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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麗人生 第四章

華麗人生

第四章

至此,河原崎終於對接下來要做的事有了真實感。「我們要解剖。」冢本這麼說。他再次看了下膝蓋下的塑料布,就算是屍體也會大量出血,解剖就是這麼一回事。河原崎看了手中的手術刀,那和西式餐刀的尺寸不一樣。
「選六個號碼,如果和開出來的號碼完全一致,就能獲得獎金。」
兩人的對話出現一小段空檔。對方向來反應迅速,想必已經從豐田方才的回答,察覺到了他失業、不滿現狀的事實了。
名偵探必須不斷地解決案件。
「咦?」豐田瞬間說不出話來,「『我也……』,你也辭職了嗎?」
此時,突然傳來樹枝折斷的聲音,京子看著青山問,「你剛剛發出過聲音嗎?」
「我說過這麼了不起的話啊?」黑澤不好意思地抓著頭。
黑澤還記得佐佐岡大學畢業後任職的公司,雖然稱不上是超級一流的企業,但也是小有名氣的上市公司。直到剛才,他還以為佐佐岡在那裡工作。
黑澤緊盯著佐佐岡,「說不定我們今天在這裏重逢,也是已經寫在『神的食譜』上的事情。」
「我跟著你素描的進度來解剖,你先把解剖前的模樣畫下來吧。」
「有很多事都必須向他人模仿學習的。」黑澤輕輕舉起雙手,「今天或許就是那樣的一天。」
「法則?」
「不要啰哩啰唆,快拿喝的過來。」
「這又怎麼樣?」
「現在的我也要給你一條忠告。」
「因為企業重組啊。」不知道井口是不是故意的,用慢一拍的英語這樣說道。
冢本以公事化的語氣說明在杯子里攙入安眠藥,並且替對方注射肌肉鬆弛劑之類的方法,但是河原崎無法理解。冢本甚至說:「反正這種『酣樂欣』的安眠藥,不知道從全國的藥局被偷走了幾萬顆。」
神死了,讓河原崎感到愕然。在世界末日來臨之前,神先死了,這就和商店打烊拉下鐵門之前店員先離開了一樣。他雙腳發抖,搞不清楚自己是害怕還是興奮。
「那一定很不順吧。」
「就算埋在這裏也會馬上被發現的。」
「那你要怎麼解釋車子被撞凹的原因?」京子發覺自己無意間大聲了起來,她閉上嘴,注意周圍的動靜。
河原崎忍住這麼問的衝動,取而代之的是繼續畫下去。他開始認為自己能做的,終究就只有畫畫了。
「不是道路?」
「不過,高橋先生並沒有站出來發言,他只是看出法則。然而不知為何,商務旅館命案他卻第一次大剌剌地說了出來,而且是在大眾面前。」冢本說。
「聽說你辭職了。」井口乾脆地說道。
「大都市會毀掉一個人。」黑澤認真地說道,「那你為什麼住在仙台?」
青山看來終於放棄似的點頭答應,他切換了方向燈,前方並沒有逆向來車,車子停下來的同時,京子也立刻下車。
即使如此,青山還是沒有轉移視線。從他慎重的表情可以看出,滿腦子都在想著不能再讓屍體從自己的後備箱飛出去了。
河原崎遵照冢本的指示打開皮箱。他跪在塑料布上,放下皮箱然後打開一看。
所言甚是,黑澤點頭同意。
「這是道具。」
「所謂記憶是由顳葉內側的海馬體負責記錄在大腦里的。記錄、保存,然後讀取,你因為工作過度,所以無法順利讀取平常的記憶。」
「但是,他很美麗。」河原崎湊近屍體,傳來塑料布滑動的聲音。穿著襪子站在塑料布上很容易滑倒。他從旁邊俯瞰屍體,頭朝向窗戶的方向。「你是怎麼辦到的?」他看也不看冢本地問道。河原崎的意思是,冢本怎麼殺死這個人的。
「不對,那時候聽說你不會被開除。」豐田沒辦法說自己是井口的替死鬼。反正,那時候就算拿出刀子威脅上司,也一定會被開除。
「不用了,你不用再看一次了。」
後備箱里的屍體被分屍了,一塊一塊的。
「我一直以為你沒問題。」豐田不死心地又說了一遍。
聽到他這麼說,黑澤也露齒一笑,「他還真忘了自己拍的電影有多無聊。」
「五年前。」
他一邊擔心是誰來接電話,一邊將話筒放在耳邊。
「冢本先生呢?」
他很緊張。以前一起工作時,對方的確謙恭有禮,也很尊敬身為前輩的豐田,但是,那也可能只是職場上的輩份關係,表面工夫而已。遭到裁員的不幸中年男人,早就不是什麼前輩,不如說是應該引以為鑒的對象,對他敬而遠之,早早忘了他的名字比較好。
「你是說賣畫的人嗎?」
「也許是因為他現在不像平常那樣站在講台上,光芒消失,看起來就變小了。」
「即使是21世紀的現在,庫布里克的電影一定還是無聊得要死。」
佐佐岡明顯地陷入不安,他一定是做夢也沒想到房間里居然會出現同班同學。黑澤忍著笑意,一直做闖空門這份工作居然會碰到這番場面,他愉快地想著。
「你是說我們是靠魚來存活的嗎?」
眼淚突然湧出。
「她很年輕吧。像你這麼認真,每天拚命想在社會存活的男人,見到年輕一點的女人一定很激動。就像剛從礦坑裡爬出來的男人,見到日光就陶醉入迷了。」
冢本從西裝口袋拿出一張和白天一樣的彩票,讓河原崎看了一眼。
河原崎被自己吞口水的聲音嚇了一跳,他徹底感受到自己正置身於解剖神的現場。
他豎起耳朵注意周遭的動靜,沒聽到類似警笛的聲音。這麼說來,之前郵局的搶案怎麼樣了?雖然很想到現場一探究竟,但是他有一種預感,覺得會被那些洞悉犯人回到犯案現場心態的刑警揪出來,這讓他很猶豫,不知道該不該去。
「這樣啊,但是還真辛苦呢。」佐佐岡想了又想,這麼說道。

