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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第十四章

我不置可否地點點頭。
「既然如此,這樣的話怎麼樣?」日比野伸出食指,「轟綁架某人,將對方關在地下室里。」
「吵死人了。」日比野還在喊叫。
「如果轟在做那種生意,怎麼樣?別人拜託他,把肉票帶上船,藏在島上,等到交易結束,再把肉票帶冋去。」
「不知道啊,我還想問你呢。」他的門氣很焦慮。
「伊藤你?」
他窺視我的表情。我覺得自己好像被問道:這種愚蠢的事情有可能發生嗎?我提出了更驚人的揣測。
「草薙怎麼樣呢?」
「你停車的方式好像要把人輾過去似的。」
「你說的聲音是什麼?」
「你在做什麼?」我出聲問他。要說我來到這座島上後有什麼改變的話,那就是變得能夠自在地跟陌生人打招呼。
「瘋子沒資格說我。」
他還沒說完。「那對雙胞胎都在暗地裡嘲笑你。她們笑著說,佳代子是你的夢中情人,所以不管她下什麼命令,你都會搖著尾巴遵從。」
過了一會兒,我聽見某種奇怪的聲音。那是來自地面的聲音,就像規律的心跳在打節拍。我一開始以為那是優午發出來的訊號,誠如若葉所說的,優午說不定會像雨水滲入大地般溶進泥土裡,所以我覺得他可能是在發送訊息給我。
我告訴他,她失蹤了。
男人大吃一驚,像是受到了意外驚嚇的動物,簡直就像一頭在山裡遇到人類而感到害怕的熊。
「伊藤,快點!」日比野邊跑邊叫道,「快點跳!」
轟收下了那張明信片,臉上浮現出些許困惑的神色:「直接交給我沒關係嗎?」
我踢踢地面,從轟的身旁跑過,沖向玄關。我確信有人被軟禁在他家,若葉聽見了地下室傳來的聲音,這件事差點東窗事發,所以轟打了她。我只能如此聯想。
我一驚之下,無法立即反應。
這時,我們沒有察覺一名男子正逐漸靠近,等到眼前的安田表情變得僵硬,目光猶如凍僵似的游移時,我們才轉身看。
「但是,那是昨天晚上的事吧?若葉躺在地上被打,應該是在更早以前。」
「我、我在聽聲音。」我答道。
「我做了什麼?」安田大吼。
「你今天還不是做賊心虛,嚇得四處逃跑。」日比野說,「因為佐佐岡被槍斃了,你怕下一個輪到你自己,所以才會搞蹤吧?」
「等佐佐岡的葬禮吧。」
「有可能嗎?」
「其實,我剛才也做了同樣的事,我試著躺在這裏。結果,我聽到了奇怪的聲咅。」
我遇見一名少年,他獨自蹲坐在水田邊,聚精會神地好像正在做什麼,索性就盤坐在泥地上。
「說不定你是因為這個原因打若葉的。她可能差一點就發現了你不想被人知道的事情,於是你忘了她還是個孩子,下意識地動手打人。心地善良的熊先生明明是不能動粗的。」我心想講話了,趕緊閉嘴,但我稱他為「熊先生」,他似乎充耳不聞。
「誰、誰請你送來的?」
「是誰殺了他?」
這聲音令我趕忙起身。抬頭一看,轟就站在眼前。我起身拂去中仔褲上的塵土,面對著轟。
靜香今天比平常提早出門,即便是算上搭地鐵的時間,這個鐘點出門去上班也還是綽綽有餘的。明明又沒有請假休息,只不過是昨天難得準時下班了一次而己,她已經害怕會趕不上工作進度了。
「失蹤是什麼意思?」
我一面說,腦中一面浮現出有人在地下室敲打牆壁,被幽禁在地下監獄的人質在呼救的情景。
早上七點,靜香正走下公寓的樓梯,準備去上班時,遇見了那個男人。
轟開始亂叫,他怒氣沖沖地吼道,你憑什麼擅自闖進別人家。我說,我看到通往地下室的樓梯了。他繼續罵道,那又怎樣?因為這樣,我就得讓你進屋嗎?個性溫和的轟居然會發火,這很稀奇,但他的態度正好表明事有蹊蹺。
少年正在玩木頭,一根筆直的木頭,枝椏全給拔掉了。他抬頭看看我,又低頭繼續工作。他把木頭夾在兩腿之間,正用一把小柴刀削著木頭的皮,身旁還有另一根木頭。我目不轉睛地盯著他,看了老半天才回過神來。
櫻是規範。我回想起日比野的話。櫻是道德,是規則。
「你想說的就只有這些?」他說。
