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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第十節

第四章

第十節

「孩子?你還追蹤麻生家的案子哪?你請假莫非是為了這事兒?」
「你們懂什麼?!」大野衝著火焰在心裏嘟囔著,「什麼都不懂,卻擺出一副要幫助人的樣子,拋出一點點廉價的同情!實際上你們只是為了你們自己,我們夫婦只不過是被你們利用了一下而已!」
「明天還得再做一個新房子。」加葉子喃喃地說。
加葉子把頭沉重地垂下,「蟲子在一郎身體里作了窩,誰都不知道啊……一郎已經不是以前的一郎了,誰都不知道啊……他爸,人家會罵你是惡魔,罵你慘無人道,法官要判你死刑的呀!」
「今天晚上有人跟你約好上門諮詢嗎?」
「這還不算是理由嗎?」
「笑話!我看哪,那駒田很可能早已在這個世界上消失了。」
「到了算總賬了時候了。」
「對……應該……」大野把香一郎抱起來,小心翼翼地往樓下走,加葉子跟在後邊。
「在這邊。」大野目不轉睛地看著房子的模型回答說。
「我也要給孩子償命,殺了人是要判死刑的吧?」
加葉子嗯了一聲,沒醒。
「最後一次全家在一起洗澡是什麼時候來著?」加葉子平板的聲音。
這時,香一郎嚷嚷著睡不著覺下樓來找吃的,一腳把碗櫥踢翻了。加葉子把安眠藥溶化在威士忌酒里讓他喝了下去。
加葉子端起一個燭台,來到大野身邊,看見另一個相框擺在了模型的旁邊。那是大野夫婦和那個少年的合影。初夏的陽光下,一家三口開心地笑著。當時少年大概還不到十歲,大野還很年輕,身材瘦長,臉上也沒有皺紋。不過笑的樣子跟現在一樣,嘴唇兩端向上翹,不露牙齒。加葉子也很年輕,沒有戴墨鏡,眼白上也沒有淤血的斑點。三人站在一所很氣派的房子前邊,那所房子家庭教室里的這個房子模型是一樣的。
快|感是有的,但對於兩個人來說都是另外一個領域里的事。持續的時間很長,沒有所謂的結束。大野在肉體上雖然有結束,卻感覺不到,感覺到的只是被加葉子包裹著,好像一頭受傷以後接受治療的小鹿。
在法庭上,大野始終一言不發。警察也好檢察院也好,只考慮殺人的動機和過程,誰也沒有追問他在殺死香一郎到自首的三天時間里都幹了些什麼。大野說是記不清了,警察們也就不再詢問。法官在法庭上也沒有要求他回答這個問題。
兩個人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已經分不清哪一部分肉體屬於自己,哪一部分肉體屬於對方了。他們用各種各樣的姿勢纏繞在一起,一次又一次。終於,兩個融化在一起的肉體同時沉入了睡眠的谷底。
「這樣下去,香一郎太可憐了……如果我們也自殺了的話,那孩子不定變成什麼樣子呢……不能這樣下去了,得把孩子好好供起來。」大野說。
刀刃在大野的脖子上劃了淺淺的一道口子。就在大野夫婦同時發愣的同時,香一郎的刀子又揮動起來,這回加葉子聽見了唰的一聲,同時看見大野脖子上的皮肉翻起,鮮血涌了出來。加葉子一聲尖叫,卻沒有叫出聲來。
「燒水幹什麼?」
再開幾個出口!再開幾個出口就能出來了……
「本人!」
大野拿起一張請願書,扔進燃燒的模型里,請願書燃燒起來,20個人的名字轉眼消失在紙灰里,並隨著紙灰飄向半空。大野接二連三地往火里扔請願書,火越燒越大了。
在死了的香一郎和緊緊地抱著香一郎的加葉子面前,大野既沒有恐怖感也沒有罪惡感,只有一種模模糊糊的安心感和某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綿長的思緒,以及世界的大門就此關閉,世界的末日已到的感懷。
房子模型搖晃著倒塌了,火燒得更旺了,火星亂飛。很多火星飛到了大野們身上,但他們誰都沒有躲避。火星把他們的皮膚燒出點點黑斑,他們依然紋絲不動。
加葉子把燭台放在地上,冷靜地說:「全家都在。她父親早早就離開銀行回家了,最近工作上一點兒幹勁兒都沒有。」
「我還可以給你舉出很多例子來。用納稅人的錢中飽私囊,對面大樓里的議員們幹得夠多的了。到了我這個歲數,這種事就是不想知道它也往你耳朵眼兒里鑽。你只要上街上去搜集犯罪證據,就能聽到各種各樣的反映……」
這時候,加葉子已經走出了後門。
家庭教室里沒開著電燈,只在講台上矗著幾支蠟燭。加葉子推門進去的時候,蠟燭的火苗被風吹得搖曳起來。
大野嚴肅地,「重要的是今夜!」
椎村由於昨天晚上值了夜班,今天夜裡的強行搜查黑社會窩點的行動可以不參加了,正在暗自慶幸,突然被馬見原抓住,命令他盯大野夫婦的梢。
難道真的有什麼魔鬼潛伏在香一郎的身體里嗎?