01

他坐下來,吐了一口氣,從自己的背包中取出鉛筆。
「在仙台?」
「這……這是?」冢本一看到河原崎不安地回頭看他,便說:「別看我這樣,我也曾想當醫生。」
「倒也不是。」佐佐岡搖搖頭,「因為工作關係我總是在各地出差,本來就不常在家,我太太也有自己的工作,所以我們保持著各自獨立的關係。」
老狗一臉受不了地抬頭看他,似乎在說,「喂,眼淚快要掉下來啰。」豐田擦著左眼眶。
「你那可愛的屍體又從後備箱飛出來了嗎?」
「是海洋啊。」黑澤聳聳肩說道,「人生是既沒有路線也沒有標誌的茫茫大海啊。我們只是身在其中,緊緊抓住一條大魚,委身於巨大的海流罷了。」
「啊!」佐佐岡害羞地縮起身子。
「稻草人?」
「可能是光想象21世紀的變化就覺得很無聊吧?就算躲起來還是會被媒體找到,逼他接受大量『已經是2001年了,請問您有什麼感慨嗎』之類既曖昧又無趣的訪問。他討厭這些,所以選擇死亡。」
「我還真想請你介紹戀屍癖的人給我呢,就連吸血鬼也對屍體沒興趣。」
某處似乎傳來了「不要胡思亂想,繼續打草稿」的聲音。河原崎覺得,通過畫高橋的模樣,自己和高橋之間就有了關係。
「根據我的定義,算是。」
「那是在仙台的畫廊嗎?」
「他說他曾經遇到過會說話的稻草人。」
沉穩的鋼琴聲從音響中流瀉出來。
「我太太在這裏工作,所以我暫時待在這裏。」
父親總是對他說,「你要當個畫家。」在河原崎聽來,就像是「別跟我一樣」似的難以忍受。他希望父親不要指望子女能挽回他那沒出息的人生。
「你什麼時候結婚的?」
「天才究竟是怎麼樣的天才呢,為了把這些保留下來,你就在那裡畫素描吧。」
「抵抗?」
我沒有這麼脆弱,雖然這麼想,但是京子很清楚方才體內的血液彷彿倒流了一般。或許是因為無法理解的狀況使她陷入混亂,也可能是因為看到屍體的切斷面,她覺得一陣噁心。

02

九-九-藏-書
「大家都知道是他逼你辭職的。據說舟木開除對象的標準,就是他不喜歡、覺得麻煩的人。」
「你一開始就知道嗎?」
河原崎並不覺得悲傷,也沒有罪惡感,他只是覺得像是要來接自己的船沒來那樣被拋棄了。為什麼?他想知道這件事。是因為我沒有立志當畫家嗎?我要從哪裡開始從頭來過呢?
「騙人的吧?」
然而,對方在電話彼端說的話,完全出乎豐田意料之外。
不過換個角度,總比想太多來得好,京子想起了已分手的丈夫,他總是把事情想得太複雜,永遠一臉認真過了頭的表情,甚至對做|愛一事敬而遠之。和他相比,京子還是比較喜歡像青山這樣單純易懂的男人。「樹林也好,大馬路也好,不論在哪裡小便,從體內出來的東西也不會改變。」
「真的嗎?」
「是啊,那人雖然不是夏洛克·福爾摩斯,但因為參加了這件事情,一群過度崇拜他的人組成了團體。」
「托你的福,後來我再也不隨便模仿人了。」
「舟木真的陞官了嗎?」
「那他怎麼看待目前在仙台發生的分屍案呢?」
井口這男人和他同期進公司,偶然這東西還真有趣,豐田佩服不已。當他被上司炒魷魚的那個可惡時刻,上司嘴裏說的正是眼前這個井口。
這是復讎,豐田心想。就算被說是找碴、怨恨也無所謂。為了疲於跑職業介紹所、在不安中苟活的自己;為了推著輪椅頹喪不已的井口,他必須復讎不可。豐田用力地握緊拳頭,這是他的使命。
被說是私怨也無所謂,個人恩怨也可以。
「對了,」黑澤再次看著佐佐岡,「你太太今天不回來嗎?我在這裏不會不方便嗎?」
河原崎看著仰躺在一旁的屍體。老實說,他也偷偷期待著高橋能指出分屍案的兇手,所有信徒也一定都這麼期待著。他希望高橋能一腳踢開聚集而來的媒體,不說一句話就壓倒這些人,以高橋的力量證明自己比這些人更優秀。
「我是從模仿豐田先生開始的。」聽到他半開玩笑地這麼說,豐田有些哽咽了,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
黑澤笑著回答:「我最不擅長宗教或神秘現象之類虛有其表的可疑事物了。最近不是也出現那種崇拜殺人事件破案者的團體嗎?」
「豐田先生,你現在在哪裡上班?」對方並非刻意轉移話題,不過還是隨口問了。
「啊!」由於太過震驚,她無法立刻反應過來。
不過這是個好機會,只要還在仙台就有機會。
「他猜中了這個吧?」

04

「總之,我不知道高橋先生活著會變成怎麼樣,我只是覺得他變成一個普通人了。其實,我曾經試探過高橋先生對於分屍案的看法。」
「沒關係,馬上就好了。」京子這麼說著便往前走。橡樹沿著道路兩旁並排站著。青山在意地看著後備箱。
狗露出警戒的表情,望著遠方。不知它是在確認附近是否有警察或是前來報復的年輕人,抑或是前來嘲笑豐田是個失業者的人,還是它想起了自己以前擔任看門狗的時光,總之,它窺探著四周動靜。
集中精力的河原崎一度以為房間里只有自己和屍體。他只是來回看著橫躺的「他」和素描簿,在白紙上畫著黑色線條。
豐田咽了一口口水,表明了自己的身份。
「我放棄抵抗人生。這世上有一股巨大的潮流,就算反抗那股潮流,終究還是會被推著走。如果能理解我們活著的背後有一股巨大的力量,那就沒什麼好怕的,也不需要逃避。就算我們自以為靠著自我抑制和選擇過日子,其實也不過就是『被迫活著』而已,不是嗎?」
京子不停地吵著要休息,她對青山說,「如果看到便利商店就停下來,我要上廁所。」