他不是在裝傻,他應該不敢佯裝不知。即使在現實中見識不到這種情景,但是一把上膛的手槍卻抵在他的太陽穴上。
安田的身影從櫸樹後面出現了。我嚇了一跳,這傢伙體格相當結實,他大概無法理解我們為何一臉兇惡地沖向他,但還是反射性地撒腿就跑。
我們在水田間的砂石路上緩緩地走著,循著原路走回去。跪求饒的安田和低頭看他的櫻被甩在我們背後。
「昨天,不是有個九*九*藏*書叫佐佐岡的傢伙在你面前被樓槍斃嗎?那傢伙將有一場葬禮,安田說不定會去。」
「百合小姐失蹤了。」
我總覺得背後響起了槍聲。不過,那槍聲彷彿只是在我腦中響起。
「佐佐岡瘋了。」安田還想反駁,「那傢伙想把我拖下水,他一定在打這種鬼主意。」
「我希望你告訴我曾根川的事。」我還知道禮貌,不至於直接說,你很奇怪。
「綁架?」
是櫻。
我再度敲門,但完全沒有有人要出來應門的跡象,轟該不會像冬眠之前的動物一樣,跑去釆購食物了吧?不然的話,會不會是離島去寄我委託草薙的明信片了呢?
「是啊,」我對轟聳聳肩,「回去的話一定會被抓。」而且會被城山逮捕。
我從日比野的背後架住他,他用一種我沒聽過的聲音吼道:「你幹什麼?!」即使如此,我還是勉強站穩腳步,將日比野從安田身上強行拉開,我利用體重將他向後拉。
「說不定有人被關了起來。那聲音好像是有人在敲打牆壁求救。」
我只好站起來繼續奔跑。
我大聲喊道:「昨天,你有一個叫佐佐岡的同夥被櫻槍斃了。他說你是他的同夥,他語氣堅定地說,你才是主犯。我親耳聽到了!」
「板子的高度會做成與死者的身高相當。」日比野指著那塊黑色板子告訴我,「很方便和死者說話吧?」
我撐起上半身,盯著日比野的身影。
「你在做什麼?」
「孩子死掉的時候,挖墓穴是父母的工作。」日比野在我耳邊悄聲說道。
「那個賺錢的生意,轟先生也想參与,但是中途放棄了。」
「在仙台的一家小酒館。那家店只有一位老小姐站台,我常常在那裡遇見曾根川。」
我說:突然有個陌生人遞給你一張明信片,這有什麼好客套的。但他沒聽見。
我開始在原地踏步。運動不足的後果立刻反應在我的雙腳上,踩自行車的疲勞大概也是原因之一吧,踏地的雙腳漸漸無力,每踏出一步,我的腳就更綿軟無力。安田和追他的日比野的身影逐漸遠去。
「因為收集信件是草薙的工作。」他說這是郵局員工的工作。換句話說,就算要花兩道手續,他還是希望我先把明信片交給草薙,再由草薙交給他。我感到愕然,這樣算老實還是不知變通?我想,他比起草薙還真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我想到了有趣的事。」我為了改變心情,輕快地說。
應該還不到通緝犯那麼誇張的地步,但是那張貼在便利商店外的紙,公開了我的姓名和長相嗎?
他說:你給我回去。那語氣與其說是威嚇,不如說是請求。「要是讓櫻看見了怎麼辦?」他在我耳邊低訴。
她想起昨晚打來的那通令人作嘔的電話,那個噁心的聲音還在耳畔揮之不去。她把公司里的人上上下下想了一遍,沒有一個人的聲音那麼下流。她嘴裏念念有詞,忘了吧,忘了吧。
接著,他說了一件讓我意想不到的事:「你呀,在對岸闖的禍可嚴重了。」
他家裡藏著重要物品。想起來,他是島上居民當中唯一與外界往來的男人,沒有秘密反而奇怪,他一定藏了什麼東西,從外界帶回來的東西,比如煽情的成|人|電|影、酒精濃度髙的洋酒。曾根川為了賺錢而來到這座島。我聽到這件事時,想到的是非法毒品,我暗自揣測,是不是因為荻島上能夠搞到毒品,曾根川就跑來想據為己有呢?或者是這座島目前還沒有古柯葉,他打算在島上栽培呢?若要秘密地種植非法農作物,再也沒有比這裏更適合的地方了,因為這是一座無人知曉的孤島。
「她從昨天晚上開始就不在家,好像半夜突然失蹤了。」
二十幾個人聚在墓園的角落,他們並沒有穿喪服。
「你想說的就只有這些?」日比野又重複了一次。他這種高傲的回應,說不定是想要表現出桀驁不馴。該說他是只狗卻還想耍帥,還是該說他是只狗所以不肯服輸呢?
