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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第四章

「No money, kill you!」(沒錢,殺了你!)「黑鳥」在叫喊的同時,把匕首向前頂了一下,又滑過我那工作服上掛著的寫有我的姓氏的胸牌,向我的頭部移動。匕首在我的臉上停下來,我感到一陣燒灼般的麻痹。皮膚雖然感到冰涼,皮膚下邊卻感到燒烤般灼|熱。
「Money!」(錢!)「黑鳥」大叫一聲,黑面罩黑頭盔逼到我面前,「Money! Money!」
O女士笑了:「是啊,我也是剛下班。」
快跑吧,拿著錢跑吧!我目送你跑——我在心裏祈禱著,僵硬的身體開始放鬆。
是那個凌晨必定光顧這裏的模特兒似的長發女郎。
這時,O女士把買東西用的籃子放在了收款台上。
就在這時,自動門開了。我回頭一看,一隻巨大的「黑鳥」,帶著深夜的寒風撲進來,一直撲到我面前,黑色的翅膀幾乎把我覆蓋起來。
這裏吸引我的有如下幾點:第一是不需要走後門;第二是這裡有錄音設備,要是晚上借,很便宜,我可以用來製作音質較好的磁帶;第三,也是最吸引我的地方,每個星期該音樂愛好者協會都要組織一次演唱會。
我沖小高揚了揚下巴頦,意思是,行了,你休息去吧!
我跟O女士都笑了,我們有共同語言。但是,有共同語言並不意味著我們可以攜手同行。我們甚至會互相躲避,最多在鏡子似的玻璃窗里相視一笑。
「Hurry up!」(快點兒!)「黑鳥」繼續大叫,從聲音里可以判斷出是個男人,英語發音雖然很差,我還是聽懂了。但是,由於我的腦子全亂了,「黑鳥」到底想幹什麼,我一時沒有反應過來。
我拿起墩布假裝擦地,向書架那邊移過去。幹嗎要跟她說話呢?說不好反而被她恥笑。心裏是這麼想的,腳卻不由自主地向她走了過去。
小高壓低聲音說:「那好,我再休息一會兒。」
他要殺了我……他……要殺了我……
我正要確認一下自己的觀察到底是不是正確,小高又來了。
自動門又開了,又進來一個顧客,打亂了我們兩個人的空間。O女士看了玻璃窗里的我一眼,又埋頭看起雜誌來,我也回到了收款台裡邊。
便利店裡沒有客人了,但需要我做的工作還有很多。擦地板,整理貨架,有監控攝像機盯著我呢,一分鐘都無法休息。
「也許是太郎,我得再呆會兒。」
「為什麼?」
我的心中鳴奏起歡快的樂曲。目送她走出店門的時候,美妙的旋律不斷地從心底湧出。我得趕快把這美妙的旋律錄下來,不然它們會很快消失在我心中的濃霧裡,我的靈感是極其短暫的。我掏出錄音機,對著麥克風哼唱起來。
小高二十三歲了,比我大四歲,但穿read.99csw.com著打扮顯得比我還年輕。跟小高一起工作了一段時間以後,我發現他的心理要比外表成熟得多。也不知道是中國人都這樣,還是本人的性格決定的,小高特別倔強,而且特別遵守紀律,嚴格按規定辦事,不肯通融一點兒,甚至連擦地板這種無所謂的小事都認真得讓人無法理解。跟他在一起,喘氣都覺得不勻實。這不,本來是他休息的時間,看見監視器畫面上沒有人影,也要出來看看,真討厭!
