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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第六章

「絕對不可能。」日比野斷言,「正因為不可能,所以才奇怪。那個園山就像一座走路的時鐘,會在相同的時間出現在同一個地方。」
「快好了。」他說。
球體上開了洞。德之助不清楚那是用什麼材料做成的。
「若不是不信任我們,那就是打算默默死去吧。」
「路上的啊。」
「無限多?什麼意思?」
「多餘的事物是什麼?」
「那個瘋子向來早起。」
我又想起了混沌理論。混沌理論認為,初期值的些微差異所造成的影響超乎想象的大。
「他會被燒掉吧。」日比野嘟囔了一句。
兩百多年以前,這座島開放為西歐的補給站,來訪者多半是西班牙人和羅馬人,其他國家的人也越來越多。
「優午為什麼對我們隻字不提呢?」我說出憋在心裏的話,「昨天不是見到他了嗎?他不是說他可以預知隔天會發生的事,那為什麼不說呢?為什麼不說自己會被殺呢?」
「這裡是支倉大人的領土。」祿二郎說,「這裡是支倉大人開拓的世界。我越來越不懂了,所有人都忘了這座島。既然如此,還有必要封島嗎?」
「當時,我遇到一個長州藩的男人,自稱松陰吉田寅次郎。」
「總有一天,會有人把那東西帶來。」
「那些船隻怎麼處理?」德之助窺探祿二郎的表情。
「嗯,應該是。」
「但你不是討厭異國文化嗎?」德之助彷彿在提出不滿,「既然如此,封島不是正合你意?」
「說是要徹底斷絕與外界的交流,如果還留著船就沒奮意義了。」
稻草人、開國與封島之間一定有某種關聯。
「小祿也知道的吧?一群可疑的人聚集在白石大人身邊。要是誰敢唱反調,搞不好會惹來殺身之禍。」
我在做稻草人的嘴巴。
祿二郎回頭:「你去了嗎?」
據說這座島正好從那時候開始與世隔絕,也就是一八五五年。
假如優午遭到毀壞,他們將會擺出一副「怎麼這麼殘忍」的度來告訴觀眾這件事,他們會很認真地說:「那個稻草人原本是人。」
「還有,你要跟小雅好好相處。」
祿二郎沉默了,從德之助的手中抽回自己的雙手,繼續刻木頭。「這根木頭是從船上砍下來的嗎?」德之助發現祿二郎在刻的木頭看起來像是船體的某個部分,好像是砍下的龍骨的木頭或是掌舵的木棍。
「封島啊。」祿二郎眺望著大海。
德之助瞬間呆住了,旋即從身後架住他,撐起他的上半身。德之助聞到一股酸味,原來是祿二郎吐了。流了那麼多血,吃了那麼多苦頭,不吐反而奇怪。
「為……為什麼要做稻草人?」德之助已經放棄勸他的念頭了,倒不是想要實現朋友的願望,只是震懾於他的氣勢。德之助只是害怕那種動物在斷氣前為了留下活過的證據所發出的吼叫聲罷了。
銀藏嘴裏正罵著,雙眼卻紅了。德之助知道他是擔心得睡不著覺。
「喂,走吧。」
「小祿,小祿。」德之助喊道。祿二郎快死了。德之助心想:搞什麼!我就這麼無力,只能喊他的名字嗎?!
