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田臉色蒼白，全身瘦得像皮包骨，一注意到我，不禁脫口：「遠藤，你來我家幹什麼？」

我在說些什麼，連自己也搞不懂。隨口說完當下的感想，我便轉身離開。

「山田，如果你不想上學，不來也沒關係。所謂的義務教育，不是小孩有上學的義務，而是父母有讓小孩上學的義務。所以，這不是你的責任。」我嘴上說著，心裏其實覺得麻煩透頂，只想趕快回家。

「邊見伯母該不會跟全世界的人都很熟吧？」

這部小說改編自十七世紀初發生在法國盧丹的真實案例，描述一群修女遭惡魔附身的故事。我在見習驅魔期間讀完，最難忘的是前來驅魔的神父的一段獨自：「我最害怕的是，修女尤安娜並未被惡魔附身！」

「他原本是稅務師，如今幾乎沒在工作，整天只想找賺大錢的門路。他在信州有幢別墅，在沖繩的度假飯店也有私人房間。」

「他這個人毫無感性可言，滿腦子銅臭味，年過六十仍是單身。」

「對，就像這樣！」邊見姐的雙眸一亮。

那一天，走過他家門口時，裡頭突然傳出吼叫聲。怪就怪我太笨，竟停下腳步。山田的母親衝出門外，看見了我，礙於局勢，我不得不問聲：「發生什麼事？」豈料，山九_九_藏_書田的母親居然號啕大哭，我騎虎難下，只好坦承自己是山田的同學，扶她進去。

一進門，山田的母親便坐倒在玄關。我心裏擔憂，正在問她要不要緊，忽然響起一陣粗魯的下樓腳步聲。那個患了上學恐懼症的同學山田登場。

仔細一瞧，牆上有不少凹痕，大概都是他打出來的。我隨便瞥兩眼，山田就緊張得將雙手藏在背後，彷彿在掩飾潛藏他體內的暴力傾向。

把愚蠢的罪行歸咎於惡魔，對人們來說也是一種救贖，至少有個正大光明的理由。

讀到這句話，我恍然大悟。

這種戳人痛處毫不手軟的粗神經，在當年青春耀眼的邊見姐身上是看不到的！我心中有道聲音如此吶喊。

「等等，你怎麼知道這件事？」我大感納悶，邊見姐如何得知我在患了上學恐懼症的同學家中大放厥詞？

我內心直呼「別說這句話」，因為那正是我的弱點。

多半是母子爭吵，這傢伙對母親動粗了吧。而山田的母親在一旁頻頻拭淚，感覺也有些矯情，我不禁暗呼無奈。

「我只是個太多愁善感的麻煩男人。」

面對山田的質問，說真的，我答不上來。但在當時的局面下，我必須有套冠冕堂皇的說詞。我靈機一動，隨hｔｔpｓ://ｒeaｄ•99csw.cｏｍ口胡謌道：「老師說我家離你家近，叫我來看看。」