雖然被窗帘遮住,不過的確有一本素描簿,書背上有扣環,打開封面一看,裏面什麼也沒有,是全新品。
真是太有趣了,黑澤望著天花板這麼想。
這個問題讓豐田有如萬箭穿心,他小聲回答,「我還沒找到工作,現在是個又老又失業的男人。」他察覺到自己的語氣含有施恩於人的味道,但這也沒辦法。
他一看,發現左邊站著一個與自己差不多年紀的男人。對方有一頭醒目的白髮,個子十分瘦小。
「是啊,現在也是。這個規模龐大的新興宗教,名叫『名偵探大人萬歲』。」
「到了現在,我們變成如此複雜的生物,擁有感情、會操縱記憶、說謊、算計別人、希望擁有名聲,還能演奏爵士樂。」
電話鈴聲響了沒幾下,話筒彼端傳來令人懷念的公司名稱,接電話的是他不認識的女員工,豐田用假名請女員工將電話轉給後輩的設計師。
京子睜大雙眼,看著後備箱里的動靜。
「這樣就夠了不起了吧?在提出宗教之前,活著這件事就夠讓人驚嘆了,應該要拍手喝彩的。」
黑澤在沙發上坐下,對佐佐岡微笑道,「你不坐嗎?」對方的每個動作都顯得緊張兮兮。
「人生難道有所謂的正確道路嗎?」
屍體的手腳|交替並排著,軀幹部分被放在一旁,顯然是被切斷的。沒看到頭部,可能是滾到了後備箱深處。
話聲一落,從馬路方向傳來滑輪轉動的聲音。京子驚訝地往聲音方向看去,青山似乎也察覺到了,緊盯著馬路。但是接下來就沒有任何聲響了,京子心想是自己多心了。
上司以嚴肅的口吻說:「你不離職的話,就會有人丟掉工作。」他說的那個人就是井口。
父親也曾經一臉看透世事地告訴他:「所有顏色都能用紅、黃、藍三種顏色調出來,所以你要按照紅綠燈的指示過馬路哦。」
「這裏不是正好嗎?」青山重新振作地說道,「這裏不會有人經過。現在開始挖洞的話,時間也還很充裕,也不會有人看到我們搬屍體。」
「快點。」京子站在後備箱前說道。
快氣死了,京子粗暴地喘了口氣。
「現在還在持續嗎?」
「但是你剛才明明一臉厭惡地看著屍體。」
看到京子正要走進樹林,青山也從駕駛座下車問道,「你要在樹林里解決嗎?」
「實際上不是這樣的嗎?」
他就這麼放下話筒,反覆深呼吸,忘了該向對方說聲「謝謝」。
「這隻是我一時想到的。」
「啊,」豐田想起了對方的名字,叫道,「井口。」
「不要啰唆,快把鑰匙給我,說不定車箱蓋歪了。」
「好厲害。」佐佐岡又是一臉驚訝,「你怎麼知道?」
直到剛剛還四肢健全的屍體,不過幾分鐘沒見,居然就被分屍了。京子一屁股跌坐在馬路上。
「我再幫你確認一次到底有沒有關好。」
豐田用力地握住話筒。「因為他順利完成了惹人厭的工作啊。」他說出了通情達理的好話,那是他咬緊牙根,好不容易擠出來的台詞。
「你要當個畫家,畫家!」河原崎想起父親經常這麼對他說。
京子往前走了幾步,也湊近後備箱。
「先別說這個,麻煩你快點給我喝的吧,佐佐岡先生。」黑澤故作詼諧地說道,「我和你不同,我的人生已經走上了岔路。」
「我要開了。」青山重複了一遍方才那句話,將鑰匙插|進鎖孔,慎重地轉動鑰匙。
京子煩躁地說完。越是和青山糾纏不清,越覺得膀胱炎又要惡化了。因為青山的婆婆媽媽和殘尿感一模一樣。
「這世上沒有什麼沒問題的事。」井口還是一派平靜的模樣。
豐田看著井口自信滿滿地推著兒子離去的背影,不禁嘆了一口氣,他不知道這世界究竟是怎麼回事。
「只是這樣一張紙片,真是太蠢了。」冢本一邊說一邊將它放回口袋。嘴上雖說是「紙片」,他的動作之慎重,與這兩個字完全相反。冢本笑著說,「人生若是被這樣一張紙所左右,真是太愚蠢了。」瞬間,他的臉看起來很俗氣。
「還……還read.99csw.com好。」京子想要逞強,但是沒有成功。
佐佐岡眼神一亮,「你叫我模仿你吃東西,然後你開始用攪拌咖啡的小湯匙吃飯。」
河原崎相信高橋一定是為了那些像他的人,才選擇在眾人向前現身,一定是這樣的。
青山兩手握著方向盤緊盯前方,敷衍地回答著京子的要求。
「你不用特別在意我。」豐田笑著回答。
「我隨便猜猜而已。」黑澤抱歉似的舉起手,「這種事隨便跟什麼人說,大概都能猜個八九不離十。」
如果沒商務旅館命案,河原崎就算活著也對高橋一無所知,光是這樣想象就讓他毛骨悚然。那就像自己站在屋頂上淋雨,不知道前方五十米有什麼,赤|裸裸地暴露在暴風雨中一樣。高橋必定是為了在暴風雨中赤|裸行走的人,也就是和河原崎有同樣遭遇的人們才特意挺身而出的。
京子正要伸手去開副駕駛座的門但又停住了,諷刺地問青山:「後備箱沒問題吧,屍體不會再飛出來了吧?如果屍體又掉出來,一定是你這輛車的問題。」
「和安樂死一樣的方法。」
接著,冢本舉出幾件高橋說中了真相的案子。
回總公司嗎?豐田咬牙切齒地想著,這個把自己逼到如此落魄地步的男人,居然這麼輕鬆就爬上高位,陞官去了。「哦,是嗎?」他壓抑著高昂的情緒回答。絕對不能讓對方看穿自己的打算,他緊握拳頭,避免不讓聲音露出馬腳。
說是工具也行,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把小鋸子,接著是剪刀和切割器,還有醫療用的手術刀,十支左右並排插在一起,以及幾條毛巾。
豐田想告訴井口,當他一臉平靜地推著輪椅時,自己是多麼的落魄不堪。
「豐田先生,有什麼事?最近還好嗎?」對方的聲音聽來活力十足。
