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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桃夭李也穠 第七節

第二章 桃夭李也穠

第七節

一進屋,姚佩佩就聞到了一股新鮮的竹香。早聽碧雲說她父親是個篾匠,手比女人還巧。她曾送給佩佩一隻精緻的蟈蟈籠子。屋子裡光線陰暗,牆邊堆滿了竹器,籃子、篩子、匾子、籠屜,什麼都有。一個五十上下的男人,腰間圍著一塊白布圍裙,手執一把竹刀,赤著雙腳,正蹲在地上破篾編席子呢。一根長長的青竹到了他的手裡就像變戲法似的,不一會兒就變出了無數條細勻柔軟的篾條來。他的十個手指上都纏著橡皮膏,連看都不看佩佩一眼,彷彿沒有注意到她從外面進來。姚佩佩不知道怎麼稱呼他,想了半天,竟然叫他「湯碧雲的爸爸」,連自己都覺得不倫不類。她說是來找碧雲的,那男人頭也不抬,半天才說:「她不在家。」
「你一個人站在那兒,鶴立雞群,左顧右盼,可有人就在暗中盯上你了。這個人,還用得著我告訴你他的名字嗎?」湯碧雲看見姚佩佩渾身抖得厲害,就像打擺子似的,就把手裡吸剩的煙屁股遞給她,姚佩佩不由自主地接了過來,像模像樣地吸了兩口。
「我?」
「沒事沒事。」碧雲這麼一說,心裏覺得十分窩囊。錢大鈞來到她們辦公室,明擺著是擔心她出事,來探聽風聲的。她這麼一說,倒似乎是在寬慰對方似的,心裏不住地罵自己下賤。錢大鈞莞爾一笑,拉開門出去了。
「我什麼時候欠你們家這麼多山芋?」姚佩佩不知究竟,睜大了眼睛問道。
湯碧雲說,孩子打掉之後,她媽媽趁著端湯倒水服侍她的間歇,成天琢磨著從她嘴裏套話。在碧雲看來,母親的那點鬼心思既天真,又愚不可及。母親說,「錢副縣長既然決定跟你好,家裡那個黃臉婆怎麼辦?她是不是打算跟田小鳳離婚呢?」母親竟然也知道錢大鈞的妻子叫田小鳳,天知道她是從哪裡打聽出來的!她又纏著碧雲,問她能不能安排跟錢副縣長見個面,讓他們「好好談談」,湯碧雲被她逼急了,心一橫,就對她母親吼道:「你這老不死的,再這樣胡攪蠻纏,弄得我火了,索性一把火把這破廟燒個乾乾淨淨。」
「記得呀。」
他所說的老地方,指的就是城郊的甘露亭。錢大鈞在甘露亭旁邊的一個村莊里有一所帶天井、有院落的房子。這房子原先是他舅舅的私產,舅舅去世后,兩個老表都去了台灣。房子雖說劃歸縣裡,但一直由他代管。
「怎麼辦,過一天算一天唄。這種事你就是把腦袋想穿了,又有什麼用?要是哪一天他對我厭煩了,我就隨便找個什麼人嫁了就是。」
從湯碧雲家出來,姚佩佩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河邊的雜貨鋪買一包「大生產」牌的香煙。她胡亂地撕開香煙的錫箔封口,抽出一支點上,旁若無人地吞雲吐霧,大步流星沿著河岸往前走,引得過往的行人全都駐足觀望。
「我沒病,」湯碧雲仍然嘻嘻哈哈的:「不騙你,我真的有孩子了。」
湯碧雲獃獃地望著壁龕里的燈出神。她說,她過去最大的夢想,是嫁給一名空軍飛行員,現在想想,真是可笑。她現在什麼都無所謂了,自從孩子被打掉了之後,也不知為什麼,她的心突然變硬了。
她的父親呢,一把揪住她的頭髮,把她拖到水缸邊,要把她摁在水缸里悶死。眼見得要出事,她娘也不在地上滾了,又去抱丈夫的腿,一家人鬧了一個上午。最後,她爹扔下她,從屋外找了一把明晃晃的竹刀,對湯碧雲吼道:「告訴我那個畜牲是誰,我這就去把他殺了來!」
姚佩佩見對方已經拉開了抽屜,取出了茶葉罐子,只得在辦公桌對面的椅子上坐了下來。那茶泡出來,泛出焦葉粗梗,色澤像醬油湯一般渾濁,嘗了一口,又苦又澀。這哪是什麼梅家塢龍九*九*藏*書井,分明是陳年的樹葉子!可嘴裏仍不住的道:「好茶好茶。我這輩子還沒喝過這麼好的茶呢。」說得小鬍子眼睛眯成了一條縫,面色也變得慈祥起來。她把手裡的那個茶葉罐子往佩佩的手裡一塞,道:「你要喜歡喝,就拿回去吧。我平常不怎麼喝茶。這麼好的東西,擱在我這兒倒是可惜了。」姚佩佩推讓了半天,拗不過她,只得收了,一迭聲地道了謝,告辭而去。