「謝謝光臨!」我終於可以面對面地看她了。她也看著我,嘴角浮現出一絲微笑。
我悄悄給她取了個名字,叫O女士,還以她為原形創作過歌曲。
「還有,這個時候上班,跟我打交道的人也比較少……」
「潤平君,三號!」小高催促道。
這些人有的叫我覺得討厭,有的叫我覺得可憐,有的叫我覺得高興……看到他們,總能激發我作詞作曲的靈感。
上貨是小高的工作。這個小高,怎麼搞的?幹什麼去了?我連錄音機的停止鍵都沒顧上按,就用眼睛四下搜索起小高來。
她沒看我,我也沒看她。但是,剛才通過玻璃窗對視產生的親近感並沒有消失。她的籃子里裝著一罐咖啡、一個三明治、一個熱狗、一塊高級巧克力,還有一本時裝雜誌。
我一直抓在手上的錄音機的磁帶轉到了頭,錄音鍵彈起來的時候發出叭噠的一聲很大的聲響。這聲音驚醒了我,終於想起來應該打電話報警。
我還有一個發表自己作品的地方。我加入了一家音樂愛好者協會,當然不是那種擁有明星的演出公司,而是收取學費、發掘新人,類似於音樂學校的地方。入會費五萬日元,此後每月交一萬日元會費。有人會考試,按照實際才能分為ABC三個等級,每周有兩次基本功訓練課,當然我不是為了每周那兩次無聊至極的訓練課才入會的。
她從書架上拿了一本時裝雜誌,隨意翻閱著。我很早以前就想跟她說話,但不是有別的客人在場,就是有別的搭檔在場,一直沒有找到合適的機會。半年前好不容易有了一個店裡只剩下我們兩個人的機會,可藉由於心情太激動,沒說成。
「我倒不覺得有什麼冤枉。」我看著玻璃窗里的O女士說。
「沒關係,我不累。」我說。
凌晨兩點五十三分,一個裹著運動衫的年輕男人買了一罐可樂和一袋薯片,然後站在放雜誌的書架旁邊翻看了半天,最後又買了兩本黃色雜誌才出去。
我下意識地拉開了錢箱。「黑鳥」把左手伸進錢箱,抓起裡邊的鈔票就往他那大號的風衣口袋裡塞。
「夠辛苦的吧?」她的聲音比我想像的要低,如果唱歌的話,一定是個女中音,「別人睡覺的時間你上班九_九_藏_書,不覺得冤枉啊?」她抬起頭來,看著映在玻璃窗上正在擦地的我,我也利用玻璃窗看著她。這樣,誰也用不著不好意思,誰也不用擔心無意中進入對方的敏感領域,說起話來就比較輕鬆了。
但是,收拾完了,我還是躲到監控攝像機照不到的死角里去,從口袋裡掏出攜帶型錄音機和口琴,繼續創作來上班之前尾隨那個穿高跟鞋的女人的時候浮上心頭的曲子。工作了幾個小時以後,心裏的旋律更完善了。
「黑鳥」渾身上下都是黑的。黑色的高領毛衣,黑色的風衣,黑褲子黑鞋,面部表情一點兒都看不見。
就在這時,自動門開了,我趕緊趁機離開小高去迎接客人:「歡迎光臨!」我大聲對客人打招呼。
「你在呀!監視器畫面上一個人影兒都沒有,我還以為……」小高說。
本來我應該去後邊的休息室休息,可是O女士還在店裡,我真不想離開。
這時,O女士進入了我視野的死角,於是我藉助玻璃窗來觀察她。與此同時,我發現那個三十多歲穿對襟毛衣的男人也在藉助玻璃窗注視著O女士。這也不奇怪,只要是男人,都會看O女士幾眼的,她屬於那種回頭率很高的女人。不過一般人都沒有勇氣死盯著她看,擦肩而過的時候看上一眼就足夠幸福二十分鐘的了。可是,現在玻璃窗里那個男人的目光卻很不一般,那目光里包含著某種鮮明的意志,不是隨意看上一眼,而是注視她的每一個微小的舉動,眼睛里閃著不懷好意的渾濁的光。
一號是上廁所,三號是休息,五號是吃飯,太郎是小偷,花子是蟑螂——這是我們的暗號。
剛進來的這個顧客也是常客。一個月以來,基本上是平均三天來一次,是個不引人注目的幾乎在哪兒都可以見到的三十多歲的男人。個子比較高,卻一點兒也不顯高。不胖不瘦,五官長得還算端正,但絕對談不上英俊。可以說是一個再平凡不過了的小市民。今天穿一條純棉長褲,翻領衫外邊套一件對襟毛衣。表面看起來屬於工薪階層,但經常夜裡一點或四點左右光顧,所以他做的應該是跟夜間有關係的工作。
內心的恐怖涌到幾乎就要破裂的喉嚨口,我覺得從我身體里就要爆發出一聲尖叫。就在這時,我那敏感的細胞捕捉到一個信息:搶劫犯的氣勢退潮般減弱了,他要逃跑。