河原崎的淚水滴在圖畫紙上,握著鉛筆的手也在發抖,不過冢本似乎沒察覺。
「我從以前就只會逃避,」黑澤笑著說,「我已經放棄抵抗了。」
「總之,我要說的和宗教無關,是更單純的事。聽好了,我們人類本來就是阿米巴原蟲之類的單細胞生物,對吧?然後花了久遠的歲月慢慢進化。」
「什麼意思?」
「嗯?」青山皺起雙眉,將臉湊近後備箱。
一點現實感也沒有,河原崎眼前突然一片模糊。「原來他個子不高,真意外。」高橋的體型比河原崎想象中來得嬌小。
佐佐岡笑了,「我在一家規模很大的畫廊工作,說是日本第一也不為過。是啊,大家的確都不像是什麼善類。」
「你在說什麼啊?」
「你說這世上到處都是被規劃好的路線,人生這條路儘是標誌和地圖。有些道路甚至為了連接岔路而存在,就算走進森林也有標誌。即使為了重新發現自己而外出旅行,也有專為這種目的所寫的書。說得極端一點,甚至連成為流浪漢的路線也都是已經規劃好了的。」
「你是說要我辭職的事嗎?」井口說著露出回憶的表情,說了一個大致的時間。那和豐田第一次被上司約談的時間相差不遠,相隔不到一個月。
「不,正是如此。他所說的『下一次是仙台公園飯店的三樓』的確成為事實。高橋先生是天才,準確無誤地預測了兇手的下一步行動。但是,不光是這件事。」
也許和狗一起擠在電話亭里很稀奇吧,行人們的視線集中在了豐田身上。「想笑就笑吧。」他挺起胸膛,要指著我鼻子笑也悉聽尊便。他自己也很清楚,和微髒的老狗擠在狹窄空間里的失業男子,本來就是被嘲笑、厭惡的對象。
「那……那獎金有多少?」
「他什麼時候找你的?」
河原崎還是非常茫然,他試著想象上億曰元的金額是什麼樣子。如果有這麼一筆錢,父親就不會像只蝴蝶似的從十七樓飛落了吧?
接著,豐田說出了前任上司的名字。
「京子,你還好吧?」青山的聲音從頭頂傳來。
「怎麼了?」佐佐岡問道。
發生在仙台市的分屍案煽動了媒體,媒體再煽動一般大眾。善於炒作話題的媒體們,為了獲得高橋對於仙台分屍案的評論,簡直是拼了老命。
「你連自己家的構造都忘了吧?」
井口的語氣聽起來像是自嘲,不過相當神清氣爽,有一種下定決心,努力往前走的人獨有的清爽感。
「庫布里克終於也死了。」黑澤沒說的是,他看到報道時就想起了佐佐岡。
黑澤想起那對說過「充實的人生啊」的老年鴛鴦大盜。「這可不是什麼像樣的生活。闖進他人家裡,搗亂他們的房間,奪走他們的錢財,自己不努力賺錢,卻搶走別人的貴重財物,非常差勁。」黑澤聳聳肩。
「這裏不可能有人的。」
「那是什麼?」佐佐岡看起來不像在裝傻。
佐佐岡聞言,大笑出聲,好像此時才想起該怎麼笑。佐佐岡接下來的動作很詭異,他左顧右盼,猶豫著該怎麼踏出第一步,他先向右邊跨出一步,但又立刻停下腳步,轉向左邊。
青山一臉苦悶地走到站在原地不動的京子身邊,「我永遠只能被你牽著鼻子走。」
佐佐岡沉默不語,或許在煩惱該說什麼。
他緊盯著屍體。
「因為高橋看得見法則,他連人生的法則都看得一清二楚,這種數字排列的規則對他而言易如反掌。但是,他現在只在這種地方發揮力量。」
兩人暫時沉默不語地看著彼此。
「記憶障礙?」佐佐岡不安地站在原地。
「謊稱自己死了?」
「凱斯·傑瑞特的獨奏音樂會。」
「快點打開吧。」京子說著,往後退了一步。她的潛意識裡浮現出不祥的預感,左顧右盼確認有無其他來車,附近並沒有車燈。
「是嗎?」
「『神的食譜』嗎?真是奇怪的字眼。」
佐佐岡不好意思地低下頭,這動作和學生時代一模一樣。
「但是他沒給我什麼像樣的答案,只說了句『不用理會那種事,』我也沒辦法繼續追問。這陣子,高橋先生辦得到的好像只剩下猜中彩票號碼了。」
豐田走進公共電話亭,設置在通往地下鐵入口的樓梯旁的大型公共電話亭。許久沒進過的電話亭,讓人呼吸困難,老狗似乎也露出了不舒服的表情。
豐田回答「我會去光顧的」。井口或許也知道豐田絕對不會上門的,但還是說了一句「歡迎你來」。
「其實我想打聽舟木先生的事。」豐田說出了前任上司的名字。
過了好一陣子,他才站了起來,深呼吸了一口氣。雖然不知道要去哪裡,他還是邁出了腳步。豐田看著老狗規律地往前走的背影,不知為何生出一股安心感。
她在腦海里斥責自己,貧血是男人才會出現的癥狀,然而她就是感到全身無力。什麼嘛,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京子的腦子裡充斥著恐懼和噁心,意識開始模糊。
雙手不住地發抖,或許是因為方才開了槍。他不知道此刻的心情是恐懼還是罪惡感,或只是單純的興奮?唯一可以確認的是,剛才開槍傷人的事實,和現在自己的失業一樣是無可動搖的事實。
為了找到可以盡量遮蔽自己的地方,京子持續往前走。她回頭看來時的路,高大的橡樹像柵欄般擋住視線,使她看不見停車的地方。附近行車的前照燈閃過,她還是不由得緊張了起來,縱使從車道方向看不見自己,但是在野外小便還是讓她有些忐忑。
他插|進電話卡,對於自己是否還記得號碼,感到有些不安。然而一站到話機前,在按下按鈕之際,他立刻想起來了。
「你的人生這樣就可以了嗎?」黑澤認真地問道。
「你有意見嗎?行了,鑰匙給我。」京子伸出手。
京子這麼說著,放掉開了一半的車門把手,走向後備箱。
「你知道嗎?九九藏書