大野跑到廚房裡,從冰箱里取出許多冰塊。與此同時,加葉子想用床單把香一郎的屍體包了起來,她的手一滑,香一郎的屍體扭曲了。突然,從香一郎胸部的傷口,從鼻子里,耳朵里,腋下,肛|門,腹股溝,爬出來許多蛆蟲。
「我要的是我的辛苦錢。」
「不要緊的,一定把你們救出來,請相信我們……」加葉子把聽筒貼在耳朵上,微笑https://read.99csw•com著對電話那頭的人說。
「我覺得那個警察開始注意咱們了,不要緊嗎?」加葉子擔心地問。
馬見原說到這裏的時候,突然覺得臉上濕乎乎的。抬頭一看,銅錢大的雨點正從厚厚的烏雲里掉下來。
「白天我去那邊觀察了一下,家裡沒人。我對他們的鄰居說,我是跟馬見原家約好滅白蟻的,鄰居告訴我,他老婆犯了神經病,夜裡跑出去殺了一條狗,被送到醫院去了。」
「就是……」
加葉子看了那少年一會兒,問道:「那個相框呢?」
在香一郎痛得向後仰身的瞬間,大野抓住他握刀的手,使勁兒往床頭上一磕,刀掉在了枕邊。這時,加葉子還在拚命的咬著,像一個渴望著愛的孩子。
加葉子面前那把沾滿了鮮血的刀子,在螢光燈下閃著暗紅的光。她似乎從這暗紅的光里得到了什麼暗示:得開個出口,否則那魔鬼是出不來的!她抓起刀子,雙手緊握,照著香一郎的前胸就扎了下去!
「別催得太急嘛?」
在法庭上,大野說他讓加葉子和香一郎都喝了溶化有安眠藥的威士忌,實際上他們夫婦是手拉手上樓,走進香一郎的卧室的。
「現在一郎被蟲子們糟蹋成那個樣子,還能救得了嗎?……一定要讓大家知道一郎是個好孩子,一定要讓所有的人都知道一郎是個好少年……可是,他爸!你得背起多麼大的罪名啊!我也要給孩子償命。」
加葉子抬頭一看,只見香一郎的脖子被大野勒得緊緊的,臉漲得紫紅紫紅,胸前的肌肉跳動得更厲害了。
「就是……」
倆人同時驚醒,同時跳了起來,因為他們同時聞到了一種無法忍受的惡臭。香一郎的屍體開始腐爛發臭了!屍體不再冰冷僵硬,腐敗的氣體使他膨脹起來。
加葉子緊緊地抱著香一郎,就像在泡熱水澡,身心所有的疲憊都溶化出來,代之以安祥的快|感。她幻想著自己的身體將完全溶化掉,跟香一郎的身體融為一體。在這種幻想之中,她不知不覺地睡著了。
「該準備一下了。」大野站起來說。
站在世木面前的馬見原生硬地頂撞道:「不幹了,不是那個意思!」
已經沉入灰暗的街道,變得越來越灰暗了。
那堆灰冒出最後一股黑煙,順著排氣孔鑽到外邊的大雨中去了。
「讓我為他祈禱……」加葉子說。二人同時閉目為兒子祈禱起來。
大野推了推加葉子的肩膀,「他媽,他媽!加葉子!」
從廚房裡跑回來的大野拚命往屍體各個部分放冰塊,但無法阻止蛆蟲們往外爬。
「兒子……我愛你……我愛你呀……我是多麼的愛你啊……」
「是。她父親好像有點兒抑鬱症……母親好像也得了神經官能症……」
如果用時間來計算的話,他們在這種結婚以來從未有過的幸福之中睡了30多個小時。
香一郎的身體已經失去了生命的色彩。在螢光燈的照射下,他的皮膚呈現著青白色。大野爬過去,摸了摸兒子的臉。令人感到恐怖的冰冷貫通了他的身體直達他靈魂的谷底,嚇得他把手縮了回去。
「我要退職,不會帶給別人什麼麻煩吧?咱們這裏不是人材濟濟嗎?」
