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嗯，我們同年。」我很想補充一句「如果她沒有謊報年齡的話」。
「課長，您別調侃我了。」我賠笑著說道。
「呵，真是令人羡慕啊。和你同年嗎？」
此外我還發現她結過婚，當然是在我們婚後才發現的。那時我才知道，只要更改戶籍地，就能消除戶籍上的結婚紀錄。總而言之，我發現她至少結過兩次婚，也就是曾經擁有兩任丈夫。
「渡邊，你老婆是怎麼樣的人？」客戶問道。我一時不知如何回答。
課長與客戶接著聊起他們有多麼疼老婆、多麼怕老婆、多麼被老婆踩在腳底下，兩人似乎相當氣味相投。我表面上當然是隨聲附和，心裏卻想著：「你們受到的待遇比起我還差得遠了。」如果怕老婆大丈夫有專業和業餘之分，這些人只算得上是業餘中的業餘。
「我隨時都在想像他人的疼痛哦。」鬍子男很乾脆地說：「因為工作關係，我已經折磨過太多人了。」
「真的不拔？」
「我一點也不羡慕你。還好我不是你。」
「不過，」他說道。
「她要不是親手殺了我，就是僱用打手將我折磨一番，逼問出偷腥對象的名字之後，再對那個女性下手。」我繼續說。
但另一方面，我也很訝異於一件事。半個月前，我曾收到占卜網站傳來的簡訊，上頭寫著：「最好建議心愛之人出國旅行，真的。」那個建議，難道就是為了在此時此刻救我一命？
「我沒有裝傻，我真的是冤枉的。」
「這也是我妻子委託工作的一部分嗎？」
「這是你吧？而旁邊這個就是你的情人，對嗎？只要說出這個女的是誰，你的指甲就不會有事。」
「那還真是可怕呀。」客戶和課長都笑了。
「你想說什麼？」我皺起眉頭。他將我的手腕從繩索之間抽出，我以為他要幫我鬆綁，但他旋即將我的右手拉住椅子扶手，利落地以膠布固定在扶手上。
「我真的很慶幸我不是你。」
鬍子男只是聳了聳肩，似乎不便吐露詳情。接著他一根一根撫著我的右手手指仔細瞧，像在市場挑青菜似的。
「呃，你想幹什麼？」
「你老婆真的是很棒的女人呢，哎呀呀，婚姻真是太美好了啊！」他們似乎有些自暴自棄地開起了玩笑。我不禁開始思考，為什麼我會和佳代子結婚呢？我到底被她的哪一點吸引？她的外貌是我喜歡的類型，這一點我承認；她長得很美，身材火辣，笑起來宛如少女般天真無邪；還有一個可能的原因是，由於我天生個性優柔寡斷，她的決斷ｒeaｄ.99ｃsw•ｃom力與行動力對我來說很有魅力。記得婚前我和她第一次去國外旅行，曾經發生一則小插曲——我弄丟了護照。當時我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打電話四處求救。雖然近年的護照已附有衛星定位功能，但我那本護照是舊版的。然而一旁的她卻相當從容，笑著對我說：「不必那麼緊張。就算護照不見了，甚至是被人拿去亂用，我們兩人一起度過的快樂時光也不會消失或減少。」後來有人在機場廁所撿到了我的護照，失而復得的護照一回到我手上，她立刻伸手將護照取走說：「我幫你保管。」
「她住在哪裡？」
「你想說什麼？」我又問了一次，但他依舊沒回答，只是跪到我身前，拉起了我的右手手指。
「咦？」
「我不清楚。」
「我沒有偷腥。」我說。
「你老婆好可怕，真虧你敢跟她結婚。」
