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九節
「我是冰崎，兒童心理諮詢中心的冰崎。您還記得我嗎？」
「誰呀？」對講門鈴里傳出一個細弱的聲音。
「你有什麼能耐？在大野家的家庭教室里，你不是說不要把家庭看得那麼重，建立家庭沒有必要嗎？」
「……其實呢，我不想辭了這份工作，我想儘可能多干一段時間。」
「不過……」
這時，一股刺鼻的味道鑽進了遊子的鼻孔，「這是什麼味兒啊？」
「孩子今天沒問題嗎？」
「這麼說亞衣真的有問題了？她現在的情況怎麼樣？」遊子說著向前跨了一步。
「沒有學校會錄用我的。說起來是個老師，其實也就是個教畫畫兒的，派不上大用場。而且……我希望給自己一段時間好好兒思考一下自己的人生問題。」
「我跟亞衣談談可以嗎？」
「那就幹下去嘛！」
「我認為不會。」
在遊子嚴厲的目光逼視下，希久子不由自主地退縮了，「你要幹什麼……」
「剛才我給亞衣的學校打了電話，今天是結業式，說亞衣沒有去學校……病了嗎？」
浚介覺得心跳加快了，趕緊笑著回答：「啊……習慣了。」
這時，希久子回過神兒來，狠狠地推了遊子一把，尖叫著，「出去，出去！」遊子身體失去了平衡，拐杖掉在了地上。但是希久子沒有表現出絲毫憐憫，連推帶搡地把遊子推出家門，又回頭撿起拐杖，塞到遊子懷裡。
浚介看見附近那幾個女高中生繼續往人像素描上畫鬍子，畫皺紋，素描變得越來越不像人樣子了。他盯著那幅素描繼續說：「也許你會認為我都這個歲數了還裝作有童心……其實我倒是覺得中學時代就把應該具備的童心扔掉了……在遊戲人生的生活態度流行的情況下，在認真地活著就會被嘲笑的情況下，在整個社會都為金錢而忙碌的嚴酷現實面前，我早就不把應該具備的童心https://read.99csw.com放在眼裡了……現在，在那些極度苦惱的學生面前，我感到自己是多麼的無力，連自己都不能原諒自己……不過，我開始意識到應該對當前的潮流說『不』了……就算除了被捲入潮流別無選擇，也該考慮一下自己在潮流之中應該怎麼流了……」
「我們快好了，那孩子快好了……只要理解了我們對她的愛，她會好的……以前我們沒能很好地把愛傳達給她，都是因為這個社會的不良影響……不過沒關係，我們能做好！」
「好不容易熬到放暑假了，以後有一個多月的時間，我們好用來解決亞衣的問題……」
一絲刺鼻的味道，彷彿從地板下面的透氣孔里鑽出，順著院子里的雜草爬過來，升起來。難道是什麼毒氣嗎？怎麼連纏繞在羅漢柏上的牽牛花也蔫兒了呢？
「你每天都是急急忙忙地往家趕……」
浚介愣住了。附近那幾個女高中生又尖聲大笑起來。
「跟你談有什麼用？」
「不要你隨便插手亞衣的事！」希久子神經質地哆嗦著，眼睛像一個面臨恐怖的小動物的眼睛在顫抖，「我們要讓亞衣看看，我們愛她勝過我們自己的生命！那孩子一定會懂得我們是多麼的愛她！一定會懂得……」
「這跟你有什麼關係？！」
「我想辭掉工作回老家去。」
「巢藤老師，請您繼續幹下去，您真的是幫了我們的大忙了。」
「你怎麼知道？」
「別開玩笑了。」綾女笑道。
「亞衣！」
「能跟您談談嗎？」
遊子不但沒有走的意思，反而又向前跨了一步，「亞衣現在幹什麼呢？」
「不過，您以前可是在學校當老師啊。」
浚介也自嘲地笑了。
遊子聽著這些話，心裏產生一種莫名的不安感，「……您是不是經常跟大野夫婦來往？」