大野用開導的口吻對加葉子說:「兩個人都被警察抓起來,葬禮,墓地,還有這個家,誰來照應?」
「不光是可疑,應該說是確切無疑了。」
模型慢慢噴出灰煙,繼而冒出火苗,火苗越冒越高,整個模型都燃燒起來了。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
大野不知道應該說些什麼好,只把剛才自己做過的事簡單地報告了一下,「帶子和刀子都扔到垃圾箱里去了,還喝了很多水……洗澡間的水也燒上了。」
趁大野用手捂脖子的機會,香一郎劇烈地咳嗽著坐起來罵道:「操你媽的!」他睜開眼睛,一看打算勒死他的竟是自己的父母,眼睛里立刻放射出充滿殺氣的光。那光不只是要殺人的光,而且是對於加葉子這個母親給予完全否定的光。對於加葉子來說,作為一個母親的存在被否定,是比被殺死還要可怕的。她不由得低下了頭。
「您好!這裡是大野滅蟻公司,謝謝你給我們電話,現在是錄音電話,聽到嘀的一聲以後,請您留言。」
香一郎突然安靜下來,伴隨著一陣痛苦的呻|吟,皮膚下面的肌肉,以另外一種方式劇烈地跳動,把加葉子緊咬著的嘴巴彈開了。
「這算什麼理由?別說這種不負責任的話!」
杉並警察署的樓頂上,世木陰沉的臉,比烏雲密布的黃昏的天陰得還要厲害,「我求爺爺告奶奶好不容易徵得了署長們的同意讓你破案,你又不幹了。馬上就要開始強行搜查了,你卻要打退堂鼓!你不是答應過接受任務嗎?」
「你不能讓我吃不上飯吧?退職金你一分也不能少我的!」
大野把加葉子從香一郎身邊拉開,拉出寢室,拉到客廳,瘋了似地打了她好幾個嘴巴。倆人都沉默了,赤|裸著身子坐在客廳里,長時間地沉默著。蒼蠅的嗡嗡聲從寢室里傳出來,不久就飛到客廳里來了。
此刻,大野家旁邊的報廢車場附近,椎村正貓在一輛紫色的小轎車裡,一邊用手絹九*九*藏*書擦著風擋玻璃上的哈氣,一邊觀察著大野家的動靜。因為怕暴露自己,不敢使用雨刮器,所以不管他怎麼拚命擦裡邊的哈氣,還是很難面面俱到地觀察到外邊的情況。抬起手腕看看表,已經晚上8點了。
「要是某一天忽然發現了他的屍體,肯定有一份內容相同的遺書在他身上……」
「誰都會譴責你!為什麼把那麼好的孩子殺了?!你會遭到世人的痛罵,罵你不是人,是魔鬼,鄰居,同事,認識的,不認識的,全日本的人都會罵你……」
加葉子回過頭去看著香一郎,一邊擦著他身上的血污一邊說:「應該把咱們的一郎洗得乾乾淨淨的。」
香一郎膨脹的軀體急速萎縮下去,傷口也不再往外冒血。最後的一絲痙攣傳達給緊抱著他的加葉子,使她覺得就像是第一次胎動。
馬見原用鼻子哼了一聲,「你到我家裡看看去,剩下的還有什麼?」
加葉子坐在香一郎身邊,靜靜地梳理著他的頭髮。
「能確定嗎?這種事弄錯了可不是鬧著玩兒的。」
神經已經脆弱到極點的加葉子,對這樣猶豫下去也感到恐怖,求救似地看了大野一眼。
世木愣住了。
「休假回來以後那天晚上你幹什麼去了?昨天晚上給你打電話,你也不在家。你給椎村打電話要借他的新車,他聽見你旁邊有人在哭……跟案子有關係嗎?」