「這下子連最後一個西班牙人也走了。」
「如果那是真的。」祿二郎說道。
「我並不討厭,我只是害怕人們沉迷於西歐文化,忘了這座島的本質。我是怕櫻花、優雅的語言、美麗的水田等等被破壞。」「怎麼可能被破壞?!就算是現在,來到這裏的西歐人也是因為喜歡這座島原本的風貌。他們不會帶來多餘的東西,也不會破壞什麼。」確實,西方旅客除了衣服之外,幾乎可以說是空手而來。
祿—郎發出一陣劇烈的咳嗽,整個人突然趴倒。
「伊藤你覺得蓋墳墓比較好嗎?」
「去了,剛去。」德之助說,「貝拉魯克醫生也在船上。」
「你是被那些傢伙揍的吧?」
「這個問題未免太奇怪了。」
「你流血了。喂,回家吧!」德之助蹲下來靠近祿二郎,從背後抓著他的肩膀,但祿二郞隨即發出慘叫。德之助發現碰到他肩膀的右手全是鮮血,祿二郎的肩膀被人狠狠地砍了一刀。
「幕府大概會解除閉關政策吧,去年的和親條約就是前兆。」這並不是德之助的想法,而是荻島居民一般的看法。荻島人從來到島上https://read.99csw.com的外國人口中得知,美國黑船會前來日本。相對於此,荻島與幕府之間完全沒有資訊上的交流。
「沒有人會帶來的。」
「是頭。」祿二郎點點頭,「用這個包起來。」祿二郎邊說邊指著掉在旁邊的一塊布。德之助拿起手電筒湊近一照,光圈中浮現出一塊白布,一塊在夜裡發光的純白絲綢。
「我喜歡櫸木。反正這艘船遲早要被燒掉,既然如此,廢物利用也不會遭天譴。」
德之助曾經聽說,當支倉常長來到這座島時,這裏除了水田以外別無他物,人與人之間甚至沒有交集。島的四周全是流放區,島上死氣沉沉。是支倉常長改變了狀況,他陸續帶著西歐人來到這座島。「島上應該保持寧靜,居民們不能離開。」相傳他臨死前還這麼說著。
不過,目前的情況開始有了改變。
「怎麼了?」
離開水田時,我在人群的最後面發現一個肥胖男子,一個挺著大肚腩的男子。他的頭髮稀疏、眉毛濃密,四十歲左右。他的模樣跟其他人不同,因而引起了我的注意。他拿著一台很大的銀色相機在拍照,不同於其他茫然佇立的人們,他渾身散發出湊熱鬧的氣息。說起來,比起在這個島上,那個男人更適合待在都市裡。我確信他就是曾根川先生。
「禿頭、矮個兒、鷹勾鼻的男人?」
我忍住追問下去的衝動。我確實在凌晨三點看到了園山。
「你說過就算少了什麼也不用隱瞞,對嗎?」
「喂,去看醫生!」
「開國的同時,這座島反而要封鎖,這是個好政策嗎?」祿二郎嘟囔了一句。
「我知道。」
祿二郎又吐了,地面濺起黃色液體,不知道是不是胃液。過了好一陣子,祿二郎默默地伸出手指,手臂正在顫抖。德之助朝他指的方向看去,看到一顆從沒見過的球。「那是頭嗎?」
「那些傢伙是渾蛋。要改變人的意志,幹嗎剝指甲,我的意志不在指甲里,也不在他們毆打的腦袋上。」
祿二郎常說:「那是因為支倉大人的遭遇,他不想讓內陸的人知道他在這座島上,所以才想要維持島上的寧靜。」
「貝拉魯克醫生還在的時候,經常提到大腦。人類用大腦思考,只不過大腦里不可能有人。儘管如此,還是能思考事情。貝拉魯克醫生認為答案一定是『電』。電在大腦中流動,產生的刺|激就是思考的『起源』。人類的大腦中充滿了像網孔般的線路。」
我想起了曾經在晚上見過園山。「園山先生晚上也會散步嗎?」
「Close my island」德之助用蹩腳的發音說道。
「目光短淺的民族主義。」祿二郎迅速說道,「封鎖整座島,灌輸島民優越性的觀念,企圖引發一場大騷動。白石大人的身邊開始聚集這種瘋狂的思想家。」
「大概是江戶時代的農夫吧。」
我也想說同樣的話。稻草人本來就不會說話或預測未來,只是用來防止鳥類偷吃稻米的人偶。
「祿二郎!」
德之助的耳邊不斷地傳來削東西的聲音。
「那些傢伙是渾蛋,他們不該剝我的指甲,除非把我的眼睛挖出來,不然都是白費工夫。」
「去年吧,我不是去過內陸嗎?」
「穿著咖啡色夾克的男人嗎?」
祿二郎如此說道。在德之助眼裡,他彷彿是在祈禱。祿二郎甚至以教導的口吻,對著木頭上的洞絮叨著:你是嘴巴,開口說話!