「噢,你把那個埋好了嗎?」
我一走近,就看到日比野正騎在安田身上揍他。
我只覺得他是個怪人,即使他不是兇手,應該也握有兇手犯案的關鍵。說起來,帶曾根川和我來到這裏的,不就是轟嗎?
轟的表情明顯地陰沉了下來,眉頭深鎖、面色凝重。
「利欲熏心?」
我不死心地繼續敲門,敲著敲著,總覺得聽見了什麼。那聲音不太清楚,是輕聲細語的聲音,只出現了一次,分不清是發自屋內還是來自背後的森林。
我的想象讓心情沉了下來,我會變成多大的新聞呢?一個搶劫未遂、逃離警車、下落不明的嫌犯具有被電視媒體報道的價值嗎?
佐佐岡的父親體型瘦https://read.99csw.com削、皮膚白皙、渾身瘦骨嶙峋。他身旁有一個體型嬌小的駝背女性,正在用鏟子鏟土,大概是佐佐岡的母親吧。站在四周的人們只是遠遠看著這些。
「那和我剛才說的不是一樣嗎?你剛才推翻了我的意見,說這座島上如果有人失蹤,大家馬上就會知道的吧。」
我從背後架著日比野,看不見他臉上的表情。
「你在做什麼?」
「有人請我送這個來。」男人悠閑地說。
他繼續說道:「你給我聽好了,是佳代子自己看上我了,她極力誘惑年紀比她小的我,可是我完全不把她當一回事,所以她才惱羞成怒。因為她是個漂亮的大小姐,她的自尊心不能原諒我,所以才會唆使你來揍我,一定是那麼回事。」
或許是我說到了關鍵,轟的臉色更顯蒼白。
「我聽見了低沉的聲音。」
「咦?」
「有什麼好笑的?!」日比野說。
我想起了祖母蓋棺時的情景,那是發生在火葬場,祖母即將被火化之前,我附耳仔細聆聽她會不會說出重要的建言,但什麼也沒有。
靜香趕緊把那張明信片翻面。那是一張印有美麗山丘圖案的明信片。
佐佐岡的屍體就躺在他們旁邊,躺在他們正在挖掘的洞穴旁邊,全身赤|裸地抱膝縮成一團。
「隱瞞了什麼?」
「櫻。」發出聲音的是口比野。
大門上了鎖。轟勃然大怒地追上來瞪著我:「幹什麼?」
我再度左右張望,向後轉身,然後學著若葉兩天前的動作,躺在地上撥開臉旁的雜草,將耳朵貼在地面上。
我和日比野默默地注視他,這個剛剛還振振有詞地說「自己沒錯」的年輕人,現在卻拚命地求饒。我對他的態度轉變之快|感到錯愕,同時也覺得很可悲。
安田站起來,他腳底不穩地面對著我們。那張俊俏的臉龐因為挨揍而走了樣,臉上浮現出目中無人的笑容:「我怎麼可能會做那種事?」
墓穴挖好了。佐佐岡的雙親抬起兒子的遺體,由於母親使不上力,佐佐同的身軀偏向一邊,他們合力將他的遺體放入墓穴。我聽見泥土灑落的聲音,這時候總算輪到四周的人出場了,所有人一起手腳並用,開始撥土。落土聲很狂亂,但別有一番趣味,簡直像下雨。
他問,那又怎樣?
