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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公元前七世紀(春秋戰國)-公元588年(魏晉南北朝):集權帝國的奠基期 第六章 最後的世族

第一部 公元前七世紀(春秋戰國)-公元588年(魏晉南北朝):集權帝國的奠基期

第六章 最後的世族

公元8年,新朝創立,王莽以「奉天承運」為名義改出一銖小錢,社會傳言說五銖錢和「大錢」都要被廢止了,市場頓時大亂,王莽一方面把謠傳者抓起來,流放邊疆,另一方面則大量鑄造小錢。
另外發生的一個重大變化是,隨著西晉被滅,大量中原世族和民眾渡江南下,極大地促進了長江流域的農業和工商業經濟,中華文明開始了一次從黃河流域向長江流域的大遷徙。
到了公元39年,在執政十五年之後,劉秀終於痛下決心,下達了著名的「度田令」,要求全國嚴格檢核墾田頃畝和清查戶田,以徹底杜絕兼并之勢。
世族模式發展到魏晉晚期已經腐敗非常,世族子弟的富貴得來實在太過容易,早就失去了進取之心,他們穿著華麗寬大的衣袍,出門要坐車,進屋需扶持,還整日里「熏衣剃面,傅粉施朱」,以致於「膚脆骨柔,不堪行步,體羸氣弱,不耐寒暑」,他們中的很多人甚至連馬與老虎都分辨不出,如此子孫,當然已不堪用世。所謂「魏晉風度」,正是世族門閥日暮夕陽的生動寫照。東晉之後的宋、齊、梁、陳四代,其開國皇帝都是「寒族」出身,而各級高級將領更是多由平民出身的人士擔任。
可是,到了公元528年,契胡族人爾朱榮發動叛亂,洗劫洛陽,把城裡的貴族富戶消滅殆盡,全城再次死寂。到547年,曾經目睹洛陽盛況的楊炫之看到的景象是:「城郭崩毀,宮室傾覆,寺觀灰燼,廟塔丘墟,牆被蒿艾,巷羅荊棘」。
到了公元10年,王莽突然又宣布變動幣制,他把貨幣總名為「寶貨」,分金貨、銀貨、龜貨、貝貨、錢貨、布貨等六種,六種貨幣又細分為二十八個品種。因品種繁多,換算比值又不合理,造成老百姓神經錯亂,交易大受影響(「百姓憒亂,其貨不行」)。四年後,王莽被迫第四次變動幣制,他下令廢止大、小錢,發行「貨布」(重二十五銖,值二十五)、「貨泉」(重五銖,枚值一)兩種貨幣。
然而,當劉秀披上帝袍之後,他馬上轉換了角色。王莽想要解決的豪強割據問題不但沒有解決,反而愈演愈烈,劉秀本人就是豪強出身,並靠這個集團的扶持登上帝位,在戰爭時期,地方勢力乘機廣占田園,營建塢壁,擁眾自重。劉秀一旦擁有天下,也不得不對昔日的「自己人」下手。
在「五均六筦」政策中,有一條是鑄錢國營化。在這一項改革上,充分展現出王莽改制的混亂和隨意性。
由洛陽向西的國際貿易也十分活躍,「自蔥嶺已西,至於大秦,百國千城,莫不歡附,商胡販客,日奔塞下,所謂盡天地之區已。樂中國土風,因而宅者,不可勝數,是以附化之民,萬有餘家。」從這段文字可知,從洛陽到羅馬,商脈綿延,萬物彙集,當時僅在洛陽經商並成永久居民的外國商人就達萬家之多,此城儼然已是世界上少見的國際大都會。
在《後漢書》中有《樊宏傳》,傳主樊宏就是一個非常典型的世族案例。樊宏的祖先是周代的仲山甫,周宣王時以務農經商而聞名,以平民身份受舉薦入王室,任卿士(相當於後世的宰相),后受封于樊,子孫便以此為姓。樊家世代居住在工商繁榮的南陽,樊宏的父親「善農稼,好貨殖」,「資至巨萬」。樊家在當地有農田三百多頃,所蓋的房屋都有「重堂高閣」,方圓之內,農、林、牧、副、漁多種經營,樣樣具備,還有自成體系的小型灌溉系統。樊家莊園的四周建有自衛的「塢堡」,還有一支召之能戰的私人武裝。在莊園內勞作的農戶,要麼是樊姓子弟,要麼是雇傭的佃農,他們都只對樊家納租,很多人不在政府的戶籍管轄之內。這樣的樊家莊園,宛然一個獨立的經濟體,完全可以做到「有求必給」、「閉門成市」。樊家還與當地的世族望族結成了極其複雜的姻親聯盟,樊宏的姐姐嫁給了南陽的一個劉姓宗親,而劉家又與當地望族李家、鄧家結親。