祿二郎是個臉頰痩削、發質細軟的美男子,外型比起造訪島上的西班牙人毫不遜色。最近島上挽發髯的人越來越少了,但是祿二郎不想改變髮型。相較於身穿短袖上衣的德之助,他則是穿著和服。
「那就是曾根川。」日比野的嘴巴杻曲,彷彿在嚼咬著苦澀的東西,「他和伊藤一樣都是從島外來的人。這一百五十年來,他是第一個來這座島的外人。」
祿二郎滿手鮮血,十根手指頭的指甲不是被剝掉,就是裂成只剩半截。「喂,喂!」德之助喊道,「喂,這……」
「好像是吧。」
德之助聽著祿二郎如漣漪般靜靜地訴說,深感佩服,但還是不忘叮嚀:「總之,你千萬別忤逆白石大人。」
「是嗎?」
「人生是一條read.99csw.com道路吧。」
「貝拉魯克醫生曾經讓我看過死人的腦部,黏乎乎的,完全看不出個所以然來。等我冷靜下來一想,那隻不過是幾個單純的要素糾結在一起,從而刺|激腦部,產生複雜的事物,那就是思考。如果稻草人會思考就好了。所謂單純的要素是什麼?就是泥土、水、空氣、花和小蟲等生命的組合,然後產生了思考。」祿二郎的話聽起來很虛幻,缺乏真實感。不過,他默默地將繩索綁在木頭上,然後把沒有作用的雙腳纏在木頭上,摁住再捲起來。
「其實他說得對,他是個會付諸實踐的人,而我卻光說不練,什麼都做不成,頂多隻會自吹自擂。」
混沌具有那樣的性質,極小的偏差會導出完全無法預測的結論。是什麼在哪裡出了錯?那究竟是什麼?
遠方可見一座鐘塔,在塗上白漆的十字架柱上,有一個很大的圓型鍾面。德之助己經二十歲了,也娶了老婆。即使如此,一旦踢踢地面,他又成了一個童心未泯的大孩子。
「老實說,我有點失望。」我同情地說道。
「你從剛才就一直在做這件事。」德之助不解自己為什麼哭了,「你不是一直在做嗎?」
「我不懂白石大人在想什麼。」祿二郎在嘆息中冒出這句話。
「會思考的稻草人。」祿二郎並不是在回答德之助的問題,「稻草人會一直站著,通過鳥類和雨水獲得資訊。」
「稻草人是用來防止嗎類破壞農田的道具吧?曾根川曾經笑著那麼說過。」
「優午從什麼時候開始站在那裡的呢?」
「不過只是會說話,就跟鸚鵡一樣,不會思考就沒有意義。」祿二郎說完又問道,「你知道人類思考的原理嗎?」
祿二郎再次將小刀抵在櫸木最頂端,開始刻劃更細緻的紋路。粗大的木頭只有那個部分被削切、削薄,凹陷處被開了一個洞。他的血液流進洞里,宛如養分。
「那個稻草人會怎麼做?」
「對了,我剛才看到一個奇怪的男人。」我邊回想邊說道,「優午身邊不是聚集了很多人嗎?最後面有一個拿著照相機的中年男子,看起來好像很了不起,表現得很冷靜。」
祿二郎聽到這句話,臉上的表情一變。
貝拉魯克是十年前在荻島定居的私人醫生,雖然全聾,卻是個全年無休的好醫生。德之助知道祿二郎和他交情甚篤,聽說祿二郎曾經偷看過他動手術。
「我要做稻草人。」
「咦?」
「所以呢?」
「你聽好了。就像大家所認為的,幕府近期就會取消閉關政策,日本被迫簽訂不平等條約,疲於應付。」
我發出低吟,不懂。明知自己會被殺害,卻還是不肯告訴我們?