結果我差點因為問了這句話而送命。她以極快的速度沖向我，雙手抓住我的衣領，絞住我的脖子。她身高一百六十八公分，以女性來說算是高的，但體重很輕，身材苗條勻稱，如此纖瘦的她卻是個武術高手。她很清楚如何攻擊對手是最有效果的，我想問她這些武術技巧是上哪兒學的，但我一句話都問不出口，因為我即將失去意識，這時她才終於放開了手，我能做的只是倒在地上不斷喘息呻|吟。
「不是那個意思。」
我不知該如何是好。我當然想保住我的指甲，但我一想到櫻井由加利的臉龐：心就好痛。二十五歲的她是那麼脆弱，與妻子佳代子根本是截然不同的生物。或許正因如此，她對我而言充滿魅力，不知不覺便和她開始交往了吧。
「婚姻的五大信條，一是忍耐，二是忍耐，三和四從缺，五還是忍耐。」
「所以，只要當作沒聽到警報鈴聲就好了。像是校園裡面有些老舊的警報器不是常會亂響嗎？久而久之，大家聽到警報鈴聲也就不害怕了。同樣的道理，就算身體哪裡有了疼痛，只要當作是警報器亂響，久了就麻痹了。」
對於她這個奇妙的工作，我一直沒懷疑過。但婚後不久，我便發現她根本不是什麼心理諮商師。
我的妻子渡邊佳代子是個深不可測的女人。
「想像什麼？」
「可惜人是會裝傻的，不吃點苦頭，很多事情都想不起來。」
首先，她的職業就是個謎。當初交往時，她自稱是外派的心理諮商師。難道心理諮商師也像色情行業一樣有駐店和外派之分？「一旦簽約客戶找read.99csw.com你，就得前往客戶家中聆聽客戶吐苦水，所以工作時間和休假日都不固定，很辛苦的。」她是這麼說的。
「我老爸是知名企業的高級主管，一家人住在豪宅里，但金錢畢竟是買不到幸福的。我在學校一天到晚被欺負，老爸和老媽卻是不聞不問。為了吸引他們注意，我故意學壞，沒想到他們還是不聞不問。」
「我打算先拔指甲。」他若無其事地說道。
「也罷，反正這很好查。」
我恨恨地瞪了鬍子男一眼，心底也暗自鬆了口氣，因為櫻井由加利三天前就出發去歐洲玩了。她高中學業后便進入我們公司，算是相當資深的員工，所以今年開始擁有請長假的福利。她原本沒有特別想出去玩，是在我的鼓吹之下，才規畫了為期半個月的海外旅行。「既然你這麼建議，那我就出國去玩玩吧，帶回國的伴手禮絕對不會讓你失望的。」當時她的笑容好燦爛。
「原來如此。」客戶點頭說道。
「你別對她亂來。真的不關她的事。」
他們一定都以為我在說笑，所以才笑得出來。
「你偷腥了吧？」鬍子男又問一次。
而如今，這個可靠又可怕的妻子懷疑我偷腥，雇了一名我從沒見過的男人把我綁在家中椅子上，對我飽以老拳。
為什麼那個占卜網站的簡訊常常會適時拯救我呢？我完全不明白箇中玄機，只知道我又被救了一次。
「總而言之，你老婆交代我一定要問出你的偷腥對象是誰。」
「渡邊在他老婆面前完全抬不起頭呢。」課長顯得很開心。
「等一下！你……」我絞盡腦汁想找出任何可行的話語來說服他打消念頭，記憶一直回溯到小學時代，我卻找不出任何在這種時候派得上用場的知識，真不曉得學校的教育到底有什麼用。忽地，彷佛洞窟里燃起一根火柴微微照亮了四周，我的腦中出現了「他人的疼痛」幾個字，於是我急忙喊道：「他人的疼痛！……你想想他人的疼痛吧！在無法抵抗的情況下被拔掉指甲，那種疼痛與恐懼，你能想像嗎？」
我不禁傻眼怎麼會有人問這樣的問題，不過或許這也是酒席間交流感情的一種方式，我想了想回道：「她可能會殺了我吧。」
「那麼說出來又何妨？」
「喔？你承認偷腥了？」
至少她在回國前是不會有事的，所以我只要趁這段時間想辦法把問題解決就行了。
「渡邊，你真是疼老婆啊。」有次客戶在用餐時這麼對我說。