幽、冀四州最為嚴重,而這四大郡州又是當時的國之重鎮,可見反抗之烈。
「五均六筦」是在他登基后的第二年正式推出的,所謂「五均」是:在長安及洛陽、邯鄲、臨淄、宛、成都等六大都市設立五均官,由原來的令、長兼理,稱為「五均司市師」,他們的工作,一是定時評定物價,名曰「市平」;二是控制市場供應,市場貨物滯銷時,以低價收購,貨物漲價時,則以高價出售;三是辦理賒貸,根據具體情況,發放無息貸款(賒)或低息貸款(貸);四是徵收山澤之稅及其他雜稅。所謂「六筦」,是指官府掌管六項經濟事業,即:由國家專賣鹽、鐵、酒,專營鑄錢,徵收山澤生產稅,經辦五均賒貸。
如果說「五均六筦」是對漢武政策的「東施笑顰」,那麼,王莽在土地制度的改革上,則走得比任何人都要極端,這實際上也成為壓垮他的最後那根稻草。
魏晉南北朝期間,幾乎所有的大郡都市都經歷過類似的屢毀屢建,與洛陽齊名的中原重鎮長安至少遭過四次大劫,而南方的建康(今江蘇省南京)則三次被夷為平地。在這樣的亂世之中,商業的衍續及商人的命運便如鏡花水月,永無定數。
一是貨幣無法正常發行。董卓之後「錢貨不行」,老百姓以穀物和布帛為貨幣,《晉書》記載,永嘉之亂后,河西一帶「不用錢,裂匹以為段數」,到後來,不得不進行實物交易,北齊時期,「錢皆不行,交易者皆絹布」,市場機能嚴重退化;
西漢自武帝以來,百余年間,一直通行五銖錢。王莽第一次改變幣制是在登基前一年――公元7年的五月,他以周錢為藍本,增鑄貨幣,新幣分三種,各九*九*藏*書值五千錢、五百錢和五十錢,是為「大錢」。當時,國內已經呈現通貨膨脹的苗頭,新幣的名義價值遠遠高於舊幣五銖錢,於是民間私鑄之風大起,王莽下令禁止列侯以下私藏黃金。
在此之前,針對土地兼并的狀況,很多人提出過種種的遏制設想,比如董仲舒就建議「限田」,他深知恢復到井田制的老辦法是不可行的,不過可以通過額定每戶擁有土地的上限,來防止兼并過度。這種在肯定土地私有制的基礎上平均地權的思想,在後來的歷史中是一種主流,漢哀帝時就試行過限田的辦法,他下詔「關內侯吏民,名田皆不得過三十頃。」
「五均六筦」的國營化改革,剝奪了民間工商業的所有利潤,卻沒有帶來國庫的充沛,土地國有化引起中產以上利益集團的集體反抗,七年四次的幣制變動更是讓金融秩序大亂。王莽還是一個特別多疑和迷信的人,常常借口地震或日食裁撤官吏,在執政的十多年裡竟然換了八任大司馬。他的改革得罪了幾乎所有的社會階層,接下來發生的悲劇就變得難以避免了。
公元17年,荊州大荒,饑民紛起叛亂,四年後,關中地區也鬧大飢荒,烽火更加猛烈,而各地的世族門閥、劉氏宗族乘機隨之造反。
二是地方割據,塢堡林立,全國性的統一大市場遭到破壞。民眾躲避戰禍,嚮往封閉自足的自然經濟,陶淵明筆下的、那個「不知魏晉」的「桃花源」成了最美麗的生活理想。北朝後期的儒生顏之推(531-約595)寫過一部流傳甚廣的《顏氏家訓》,在「治家篇」中,他教育子孫們說,「最好的生活就是自己耕田吃米,親手種桑織麻,所有的生活器具,從一隻雞到一頭豬,從一把鋤頭到一根蠟燭,都是能自給自足的,所求于外部世界的,只有鹽而已。」
東漢延續前朝舊制,仍然實行鹽鐵專營政策,不過把大司農所屬的鹽官和鐵官下放歸郡縣經營,同時廢止均輸官等。這意味著,中央把很大的一塊專營收入放給了地方,同時放棄了流通領域的國營化戰略,這直接造成了中央財政的羸弱,以及對地方控制力的減少。到了章帝時期,公元84年,為了解決國家財政困難,又把鹽官和鐵官收歸大司農,由中央政府統一實行鹽鐵專賣。可是,僅僅三年後,章帝駕崩,新即位的和帝就下詔,「中央不再實行鹽鐵專營,允許民間自主經營,所得的專營收入重歸地方金庫。」