湯碧雲說,那天中午在食堂,吃完憶苦飯,她就把錢大鈞約她談話的事忘了個一乾二淨。第二天中午想起來這回事來,就趕緊來到錢大鈞的辦公室。他剛剛升了官,正忙著和楊福妹辦交接呢,看到碧雲進來,就向她揮揮手:「我這裏正亂著呢,你下午五點半再來吧。」
湯碧雲往裡挪了挪身子,讓佩佩和自己並排坐下來。她擼起佩佩的頭髮湊在燈前看了看,笑道:「還好,沒給撞破。」
「她現在什麼都不敢多說一句,她有點怕我。」湯碧雲笑道。
「我招呼你坐到我的邊上來,事情就壞在那一刻。」湯碧雲道,「會議快要結束的時候,大夥都在鼓掌,目送省領導離開。會場上亂鬨哄的,金秘書長就湊到錢大鈞的耳邊道:『那個長得很白的小妮子,倒是滿標緻的,她叫什麼名字?』你別生氣,她當時的確就是這麼說的。錢大鈞,你想想,是個多麼聰明的人,可這會也不知道金秘書長指的是誰,便對金玉說:『首長,您指的是誰?』金玉就用手朝咱倆坐著的方向胡亂那麼一指,錢大鈞就誤以為是我。當天下午就找我談話去了,你說這不是引火燒身是什麼?」
到了第二天,家裡來了一位親戚,母親竟然還旁敲側擊地問道:「她大姑,在這新社會,當官的還興不興娶二房?」一聽母親這樣說,碧雲心裏就像刀割的一般,覺得十分凄涼。後來,母親從鄉下老家請來了一位老郎中,七弄八弄就替她把孩子打下來了。臨走前,那郎中道:「錢我就不要了,你們給我一百斤山芋就行了。」
姚佩佩低聲罵了一句,一個人轉身走了。
她告訴姚佩佩,湯碧雲已經一個多月沒來上班了。既沒請過假,也沒有提交什麼辭職報告,不知道出了什麼事。她還專門派人去湯碧雲家走訪過一次,也沒見到她本人:「她家裡人嘰里咕嚕的跟我們派去的同志胡亂比劃了一通,也沒說出個所以然來。假如到了本月底,她如果還不回縣裡來上班,按規定一定要被除名。到那時,我們也幫不上她什麼忙。」
湯碧雲的家住在城南下河沿的亂葬崗一帶。過去一直是處決犯人的法場,最近縣政府正打算在那兒修建一座火葬場和一個看守所。長江屢經改道,形成了一堎堎的沙丘,河汊密布,雜樹陰森。姚佩佩按著信封上的地址,很快在一個大水閘的邊上找到了湯碧雲的家。
「物極必反,」小王道,「他不僅沒有罵你,而且還給你帶回了一樣禮物。」
果然,湯碧雲從枕頭底下拿出一包飛馬牌香煙,抖出一支來,叼在嘴上,湊近美孚燈的玻璃燈罩,點著了火,一連吸了好幾口,這才道:「佩佩,你得賠我們家一百斤山芋。」
「我當然記得,可那又怎麼了呢?」姚佩佩一聽到金玉的名字,總覺得這個人有點陰鷙,不知道為什麼,心裏就有一種不好的預感。
「待會兒你就會明白的。」碧雲看了看手裡夾著的香煙,道:「這煙味道真好,你要不要也來一根?」
中午的時候,錢大鈞給她往辦公室打了一個電話,約她晚上在老地方見面。他只說了這麼一句話,沒等碧雲答覆,就把電話給掛了。
她忽然想到自己好長時間沒有見到羊雜碎了,不知道她最近怎麼樣了,便鎖https://read.99csw.com上房門,到了樓下,沿著空無一人的樓道,朝多種經營辦公室走去。
「哎,你先別扯那麼遠。這麼長時間你窩在家裡,到底在搞什麼鬼名堂?」姚佩佩不知不覺已經把那隻桔子拿在手中,掰下一片放在嘴裏。
「你應當說『恰恰相反』,」佩佩道,「他給我帶了件什麼禮物?」
姚佩佩知道,湯碧雲是個直性子,最憋不住話。你若是向她打聽一件事,她總是拿腔拿調,故意吊你的胃口,不把你折磨得死去活來,她是不肯吐露半個字的,可你若是裝出不感興趣的樣子,她自己一會兒就憋不住了,你不聽她說還不行呢。
第二天一早,湯碧雲紅腫著雙眼去縣裡上班。一進辦公室,就看見錢大鈞正蹺著二郎腿,和小鬍子領導談話呢。她記得那天他們在說淡水養珍珠的事。錢大鈞這個人,特別會裝蒜,連正眼都不朝湯碧雲瞧一眼,一直坐到九點半才離開。臨走前,他假裝剛剛看見湯碧雲的樣子,特地走到湯碧雲的跟前,笑道:「哎,小同志,你今天的氣色可不太好,怎麼搞的?」