「謝謝!」我說。我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到O女士身上來了。
「……我這就擦地,你歇著去吧。」我寧願一個人干。不管有多忙,一個人我就覺得輕鬆。我一個人獨慣了,跟那些根本不理解我的人長時間呆在一起,簡直無法忍受。
我在這家便利店幹了一年了。我的工作時間是夜裡十點到清晨五點,星期天休息。工作看https://read.99csw.com起來簡單,其實很複雜。這是一家連鎖店,遍及全日本。為了保證服務質量,有一系列嚴格的規定。比如賣盒飯,你必須問客人要不要熱一下,如果客人要熱,你得把盒飯放進微波爐里,一邊熱還得一邊招呼別的客人,不能叫客人等。客人買雜燴,你必須先洗手,然後問客人是要大碗還是要小碗,還得問客人要不要筷子,要不要芥末。除了當售貨員,還要當搬運工、清潔工……要是碰上個喝得酩酊大醉的客人,就更叫人頭疼了。
「黑鳥」那戴著黑皮手套的手向我伸過來,我的心臟部位感到一陣冰涼。低頭一看,「黑鳥」手上握著一把大號匕首,在我的胸前閃著寒光。這時,我終於想起電視新聞說過的,最近在便利店裡經常發生搶劫案的事。巡邏的警察曾經微笑著提醒過我們,店長也指示我們,要是看見戴黑頭盔的,一定要請他摘下來以後再進店。
「黑鳥」從進門到把錢搶到手,急共花了不到一分鐘時間,但我卻覺得好像連續做了一個小時的噩夢。
「在這個時間工作的人也不只我一個,掙錢也比較多……」
我把錄好的歌詞和樂譜帶回我的住處,再用吉他或電子樂器整理一遍。有了好歌曲,不是送到通俗歌曲大獎賽上去,就是錄到磁帶上送到唱片公司去。分別送過兩次了,都是泥牛入海無消息。
「三點了,該我當班了。」小高對我說。
「不要違反規定嘛!」
但是由於入會的人比較多,協會就讓這些人抓閹分成六個小組,不問水平高低。我雖然是水平最高的A組的,也是每六個星期才有一次登台的機會。即便如此,也比自己去找演出場所省勁兒多了。協會說,給我們提供了出道的機會,經常邀請專業音樂製作人前來觀看演唱會,但我並不相信他們。只要能給我一個在眾人面前演唱的機會,撫慰一下我心裏那頭狂吼亂叫的小野獸,我就心滿意足了。
「天涼下來了是吧?」她突然跟我說起話來。她背衝著我,仍然低著頭在看雜誌。
我把錄音機裝進口袋裡:「沒問題,你歇著吧。」說完把臉扭向一邊,不想再理他。
可是,對於突然出現在面前的這個手持匕首的傢伙,我敢請他出去,讓他摘下頭盔再進來嗎?
「幹嗎呀?大驚小怪的!」我一邊掩飾著,一邊不滿地問。
「喂!」突然有人大喊了一聲,打斷了我的靈感。抬起頭來,看不見任何人,只有虛無的寂靜籠罩著整個店鋪,我在一瞬間失去了對現實的感知能力。
我吃了一驚,沒有馬上回答她。
那傢伙搶完錢以後,透過黑面罩上的兩個洞,看了我一眼,蛇一般的眼睛閃著青白的光。我感到我身體里的每個細胞都在發抖、在哭泣。
「行啦!搶劫犯read.99csw.com跑了就跑了吧,快來幫幫小高吧!」我大聲叫喊著,但喊不出聲音來。我兩眼直瞪瞪地看著從小高身上留下來的紅色液體。
小高當真了,看了那個男人一眼。這時,O女士向收款台走過來,小高則向那個男人走了過去。男人放下雜誌,又向日用雜品貨架移動。小高更覺得他的行動可疑了,於是假裝整理貨架,跟男人拉開一定的距離,監視他的行動。又不是偷自己的東西,要是換上我,才不會那麼認真呢。像小高這樣的年輕人在日本是很少見的。
回過神兒來四下搜尋,終於發現了日用雜品貨架那邊那個男人,他蹲在地上,手裡拿著一塊郊遊時常用來鋪地的塑料布,一臉不滿地問我:「這個,就這麼一塊啦?」確切地說,他的臉雖然衝著我,但眼睛並沒有看著我。
「嘿!潤平!」突然聽見有人叫我,趕緊按下錄音機的停止鍵。回頭一看,是我的搭檔——中國留學生小高。
我在心裏說,你永遠不回來才好呢。
開始他在我的記憶里根本沒有留下痕迹,現在要是在大街上碰見我也認不出他來。只不過因為我對看起來好像很孤獨的人感興趣,有一次他在店裡呆了半個多小時,我覺得有點兒奇怪才注意到他。