「你一進來時我就發現了。」
兩人陷入了短暫的沉默,黑澤享受著安靜的片刻。
「我經常在推理劇場之類的節目看到。這些人買賣海外知名畫家的作品,看起來大都不是什麼善類。」
「等一下,我也被開除了。」
「舟木現在在哪裡?」
黑澤看著朋友慌張解釋的模樣,懷念之情油然而生。不論過了多少年,人的本質就是不會改變,佐佐岡還是跟以前一樣,完全不會說謊。
「或許是庫布里克本人在說謊。」
後備箱打開了,車箱蓋因為開到了頂端稍稍地晃了一下。
後備箱裏面擺著屍體,然而並非方才京子看到的那具年輕人屍體,怎麼看都不是。
「咦,真的嗎?」
青山不服氣似的噘起嘴,「我要打開了。」
黑澤對於對方一臉認真的模樣感到十分驚訝,「你連新聞都不看嗎?那已經是好幾年前的事了。」
井口似乎不知該把豐田說的話當笑話,還是從老狗微髒的毛色看出豐田所言不假,只好露出一個尷尬的笑容。「這位叔叔以前和爸爸在同一家公司工作,我們是同期呢。」井口向坐在輪椅上的兒子這麼說明。「你現在在哪裡高就?」
豐田正打算走上天橋時,發現雙膝抖個不停,膝蓋使不上力,當場跪倒在地,他慌忙抓住扶手,還是撐不住,最後只好坐在樓梯上。
對方語塞,好不容易才小聲地回答:「我不記得了。」
「幾年前不是發生了市長被殺的案子嗎?」
頭頂上的落葉樹被風吹過,發出了詭異的聲音。
佐佐岡露出自嘲的笑容。
「你不覺得比起命運,這個說法更合適嗎?對了,說不定就和你剛才說的魚是同樣的意思。我們就遵照著食譜,依附著魚的遊動。」佐佐岡說著,露出了笑容,再次猶豫不決地看向廚房,「對了,我還沒拿喝的給你呢。」
河原崎只在聚會的講台上看過高橋,不太記得他的長相。即使如此,河原崎還是覺得這男人就是高橋。
「這樣啊。」對方可能看了四周一眼,聲調改變了。
裏面很暗,一開始看不大清楚,京予凝神細看。
佐佐岡絲毫不隱藏困窘的表情,像少年般漲紅了臉,「什……什麼意思?」
「你在東京,你太太在仙台,你們看上去像是在分居啊。」
這句話似乎一下子把青山拉回現實,「屍體規規矩矩地躺著。只是……」他似乎認真思考地看了周圍一圈后說道,「乾脆把他埋在這附近吧。」
青山已不再堅持要把屍體埋在這裏,一臉死心地走向馬路。
「你跟我一起來嘛,這麼暗很恐怖啊。」
一旁的青山倒抽一口氣。兩人張著嘴,呼吸困難似的全身顫抖,連叫都叫不出來。
「該說是給完成這份討厭工作的人的獎賞嗎?我雖然不能接受,不過聽說他現在是常務了。」
一聽到豐田說出「舟木」二字,對方應該猜到豐田的來意了。「豐田先生最好還是別抱怨或怨恨舟木先生吧。」對於後輩會這樣說教,豐田早有心理準備。
河原崎仍舊認為眼前這一位並沒有死去,就算被解剖也不會死。他覺得腦袋好像麻痹了。
京子一發現雜草還算茂盛的地方,便立刻脫下褲子解決生理需求。果然一如她所料,雖有尿意但尿量不多,還伴隨著殘尿感,真是麻煩透頂。
「你總是會說一些有趣的事。」
對方來接聽了,他的聲線以男人來說稍顯高亢,三十幾歲還像個小孩。
「總之,行了,你給我停車。」京子煩躁地大聲說道。在沒有紅綠燈也沒有路燈的林問小路上,怎麼樣也不可能有便利商店。
「那是你的狗嗎?」井口指著豐田腳邊的老狗。
「你難道不知道自己有畫畫的天分嗎?」,父親用既不憤怒也不悲哀的語氣這樣說,但河原崎終究只想為自己畫畫罷了。不論是停在玻璃上的蟲子,倒映在水面上的自己,他總是會將映入眼帘的一切仔細畫成草稿,畫下日常風景。只是這樣,只是這樣就已經讓他很幸福了,他甚至沒去考美術大學。不知從何時開始,他有了一種近乎強迫症的想法,覺得不能做任何讓父親感到高興的事。
青山搖著手,「那裡面是屍體,難道你喜歡屍體嗎?」
「是,是的。」冢本粗暴地叫答,聽起來有些慌張。他氣勢十足地指著屍體說,「正是如此,高橋先生變了,他溫柔的一面都消失了。儘管他能看透一切,卻不打算拯救任何人。他就和些氣象專家沒什麼兩樣,明知颱風會來,卻嘲笑那些準備遠足的孩子們。」
「這裏不是你家,你也是闖空門的,對吧?」
黑澤坐在沙發上,向對方一攤手。
「豐田,你怎麼了?」
「你別再裝傻了,你接下來打算怎麼辦?」
「我知道。不光是你,同期、同年齡的員工都被拋棄了,我也是其中之一。」
「不,在東京。不知為什麼畫廊這種行業通通集中在銀座。」
「什麼意思?」
「是啊,我靠當小偷過日子,除此之外,我沒做過什麼正經工作。」
「不是,我只是認為人生並不是道路而已。」
當她重新系好腰帶時,青山走了過來笑道,「你還真大胆。」
佐佐岡突然一臉疲憊,說著「啊,也是」,然後起身。黑澤緊盯著他,許久不見學生時代的友人,顯然依舊是認真,絲毫不知變通。他忍俊不禁地問道,「你的工作是什麼?」
「你還真是遠離塵世。幾年前,有個普通人解決了在仙台發生的殺人案。」
「沒問題的。」青山說完,又加了一句,「我想應該沒問題。」
兩人就這麼面對面地隔著客廳用的長桌站著不動。
既然如此,那算什麼?豐田忍不住想當場坐倒在地。老狗打量著他的表情。「我以為你沒問題的。」他好不容易才擠出這句話。
豐田迅速離開公園。就算先下手的是那群年輕人,也不能保證他們不會去報警說有人持槍。年輕人最擅長把自己犯的錯擱在一邊,絕對不會再主動提起。