倆人赤|裸著身體把香一郎從洗澡間抬出來,抬到他們夫婦卧室的床上。香一郎在中間,夫婦二人在兩邊,形成一個川字形,蓋上被子躺下了。大野和加葉子分別用一隻手握住香一郎的一隻手,另一隻手握在一起,放在香一郎的胸上。三個人緊緊地連在一起了。
「什麼意思?」
一郎好痛苦!我的一郎好痛苦!一郎身體里的魔鬼正在被趕出來。如果不把那魔鬼趕出來,我的一郎還會受折磨……
「什麼?」世木使勁兒眨著眼睛,「你不是在開玩笑吧?」
「為什麼?!」加葉子叫了起來。
世木滿臉困惑,「又開玩笑!行了行了,現在忙得四腳朝天,你還有心思開玩笑。」
「什麼?」
「是不是指夫人……不是說不起訴了嗎?雖然你為這事覺得有些不好意思,可是,夫人有病嘛,誰也沒說叫你負責嘛!」
「殺了自己的孩子會判什麼刑,說不好……以前從新聞里看到過父母殺孩子的案子,好像判得都不重……」
「你給我出來!」加葉子在心裏祈禱著把刀子拔|出|來。鮮血噴了她滿臉。
過了不知多長時間,大野從香一郎身體上跨過去,跟加葉子的身體重合在一起。這麼自然的性|交,結婚以來也許是第一次。所有的動作都很順暢,談不上技巧,也沒有害臊,沒有羞恥,沒有推就。
雨下得更大了。椎村臉朝天,讓雨水直接澆在臉上,以消除睏倦。
「我從來就沒打算不負責任。」
加葉子突然哭了起來,那是無聲的哭泣。大野也哭了,也是有淚無聲。
馬見原轉過身去繼續看著下面的街道,什麼也沒說。
低頭看到的是香一郎那兩條長滿粗粗的汗毛的腿,腿上的肌肉抖動著。
加葉子張開嘴巴,一口咬住了香一郎那肌肉滾動著的前胸。可是,與其說那是恨的咬,倒不如說是愛的咬。對!是愛的咬!
「我並不是單單為了償命。我們的孩子沒了,不管法律多麼嚴厲地懲罰我,也抵償不了。其實,更難受的是你。你留下來,擔負的任務更重。你得好好向人們說明,我們的孩子是個多麼出色的好孩子!」
加葉子尖叫著,「一郎……他爸……一郎他……腐爛了!」
「守護什麼……」
香一郎的身體又被劃開了幾個口子,他痛苦地嚎叫著,那聲音不是人能夠發出來的,「為什麼?為什麼呀……媽媽……」
太陽完全落山以後,雨真的下起來了。
「殺了那麼好的一個孩子,肯定要判死刑的!」
「為什……」香一郎的聲音中斷了,再次變成了痛苦的呻|吟。
「她母親好像也不知道為什麼。」
「啊,你覺得很冷吧?」
「誰?」
倒塌了的房子模型燒成了一堆灰,房子形狀已經不復存在。
「拿多少?」
後門旁邊有一個用舊鞋架改做的架子,架子上擺放著玻璃盒子,盒子里裝著泥土,裡邊養著一些白蟻,可以說是一個小小的白蟻世界。透過玻璃,可以看到白蟻精心營造的小窩。
「有誰去過他們家了嗎?」
香一郎一隻手抓住纏在脖子上的帶子拚命往下扯,同時用雙腳踹加葉子,另一隻手從枕頭底下抽出一把刀子,沖頭上胡亂劃了一刀。
「那孩子臉上還塗著顏料嗎?」
他把帶子和刀子扔進廚房的垃圾箱里,突然覺得口渴難忍,就對著水龍頭喝了起來,怎麼喝也解不了渴,直到全身冷得直哆嗦,才下意識地到洗澡間把水燒上,然後回到樓上去叫醒了加葉子。
他們把香一郎平放在地上,用水盆舀水往他身上澆。由於他們自己已經暖和過來了,面對兒子冰涼僵硬的身子,讓他們更加強烈地感到:兒子已經死了!