「也對，真正怕老婆的人是連『我怕九-九-藏-書老婆』這句話都不敢說出口的，就好像殺人兇手絕對不會說『我殺了人』一樣，真正怕老婆的只能默默地等別人指出真相。」早已喝得滿臉通紅的客戶搖頭晃腦地說道，似乎對自己的論點非常滿意。
「說的也是。」我也模糊應道。
這些人真的什麼都不懂。只有業餘的怕老婆大丈夫，才會把「疼老婆」、「怕老婆」掛在嘴上。
「你想說什麼？」
只不過，那兩任丈夫如今都不在了。一個死了，一個下落不明。
「她很有名嗎？」我問道，其實心裏一半訝異、一半並不訝異。
「你的護照我幫你收著，這樣你就不會搞丟了。」
「對了，讓你看一樣東西吧。」鬍子男忽然改變話題，從上衣口袋取出一個物體。我定睛一看，那是一個摺疊式的薄型液晶熒幕，打開來上頭顯示著一大張照片。我一見到那張照片，頓時不寒而慄、呼吸困難。
「一點也不人道吧。」
「那就從食指開始吧。」他說著拿出一把鉗子，夾住了我的食指指甲。
「大家一開始都會嘴硬的，因為這種時候除了裝傻，沒有第二個選擇。」他似乎在仔細打量我的食指指甲長得圓還是扁。
「想象自己遭受同樣對待時的疼痛。只不過呢，疼痛這種東西，是身體向大腦傳遞的一種訊號，類似信號彈或火災警報器之類的裝置。好比身體的某部分突然著火時，警報就會響起，告訴大腦『起火了，快想辦法滅火』。」
「不過什麼？」
「因為他們偷腥。」她坦白地這麼對我說。
「是啊。」我發自內心認同了這句話。
「沒錯，但我不希望自己因為是工作，便對對方的痛苦視若無睹，所以我一直都在想像著。」
「但我真的沒有偷腥啊。」其實我真的偷腥了。
那是數年前的事了，我到廣島出差，晚上陪客戶在居酒屋吃飯，吃到一半，我離席打了通電話給妻子，因為而引來了客戶的揶揄。
「拔指甲？」
「雖然很沒創意，但是要逼問出答案時，這是最有效的方法。又痛，又夠嚇人，重點是指甲拔掉后還會長出來，還算挺人道的。」
「其實我家還挺有錢的。」眼前的鬍子男突然閑聊了起來。自從剛剛接了妻子打來的電話之後，他對我突然變得親昵多了，只見他邊說邊拿出一捆膠布。
「如果你老婆發現你偷腥，會有什麼反應？」客戶問我。
「或許就是因為不敢說怕老婆，才改說疼老婆吧。」課長繼續說：「不過是換個委婉的說法而已啦。委婉地說自己『疼老婆九-九-藏-書』，希望旁人聽得懂話中有話呀。」
「我想你應該很清楚，我們要查出這個女人的身分可說是輕而易舉，只不過你老婆希望由你親口說出來。她這個人也真是壞心眼。」
「太荒謬了……」我從沒聽過這種「疼痛理論」。
「好吧。」鬍子男想到了妥協方案，「既然你沒偷腥，何不老實把這個女人的名字說出來？這樣你就不舍被拔指甲了。」
我懶得重複相同的問題，一方面是因為很不安，不曉得他打算拿我的右手怎麼樣，所以我只是默默盯著自己的手，等著他表態。
「學壞之後，凶神惡煞的朋友愈來愈多，後來我根本找不到像樣的工作了，遊手好閒了一陣子，有個朋友邀我來做這份工作，說什麼『只要教訓人就有錢拿』，說穿了就是負責拷問和威脅的打手。」
或許是我太單純了吧，她那泰然自若的冷靜態度對我而言，毫無疑問充滿了魅力。從那天起，我只要一有什麼重要東西都會交給她保管。我曾對她說：「不好意思喔，什麼都丟給你幫我收著。」她露出純潔無瑕的笑容答道：「沒關係，儘管拿來吧。」