「沒關係啦。」對方的聲音聽起來十分從容。是因為四周沒有人嗎?還是他已建立起在辦公室里說這些也無妨的地位?抑或是在公司里說舟木壞話是被默許的?豐田猜不出箇中原因。
佐佐岡露出了笑容,「你在學生時代也經常這麼問我。」他苦笑著說,「但是斯坦利·庫布里克真的死了嗎?」
「難道你不記得這裡是什麼地方嗎?」黑澤趁勢說道,「那你記得那件事嗎?我們在學生時代一起去高級餐廳時,我對你說了什麼?」
蹲坐的老狗看著豐田,彷彿說著,「你被騙啦!你為了根本沒交情的同事離職,結果那只是假象。你或許陶醉在自我犧牲的情緒里,但那不過是獨善其身,都是幻想罷了。」
京子雖然不滿青山的回答,還是走進樹林深處。林子里沒有平坦的路,不過草叢高度只到腳踝部分,還不至於纏住腳以至於無法行走。
豐田就這樣和井口告別,沒有互相抱怨,也沒有埋怨自身境遇。井口遞給豐田一張他妻子娘家經營的快餐店的廣告傳單。
「居然能在這種樹林里小便。」只有此刻,青山似乎忘了那個被自己撞死的青年,也忘了飛出去的屍體,只是一個滿臉猥褻的男人。
「還有一個,旁邊有素描簿。」
不用老狗說,豐田自己也很清楚。那個長得像眼鏡猴的上司狠狠地耍了他一把,對方的確騙了他,甚至還以耍弄他為樂。
「你還是往後退一下,不然會嚇一跳。」
「我也沒有撿它,是它自己跟過來的。」
「現在真的太不景氣了,我也找不到新工作,結果只好靠我太太的娘家照顧。雖然丟臉,我也不能挑剔。我現在在她娘家幫忙做生意。」
「我想,我是因為極為認同你這些話才去畫廊工作的。當時,我對於去一般公司上班一事抱有疑問,『我的人生這樣就可以了嗎?』因為你的一席話,讓我頓時輕鬆了起來。反正不論去哪裡都一樣嘛,這麼一想心情就變輕鬆了。」
https://read•99csw.com一走到馬路上,發現四周沒有其他車輛的前照燈,周遭很暗,稍微離遠一點就什麼也看不見。不過,因為是直行車道視野良好,如果有其他車輛的燈光,立刻就會發現。
「畢業典禮吧。」黑澤立刻回答,「準確地說,應該是畢業典禮的前一天,因為你沒來參加畢業典禮。」
「都是因為你說庫布里克會在電影里出現。」
「豐田先生,你根本就不需要稱呼他什麼先生啊。」
河原崎從小學時候開始就很擅長繪畫,也很喜歡看畫。當他看到課本里《麥田裡的烏鴉》的那一天,幾乎興奮到無法入睡。睡不著的他,拿著課本走到父親的卧室,父親看到那幅畫也興奮地高聲說道,「哦,這是梵高啊。」還很高興地對河原崎說,「你會覺得這幅畫很棒,表示你也很厲害哦。」
「你是我朋友,又不是小偷,而且我太太不會過來這裏。」
「不,他並沒有指出兇手的名字,當時的狀況和商務旅館命案一樣。高橋先生無法說出兇手的名字,簡單來說,他只是可以看出某種法則或規則。」
「啊,他是裁員的總指揮,聽說他已經陞官了。總之裁員這工作很討厭,他很厲害啊。」
「我要殺了他。」豐田一邊說一邊走出電話亭。
「等一下!」黑澤豎起食指,「你的樣子很奇怪,該不會是工作過度,有記憶障礙的問題吧?」
「我當然知道。」青山露出不滿的眼神,點頭響應。頭頂上的樹枝被風吹過,像在竊竊私語,不止落葉,連果實都掉落的橡樹也搖來晃去,彷彿摩娑著京予他們倆的頭頂。
「即使被發現,他也跟我們沒有關係。」
「那是因為你本來就有能力。」
「天才發現的向來就是法則。高橋先生知道『這個世界是這樣構成的』、『人類是這樣形成的』,殺人案也是如此。他看得到犯人或是犯罪行為的某種法則。」
「我最近都沒看電影。原來如此,庫布里克最近這麼糟啊。」
「我有點擔心後備箱,我去確認一下,馬上就過來。」青山說。
「我在說名偵探。因為高橋先生說中了殺人案的兇手,所以大家都說他是英雄吧!」
「總之,他就是被下藥殺死的。」河原崎說完,又低頭看著仰躺在房間中央的男人。他的皮膚白皙,非常美麗,就連體毛看起來也不猥褻、骯髒。
「你就是為了這個打電話給我嗎?」對方笑著反問。並沒有豐田方才擔心的疏離感或鬱悶感,頓時安心多了。
左手邊有一所小學,豐田在人行道旁停下腳步,狗也跟著停了下來。
「他的電影就算現在看也不過時。」
河原崎想起自己的任務,他望向冢本。
「魚或海洋。」
「我跟我太太是在某個頒獎派對上,通過其他畫商介紹認識的。」
「不,我還是覺得把屍體埋在這裏比較好。」
他看著屍體,那高挺的鼻粱朝向天花板。他不由得想問,人生當真如此愚蠢嗎?我不敢相信你已經死了,你不是應該要拯救我的嗎?
「但是那已經是過去的事了吧!冢本先生不是說他已經變了嗎?失去了溫柔的一面。」
青山剎時露出生氣的表情,不過他立刻改口問京子,「難道不行嗎?」
「接下來就會認識了,死了之後才認識,那不是很浪漫嗎?」
「說什麼畫廊、畫商的,這裏連一張畫都沒有。」
「你為什麼會當小偷?」
京子無言地環顧四周。她緩緩地轉頭,凝神細看黑暗的樹林內,卻什麼都看不見。
「算了。」黑澤嘟噥著,從沙發上起身,與佐佐岡四目相接,他平靜地說道:「把你家的住址和電話告訴我。」
「聽到沒有?」
「那是剛開始。一傳出你被開除的風聲之後,上面馬上就找我談了。」
聽到青山這麼熱心地想說服自己,京子感到很無趣。「你就這麼想把屍體埋在這裏嗎?」
豐田一陣心痛,胃也絞痛了起來。「這個嘛……」他說道。
「安樂死?」河原崎腦海里浮現出父親摔落地面的模樣。就算是為了安樂而死,這世上真有讓人安樂死去的方法嗎?