浚介聽到這話，心裏產生了九九藏書某種期待。
遊子圍著亞衣家的房子轉了一圈。大白天的，客廳拉著窗帘，各個房間的擋雨套窗也都封得嚴嚴實實的。
「我不是為了您，而是為了亞衣。」
「什麼？」
「什麼……」
「把愛傳達給孩子！把真正的愛做給孩子看！」
「兒童心理諮詢中心的人問亞衣上沒上學，學校能不懷疑那孩子有問題嗎？」
「謝謝你特意請我喝咖啡。」浚介有些不自然地說。
嘎叭一聲，玻璃杯里的冰爆裂了。浚介笑了笑，把臉轉向綾女，「對不起，凈顧了一個人在這兒瞎叨叨了。」
「我想辭了這份工作。」
希久子愣了一下，眼神變得茫然起來，「具體做些什麼跟你有什麼關係？……以後不要管我們家的事，不許你再跟我們聯繫，也不許你再跟亞衣的學校聯繫！」
浚介提前來到綾女指定的附近一家清靜的小咖啡館里，在角落裡找了個雙人桌坐下來，叫了一杯冰咖啡。不一會兒，綾女也來了。
那到底是不是亞衣呢？遊子簡直懷疑自己的眼睛，為了證實一下自己沒有看錯，她不顧一切地大聲叫道：
「什麼什麼？你跟我叫年輕人？」浚介尋找著開玩笑的字眼說，「你是不是正在跟一位老先生談戀愛呀？怎麼說話老是顯得老氣橫秋的？」
「嗨，怎麼說呢？調戲女學生，犯了錯誤。」
「哪裡哪裡，這麼簡單的工作，只要手腳沒毛病，誰都幹得來。」
「啊，聽公司里的人說的？」
「也許真正感到不安的是我自己……」
「做什麼？」
「求您一定幹下去，宮地老人一個人幹不了。」
「你跟學校是怎麼說的？」希久子厲聲問道。
綾女已經離婚的事，浚介從宮地老人那裡聽說了。不過就浚介的觀察，使她煩惱的不光是孩子的事。到底是什麼事呢？浚介對這個問題的關心已經超過https://read.99csw.com了好奇心的範圍。所以當綾女說下班以後請他喝咖啡的時候，他答應的聲音都變調兒了。
「我叫他每天放學以後在公寓的管理室等我，不要緊的。」
「什麼……」
「你就一個孩子嗎？」
同年七月二十二日，星期六
「偶然聽說的，不是有意調查您的履歷。您為什麼到這種地方來工作呢？」
「消毒液的味兒，滅白蟻的！」
遊子按照浚介交給她的地址，費了很大勁兒，總算來到了那所院子里種著羅漢柏的房子前邊。羅漢柏那十字形狀的纖細的葉子本來是綠油油的，但由於天上厚厚的烏雲的籠罩，失去了光澤。
「……沒有什麼好談的。」
浚介恢復了嚴肅的面孔，「咱們言歸正傳，你找我有什麼事嗎？放下孩子不管約我出來一起喝咖啡……」
綾女穿一件藏青色上衣和一條深色的裙子，但不管她怎麼盡量打扮得樸素，都掩飾不了她那迷人的美貌。她也叫了一杯冰咖啡，微笑著問浚介：「工作習慣了嗎？」
冬島綾女請浚介喝咖啡。
亞衣幽靈似的搖搖晃晃地從遊子她們身旁走過去，好像根本沒有注意到遊子的存在，然後就消失在廚房裡了。
遊子用拐杖把身子撐穩，摁響了門鈴。
浚介從上星期六到今天還沒有休息過。處理垃圾的工作漸漸習慣了。宮地老人發音很怪的話已經能聽懂，臭味兒也不覺得受不了，而且也很少聯想到麻生家的惡臭了。由於每天可以看到綾女那美麗的笑臉，他打算把這個臨時工長期幹下去。但是，綾女一心挂念著孩子，絲毫沒有理會到浚介被她的美貌打動了。
砰地一聲，門在遊子面前關上，緊接著傳來落鎖的聲音。
「我沒有說沒有必要。」
「……一個人？」
「宮地老人可高興了，說來了個能幹的小夥子，您幫了我們的大忙了。」
「為什麼要那麼做？」