於是我把轟打過躺在他家門前的若葉的事,還有我自己也體驗過躺在地上的感覺的事告訴他,然後說出了我的猜測。
突然傳來了一陣歇斯底里的叫聲,類似動物的嚎叫。我們再度回頭,只見安田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忽而慌張地改變姿勢,跪在地上開始求饒。他激動地搖頭晃腦,不停磕頭,不像只是做做樣子。我不懂他為何跪地道歉,他是在謝罪,單純地想要脫罪,還是裝瘋賣傻呢?我只覺得他是在求櫻「別殺他」。
「轟大叔會定期離島,他趁出島時將某人綁架冋來。不,那個大叔應該沒有那種智慧。說不定是別人拜託他做的。所謂綁架,必須將肉票藏起來,對吧?」
「剛才……」我想問日比野,但想想還是作罷。
「差不多快寄到了吧。」
「有福同享,有難同當呢。」
他和安田之間的距離越來越近,安田開始抬起下巴。路邊的左側停著一輛銀色轎車,不知名的車型,八成是安田的車吧。說不定他打算一上車,就輾過對方再逃逸。眼看著日比野離他越來越近,然後蹬足一躍,從後面抱住他,兩人雙雙翻滾在地。
他就像背負著太陽而立,刺眼炫目。我眯起了眼。
「你知道百合小姐的下落嗎?」我問道。
「百合小姐在哪裡?」日比野問道。
日比野跳過柵欄。
他家的玄關沒有安裝門鈴。我敲了敲大門,無人回應,我再敲得重些,依舊如此。我往後退一步,眺望這棟平房。這棟長方型建築物漆成優雅的白色,加上紅色屋頂,看起來頗具現代感。
「那是因為,」日比野毫不猶豫地說,「那是因為你少根筋。」
我點點頭說,那確實很困難。把肉票藏在哪裡,以及如何收取贖金,這是綁架案的重點。
「來了,」日比野用手肘頂頂我,「那傢伙來了。」
「這座島沒人知道,倒是一個藏匿的好地點。」
「那傢伙成功了嗎?」轟的語調一派輕鬆,與其說是發問,不如說是詠嘆。我質問他那是什麼意思,但他不願回答。「真是的,我無法想象未來的發展。」他只是後悔不已地說道。
「絕對很可疑。」我怒火中燒,「他被我說中,顯得很不安。」「熊聽到意想不到的事情就會變得慌慌張張啊。」
日比野加快了速度,簡直就像一隻黃金獵犬正在追逐飛盤,驟然加速。那腳力之強,不禁令人看得出神。如果他有尾巴,簡直https://read.99csw.com不輸奮力賓士的狗。
「那個地址在我熟悉的路附近,所以我就直接送過去了。」
「嗯……」我雙臂環抱著。日比野說得沒錯。再說,綁架案在這座島上足否成立也令人懷疑。
他繼續作業。
「她說你打了她。」
「在哪裡?」
她看到一名男子背對著她,站在公寓門口的住戶信箱旁。她一開始還以為是發送色情廣告的工讀生。不過,那人卻沒有把廣告傳單陸續投入信箱,感覺上好像是在尋找門牌號碼。他蓄著絡腮胡,挺著一個大肚腩,穿著一件罕見的運動夾克。
「安田那傢伙說的是真的嗎?」日比野冷靜地說,好像先前的激動是一場騙局。日比野似乎對安田剛才說的話耿耿於懷。安田說「佳代子嘲笑你」以及「反正她們就算會同情你,也不會跟你要好」,這樣的話不知對他造成了多大的心靈創傷。這一點令我難以想象,我也不知道該說什麼。
被他這麼一說,我想起了早上剛寫好的明信片就在口袋裡,我把明信片抽出來交給轟。「請不斷地寄給她。」稻草人的低喃彷彿就在耳邊。
「如果是島外的人呢?」
這時,我靈光乍現。彷彿有一道光從我頭頂上的旋毛貫穿腳底傳至地面。以前在公司里寫程序時,這種事情經常發生。每當眾人齊聚一堂,找不到解決方法時,幾個小時以後我會突然靈光一閃,只有部分程序在腦海中浮現,不一會兒我就能看到相關的故障區。
「草薙的老婆嗎?發生什麼事了?」
「我怎麼知道。」安田的視線始終盯著地面,尖聲說道。
「你交給她了嗎?」
「說不定百合小姐被關在那裡。」我覺得這個突然冒出來的想法太過敏感了。日比野沒有瞧不起我的意見,但也沒有徹底接受。或許他現在沒有閑工夫去想這件事,他滿腦子都是佳代子小姐、他父母、連三歲小孩也不信的傳說,還有剛才安田講的那些粗暴言語,一團混亂。