「當然不行,我們要把那個被你撞死的人跟你老婆一起處理掉啊。真殉情也好,假殉情也好,總之要把整部車推進海里,我們不是這樣計劃好的嗎?」
「這讓我想起庫布里克電影中出現的石板。」
「是啊,就是這樣。」
「不,我不是那個意思。」豐田只能這麼回答,我根本不是這個意思。舟木的臉孔浮現在眼前,閉上雙眼還是揮之不去。舟木居然陞官了,真令人很難相信。
「不用啦,我剛剛已經確認過了,鎖也鎖得好好的。」
「很充實嗎?」
「喂……喂。」黑澤訝異地說道,「我說『死了』可不是什麼比喻,他真的死了。」
「你就畫在那上面。」
「有啊。」
「神會因為被下藥而死嗎?」冢本在一旁說道,「這不是神的屍體,因為神不會死。」不知是否河原崎多心,冢本的聲音聽起來有氣無力,「果然弄錯了,他不是神。」莫非冢本在期待高橋就算被注射肌肉鬆弛劑也不會死嗎?
「這是什麼音樂?」河原崎問冢本。
「我也不知道。」
「什……什麼意思?」
京子提高聲調響應,「你聽好了,這可不是我的問題。人是你撞死的,跟我沒關係,要好好確認後備箱的狀況的可是你啊。」她像是教小孩似的繼續說著,「你明年還能不能在球場上擔任後衛,只有你才能救得了自己,你要振作一點。」
「啊!」河原崎瞬間動彈不得,隨隨便便就上億日元,他說不出話來。
「咦?」
光是從冢本嘴裏聽到「高橋」這個名字,就讓河原崎心跳加速,他根本不敢說出這個姓氏。
「我們上次見面是什麼時候?」
「說什麼我會嚇一跳,你剛剛也看到了吧,我看到屍體時嚇一跳了嗎?我最害怕的時候是你撞飛那個年輕人的瞬間。」
「那也算夫妻嗎?」
青山向來都是單手握著方向盤,像是要睡在座位上似的開車的,此刻卻一臉認真地看著正前方,令人覺得滑稽。京子不禁覺得眼前的青山還不如駕校的新手,不由得脫口罵他,「真沒出息。」
井口身前有一名坐輪椅的少年,井口從後面推著輪椅。豐田不知輪椅上的少年究竟是井口不幸的包袱,還是無可替代的幸福。
「我工作很忙,而且也沒興趣看電視。」
「別看我這樣,好歹我也是有經驗的小偷,在開始工作之前,也會進行一定程度的調查。這家主人是誰?在什麼地之工作?有沒有其他家人?養不養狗?什麼時候家裡沒人?」黑澤一口氣說到這裏,停頓了一下,接著說,「這裏不是你家。」
「那麼,現在躺在這裏的這一位又是誰?」
「那時,高橋先生也露了一手。」
「說的也是。」
人類真的那麼偉大嗎?我最討厭人性這種字眼了,老狗似乎想對豐田這麼說。
黑澤突然覺得某處傳來槍聲,他站著望向窗外,還聽見車子的引擎熄火聲。
「你是神嗎?」
佐佐岡大概是被戳到痛處,滿臉通紅地想著該怎麼回答。
豐田苦笑地聆聽。對方為什麼要跟自己說這些?安慰自己?讓自己暫時安心嗎?
冢本指著角落的皮箱,要河原崎遞給他,那個有點厚度的咖啡色皮箱放在窗帘下方。河原崎踩著塑料布前進,拿起皮箱,雖然不像外表看起來那麼重,不過箱子里傳出了金屬碰撞聲。
「所以我不是說過了嗎?」京子的聲音聽起來非常疲倦,「我不怕屍體,但是我討厭看到屍體。這樣總可以吧!」
「這不是你在學生時代最討厭的『宗教』嗎?」
「什麼意思?」
九*九*藏*書所以這是你太太的公寓?」聽到黑澤這麼問,佐佐岡不好意思地含糊其辭,低下頭去。然後像是轉移話題似的問道,「你真的是小偷嗎?」
其中一件是發生在橫濱的電影院爆炸未遂案,河原崎也記得這個案了。根據冢本的說法,高橋看出了座位被放置炸彈的法則。
「他似乎曾經說過『無聊是最大的罪惡。』」佐佐岡笑了出來。
「還有更多比豐田先生更該辭職的人留了下來。」
「因為豐田先生教了我很多,才有了現在的我。」
「但是他再也不開口說話了。」河原崎緊盯著眼前的屍體,還沒有失落感。他看得到高橋臉上的汗毛,對方全身的體毛並不濃密,或許這是高橋充滿神聖氣質的原因。
河原崎拿著素描簿和皮箱,回到原來的位置。
「好奇怪的宗教。」
「怎麼說?」

03

男人這東西真是太單純了!京子甚至忘了生氣,只覺得厭煩。男人如此容易被性的誘惑或喜悅所影響。只要仔細追問,上門求診的男性患者也多半是欲求不滿。所謂性的快樂說穿了不過是本能的驅使,說得更直接一點,只是尿道的痙攣罷了,京子不懂男人為什麼就會有這種問題。
「是啊!」
黑澤似乎在愉快地發出竊笑聲,「這是某種比喻吧?」
「你不是豐田嗎?」就在此時突然有人向豐田搭話。
「家裡的事都是我太太在打點。」佐佐岡回答的聲音很小,黑澤幾乎聽不見。
「等等,」豐田慌張地確認道,「你在辦公室里講這種事沒關係嗎?」對方也直接說出「舟木」二字。
河原崎立刻想起來,點了點頭,因為他還記得當時父親對這個案子興奮不已的模樣。現任市長突然下落不明,最後陳屍在公廁里。
到目前為止,河原崎沒有畫出過多餘的線條,這是好兆頭。如果狀況不好,得不斷修正線條,最後只會畫出一團黑。河原崎從以前的經驗得知,打草稿時線條越少越好。草稿跟人生都是如此,重新來過的次數越少越好。
比起因為和大眾相關的理由所引發的戰爭或內亂,私怨不是健全多了?螞蟻、蜜蜂會為了自己的巢穴或組織而戰鬥,但不會因為自身的怨恨打倒對手。因此,為了私人理由進行的復讎豈不是最人性化的行為嗎?豐田心想。
