛。」南條挽留道。
「……對。」
「可是,您不是還得接受電話諮詢嗎?」
「媽媽……」
「玩兒過沒有?」
「開門不行。」
「這還用得著考驗?我們當然是愛她的。」
「為什麼亞衣的房間里要裝防盜鏈。」
「說話的聲音也不像大野太太您這麼和藹,一副公事公辦的強調。」
「早就想大哭一場了吧?那你就痛痛快快地哭一場吧。」
「關於山賀,他說過些什麼嗎?」
「啊,這些我都在審判記錄上看到了。」
「對不起,爸爸又發脾氣了……對不起,原諒爸爸吧。研司……研司……原諒爸爸……不是指剛才這一件事,過去的事也都請你原諒爸爸。不一下子原諒也可以,一點兒一點兒地原諒也可以。爸爸渴望你的原諒,爸爸想跟你一起生活,還有媽媽,三個人一起生活。如果不能跟你們一起生活的話,爸爸就完了……研司,救救爸爸……救救爸爸吧……啊……謝謝你研司。你看,遊戲機,來,咱爺倆一塊兒玩兒。」
「他們離婚的事您知道嗎?」
坐在希久子對面的大野加葉子微笑著,好像已經讀懂了對方心裏想的一切。
「你是說……爸爸?」
「病情嚴重?」
「這……能行嗎?」
「可是,那個星期天,給您添了麻煩……又在電話里跟您說了那麼在肚子里憋了很久的話……」
「是一個因盜竊被判刑的人,當時都60多歲了。是個慣犯,原來的職業好像就是驅除白蟻。他借工作之便,搞清楚人家的房子的構造,然後趁機潛入,偷錢偷東西。山賀,啊,就是現在的大野,跟他叫老師。」
「可是,我的對手也是一個個鮮活的生命啊……這些白蟻也有家,也在成家過日子啊。」大野把捏著白蟻的手伸到佐和子面前。
「可是,我丈夫,他……我……這可怎麼辦哪?」
「那小子呢?」
「啊?」
希久子輕輕點了點頭。
「什麼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