明明一點也不熱，我卻覺得全身在冒汗。我張嘴想說話，發現舌頭在顫抖，只好閉上嘴。為了減少露餡機率，我決定先保持沉默，等冷靜下來再開口。一會兒之後，好像可以了，於是我試著張嘴，沒想到喉嚨又開始顫抖，我只好再度把嘴閉上。
「至少目前不會。不過要是確認你真的偷了腥，到時就不是拔個指甲能夠了事的，你應該很清楚吧？」
「要我說的話，婚姻的五大信條，一是忍耐，二是忍耐，三和四從缺，五是活下去。我根本不敢和妻子佳代子離婚，要是向她提分手，不曉得她會幹出什麼事。和她結過婚的兩位一死一失蹤，我只能努力維持婚姻生活，想盡辦法活下去。」
「她想看我背叛偷腥對象吧。」
我不知該如何回應。說「謝謝」很怪，說「去你的」似乎也不太對。
為什麼偷腥就會死亡或下落不明？我不明白兩者的因果關係，卻也不敢多間。
我聽到這句話的感想是「這都算是幸福的了。」
「沒有。」我依舊嘴硬，但我與櫻井由加利的確是情侶關係。雖然我不清楚偷腥的明確定義是什麼，如果和妻子以外的女人談戀愛併發生性關係叫做偷腥，那我的確偷腥了。「我妻子那麼可怕，你覺得我還有那個膽偷腥嗎？」我一邊辯解，也拿這句話來反問自己。真虧我有那個膽。可是事實上這和有沒有膽毫無關係，一個不https://read.99csw.com留神，我就已經深陷其中了，我甚至沒時間思考現實的可怕與這麼做的危險性。我不禁在心中嘲笑自己，怎麼有這麼愚蠢的男人。
「我知道這有點老套，請你多包涵。」他說道。我有點開心，因為他似乎漸漸對我敞開心扉了，就像是學生時代換了班級之後，與新同學慢慢拉近了距離。但是他的下一句話，卻讓我的感性心情瞬間跌落谷底。
所以我決定說出櫻井由加和的身分。「她叫櫻井由加利，是我公司同事。那張照片拍到的是我和她從某個同事的餞別會離開時的情景，我們真的沒什麼。」我說完這段話，才發現鬍子男手上拿的不是鉗子，而是電子錄音機。他錄下了我說的話。
「因為工作關係……」這幾個字不知為何令我無法釋懷，我忍不住重複念了一次。
我想起朋友對我說過的話。他和我從國小就認識，現在位在同一區。這個人長得毫不起眼，卻有個響亮的職業——小說家，筆名叫做井坂好太郎。他看起來老實，骨子裡卻是個花|花|公|子，明明已婚，每天晚上還是流連燈紅酒綠與女孩子亂搞，所以我向來不太信任他。有一次他對我說了一段話，據他說是某個評論家告訴他的。不過嚴格說來，第一個說出這句話的是上百年前某個我沒聽說的作家。也就是說，這句話經過從前某作家評論家作家友人的轉述，傳到我耳中，簡直像是傳話遊戲似的。這句話是這麼說的：
「既然如此……」
不，事實上我那時還算有勇氣，因為我多間了一句：「你的前夫死亡和失蹤，和你有關係嗎？」
照片中，我和公司事務部門的櫻井由加利並肩走在鬧區，兩人都喝到有些臉紅了，雖然沒有手勾著手，似彼此靠得相當近。我不禁暗呼不妙。
「如果不是工作，誰會閑著沒事去欺負一個弱女子？」
「他才不是疼老婆，只是怕老婆而已。對吧，渡邊？」當時也在場的課長介面道。
「我在街上遇過一次哦，他老婆可漂亮了。」爛醉如泥的課長說道。
「我別無選擇，只能一直做著這份工作。說真的，我很後悔哦，我也想過過不一樣的人生。每次在街上或電車裡望著旁人，我都羡慕得不得了；我的人生簡直是一團糟，我多麼想象別人那樣老實過日子呀。我甚至很羡慕被我揍的人，有時我會想，那些人雖然被我揍，卻過得比我幸福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