日比野跑得很快,模樣帥氣。我看到了安田的臉,那八成是安田吧,戴著一副平光眼鏡,下巴肥厚,臉形卻很痩長,好像一根茄子。他蓄著一頭長發,個子很高,比我還要高個十來厘米。
「咦?什麼意思?」
少年又說了什麼,像是從肺部發出薩克斯風的聲音,那不是低音薩克斯風,而是高咅的,清脆響亮。
我還有很多事情想問轟。「我剛才遇見了那個叫若葉的孩子。」
我總算說話了:「襲、襲擊女人的傢伙少在那裡教訓人!」
「聲音?」
櫻俯視著我們,說:「種子。」
轟沒有責難我,而是以緩慢的語速對我說:「另外,關於你的明信片。」
「伊藤啊!你認識他吧?」
我察覺到安田想說什麼,我從他不懷好意的說話方式以及臉上驕傲的表情,可以想象他接下來要說什麼。我慌了,心想非得馬上捂住他的嘴巴不可,但我什麼也沒做。
他的手上只有一張明信片,說他是郵差又沒穿制服。靜香原本想從他身邊經過,卻停下了腳步,因為那男人碰了她家的信箱。她立即問:「那是寄給我的嗎?」
「你幹什麼?!」日比野又吼了一次。如果有一種情緒叫做冷靜,那麼他現在己經完全喪失了。
幾秒后,我真的摔倒了。如果祖母看到我的模樣,一定會笑著說:看吧,你逃跑了。但這不算是真的逃跑,純粹只是身體承受不住。我雙膝著地,兩手掙在碎石路上,勉強不讓自己倒下。
我不清楚少年和優午之間有何關係。不過,眼前的少年確實正在專心地製作稻草人。
「回去吧。」日比野說。他露出一切安好的表情。我點點頭說:「是啊,走吧。」
我突然想到,換成日比野會怎樣呢?當他父母去世時,應該是由日比野挖掘墓穴的吧?他是否會在眾人面前,汗流浹背地用鏟子將父母埋入墓穴中呢?
「我把它埋在我家前面,我很期待它發芽。」
我摸了一下,那不是木板,觸感冷冰冰的,還會反光,說不定是一塊石頭,那就真的是墓碑了。
「噢,那是因為……」他顯然狼狽不堪。
我再次豎起耳朵,因為我想起了剛才在地面上聽到的聲音。不過,那聲音已經消失了。
「被警察帶走了。」
日比野告訴我,這座島不採用火葬的方法。待死者咽下最後一口氣,馬上會被抬到這裏,埋進墓穴。人們會將泥土蓋在死者身上,然後由死者家屬插上黑色板子。這似乎就是下葬的程序。
我考慮過要不要幫他,但轉念一想,說不定那會違背他的意,於是決定離開那裡,只說了句:「加油!」
「你在做稻草人?」
安田歪著破裂的嘴唇,說道:「你知道島上的人怎麼看你嗎?」他的語氣很下https://read•99csw•com流。
「那個熊男有秘密?」日比野半信半疑。
就如優午所看透的那樣。佳代子和她妹妹是在玩弄日比野,日比野被人當成了笑柄。
別再說了!就算那是事實,也不准你再多說一句!我應該喝止他,我早該那麼做,但是卻講不出來。
「這座島很小。要是誰失蹤,馬上就知道了,可是我沒聽說有小孩子失蹤啊。」
安田叫道:「像你這種怪人,大家都覺得很礙眼!」
櫻會怎麼處理這個人呢?他是否會用槍瞄準那一臉可憐兮兮、捨棄自尊跪在地上磕頭的男人呢?
我從窗戶看進屋內,從鼠灰色的窗帘縫隙間看得到室內的景象。我發現屋後有樓梯,扶手向下延伸,看來那正是通往地下室的樓梯。
「若葉那孩子,之前來這裏時,就躺在地上。她也不是在睡覺,只是躺在地上,那是她的遊戲,她說她很喜歡這裏。」
「是你的走路方式像是要被人輾。」他泰然自若地說道。
「你爸玩女人,卻被一個笨女人殺死。你身上還不是流著那種好色的血液,憑什麼對我說三道四?白痴!」
「沒看見安田啊。」說到日比野,他似乎只關心這件事,簡直跟這群湊熱鬧的人沒什麼兩樣。我看著這群人,沒一個認識的。他們是住在這附近,還是死者的親戚,或者只是正好在場呢?不管怎樣,默默進行的儀式融入了島上的風景,簡直就像日常活動。
「安田!」日比野叫道。
「種子埋好了。」櫻對著我說。我想了想,繼而想起若葉把花種子交給了櫻。
安田一股勁兒地大叫,日比野聽到了,張大了嘴巴。我非常安,他究竟想做什麼?