「那男人就是那麼莫名其妙。」
「船。」
然而,德之助的心頭湧上一股不樣的預感,他只是輕言安慰了銀藏幾句,回家以後卻旋即飛奔了出去。
那是自古以來的傳說。德之助從小就絞盡腦汁地思索那個「缺少的東西」,並引以為樂。「根本沒有那種東西!」
「小祿明明跟我同年紀,看起來卻很老成,因為你把很多事情想得太複雜了。」
他側耳傾聽,發現聲音來自船尾一帶。他看到一個蹲坐著的背影,立刻認出那是祿二郎,但不清楚對方在做什麼。他用手電筒照著腳邊,發現甲板髒了,是血,斑斑血跡一直延續到蹲著的祿二郎身邊。
德之助發現他的膝蓋四周也在流血,於是用手電筒照著他的膝蓋,看到了被切開皮膚的傷口,以及皮膚底下的白色脂肪。「他們真狠。」
「沒什麼,我只是想想罷了。我在想,支倉大人是不是想排除這座島上多餘的事物。」
德之助沒聽清楚,反問:「你說什麼?」
「路上?」
「可是,他會不會偶爾也在凌晨三點外出?」
「他會拯救這座島。」祿二郎從此不再說話,接著不斷地嘔吐、雙手抽搐。
「你聽好了,」祿二郎用冷靜的口吻說道,「你聽好了,人類的聲音通過震動產生,因為空氣震動產生聲音。所以,在櫸木上刻下無數條細小的紋絡,就能打開風穴,風穿過風穴並震動空氣。換句話說,稻草人因此就可以說話了。」
「你做稻草人幹嗎?」
德之助感到不安,祿二九*九*藏*書郎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計劃製作稻草人的呢?
「我聽說戰爭時男人的性|欲會高漲,明明沒有性需求卻會勃起,真是有趣。」
「沒什麼。」祿二郎板起臉孔回答。他望著大海,海面上反射著陽光。
「稻草人?」
他老婆小雅望著連晚飯也沒吃的他,挖苦地問道:「這麼晚了你要去哪兒?」總之,他顯得極度不安,而那不安以最糟的形式發生了。
「究竟是誰做出了那個稻草人?又是為了什麼?」我問日比野。
「這是遺傳自我父親。」祿二郎板起臉說道。
「你說的蟲子是做什麼用的?」
德之助露齒一笑,因為他非常清楚祿二郎的父親是個怎樣的人。「那種固執的個性是怎麼來的?簡直比扭曲的瓶蓋還要硬。」「我也從來沒看過我父親的笑容,那是一種乍看之下似笑非笑,忽而又一臉正經的表情。」
「他學過西洋兵法,相當勤奮好學,而且充滿好奇心。他偶然遇見我,我們一起生活了好幾天,我知道他很優秀。他最後告訴我:『祿二郎先生很聰明,但不是一個身體力行的人。我則是行動派。』」
德之助也在他身旁坐下:「你在看什麼?」
如果是平常的情況,德之助一定會嗤之以鼻,但他現在辦不到。「別說得一副你要死的樣子!」
「啊,你被那些傢伙揍了嗎?」德之助對他說道。
「我只是想講道理。」