王莽本人是外戚出身。他的祖父王賀曾任武帝時期的繡衣御史,王賀的兒子王禁生四女八男,次子王曼是王莽的父親。王曼為小妾所生,且很早就去世了,王莽依附伯父王鳳,過著寄人籬下的日子,史載,「莽獨孤貧,因折節為恭儉」。不過,他非常乖巧,王鳳生病,他連日不解衣帶地嘗葯伺候,比親生兒子還孝順。他還從小飽讀經書,主攻《周禮》和《儀禮》,是王家最有學問的人。
在推行土地國有化的同時,王莽宣布不準買賣奴婢,其理由是奴婢買賣有悖于「天地之性人為貴」的聖人之義。從記載看,王莽似乎一直對奴婢抱持同情的態度,在還沒有當上皇帝的時候,他的次子殺死了一位婢女,王莽硬逼著他自盡償命。因此,不少史家對王莽廢除奴婢制度的評價很高,認為是一個人道主義的創舉。不過,僅從經濟的角度來看,王莽的思考未必及此,限制土地兼并與限制人口兼并,是打擊世族門閥勢力的配套性政策。
作為主流的政治和經濟型態,世族和莊園經濟在魏晉南北朝也出現了一個不斷衍變的過程。
這數百年間,工商經濟出現了驚人的大倒退現象。
曹丕創建魏國時,在官員推選制度上發明了九品中正制。政府在各郡州設置「中正官」一職,將當地的優秀人才分別品定為九級(品),以此選拔官員,其標準有三,分別是家世、道德和才能。這一制度推行之後,「中正官」一職務很快被各地世族壟斷,才德標準僅成擺設,家世成最重要的選材條件,於是便出現了「上品無寒門,下品無士族」的景象,進一步強化了世族的參政能量。錢穆在《國史大綱》中評論說,此後,官僚逐漸貴族化了,那些「治官則不了,營家則不辦」的士宦們,多半不願去經商牟利,同時,商人要跨進政界,也不免遭受當時講究身分的障礙。
王莽改制,首要之舉是「五均六筦」,這就是全面恢復鹽鐵專營和均輸、平準二法。
胡適、柏楊的翻案,是故作驚人之語,還是意識型態上的共鳴,自可留于讀者評說。不過,一個值得思考和討論的話題倒是:為什麼實施了幾乎為同一版本的經濟改革,劉徹成一代大帝,而王莽卻人頭落地?
東漢政權延續了西漢的名田制度和戶籍制度。《後漢書》中多處提及,朝廷下令「吏民不得田宅踰制」、「商者不農」等等,劉秀也數次下詔釋放奴婢,可是成效卻非常微小。公元26年,剛剛登基為帝的劉秀就委派馮異清剿南陽等地的豪強,他下令說,「那些擁有城堡的人只要投降了,就將他們遷居到京城來,把民眾驅散,讓他們重新耕地,把營堡要全部摧毀,使他們不能重新嘯聚,這次討伐不是為了佔領土地和屠城,只要能夠平定就可以了。」可見,劉秀意在驅散,而非殺戮,確是「手下留情」的。在馮異等人征討下,南陽、河南以及江淮一帶的豪強被削平不少,可是在全國範圍內,豪強大姓擁兵裂土、雄踞鄉里的現象依然存在,史載,京城和南陽一帶,都是皇帝的親戚和重臣,他們擁有的土地都超過了朝廷規定的數量,但是沒有法律可以約束他們。
在桑弘羊去世之後的八十read.99csw.com余年裡,漢帝國一直沒有從武帝留下的「盛世後遺症」中擺脫出來。由於國營化運動所造成的社會震蕩太大,各項管制政策相繼鬆弛,算緡令再未重啟,均輸和平準二法基本廢止,鹽鐵專營政策幾度反覆。自武帝之後,繼任的幾位皇帝都很軟弱,中央朝綱日漸為外戚和宦官所把持,而在地方上則出現了一股強大的世族勢力,在財經上,它與春秋戰國時的貴族經濟不同,儼然構成為世族經濟。
——陶淵明,《桃花源記》
劉秀四處彈壓,恩威並施,總算把叛亂平息了下來,可是,豪強勢力實在太大,頑疾終於不能徹底割除。到了後來,劉秀一聲嘆息,只好與之妥協,他留下了八個字,曰「苟非其時,不如息人」,也就是自認時機不到,不如息事寧人。
在西漢末年,這種可以「閉門成市」、莊園化的世族經濟,遍布帝國的大江南北。