「退職。」
「不像。整天一言不發,還把自己的頭髮鉸了。母親看不了那一頭亂七八糟的頭髮,哭得九-九-藏-書歇斯底里。」
「你說什麼……?」
「弄不錯!」
「議員的兒子販賣毒品的案子,還不是讓咱們韭屋署長束之高閣了?隊長你也心知肚明吧?」
「放開我!你這個臭娘們兒!我殺了你!」香一郎揮拳打在加葉子的背上,肩上,加葉子搖著頭,意思是堅決不放開他。
「……難道……病好了?」
香一郎卧室里的螢光燈亮著。站在裸著上身,下身穿著睡褲的兒子床前,夫婦二人沉默不語。剛剛過完18歲生日,睡夢中輕輕地打著鼾的兒子,一會兒感到是那麼可愛,一會兒又感到是那麼可怕,行為舉止叫他們不敢相信那就是他們的親生兒子。
加葉子把嘴巴湊在香一郎胸前冒著鮮血的傷口上,不斷地衝著兒子身體內部呼喊著,「一郎……一郎……」
香一郎充滿仇恨的叫聲在加葉子聽來完全是妖魔的叫聲。她撲過去緊緊地壓住了香一郎的兩腿。不!不是壓住香一郎,而是要壓住那個在香一郎的身體里興風作浪的妖魔!當時,加葉子抱著香一郎的腰,把他摁到在床上。對於加葉子來說,那是一個男子漢的猶如牆壁一般堅硬的軀體。
大野把手上的最後一張請願書扔進火里,20個人名字頓時化為灰燼。
在那個房子的模型前邊,大野單膝著地跪在那裡,怔怔地看著模型。肌肉發達的後背,閃著微弱的光波。
香一郎帶著怨恨的眼睛看著加葉子,「媽……這是為什麼……」
加葉子使勁兒搖著頭冷笑道:「那都是殘疾兒,父母不願意讓孩子有痛苦的將來,還有就是喝酒吸毒上癮,父母實在管不了的,那是沒辦法的事……可是,咱們一郎可是個優等生啊!是個人人誇獎的好孩子啊!」
「……我干膩了。」
大野有腳蹬在香一郎肩上,再次勒緊了纏在香一郎脖子上的帶子。
「嗯……」
「難道不是嗎?」
「不……」
「媽……」香一郎的聲音沙啞,帶著怨恨。
馬見原鄙夷地笑笑,聳了聳肩。
「沒說。」
香一郎痛苦地扭動著身子,一把把加葉子推下床去,自己也從床上滾了下來。他痛苦地喘息著抬起頭來,視線跟加葉子碰在了一起,臉上的肌肉痙攣著。
但是,加葉子腦子裡沒有浮現出一句宗教祈禱類的語言。自從香一郎變得暴躁無常,毆打父母毀壞傢具以來,她向所有的神和佛祈禱過,但沒有任何作用。此刻,她就要親手殺死自己的親生兒子了,一切宗教信仰都從頭腦里消失了,只知道一個勁兒地說:
這次兩個人沒有像在卧室里那樣自然地交合。大野自己一個人承擔起殺害香一郎的責任,胸中燃燒著男子漢的使命感。
加葉子依偎著大野,「可是,你被判了死刑怎麼辦呢?我也隨你去行嗎?」
樓頂上,跟季節不相吻合的冷風刮過來,掀動著馬見原鬢角的白髮,「忙忙碌碌,辛辛苦苦,拼死拼活干到今天……把家扔在腦後,一門心思去破案……為了國家,為了社會,為了正義……我一直以為這是一個男子漢責任,而且相信這樣干最終是為了自己的家庭更幸福……不,應該說是有人讓我這麼相信……一個星期不回家,那是家常便飯,一成立搜查總部,至少三個星期不回家,甚至半年沒有在家裡過過夜,我都覺得是一種驕傲。犯人抓了不計其數……」
加葉子把門插好,來到大野身邊說:「來電話了。」
真的需要你們幫一把的時候,你們誰都不來……不!正是你們這些人,使我的香一郎變成那樣,毀了他的一生不說,還逼迫著我們夫婦親手殺死了我們可愛的孩子!親手殺的呀!