「真的嗎?那個兇手他也說中了嗎?」河原崎記得當時並沒有這方面的報道。
「他們氣焰高漲地爭著問高橋先生『你是名偵探吧?快點告訴我們兇手是誰?』對他們而言,高橋先生和被UFO綁架的男人沒有差別。」
「這麼說或許很厚臉皮,不過既然難得見面,能不能給我點喝的?不是酒也行,喝的就好。」
「白天你也問了同樣的問題。報紙、媒體記者每天都去高橋先生的住處。」冢本皺起眉頭。
然後,他的手無意識地動了起來,鉛筆在白色圖畫紙上遊走著。他決定好將屍體全身都畫進去的構圖后,開始打起草稿。他沒有任何罪惡感,沉著冷靜到讓人覺得不舒服,只有甜美的鋼琴旋律灌入他的耳里。
「你的人生又怎樣?你真的靠偷竊過活嗎?」
「那你想問什麼?」
「因為名偵探必須不停地解決案件啊。」
佐佐岡在客廳中央走來走去。「你知道畫商這種工作嗎?」
「豐田先生,我們下次一起去喝酒吧。」
「我們很久沒見面啦。」對方並不是很好的酒伴,與時下的年輕人一樣,逼不得已才會參加公司的聚會,平時並不喜歡和同事一起去居酒屋喝酒。
過了一會兒,佐佐岡開口,「說到這個,我工作的畫廊也有個奇怪的青年出入。他在畫框店打工,經常在我那裡出入,他的經歷很特殊,據說以前曾經當過軟體系統工程師,不過也聽說曾經坐過牢。畫框店的老闆很喜歡他,就僱用了他。他很年輕,頭腦也很好。我和他聊過之後,發現他講起話來有條有理,不太適合拿著畫框跑來跑去。有時候他會跟我說關於『稻草人』的故事。」
「我想起你畢業之前說過的話。」佐佐岡大聲道,「你跟我說『沒有所謂獨特的生活方式』。」
「我一直以為你沒問題,我記得那傢伙是這麼說的。」
冢本的聲音將河原崎拉回現實。他一邊動手,一邊看著冢本,「什......什麼事?」
「高橋先生看得見這個世界的法則。」冢本再次重複,「就像是在二維的世界中,只有一個人看得見三維的世界。因為他是從上往下看,一切都看得一清二楚,就像從天空往下看納斯卡荒原的神秘圖案。高橋先生和我們處在不同的維度,因此他可以了解人類之所以悲傷或痛苦的緣由。」
淡淡地流淌在安靜室內的鋼琴旋律的確非常美妙。「這種好聽的音樂最可疑了,你可得注意一點。」河原崎想起父親經常一臉痛苦地告誡他。
「大概是吧。他說那個會說話的稻草人洞悉世間的一切,總是溫柔地守護所有人。我能理解他的想法,即使稻草人不會說話,只要一想到有某種令人安心的存在始終守護著自己,或許就不會這麼不安了。他常說『未來是由神的食譜決定的』,他說的『神』或許是指某種普遍的存在吧。」
有這隻狗真是太好了,豐田心想。不要害怕,他反覆地思量著這句話,沒錯,不要害怕。
「隨隨便便就上億。」
「嗯……我還好,你呢?」
「是這樣的嗎?」黑澤故作不知。
他將手槍收進公文包,雖然沒有地方可去,不過先回街上再說。人多的地方比較安全,在毫無人煙的地方隻身行走,反而容易被警察盯上,應該混進商店街。
「你雖然要去拿飲料給我,卻連廚房在哪裡都搞不清楚,也不知道怎麼坐這張沙發。這裏明明就是你家,你卻這麼手足無措,到底是怎麼回事?」
「沒什麼。」黑澤含糊其辭,在相隔十幾年,再次重逢的老友面前,車聲之類的瑣事可不是什麼合適的話題。
被琴聲包圍的房間內,散發著某種奇妙的氣氛。純白牆壁、鋪滿透明塑料布的木質地板、擺在角落的電視機,一名裸男仰躺在正中央,所謂「神聖的氣質」應該就是這樣的吧,河原崎感動不已。
「回去吧,趕緊離開這裏。」
「但是那男人跟我老婆毫無關係,他們根本不認識。」
「你說什麼?」
和自己在同一個部門工作了四年的後輩,雖然給人稍顯輕浮的印象,但是工作能力相當強。在他剛進公司時,豐田擔任他的指導者,在發現他的才華之後,將他調到了自己的部門。周圍的人對於進公司才第二年的人被調到規模龐大的設計團隊一事,都不大看好,然而豐田還是以「讓他學習」的理由,將他調了過來。結果他的表現比豐田預期得更傑出,接二連三地提出嶄新的設計,其中一些作品更是獲得了顧客的好評。
河原崎以不會被發現的角度用袖子擦拭眼角,重新盯著屍體。
「他現在在這裏,不過最近好像要回總公司,帶著仙台的離職員工名單回總公司。」
不知道佐佐岡在何種因緣際會下進入美術界工作,不過黑澤也不打算問。反正他過的都是正當生活,也不當小偷,可能碰上了什麼轉機,就此走上這條路。
「不,我也不行。」井口的語氣里沒有自虐的情緒。
「我可以坐下嗎?」黑澤指著身後的沙發問道。
「下次別在我面前使用『定義』這個字眼。」黑澤說罷,兩人異口同聲地笑了。這句話是黑澤學生時代的口頭禪。
「什麼忠告?」
「傷腦筋哪!」豐田佯裝平靜,並在腹部用力以免聲音走調。要是一鬆懈下來,他大概會伸手從公文包里掏出手槍,大吼:「你以為是誰讓我落得這步田地的?」
京子忍著尿意,但她沒辦法忍受「忍耐」這件事。
他直直地走過廣瀨路,朝商店街走去。看到四周也有遛狗的行人,讓他鬆了一口氣,這樣一來自己就不會太顯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