「你是在說我畫的圖太勁爆嗎？」

「也對，例如愛迪生。」我回想起讀過的偉人傳記，「還有卑彌呼，她恐怕也沒上過學。」我承認後面這句帶有三分調侃意味。

「答案是沒什麼出息的大人。」

在我的觀念里，遭惡魔附身很恐怖，小說中的神父恰恰相反，認為恐怖的是「修女沒遭惡魔附身卻做出無恥行徑」。

「咦？」

「玩股票也能開班授課？」

「所以結不了婚？」邊見姐隨即應道。

「咦？」

山田表情相當複雜，不耐煩中透著三分喜色。我想，他大概也渴望受到關心吧。

「二郎，你能有這種想法，我覺得很了不起。當年我還和媽媽聊起，二郎以後會變成怎樣的大人。」

沒等我回話，邊見姐已掏出筆記本撕下一頁，寫上住址及電話遞過來。

我愣了一下，心想：邊見姐的叔叔是誰來著？難不成我得按她家譜一個個回想？

「那個同學的母親跟我媽很熟。」

「豈止是知道，搞不好還能ｈｔｔｐｓ://rｅａｄ.９9csｗ.ｃｏｍ開班授課。不過，他對我和真人非常照顧，真人跟他學了不少股票的知識。」

「你沒在畫畫啦？以前你很會畫圖呢。」

山田一拳捶向牆壁，房屋隱隱震動，掛在走廊牆上的小油畫歪了一邊，給人一種整條走廊扭曲變形的錯覺。我不禁嘖嘖稱奇，原來過去在教室里溫文儒雅的山田竟有這一面。

「聽到這件事後，我一直記在心底。」

山田的母親趁機從旁插話：「聽你朋友的勸告，乖乖到學校去，好不好？」她口齒清晰，完全不像剮剛還在哭泣的人。

「邊見姐的叔叔是守財奴先生？」我不由得加上「先生」兩字。

「就像這樣？」

「不過，你看起來一點也不快樂。」我指著山田。

「他多半知道一些逃稅手法。」

就在這時，邊見姐的手機響起，鈴聲單調又死板。她拿著手機匆忙離座，返回后丟下一句「抱歉，臨時有些工作必須處理」，遞給我一筆差不多夠結帳的錢，便急急離開。

邊見姐的杯子里換成碳酸飲料，到底是什麼時候倒來的，我竟然沒察覺。

同樣的道理，若兒子閉門不出全是「惡魔搞的鬼」，邊見姐或許會輕鬆許多。既然是「惡魔附身」，就和「母親的教育」、「孩子的性格」或「家人https://read.99csw.com之間的感情」無關。

她走得倉促，臨去前仍不忘一臉嚴肅地說：「我非常希望你跟真人見一面。此刻，那孩子想必也在流淚喊疼。」

「或許……真人是被惡魔附身。他原本願意接受心理輔導，也願意和我說話，半年前卻突然完全封閉自己，這不是非常奇怪嗎？」

「叔叔愛炒股票，財產多得不得了，為人卻很小器，是吝嗇又貪心的守財奴。」

「正因你的想法不受世俗眼光束縛，我希望你能與真人談一談。」

「被惡魔附身嗎……？」我左思右想，不知該怎麼回答才好。既不能說「很有可能」，又不能笑罵「你想太多」。

我答不上話。當年特地到義大利學畫，如今卻成了冷氣銷售員，專長根本沒派上用場，我不禁感慨自己怎會走到這一步。

「只要活得快樂，也沒什麼不好。」

我就讀國中時，有個男同學患了上學恐懼症，記得是姓山田。詳情我不清楚，只知道他第二個學期便沒在學校出現，級任導師到他家拜訪過幾次，情況卻不見改善。我們班的導師是個凡事得過且過的男人，缺乏使命感與熱情，家庭訪問自然發揮不了效用。

「你能不能來我家，和真人見一面？」

「如果你不上學能過得很快樂，我不反對。可是，我看你心情焦九九藏書躁，氣色又差，這樣下去不好吧？或許學校很無聊，你不見得一定要上學，但我建議你活得快樂點。」

「嗯，畢竟我多愁善感到聽了這句話會受傷。」邊見姐笑了，但笑得相當虛弱無力。

「就拿剛剛救護車那番話，也讓我很感動。像你這般心思細膩的人，我能放心信任。不像我那個叔叔，你知道他吧？」

「沒那麼誇張。」邊見姐呵呵一笑，那模樣和伯母已有三分相似。少年時代心目中的女神彷彿正在遭受玷污，我不禁一陣失落，只想大喊「把我的邊見姐還來」。

山田的母親瞪我一眼，一副「幹嘛全推給我」的表情。

驀地，腦海浮現《魔鬼與修女》的情節。

「少啰嗦，別管我！去學校有什麼意義？我待在家裡，又沒有給人添麻煩！難道去了學校就能獲得幸福嗎？很多偉人不都沒上過學！」山田大吼，訴求的對象似乎不是我，而是坐倒一旁的母親。

我跟這件事扯上關係，純粹是因通學途中會經過山田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