「稻草人要站在田裡。」祿二郎的語氣堅定,「我救不了這座島,阻止不了封島政策。我被人剝掉指甲、用木槌痛擊小腿,只能像個廢物般在地上翻滾。」他咳嗽著,「稻草人不會拋棄這座島,我的稻草人不會讓這座島跟不上時代。」
在那之後過了幾天,德之助和祿二郎未再碰面。因為也沒有什麼特別的消息,德之助也就沒有擔心。
「我做好了,但沒有力氣搬動他。我在這塊甲板上耗盡了所有力氣,所以請你幫我搬走稻草人,隨便找一塊田,把它插|進田裡就行。」
「你要直接上訴嗎?」
我試著想象,那些不負責任卻身負使命感的電視媒體人,必然會成天圍在那個會講話又能預知未來的稻草人身邊,用麥克風指著他,並錄下他的聲音,比對聲紋,討論哪位藝人的聲音像他,或悄悄地割傷稻草人的木頭手臂,測試他是否有痛覺,最後再割下他的頭,拿到大學的實驗室里化驗,研究其中的構造。他們想要將一切攤在世人眼前。
「我們用簡單的方式思考吧。」我主動提議,「優午知不知道自己會死?」
「那是我用僅剩的一點點錢買的絲綢,用來包在那顆頭的最外層。那是皮膚。」
「一旦死亡的可能性提高,生理上的繁殖機能就會增強,感覺不再是自己的身體。在可能會戰死的情況下,內心就會發出某種聲音,要自己留下後代。那很可怕,自芑的身體里居然有另一個主人。」
天氣也不錯,若從崖邊探出頭,還看得到水田裡的島民們。我們一邊望著他們,一邊坐了下來。
「你說你看到了什麼?」德之助回到原來的話題。
「當然知道啊。」日比野嘟著嘴說道。
「那只是傳說。」
「我看到了。」
德之助聽過這個名字。不久之前,此人還企圖搭上美國船,卻沒成功,他的罪名還傳到了荻島。
我佩服地說,這話很有趣。他不悅地搓了搓鼻子,彷彿要說,沒想到你會說那種話。
「哪有人這樣說自己的。」德之助想要用開朗的語調說話卻沒辦法,心中充滿了焦躁不安。「你要我怎麼做?」德之助朝著背對他的祿二郎拚命喊道,「你要我怎麼做?!」
「他一定很傷心,你要想辦法逗他笑。」
在那之後,我和日比野爬上了山丘,那座他昨天帶我來過的無名山丘,傳說中總有一天會有人帶著禮物來到的山丘。
你在想什麼?德之助催促他繼續說下去。
「我的腦袋變得奇怪了。」
「今年不太冷啊。」日比野說,「都已經十二月了,坐在這裏也不會冷到發抖。」
德之助撇了撇嘴:「真了不起,小祿居然看得到那麼久以後的事。」
「沒辦法,這裏屬於仙台藩,但又不歸仙台藩管轄;屬於幕府政權,卻又不歸幕府政權治理;很像流放區,可是又不是真九-九-藏-書正的流放區。」
「這座島少了什麼。」祿二郎不平地說。
「那太困難了。」德之助泣不成聲。
「大概是。」
這麼說來,說不定是某種資訊在某個環節出了差錯。或許是稻草人獲得的資訊有點誤差,結果在一個半世紀里逐漸擴大,最後讓他誤判了自己會死亡的資訊。會不會是那樣?