新朝要重樹中央集權,就必須削弱世族力量,而要達成這一目標,遏制土地兼并,是關鍵一役。王莽提出的改革方案最為決絕——恢復全面的土地國有制,然後平均分配給農民耕種。其具體政策是:把天下的田地都更名為王田,一律不得買賣,凡是一個家庭男丁不到八個而田地超過一井(計算單位)的,就把多餘的部分分給宗族和同鄉的人。
總而言之,東漢一朝再沒有出現強權皇帝,世族力量非但沒有削弱,反而日漸增強,中央朝政則被外戚和宦官輪流把持。在莊園經濟之下,自由的民間工商業者顯然並不能得到充分的發展。各地方豪強一方面握有行政的權力,另一方面又利用各種專營政策,形成了無與競爭的權貴經濟,文景時期的民間經濟大發展景象再沒有重現過。《後漢書·循吏列傳》中記載過這樣一個故事:耒陽縣出產鐵礦,當地民眾聚而冶鍊,頗有了一番氣象,一位叫衛颯的官員看見有利可圖,就上書朝廷,將之國營化,從而每年增加了一筆非常可觀的收入。《後漢書》作者對此非常讚賞,把衛颯歸入「循吏」之列。
可是,《度田令》在朝野上下遭到了強烈的反抗,劉秀為了殺一儆百,逮捕大司徒歐陽歙,以他在任汝南太守期間度田不實,接受賄賂千余萬為罪名,將之處死,歐陽歙的弟子千餘人集體上書,為其求情,劉秀不準。其餘被處決和處分的重臣還有河南尹、南郡太守和琅邪太守等人。為了對抗,各地豪強紛紛武裝暴亂,他們攻擊政府住所,殺害行政長官,當政府軍前往追剿時,他們就一鬨而散,軍隊一走,很快又屯集在一起,這種情況,以青、徐、
在各部史書上隨處可見各路世族諸侯靠割據一地而大肆斂財的事迹:三國時,公孫瓚據易京,自築高城,所寵信的人大多是商賈之輩,官商聯手,鬧得民怨沸騰。西晉的世族大吏刁逵「有田萬頃,奴婢千人」。到了北齊時,各位王爺提拔自己的屬官,大多從富商之中選擇,而一些高官的家裡,每天出入的都是富商大賈。連在邊境駐守的將領都沒有太多的心思用於軍事,而是以通商交易為主業。北齊政權還公開賣官,以致於「州縣職司,多出富商大賈」。廣州在當時已經是南部最重要的商業中心,《南齊書》記載說,只要當上了廣州刺史,騎馬一過城門,就相當於得了三千萬的財產。
從王莽為「五均六筦」所下達的詔書看,他對專營政策的理解是非常到位的,他說,政府要管制的都是一些人民日常必需、雖然價格很高也一定要購買的商品,也就是「關係到國計民生的關鍵性產業」,這些產業國營化之後,就可以達到「齊眾庶,抑兼并」的目的。胡寄窗在《中國經濟思想史》中評論說,「在王莽以前,倡議經濟管制如管仲與桑弘羊,對管制政策的必要性都不如王莽所講的透徹。」不過,後世的人們也都知道,所有推行計劃經濟的人無不以「均貧富」和實現社會公正為口號,而實際上都是為了加強集權以及擴充財政收入。
自戰國之後,自給自足的自然經濟日漸讓位於商品經濟,到了兩漢,商貿越來越發達,職業分工趨於專業,然而東漢末年以降,一切工商秩序被踐踏破壞,主要表現有三:
在推翻新朝之後的十來年中,中國又陷入一個「人相食」的亂世。
王家騰達是因為王莽的姑母王政君,她入宮為嬪,因生下兒子劉驁當上了漢元帝的皇后,劉驁(成帝)即位后,王家五人同日封侯,王鳳更是被任命為大司馬大將軍領尚書事,開始了外戚專政。王莽24歲時被任命為黃門郎,30歲封新都侯,在朝廷上下,他以孝順、懂禮、恭謙和十分節儉而聞名,據載他的夫人常年穿著沒有拖地裙擺的長袍,腰間系著圍裙,來客見了,大多以為是家裡的奴婢。這樣的外戚當然深得朝野,特別是儒生階層的歡心,被稱為是「當代周公」。
公元25年,劉氏宗族劉秀稱帝,建立東漢政權,史稱光武帝。在他建政之時,戶籍登記者只剩下十分之二。另據《後漢書·劉盆子傳》記載,劉秀登基后那幾年,天災人禍不短,公元26年,天下大飢,人相食,城郭皆空,白骨蔽野。第二年,百姓飢餓,人相食,黃金一斤只能交換到大豆五升,全國的道路交通都斷隔了,糧食無法長途運輸,當兵的只好用雜果來充饑。到公元30年前後,中原連續遭受旱災、蝗災和重大水災,谷價騰躍,人用睏乏,郡縣殘荒。據歷史學家們的推算,當時全國人口銳減,在籍的人口竟只剩下1200萬左右,比秦始皇統一中國時還少了幾百萬,西漢二read.99csw.com百余年的社會積蓄可謂付之一炬。