「那您沒考慮到別的學校去？」
突然，咣當一聲，緊接著聽見有人從樓上跑了下來，遊子定睛一看，是穿著睡衣，像個幽靈似的亞衣。只見她飄忽不定，身體搖晃著，臉上塗著各種各樣的顏料，齊肩短髮被剪得短短的，而且剪得亂七八糟，分明是自己用剪子胡亂剪的。
冰咖啡送上來了，連一點兒咖啡的香味兒都沒有的咖啡。這個咖啡館很不怎麼樣，但綾女身旁擺著的薔薇花並不比別的店的遜色。
「傷還沒好嗎？」
「既然冬島女士發話了……」
遊子第一次見到希久子是在警察署里。當時的希久子臉色很好，顯得也很年輕，遊子簡直不敢相信她有一個16歲的女孩。現在完全變成另外一個人了，不光是臉色不好，甚至可以說有幾分醜陋。
「……你們打算具體做些什麼呢？」
裡邊的希久子沉默了一會兒，充滿警惕地問：「……有什麼事嗎？」
「不回學校了，回不去了……」
「別胡說八道！」
「有些高中生是非常苦惱的……我雖然不太清楚她們為什麼苦惱，但我知道她們是非常純潔的，她們為了追求一種純粹的人生在那裡苦思苦想，使自己陷入一種痛苦的境地……面對嚴肅的人生問題，有的躲了，有的逃了……她們不躲也不逃，結果被嚴酷的現實壓得喘不過氣來……如果有人理解她們，支持她們，會使她們的才能得到充分的發揮，可是，做父母的也好，當老師的也好，都不懂得應該怎樣理解和支持她們，以為這些做父母和當老師的都是人生的逃兵！現在突然面對孩子們提出的問題，除了驚慌失措地瞎咋呼，別無所為……這邊驚慌失措的當兒，已經有一個孩子死掉了……不！兩個……也許更多ｒead•9９ｃsw.com……我不知道自己應該為孩子們做些什麼，但我已經意識到現在的自己是有問題的……」
看著穿著華麗，洋溢著青春氣息的孩子們，遊子非常羡慕。可是，當她偶然看到個別表情陰鬱的孩子的時候，心裏就像被什麼動物的爪子抓了似的難受。這些孩子恐怕也跟亞衣一樣處於危險狀態吧……
「就算是又怎麼樣？這說明人家說的話是真理！請你出去！」
「找醫生看了嗎？」
那是四個女高中生，大概是剛剛參加完結業式，跑到咖啡館里來輕鬆一下吧。她們看著畫在筆記本上的畫兒，大笑著。那似乎是一幅人像素描，剎那間浚介眼前浮現出亞衣畫的那幅畫兒，連想都沒想就堆綾女說了一大堆。
「我覺得您說的話太像他們說的話了。」
「為什麼要給學校打電話？！」希久子憤怒的聲音顫抖著。過了一會兒，她把門拉開一道縫，露出那張長著尖下頦的臉。
遊子感到莫名其妙，但還是平靜地回答說：「只是問了問亞衣上學沒有。」
「不舒服，睡著呢。」
「啊……這樣對我自己也許會有好處的。我是個理想主義者，以前只知道對別人說東道西，從來沒考慮過自己應該對自己負起責任來……」浚介淡淡一笑，把咖啡端起來正要喝，附近突然傳來一陣調門很高的笑聲，不由地停住了。
但是，心事重重的綾女抬起頭來，看著浚介問：「巢藤老師，您是不想再回學校教書了呢，還是想當一段時間的臨時工再回學校教書呢？」
快放暑假了，街上來來往往的學生們蹦蹦跳跳，臉上充滿喜悅的表情，不時爆發的歡笑穿破都會沉悶的空氣，直衝藍天。
「看您說的，我很高興聽您說這番話，最近幾乎聽不到年輕人說這種認真的話了。」
「怎麼？」
「好了。腫也消了，也不會留下後遺症……只是孩子一個人在家會感到不安的。」
綾女苦笑著，沒有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