祿二郎卻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在回家的路上,他問道:「這座島上少了什麼?」
「就算這座島真的少了什麼,也用不著刻意隱瞞吧。」
「什麼是落第生?」
「你在說什麼?」
「那不就像白石大人說的嗎?白石大人說,這個國家會因為開放政策變成一條破抹布。如此一來,唯有荻島與外界斷絕往來—途。」
這時候,祿二郎的父親銀藏突然跑來找德之助。當時,德之助正站在自己的田裡,拔除稻苗四周的雜草。據說,祿二郎從昨天起就下落不明了。
「我昨天才來的,連島上居民的習慣和想法都不知道呢。」「打個比方,如果在伊藤居住的鎮上,大家會怎麼做?」「稻草人原本就不被當做一回事。不過,要是稻草人真會說話,那些電視上的八卦節目肯定會爭相報道。」
「沒有人愛聽大道理。」
「這跟刻木頭無關。」
日比野沉默了好一陣子,彷彿是怕一開口,心裏所想的就會從喉嚨里溢出來,一發不可收拾。
「小祿,你喜歡這座島嗎?」德之助突然不安地問道。
「你曾經想過人類是基於什麼結構思考的嗎?」
「那是誰乾的好事?!」日比野看著前方說道。
「優午知道的話,為什麼不說呢?」
德之助因為這句突如其來的話而沉默了。
在那個時代,明明就不是攘夷派卻說著幕府會倒閉這類話的年輕人是很罕見的。
德之助哭著仰望天空,心想,索性讓天塌下來吧!
「這座島或者說這個國家的人民常常過度推崇西洋文化,我對那樣的事情很不以為然,可是徹底封島又是另一回事。這完全是兩回事。這麼一來,這裏將會成為一座孤島,導致無法挽回的結果。水桶里的水若是不流動就會腐臭,道理是一樣的。」
「太莫名其妙了。」我半帶著笑容說。
「第一眼看到他時,我馬上就知道了,那個曾根川是個落第生。」
「我想做稻草人,我想用這艘具有兩百多年歷史、載過支倉常長的船,用它船身的櫸木製作稻草人。」
「人類本來就會思考,沒有原理可言。」
「什麼?」
祿二郎奇迹般地睜開雙眼:「有你在真好。」
統治這座島的白石家族,獲得了與西歐交流所衍生的大部分利益,至今不曾威脅過農民的自由。
「該不會是支倉大人讓這座島少了什麼吧?」
在下山的半路上,我問日比野。
港口位於島的最南端,高聳的杉樹猶如森林般圍繞著港口。
「別說南蠻話。」
「他那張臉根本不會笑,牛都比他親切。」
「很自以為是的主張嘛。」
「我想做稻草人。」渾身是血的祿二郎說道。
「果然。」我無力地回應道。一直以為曾根川是我在陌生國度遇見的同胞,然而在田裡看到的那個男人竟是那副德性,我頓時大感失望。腦滿腸肥、無責任感、狂妄自大,我只是瞥了一眼,卻覺得他已具備了所有我討厭的特性。現實是殘酷的,隔了一百五十年才出現的人居然是那個男人,島民們也覺得自己得不到救贖了。
「Nofuture!」祿二郎突然無意識地冒出一句英語!
「我的手髒了,最後還是請你幫我拿那塊絲綢包住他的頭!」「知道了,知道了。」與其說是答應他的要求,倒不如說是受不了他斷斷續續的說話方式,德之助點點頭,撿起了絲綢。那果然是一塊上等貨,觸感柔細、潔白輕盈,彷彿要飛上夜空。祿二郎是用什麼換到這塊質地輕盈的上等絲綢的呢?