大野的想法跟加葉子的想法幾乎是完全吻合的,所以當香一郎大鬧最後一場以後,夫婦二人站在七零八落的客廳里,不約而同的抬起頭來,視線靜靜地碰在了一起。接下來應該做什麼,已經不需要語言了。
「就是它們!」加葉子尖叫著,「就是它們附在了一郎身體里!」邊叫邊用手指頭捻,用拳頭砸,用腳踩,把蟲子們弄死,「他爸!他爸!就是這些東西,把咱們一郎折磨得人不人鬼不鬼的……是它們奪走了咱們的一郎啊!」
「腳……」大野說。
她摘掉眼鏡,眼睛眯縫起來,眼白好像沉入了血海,「哎,我想問問您,給您的小說看了嗎?請您盡量理解小說的深意。好的,見面再相談吧……好……好,再見!」
「放開我!你這個臭娘們兒!放開我!」香一郎大罵著,用刀猛刺加葉子的肩膀。
大野緊緊地抱著加葉子,「你要照顧好岳母的晚年,等把她老人家的後事料理好了……你就來吧……我在那邊等你……跟香一郎在那邊等你……在那邊我們一定要組成一個幸福的家庭……」
馬見原沒吱聲。
自己忍受了巨大的痛苦生出來的兒子,不管有多麼大的罪過,做母親的都願意替他承擔。在兒子還沒有傷害別人之前,在兒子還沒有背上罪犯的惡名之前,要把他送走,讓他留下一個優等生的清白的名聲。那是做母親的能夠給兒子的最後的愛了。在社會面前,作為香一郎的母親,已經被逼到非那樣做不可的地步。
「我馬上跟警察聯繫,我一個人read.99csw.com承擔全部責任。」大野好像早就打定了主意。
「很快就會向外部傳播了。家庭病的傳染性是很強的,內部都染上病以後,就該向外部傳播了。」
窗外天色已明,但大野覺得窗外的世界跟自己一家是完全不相容的另一個世界。
「跟這沒關係!你要退職,我連個理由都不問,就說,好,退吧!有那麼簡單的事嗎?」
那股黑煙被大雨一澆,散入暗夜中,消失得無影無蹤。
「跟你通話的是她母親?」
「我盯上了一個,把那小子抓起來就走人。」
「……誰呀?」
「你不會說謊,也經不住警察審問。」
「你們想殺了我嗎?操你媽的!做父母的竟然要殺死兒子嗎?」
加葉子理解了大野的意思,轉到香一郎腳邊。大野則從口袋裡掏出加葉子的睡袍帶子,輕輕地纏住了香一郎的脖子。
「你看……孩子就像睡著了似的……」加葉子回頭看著大野說。她臉上的血已經幹了,變成了黑紅色,眼白上散亂著幾個血點。
「對。不能再拖延了,你看他們多可憐哪。再說咱們也不能失掉讓他們彼此看見真實的愛的最後的機會。」大野說著把加葉子拿過來的燭台端起來,向那個房子模型湊過去。
「把請願書拿來!」大野命令道。
「這算不上什麼消賬。琴井副署長為了向以他弟弟的名義開的公司融資,一直跟誰頻繁接觸,你不會不知道吧?隊長你至少跟著去了兩次,收的禮還少嗎?」
「帳可是你自己消的。」
加葉子抱著香一郎,仍然處於昏睡狀態。
在加葉子看來,說拯救香一郎比說殺死他更確切,因為他們再也不忍心看著孩子痛苦下去了。毆打父母,點火燒房子,然後在地上打著滾掙扎,哭叫著「救救我!」孩子肯定是被妖魔附體了。像巫婆治他的哮喘病時那樣,把附體的妖魔趕出去,救救孩子,是大野夫婦共同的願望。
「別……別學我家一郎的樣子……出來……你出來!」加葉子認為得多開幾個出口,那魔鬼才能出來,於是舉起刀子在香一郎身上亂扎。
「確實是知道誰可疑了。」
但是,36個小時沒有睡覺了,體力已接近極限。他打開車窗,反覆地做了幾次深呼吸以後,探出頭來觀察大野家門前的動靜。
馬見原用一種同病相憐的眼神看著比他小5歲的世木,「世木啊,其實我是為了守護什麼才……」