當時之世,無論是世族勢力的壯大,還是土地兼并過度,或財政困難,其實都是中央權力旁落的體現,甚至王莽能篡漢自代本身,也是皇權羸弱的結果。所以,他登基之後的當務之急,就是重新實現中央集權。在隨後的十多年裡,王莽推出了眾多的經濟改革政策,無不圍繞著這一主題展開。
自「董卓之亂」后的近四百年,是中國歷史上一段十分奇異的「插曲」。在這期間,人民飽受戰亂之苦,東漢末期的公元157年,全國已有人口7200萬,到公元265年司馬炎建立晉朝時竟銳減至2400萬,只剩下三分之一。到公元300年,人口好不容易恢復到3380萬,可是「八王之亂」爆發后,人口死亡過半,西晉南遷時,漢族人口甚至已不到1500萬。翻開這段史書,到處是殘酷殺伐、屠城流血、陰謀政變。
土地私有的觀念已經深入人心數百年,一朝更改,對社會秩序造成的震蕩可以想見。史載它的執行結果是「農民和商人都失去了工作,市場上的所有交易都停滯了,民眾站在道路上相視而哭泣。」
到公元22年,王莽不得不下詔書,廢止即位以來的所有改制政策。可是,天下事已不可為,第二年的10月,叛軍攻進長安城,當了十五年皇帝的王莽逃至未央宮的漸台,被一個叫杜吳的人砍下腦袋。
南北分裂之後,天下鼎沸,無權無勢的農民為了苟延生存,不得不依附於世族地主,從而更加增強了後者的力量。當時把世族修築的城堡稱為「塢堡」,在廣袤而動蕩的北方原野上,到處林立著森嚴的塢堡,北魏時代,河北有韓、馬兩姓各兩千余家,「劫掠道路,侵暴鄉閭」(《魏書·韓胤傳》)。甚至大族聚居,一個宗族就有將近上萬戶人家,炊煙連接,房屋比鄰而立,延綿不絕。據鄒紀萬在《魏晉南北朝史》一書中的統計,永嘉之亂后,塢堡組織發展至高峰,譬如魏郡、汲郡有五十余,冀州有百余,雁門、太原等地有三百余,關中地區最多,有三千余,各地豪強紛紛結塢自保。
公元184年,冀州巨鹿郡(今河北省邢台市巨鹿縣)爆發聲勢浩大的黃巾軍起義,朝廷徵調諸路兵馬平叛,擁兵將領與地方世族豪強藉機掌握大量武裝,繼而引發了「董卓之亂」。從這一時間開始,到公元589年的整整四百年,是中國歷史上最長的混亂和分裂時期,是為魏晉南北朝。
中國自從形成大一統的帝國模式之後,歷朝新建,首要任務必是「削藩」,「削藩」成功,中央集權可得,「削藩」不成,中央與地方的權力之爭必永無寧日。東漢初建,豪強除而不盡,光武帝就學不成漢武帝了。在財經和產業政策上,他也不得不把權力下放。
漢人對土地情有獨鍾。司馬遷在《貨殖列傳》中真實地記載了當時民眾對土地的看法。他認為,天下財富可分為「本富」、「末富」和「奸富」三種,其中,從事農桑是為本富,經營工商為末富,「本富為上,末富次之,奸富最下」。可是,他又接著指出「農不如工,工不如商」,也就是說,從事工商的「末富」比「本富」更容易積累財富,而流通領域的利益更大於製造業。那麼,一個人或家族如何才能長久地擁有財富?司馬遷給出的答案是,「以末致財,用本守之」——可以靠工商來致富,然後就去買田致地,靠農田來保有之。司馬遷的這種理財觀念在當時已成共識,李劍農在《先秦兩漢經濟史稿》中便寫道,「在炎漢一代,無論軍人、說客、文士、貴族、官僚、儒者、商賈,一旦取得多量貨幣,皆投之於土地,以立所謂本富之本。收買不得,則用非法之手段以謀奪之。」土地兼并態勢之烈,既與農耕經濟的特徵有關,也與這種財富觀念有重大的干係。
這些世族的勢力實在太大,北魏政權初建時曾實行「宗主督護制「,以利用這些世族地主來暫時地維護基本的社會秩序。在《北齊書·崔陵傳》中還記載了一個細節:當時中原以崔、盧、李、鄭為四大名門望族,其中又以崔姓為首,與崔家聯姻的都是堂皇家族,有一年,當朝的婁太後為博陵王娶親,納崔陵的妹妹為貴妃,太后特別關照前去提親的中使說,「一定要辦理得風風光光,千萬不要被崔家的人笑話了。」連皇室都擔心被崔家看不上眼,可見世族之顯赫崇高。