轟一臉沉思的表情,然後兜著圈子說:「這樣啊,既然草薙分身乏術,那就沒辦法了。既然如此,我就收下明信片吧。」他收下了我的明信片。
我移動視線,看到佐佐岡的母親在埋好的土地上哭得死去活來,一群島民圍繞在她身邊。我往兩旁看了一眼,柵欄位於人群的正後方,那是一片由白木組成的柵欄。櫸樹在右手邊,一棵昂然聳立的樹,即使在冬天依舊冒出初夏的綠葉。樹千旁邊探出一張臉,看起來無知乂庸俗,但還是想在朋友的葬禮上露個臉,那是一張膚淺的臉,沒錯。
挖墓穴的人是佐佐岡的雙親,日比野湊近我耳邊說道。
我環顧四周,側耳傾聽。或許是轟從屋內發出的聲音,但等了半晌似乎不是。
「轟先生說不定綁架了什麼人。」我接著說道。轟綁架某人,將對方關在地下室里,遭綁架的肉票徒勞地在地下室里敲打牆壁。怎麼樣?有沒有可能?
他不發一語,或許是不希望我提到這件事。
「你不是搶劫商店嗎?我剛從仙台回來。經過一家商店,門口貼著『歹徒搶劫未遂』的通緝令,我馬上就認出來是你。我看你大概回不去了吧?」他似乎不想站在優勢的位置,只是以熊的做法把這個消息告訴我。
轟咧著嘴,目不轉睛地看著我。
我這麼一說,轟的表情變了,他的臉色看起來很蒼白。
「剛才,我想起了我爸去世的時候。」他說,「看來,說不定真的是我害死了他。」
我們穿越墓地,一直向前走。兩人默默無言地並肩而行並不難受,但我還是忍不住打破了沉默。「對了,說不定叫轟的那個人隱瞞了什麼。」
安田的眼眶紅腫,臉頰上還有淤青。沒想到他在日比野罵完之後,居然笑了起來,發出一種病態、無恥的笑聲。他看起來並不高興,那是一種嘲笑、鄙視人的笑聲。
「你幹什麼?!」這怒吼聲發自倒在地上、只挺起上半身的安田嘴裏。「瘋子!」他的臉已經腫起來了。
我在旁邊望著兩人奔跑的身影。
我留心助跑的步伐,也跟著起跳,朝距離十米不到的櫸樹跑去。
「我剛才聽見了。在公寓里不是經常會聽見隔壁住戶的音響發出來的聲音嗎?感覺就像是低音貝斯之類的聲音,那聲音很低沉,就像是誰在敲打牆壁。」
「我在想聲音是不是從地下室里發出來的。」
「他是來撈錢的吧?」
我針對「綁架」這個名詞做解釋。大部分綁匪的目的是金錢,為了讓對方順從,綁架對方的家人並予以威脅。
我心想,他受了傷居然還能站著,被人惡意攻擊還能若無其事地昂然站立,這人真是了不起,跟我不一樣。
「你如果還要寄明信片,我再拿過去,你就交給草薙好了。」
「那是你的事情吧?」我跟那個叫安田的青年又無冤無仇。
與其說是葬禮,不如說那是下葬儀式。就這層意義而言,還比較類似歐美的做法。墓地就選在一座可以望海的小山上,我和日比野共騎一輛自行車,花了三十多分鐘才趕到。一整排白色尖頂的細柱柵https://read•99csw•com欄圍出一塊偌大的圓形墓地,地面呈棕色,既非草坪,也沒有雜草叢生。
「好,走吧。」我沒有反對日比野,儘管心裏並不想去,但又很好奇島上的葬禮是什麼樣子。
當安田起跑時,他和日比野之間的距離約有十米。眼看著兩人的距離越來越短,安田朝水田的角落左轉,日比野馬上跟了上去。
雖說這是氣話,但說不定安田說的是事實。不過,就算是事實也不能隨便亂講。
「我嗎?」
「對。」
「不、不,那傢伙說不定會誤會。」轟似乎在粉飾自己的語病。
「嗯,是我利欲熏心。」
「她母親說你想侵犯那孩子。」
「你知道綁架嗎?」
日比野一聲不響地跑了過去,才一眨眼工夫,他就往前跑了三四步,我也立即跟上。我們跑著穿過那個渾身是泥、趴在地上的母親,撫摸著她背部的父親,以及不知所措的鄰居們。