不知過了多久,失去了所有感覺的大野回過神兒來,開始意識到自己渾身冰涼,身上的血凝固了,脖子上的傷口也不再流血。
「你怎麼凈說些讓人感到不明不白的話!」
大野稍稍點了點頭,「已經病成那個樣子了,好不了那麼快。」
寢室深處,有一個用白色的木材做的佛龕。說是佛龕又不像佛龕,而像一所房子。
「就是不負責任!年輕人這麼說還有情可原,你可是在一線戰鬥了多年的老警察呀!為什麼說這種泄氣話?」
「啊?」
大野想了好久才說:「香一郎上小學的時候,咱們帶他去和歌山的溫泉……」
大野又覺得冷起來,於是從正面抱住了加葉子,加葉子也緊緊的抱住了他。兩個人越抱越緊,大野的傷口又出血了,加葉子把血吸進嘴裏,咽了下去。
加葉子盯著自己的手,目不轉睛地看著。那手至今殘留著用刀刺穿香一郎的胸膛時的感覺,從兒子的身上噴出的鮮血也似乎依然殘留在手上。抓在手上的請願書散落下去,蓋住了那張全家福照片。
「啊,大家心裏都有數嘛!」
「今晚?」加葉子用眼睛問大野,大野點了點頭。
「兩千人左右的……」加葉子從講壇上那堆文件里拿了大約100張文件,那文件的標題是《為山賀甲太郎減刑簽名請願書》,每頁文件有20個人簽名。這些請願書不是原件,而是複印件,9萬4千人簽名的原件已經被送到法院去了。這些複印件是簽名運動的組織者們複印之後送給加葉子的。
「她爸!她爸……」加葉子用頭抵住香一郎的赤|裸的前胸,呼叫著。到底在呼叫誰呢?到底想請求什麼呢?加葉子並沒有清楚地意識到。肩膀被香一郎的刀刺傷了,鑽心地疼,但她咬緊牙關,死死抱住香一郎不放。
大野的手不由得鬆了。
「我不打算怎麼辦,只希望得到我該得的那一份退職金。」
「今天把臉給洗了。」
雨越下越大了。雖然沒有特意選擇這樣一個天氣,但是這種天氣無疑會使行動更加順利――加葉子不無得意地這樣想著。
加葉子大聲尖叫著,蛆蟲們似乎被驚動了,紛紛爬出來,幾乎覆蓋了整個屍體。
「有給黑社會的狗發退職金的嗎?」
「真的?」
椎村新買了一輛車,放在父母家裡,假日才開出去玩兒。這事兒不知怎麼被剛剛休假回來的馬見原知道了,讓他開著新車來這裏盯梢。至於馬見原在休假期間調查到了什麼,他沒有過問,但從馬見原為此花費的精力來看,相信肯定不會白乾。
加葉子鬆了一口氣,從房間里退出來,向後門走去。身後電話里傳來一個年輕男人的聲音,「您好!我是巢藤。我有個問題想問問您……以後再給您打電話。」
就在她的手稍一放鬆的瞬間,九九藏書香一郎的腿狠命地踢騰起來,從來沒有聽到過的令人顫慄的叫聲在耳邊響起。加葉子抬頭一看,只見丈夫正非常笨拙地勒兒子的脖子。兒子在痛苦中掙扎的,臉完全變了形,變得醜陋無比,加葉子相信就要有什麼魔鬼從兒子的身體里被趕出來了。
「也是……」大野深深地點了點頭。
「那也比孩子被人罵好。還好那孩子沒到外邊去犯罪,留下了一個好名聲……不管法官和新聞媒體怎麼罵我,只要人們說香一郎是個好孩子,我就心滿意足了。」
看著香一郎脖子上纏繞著的帶子,他覺得很不協調,就解了下來。刀子也是不純物,於是也撿起來拿在手上,搖搖晃晃地下樓去了。
「什麼意思?」
房子模型的屋頂在火焰中坍塌了,房梁砸在地板上,迸出美麗的火花。
「什麼?」
世木生氣了,「這就要開始強行搜查了,你搗什麼亂嘛!我正打算把小年輕兒的集合起來,宣布搜查地點呢。我不是跟你說過了嘛,先說個搜查地點做誘餌,然後由你來抓住那個內奸。剛才你把我叫到這裏來,還以為你已經知道誰可疑了呢!」
「跟上回一樣就行。」
加葉子也站在大野身旁往火里扔請願書,看著那些簽名,她的臉上露出仇恨的表情。