王莽的經濟改革,可以用「一敗塗地」來形容。
答案似乎有四:其一,武帝啟動改革之時,「削藩」已經成功,政治上形成不容對抗的集權;其二,武帝的對匈戰爭順乎民心,為改革創造了強大的輿論壓力;其三,七十年的「文景之治」,為國營化政策留下了巨大的斂財空間;其四,武帝有效地發揮了能臣以及酷吏的作用。
北魏文學家楊炫之在《洛陽伽藍記》中詳盡記錄了當時洛陽的繁華:出西陽門四里,有一個規模驚人的「洛陽大市」,方圓八里,按行業分類,有通商、達貨、調音、樂律、退酤、治觴、慈孝、奉終、准財、金肆等十個大商業區;城東有專賣南方水產的集市和馬市,城南四通市賣本地水產。在洛陽的市場里,吃、穿、戴、用、玩樂之物,婚喪喜慶所需物品,還有天下難得之貨,應有盡有,南北口味色|色俱備,可以盡情享樂遊玩。在洛陽的市場里,「多諸工商貨殖之民,千金比屋,層樓對出,重門啟扇,閣道交通,迭相臨望。金銀錦繡,奴婢緹衣,五味八珍,仆隸畢口」。洛陽城裡最著名的大商人叫劉寶,他的店鋪遍及全國,在州郡都會之處,都有他的宅子,各養駿馬一匹,據說他還能控制食鹽和糧食的read.99csw.com價格。
在公元2年,全國登記在籍的戶數為1236萬,總人數有5761萬。據《漢書·食貨志下》記載:王莽還沒有死的時候,天下亂殺,人口已經減少了一半。
這些因軍功而成大地主的人之所以能夠延續數代不衰,成為所謂的世族,還與另外一個制度有關,那就是官僚推舉制。自殷周以來,朝廷官吏都是靠推舉而產生的,由此出現了一個景象,那就是各路豪強廣收門客,唯親是舉,其子孫門徒長久把持官職,累世拜相為將的情況比比皆是,到西漢中後期,這一情況已經比較嚴重,出現了「四世三公」、「四世五公」的「佳話」,世族門閥由此而生。積百年經營,這股日漸壯大的世族力量驚人繁衍,在朝堂之上,他們左右政策走向和人事安排,在地方,則官商結合,自成體系,大量兼并土地和招納人口,盤根錯節,終成與先秦貴族經濟全然不同的世族豪強氣候。
跟歷史上所有的現象一樣,世族的產生是制度性的產物,它與兩種制度有關,一是軍爵制,一是官僚推舉制。
這一時期內,各路英豪紛紛登上歷史舞台,先是曹操、劉備、孫權等人割據爭霸,中國進入著名的三國年代。公元220年,曹操之子曹丕逼迫漢獻帝遜位,建立魏朝,東漢滅亡。公元265年,出身河內(今河南)世族門閥的司馬炎取代曹魏政權建立晉朝(西晉),繼而滅蜀國和吳國,統一了天下。然而僅僅經歷了九年的短暫安定,馬上爆發了延綿十六年之久的「八王之亂」,到公元316年,匈奴軍乘亂攻破洛陽,是為「永嘉之亂」,晉政權南下建康(南京),建立東晉。其後兩百多年,中國分裂為南北兩朝,在北朝,各民族紛紛建立起各霸一方的王國,先後竟有十六國之多,一直到公元439年,才由鮮卑族拓跋氏所建立的北魏統一了北方,然後再度分裂,一百多年裡,又先後經歷了東魏、西魏、北齊和北周諸朝。在南朝,也是數度改朝換代,東晉一脈持續了一百來年,到公元420年被甲兵出身的劉裕所奪取,其後經歷了宋、齊、梁、陳四代。
這是自商鞅「廢井田」之後,第一個重新推行土地國有化的政權。
劉秀是南陽的遠裔宗族,從小勤于稼穡,還經常往返于宛地作糧食買賣。他這一脈宗族正是王莽想要削弱的地方世族勢力,劉秀的舅舅就是前面敘及的南陽世族樊宏,劉秀的岳父郭昌是南陽一帶的富豪,田宅財產數百萬。他的妻兄陰識「有田數百頃」,姐夫鄧晨是「世吏二千石」的官僚大地主,妹夫李通「世以貨殖著姓」,為商人大地主。此外,跟隨劉秀創建東漢政權的開國功臣鄧禹、耿弇、馮異、銚期等「雲台二十八將」,大多是豪強世族。由此可見,在王莽與世族門閥的經濟和軍事戰爭中,後者最終取得了勝利。