「你到底怎麼了?」我一說完,他臉上的表情彷彿初次看到有人記性這麼差。他說:「安田的事你忘了嗎?我們要懲罰他吧?」
「既然如此,我為什麼現在還要站在這裏?我為什麼沒有躲起來,還站在你們面前呢?」
從日比野激動的狀態看來,如果他頭頂冒煙我也不覺得奇怪,我知道他很亢奮,我出聲叫「日比野」,他依然不肯停手,我提心弔膽地靠近他們。
「是我利欲熏心。」轟說。
連站在他背後的我也感覺得到,他是勉強擠出這句話的。雖然這句話是陳腔濫調,但對日比野而言肯定已經是極限了。他既沒有激動得大喊大叫,也沒有被對方反駁得完全無言以對或號啕大哭。這應該是不願被眼前的頹勢擊敗,想要和對方對峙,勉強擠出的一句話。他的尾音微微顫抖。
他正在毆打的,或許不只是不良少年吧,他想要把受困在這座島上的無望的封閉感、失去雙親的無奈以及自己孤獨一生的種種單純卻嚴重阻礙他的事實打碎。
「她長得漂亮卻很冷淡。」
佐佐岡的父母抽抽嗒嗒地哭個不停,感覺好像不停地念叨著什麼,說不定是在替死去的兒子超渡,又或許是在咒罵櫻這個殘忍的天災。
你又在說那種話了!我怒斥道:「伯父不是你害死的。」「別敷衍我!」日比野吐了一口口水。他並不是生氣,只是感覺心情受到很大的影響,「你不要敷衍我!」
前一陣子他和曾根川吵完架以後,曾經這麼跟我說過。
這話是什麼意思?我回瞪他。就算櫻看見了又怎樣?再說,這話感覺像是坦誠自己犯了罪。
「她母親真是天才!」轟發出驚呼聲,像是投降似的雙手髙舉。
「柵欄對面,櫸樹後面。」
連她自己也感到驚訝,猛一回神才發現自己早已從對方手中把那張明信片抽了過來。
他不想進一步回答,但我心想,會讓人利欲熏心的肯定是金錢。
「種花一定跟讀詩很像。」我不假思索地脫口而出。櫻親密地跟我說話,日比野大概很驚訝吧,眼睛瞪得滾圓滾圓。
日比野滔滔不絕地從頭到尾罵了一遍。他表情扭曲地說:「你不是死纏著佳代子小姐嗎?」又喊道,「你到處對女人伸出魔爪。草薙家的百合小姐在哪裡?你給我說出來!」他高聲叫道。
我們彼此叫囂、互相辱罵,四周依舊是田園風光,灰色的碎石子、收割后只剩稻梗的水田、片片浮雲的天空。我有一種虛幻的感覺,我們究竟在這塊寧靜的土地上做什麼?
看來,日比野在這座島上與其他人保持著微妙的距離。我約察覺到,那種距離是來自於同情和憐憫。
「種子?」
我放開了日比野。
少年再次轉頭看我,點點頭。不,他才點頭,旋即又搖搖頭,然後發出呻|吟。他說道:「優……古。」看來他似乎沒辦法好好說話。雖然說不清楚,卻顯得非常可愛。我馬上理解了他的話,他說的是「優午」。
「有趣的事?」日比野皺起了眉頭。
我離開轟家,但沒有放棄調查,我知道就算我們彼此大眼瞪小眼,他也不可能讓我進尾一探究竟,所以我打算再找別的機會。
「帶那個壞傢伙來的不就是你嗎?」
「會不會我自己就是這樣?」
「你是在哪裡遇見曾根川的?」
我苦笑:還有福同享,有難同當咧。「你找到他了嗎?」
櫻只是佇立不動,目不轉睛地盯著跪地磕頭的安田。
到處都有長度不一的黑色板子。據日比野說,那似乎是用來代替墓碑的。一塊塊具有光澤的板子,大約和我的腳掌一般寬。
「於是轟威脅肉票的父母嗎?」
我聽見自行車的聲音,心想鐵定是草薙來了,但騎車的卻是日比野。他從我身後逐漸接近,發出尖銳刺耳的剎車聲。
「他,唉,不是什麼好東西。」轟焦躁地說道,邊說邊四處張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