「什麼時候?你打算什麼時候滾蛋?」
講壇上的蠟燭旁邊,擺著一個相框和將近5千張紙的一堆文件。相框里的相片是一個十幾歲的少年,長得有點兒像加葉子,也有點兒像大野。那少年瘦瘦的,戴著眼鏡,顯得很聰明,他面向照相機鏡頭伸出大拇指,臉上洋溢著滿足的笑容。
「……你打算怎麼辦?」
「……說實話我也不明白。他們為什麼要干那種事?為什麼還要反反覆復地干?……不,到底是不是他們乾的,現在還不能下結論……不過,孩子們是不會幹那種事的,除了他們沒有別人……」
殺死香一郎不是大野一個人乾的,而是他們夫婦一起下的手。
「不幹了?什麼意思?」刑警隊長世木轉過身來問道。
「……還說這種玩笑話!」
「為什麼?為什麼突然要退職?」
「……為什麼?」
「對,對,咱們一起洗家庭露天溫泉,孩子在裡邊亂撲騰,我罵了他,他挖苦我,說媽媽的乳|房耷拉下來了,真難看……不過……晚上睡覺的時候,他向我道歉了……」
等對方掛斷以後,加葉子輕輕地把受話器擱在電話機上,並設好錄音檔,然後走進旁邊的寢室。
「駒田?」
穿過狹窄的屋檐的時候,雨水澆濕了她的肩膀,她感到冰涼刺骨。她小跑著,來到所謂的家庭教室。
「加葉子!」大野催促道。
「還沒有抓到任何證據。除了盯梢以外,目前還沒有別的好辦法……也許需要幾天,幾個星期,幾個月,甚至幾年……案子一有著落我就退職,破這個案之前請把我留在警察署。」
但是後來,兩個人只是在他們自我封閉的世界里,興奮著,困惑著,迷亂著,一件事都沒有做……
「還真他媽的下起來了。」馬見原說著又把身子轉了過去。
「真可怕……」
「不會有人來的。我在錄音電話里說了,今天不面談。」雨點打在屋頂上的聲音越來越大了,加葉子再次確認似地問:「……今晚?」
電話鈴響了,但在他們夫婦聽來,猶如從遙遠地世界傳來的某種信號。錄音電話動作了,響起加葉子希望對方留言的話音,那話音也是那麼遙遠,而且好像是別人的聲音。
馬見原信步走到欄杆前,俯視著被烏雲籠罩著的街道,「開玩笑還用得著把你叫到這種地方來啊?」
一家三口進了洗澡間,先把香一郎的衣服脫了,緊接著夫婦倆也脫|光了。他們把香一郎身上的血污和糞便洗乾淨,又互相把對方的身體洗乾淨。加葉子反覆洗了洗自己的眼睛,但眼白部分的血點怎麼也洗不掉。
「火候到了……」加葉子輕輕嘟囔了一句。
加葉子點點頭,雙手按住了香一郎的雙膝。觸摸到兒子那肌肉發達的腿,加葉子感到害怕。很久沒有摸過兒子的腿了……想起曾經被她抱在懷裡的幼年時代的香一郎,看著眼前這自己再也不可能抱得起來的軀體,加葉子真的感到害怕――這真的是我的一郎嗎?
加葉子恐怖萬分,拚命地搖著頭,最後扔掉刀子,撲過去抱住了兒子,「別……別學我家一郎的樣子……出來……快從我兒子身體里出來……他爸……求求你……她爸!」這回加葉子非常清楚自己是在請求大野了,「他爸!快救救咱們的兒子……」
世木被噎住了,一句話都沒說出來。
「我懷疑是那個人作的案。」
加葉子覺得自己被誰欺騙了,搖著頭大喊:「不――!不是――!」
「就是……不能讓那些蟲子折磨一郎了……得把孩子乾乾淨淨地供起來,恢複原來可愛的模樣,送到天堂里去,這才是救他……」加葉子有氣無力地表示贊同。
「就是我!」
突然,電話鈴在她身後響了起來。「嗯?」她回到擺著電話的房間里,只聽設定在錄音檔的那台電話響了起來。
「把個神經病老婆扔在家裡,自己請假去旅行……現在他還顧得上咱們?」
「那,我去承擔責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