「讓我看看你的手。」德之助面對著祿二郎說道。
「我在想……」他的話到此打住了,似乎是因為傷勢嚴重,又像在猶豫什麼。
「他終歸是個稻草人,最後會在哪裡被燒掉吧。」
「八卦節目?」
太陽一晃眼就下山了。當德之助抵達San Juan Bautista號時,不仔細看根本分不出碼頭與水面九九藏書的交界,他揮舞著從家裡帶來的手電筒,好不容易才找到那艘船。
德之助覺得祿二郎講的話支離破碎,急忙撐起他的身體。此時,一陣野獸般的叫聲傳來,是祿二郎發出來的,就像是被活體剖腹的貓所發出的凄厲叫聲。德之助嚇得兩腿發軟,一屁股跌坐在地上。那聲音實在不可能是人發出來的,但那確實是來自祿二郎。
「你說得沒錯,那些傢伙很可疑。」祿二郎似乎想笑卻笑不出來,不住地咳嗽,「我一到白石大人的宅院,馬上就被他們包圍了,我只是站在大門前,連門都進不去。」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我會在不知情的狀況下死去,只有這一點是肯定的。這世上儘是一些想知道卻不了解的事情。
他憑直覺攀上繩梯,爬到一半跳到另一條繩子上,終於爬上甲板。他想起小時候為了逃避健康檢查,和祿二郎躲在船上的往事。兩人在甲板上躺成大字形睡午覺,曬得一身黑才回家,結果是鬧鐘響起吵醒了爸媽,還挨了一頓罵。感覺那是好久以前的事了。
日比野狐疑地看了我一眼:「那段時間他在家。那男人通常都在早上五點以後外出。」
他口送最後一艘西班牙船離去,踏上歸途。初夏的太陽正要發揮熱辣的本領,下午一點多,經過細長的田埂,他看到祿二郎坐在田邊,俯瞰著海邊。
「他會在凌晨三點散步嗎?」我記得我看到他的時間。
「把我的稻草人搬到田裡,然後把我的事告訴我父親。你別看他那樣,其實他很愛小孩。」
「貝拉魯克醫生又不在。」祿二郎淡淡一笑,「這點小傷不算什麼,我還能刻木頭。」
「你果然在這裏。」德之助一邊調整呼吸一邊說道。
一八五五年是安政二年。德之助狂奔。他在荻島上唯一的一條寬廣柏油路上奔跑,從港口一路往西跑。他氣喘如牛,鞋底磨破,斜眼看到了繡球花,路旁依舊是新綠。他穿越綠色與茶色的風景。
「等一下。」這時,祿二郎用平穩的語調說到,「我要做稻草人,等我做好再說。」
「這是白石大人的命令,命令永遠是正確的。」
「這隻是重蹈日本閉關至今的覆轍,拒絕與外界往來,一切都將停止進步,這座島會落後。你等著看數百年以後,恐怕幕府不再是幕府,而內陸卻會變得朝氣蓬勃。到時候,這座島依舊是現在的模樣,跟不上時代。」
「你在說什麼?」
我不是那個意思。話說了一半,但我沒有繼續說下去,就算針對園山先生的散步行程爭論,也得不到任何好處。
「一種電視節目。」
「大腦的代替品。」祿二郎自然地說,「小生命一旦交錯,就會產生無限多的組合。」
白石身邊開始聚集危險人物,懷有國粹主義或者民族主義想的人們在白石身邊聚集。實際上,也有謠言指出,這些極右派的思想家對於年老的白石鼓吹著一些亂七八糟的言論。
「嗯,喜歡。」祿二郎回答。
「江戶時代結束,閉關政策結束時。」他配合我的步伐,激動地回答我。
「小祿落伍了,這是英語,現在英語比南蠻話更流行。」
「不替他蓋一座墳墓嗎?」
「白石大人好像說那也要燒掉。」
「我能做的只有這些了。這座島至今就像個被人遺忘的孩子,忍氣吞聲地活著。如同支倉大人的忠告一樣,從外國來的黑船要求幕府結束閉關政策,我們只要乖乖順從就好。這座島不就不會有任何改變嗎?還是像以前一樣,有西班牙人、也有英國人造訪,和內陸的仙台藩及江戶幕府持續淡淡的交流,那樣不就好了嗎?我只想告訴白石大人這些。」祿二郎滔滔不絕地說著,但德之助的不安依舊沒有消失。
「我不懂你在說什麼。」
德之助發現祿二郎好像在做什麼,藉助手電筒的光終於看淸了。祿二郎砍下一根木頭,正在刨削。他跨坐在一根粗大的圓木上,拿著小刀正在削木頭。德之助剛才聽到的聲音就是這個,祿二郎每動一下,手就流出血來,拿著小刀的那隻手發黑,已經失去了形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