此外,在地方行政治理上,權力也被分解。劉秀把全國分為13州,除了京城之外,各派刺史一人主政。最初,刺史僅履行監察郡國之責,但隨著其許可權的不斷擴大,刺史逐漸發展為兼領行政、財務、軍事的地主長官,其權力空前膨脹,到東漢中後期形成了子承父職的門閥景象,地方割據已成赫然事實。史家唐長孺便認定,「州郡僚佐中所謂大吏、右職,照例由本地大姓壟斷。大姓冠族每郡只此數姓,所以州郡大吏就帶有世襲性。我們認為,東漢時期的地方政權在一定程度上是由當地大姓、冠族控制的。」
這還不是毀滅的終點,隨著戰事的結束,洛陽竟再次復甦,可是,到了公元583年,東魏和西魏為爭霸中原,展開洛陽爭奪戰,東魏大將侯景攻陷洛陽後放火燒城,又把辛苦堆砌起來的繁華付之—炬。
在公元一世紀前後,有一個孤貧的儒生決定對世族宣戰。讓人驚奇的是,他以「和平政變」的方式登基稱帝,然後啟動了一場引起重大爭議的改制運動,他的名字叫王莽(公元前45—公元23),民國思想家胡適稱他是「中國第一位社會主義者」。
以上四條,王莽無一可得,他的失敗是從一開始就預埋下來的。因此,任何經濟改革,都有路徑選擇和「時間窗口」兩個重要條件,錯過一個,都難取全功。
與漢武帝時期的國營化政策相比,王莽的政策推出密度太大,計劃色彩甚至更加濃重。比如,在零售物價的管制上,到了無微不至的地步,《漢書·食貨志》記載,政府在規定的時間對各種商品進行分類定價,同一種商品以品質的不同分成上、中、下三等,然而才允許商賈拿到市集上去銷售。這無異於用計劃之手完全地代替了市場的功能。
世族經濟歸根到底是權貴經濟,由權牟利,是最快捷的致富途徑,因此,在這種社會型態之下,「導致中國歷史上前所罕見的官商勾結與官僚資本。」
不過,魏晉南北朝又是中國歷史上第二個思想大解放時期。隨著大一統中央集權的瓦解,思想禁錮被打開,各民族互相交融,呈現奇葩爭艷的絢爛景象,宗白華在《美學散步》一書中稱:「漢末魏晉六朝是中國政治上最混亂、社會上最苦痛的時代,然而卻是精神上極自由、極解放,最富於智慧、最濃於熱情的一個時代,因此也就是最富有藝術精神的一個時代。」在這一時期,出現了難以計數的軍事家、繪畫家、文學家、生活家、宗教家。
王莽稱帝后,事事以《周禮》為標準,宣布要「奉古改制」。關於王莽改制,後世有兩種觀點,一種認為他是「托古篡漢」,托古是名,篡漢是實,因而是一場政治鬧劇,另一種則認為,他是真心實意的要按周代古制來改造弊病叢生的當代,是漢代儒生的一次理想主義試驗。其實,就經濟改九-九-藏-書革而言,這兩種觀點都不完備,因為王莽確實是想改革,不過他並不想改回到遙遠的周代去,他的改革目標其實就是「武帝-桑弘羊」模式。
王莽38歲時當上了一人之下的大司馬,其後元帝、哀帝、平帝連續崩立,王莽在人事漩渦中幾度沉浮,展現出高超狠辣的政治手段。公元5年,他以藥酒毒死平帝,立年近兩歲的孺子嬰為帝,自稱「假皇帝」,三年後,廢孺子嬰而登基稱帝,國號「新」。在中國歷史上,歷代開國皇帝均為戎馬出身,唯兩人例外,一是王莽,另一是篡唐立周的女皇武則天,一儒一女,堪稱異數。
如果從兩千年歷史來看,從先秦到1949年,歷代治國者試圖將土地全面國有化的人非常之少,嚴格來講,只有兩人,一是新朝王莽,再一個是中華民國的締造者孫中山。
問今是何世,乃不知有漢,無論魏晉。
此外,王莽也仿效漢武帝的做法,任用一批商人來經營「五均六筦」,他任命京城最出名的鉅賈王孫卿為主管市場的「京師市師」、「漢司東市令」,任命洛陽城裡有「十千萬」資產的富商張長叔、薛子仲為「納言士」,在各地設置專營事務的官吏時,大多用的是當地的商人,讓他們當上了交易丞、錢府丞等等。由於缺乏鐵腕的監督機制,這些穿著官服的商賈乘機與行政官員沆瀣一氣,虛設帳簿,掏空國庫,大肆牟取私利,最終的結局是,官府的錢庫沒有充實多少,卻弄得天下百姓苦不堪言。