最近便利店的搶劫犯罪案件有所增加,上邊要求店裡夜間至少要有兩個人,但由於人手不足,兩個人並不能完全得到保證。就拿我來說吧,六天里總得有兩天是一個人,我的搭檔也不是固定的。今天這個小高,說是來留學的,其實打工的時間要比學習的時間多得多。以前他打工的那家工廠,由於不景氣發不出工資來,就到這兒來了。
乾的時間長了,幾個常客的模樣自然也就記住了。凌晨兩點以後必定光顧這裏的是一個模特兒似的長發女郎,二十五六歲,每次都是從計程車上下來,買一份只夠一個人吃的快餐和咖啡,有時也買本雜誌什麼的。天亮之前總是來這裏站著看上個小時雜誌的是個大學生模樣的小夥子,這簡直就是他的必修課。還有一個老頭兒,每次都要轉遍店裡的每一個角落,一邊轉一邊嘟囔:「這是什麼世道啊!」最後只買一個麵包走人。隔一天來一次的是一個瘦弱的男人,站在書架前邊抽出一本大厚書看半個小時,最後喝一杯熱咖啡就走。再有就是那個大概是來自東南亞的小姑娘,個子不高,長著一張可愛的娃娃臉,經常用生硬的日語跟我打招呼,不過,好像已經有一個多月沒見過她了。
演唱會上,我一個人可以唱三十分鐘。本來,為了讓大家都有機會表演,協會要求盡量以組合的形式出場。我不願意跟別人組合,爭了好久,總算爭到了一個人出場的權利。我的樂器是一把吉他,自彈自唱。我的演唱不入流,只不過想把我心九-九-藏-書裏想的唱出來,並且希望在演唱的過程中碰到一個能夠理解我的知音。
她肯定是個獨身女人,從她買的東西上就能知道。她住在可以養狗的公寓里,養著一隻小狗。她一點兒都不討厭獨身生活,甚至可以說一個人過得很快活。她也愛一個人的世界,但並不想把自己完全孤立起來,不想把自己關在自己的世界里。有時候她也想跟別人說幾句話,想跟誰說呢?當然不是想跟那些一心想佔有她的男人,而是想跟某個不會隨便闖入她的世界里的人,跟一個尊重她,她也尊重的人……
「沒客人了……」小高又說話了。
我用收款機掃描商品的條形碼,一個一個地朗讀商品的名字和價格,忽然感覺到她有些不耐煩。在我把合計金額說出來,在她從高級真皮錢包里往外掏錢的時候,我把她買的東西很規整地放進了購物袋。
「麻煩事兒少,對吧?」
當然,即便沒有這些客人光顧,我也會沉醉在我的詞曲里。對於店外那燈火輝煌、熙熙攘攘的大街來說,我這個清凈的便利店,就是漂浮在沙漠中的一片綠洲,除了我自己,沒有第二個會出氣兒的活物,我覺得好像整個世界都停止了呼吸……在廣大無邊、虛無縹緲的宇宙里,只有我一個人,就像夜空中的一顆小星星,若隱若現……雖然有幾分寂寥,一種奇妙的滿足感卻油然而生。從我內心深處不斷湧出新的歌詞和樂譜的時候,就趕快打開錄音機把它們錄下來……
在東京這個大都市裡,夜生活非常豐富,從午夜到清晨,光顧二十四小時便利店的客人很多,而且千奇百怪,叫你永遠都看不膩。獨來獨往的客人數量占第一位,有大學生,有喝完了酒要回家的公司職員,有值夜班的保安,有計程車司機……有時候還有漂亮女人,來店裡買一份三明治加咖啡。其次是一對對的情侶,我從他們的言談舉止上可以判斷出兩人之間是否有肉體關係。也有同性戀,他們喜歡手拉手在店裡轉。管他呢,只要不影響我,他們愛怎麼樣就怎麼樣。還有來自國外的妓|女,跟著嫖客在店裡大搖大擺地轉來轉去。
便利店最忙的時間就是夜裡十點到清晨五點,工資雖然相對高一些,但能堅持一年的幾乎絕無僅有,有的連三天都干不下來就辭了。我能幹這麼長時間,主要是嫌找工作麻煩,還有就是在這裏可以接觸各種各樣的人,可以豐富閱歷,對我的音樂創作有啟發。
長發女郎二十五六歲(我是這麼認為的,實際年齡也許更年輕一些),如果換個角度看,濃艷的脂粉下邊是一張年幼的臉。她喜歡穿高檔套裝,幾乎每天換一身,其中雖然有耀眼的粉紅色和淡青色的,但最多的還是紫色為基調的,看來她喜歡紫色。今天夜裡穿的也是紫色的,連襯衣都是紫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