與貴族相比,世族也是以血緣來維繫和傳承的,不過它沒有法定的世襲性,其衍續壯大,有賴於一代代子弟的經略努力,同時,世族在價值觀上一切以家族利益為大,國家意識薄弱,對中央政權缺乏忠忱度。
自漢之後,人們對王莽多持毀垢的態度,唐代詩人白居易有詩曰:「周公恐懼流言日,王莽謙恭未篡時。向使當初身便死,一生真偽復誰知?」不過到了近世之後,知識界的態度大有更改,民國學者胡適就兩次撰文為之翻案,他寫道,「王莽受了一千九百年的冤枉,至今還沒有公平的論定……然而王莽確是一個大政治家,他的魄力和手腕遠在王安石之上。我近來仔細研究《王莽傳》、《食貨志》及《周禮》,才知道王莽一班人確是社會主義者。」因寫作《中國人史綱》而聞名的台灣歷史學家柏楊也在自己的著作中說:「王莽是儒家學派的巨子,以一個學者建立一個龐大的帝國,中國歷史上僅此一次。王莽有他的政治抱負,他要獲得更大權力,使他能夠把儒家學說在政治上一一實踐,締造一個理想的快樂世界。」所以他的改制都是「為了改善這種不公平和剷除造成這種不公平的罪惡。」
三是城市文明屢興屢毀。市井工商,事關民生,所以是一種「速生的植物」,只要有十年的太平時光,就一定會鶯飛草長,宛成氣象,二十年便能出現巨富之家,三十年可造就繁華都市,然後,政權動蕩,兵戈再起,一切錦繡灰飛煙滅,輪迴重新開始。這便是魏晉南北朝三百多年間,一再上演的劇目。此等故事,以洛陽最為著名。
在漫長的農耕時代,一個人或一個家族能否成為勢力,主要看兩件事情,一是擁有多少土地,二是擁有多少人口。在西周的封建制度下,能夠擁有這兩者的人都是中央分封的貴族諸侯,日久天長,他們就形成了足以與中央抗衡的政治和經濟力量,終而出現春秋戰國的割據局面。秦國的商鞅率先打破了貴族世襲體制,他提出的「軍爵制」,即軍功受田制度,讓非貴族血統的普通人通過戰功也能夠獲得大量土地。此後五百余年,由戰國而秦,再由秦入漢,先後產生了大批平步清雲的軍功地主,他們獲得受田,然後憑藉豐厚的賞賜俸祿、社會地位的優勢,再大肆購置田地,與此同時,他們還招募了大量的私人農戶,這些人租耕土地,不直接向政府繳納租稅,甚至不服徭役,不是政府在冊的編戶人口。其經濟安排,按自給自足的原則規劃經營,具有強烈的封閉性,可以完全不賴外界而獨立生存。在世族內部,因血緣宗族而構成紐帶,族長的意旨就是全族的意旨,可以左右全宗族以何種方式參与社會活動。
洛陽在兩漢時期已是天下出名的繁榮之地,公元186年,發生董卓之亂,董軍攻佔洛陽,將方圓200里以內的宮室和民房一律焚毀,把數十萬人向長安驅趕,洛陽化為—片廢墟,曹操曾賦詩記錄道:「洛陽何寂寞,宮室盡焚燒。垣牆皆頓僻,荊棘上參天。」曹魏時期,洛陽被定為首都,再度復活,盛極一時。公元301年的「八王之亂」時,洛陽先後四次被叛軍洗劫,被殺民眾達20萬之眾。到了「永嘉之亂」的公元311年,匈奴人劉曜攻陷洛陽,燒毀坊市,殺諸王公及百官以下三萬餘人,再毀。到公元493年,魏孝文帝遷都於此,洛陽重新恢復生機,歷三十年,再次成為北方政治、經濟和文化的中心,其文物典章,極為可觀。
政策的動刀之處,仍然是土地兼并和人口兼并。
在稅賦政策上,王莽也採用了臭名昭著的算緡之法,他宣布徵收個人所得稅,所有從事工商業者,無論是養蠶的婦人還是縫補匠、算命看相的,都要向所在地的縣官自報所得,按十分之一的稅率繳納稅金,有敢不報者或自報不實者,全部沒收所得,並罰在官府做工一年。這一政策如何落實,史書不載,估計又是為某些官吏敲詐民間創造了無數的機會。
短短七年間,王莽四次改變貨幣,政府的金融信用幾乎破產,每次變動,都造成民間的一次大破產,監獄里因此人滿為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