錢大鈞關切地問道:「被狗咬了倒沒事,就怕是瘋狗。讓大夫瞧過沒有?我勸你趕緊去醫院消消毒,打個預防針什麼的,確保萬無一失。」
隔著玻璃窗,姚秘書看見一個肥胖的中年婦女手裡捏著一把塑料尺子,正趴在桌上畫圖。湯碧雲曾對自己報怨說,她的胖領導怎麼看都像一隻蛤蟆。姚佩佩細細一打量,還真有點像。而且這女人嘴角長著一圈又黑又密的汗毛,怪不得羊雜碎成天背地裡叫她小鬍子。她的確是太胖了,一說話,嘴裏就泛出蜂鳴聲,要是冷不防咳嗽一下,一身的白肉就會劇烈地顫抖起來,經久不息。小鬍子常常去佩佩的辦公室,給縣長送材料和各種報表,對佩佩倒也挺客氣。
佩佩余怒未消,一把將她推開,叫道:「你發什麼神經?這麼長時間不去上班,一個人躲在閣上,坐月子呢?」
湯碧雲正在往杯子里倒水,心裏一慌,就拿著茶杯蓋子要去蓋水瓶。
「你別跟我胡說八道了,你病了嗎?生的是什麼病?」
「這是我娘特意給你做的,你就吃了吧,我這段時間,聞到棗湯的味兒就忍不住要嘔吐。」
「就是白薯,北方人也叫它地瓜。」湯碧雲笑道。
姚佩佩的臉立刻陰沉下來,心裏壓上了一塊沉重的石頭。
「那地方人就是見到毛主席,也是要叫他寶寶的。」
錢大鈞轉身朝四周看了看,見沒有閑人,嘴角就堆起浮浪的笑容,大著膽子道:「那是因為,並不是只有金秘書長一個人喜歡白皮膚的姑娘,而且白皮膚的姑娘也不只是姚佩佩一個。這就叫無心插柳——」
「你還記不記得,去年春天我們倆一起在四樓的大會議廳開會?」
「我爹這個人,脾氣怪得很,你別見怪,他是誰都不理的。就是我,要跟他正經說句話,也不太容易。」
佩佩只喝了兩口湯,就把碗擱下了,對湯碧雲說:「時候不早了,我該走了。」
「昨天被一隻狗咬了,一宿沒睡。」湯碧雲穩了穩心神,漠然答道。
姚佩佩滿臉驚駭,臉氣得通紅,手腳冰冷,目光躲躲閃閃,連呼吸也變得短促起來,根本不敢去看碧雲的臉。
「是夏庄當地的小泥人,沒有穿褲子的那種。」
碧雲接著說,她今年過完年就沒來月經,又熬了一個月,還是沒來,她就慌了。也找不到個人商量。去找錢大鈞吧,他倒不當一回事,只是說:「這好辦,我在縣醫院替你安排個大夫,二十分鐘就解決了。」可湯碧雲不願意去縣醫院,萬一要是走漏了什麼風聲,她就什麼都完了。她最不願意將這件事情讓母親知道,可到了最後,眼看就熬不過去了,也read.99csw•com只有去折磨一下自己的老娘了。她把這事跟母親一說,她娘反手就給了她一個耳光,身子一歪,立刻大哭大喊起來,躺在地上亂踢亂滾。
原來上面還有一層木板搭成的閣樓!姚佩佩順著窄窄的木梯往上爬,很快就看見樓板上擱著一架紡車,牆洞里點著一盞美孚燈。湯碧雲身上裹著一條薄被,頭上扎著一塊白布,正半靠在牆邊,衝著她笑。
「你還好意思說『有點』,呸!」姚佩佩怒道,「不過醜話說前頭,我可不管你這攤爛事,你愛怎麼著怎麼著。」
「你爸爸老家是不是在洲上?」
「就是金玉來的那次。那天你遲到了,進門的時候大家都在唱《國際歌》,等到唱完歌,譚縣長請大家坐下,你就找不到椅子了,一個人傻乎乎地站在那兒……」
從那以後,錢大鈞和湯碧雲隔三差五的到甘露亭約會。不過他們從來不在那過夜,大鈞擔心田小鳳會起疑心。時間一長,錢大鈞甚至都用不著次次給她打電話了。有時候在路上遇見了,他只要使個眼色,湯碧雲就會屁顛屁顛地跑去跟他約會。漸漸地,她對錢大鈞竟有了深深的依戀之感,只要一個禮拜見不到他,整個人就快要瘋了。最後,湯碧雲竟然央求錢大鈞給她配一把鑰匙,錢大鈞爽快地答應了。
「山芋?什麼山芋?」
「你可別說得這麼輕鬆。要不要臉,我的事反正就這樣了。你呢?你的事還沒開始呢。」
「我下面還有點淋漓不斷,要墊紙。不過今天已經好多了。」
母親嚇得一哆嗦,差點沒把油燈打翻。她獃獃的看了女兒一眼,一聲不吭地走了。
「你怎麼知道?」
整整一個下午,她都在心裏罵著錢大鈞。可罵歸罵,到了下班的時間,卻遲遲沒有離開,心裏又掙紮起來,最後還是稀里糊塗地去了。由於擔心過了約會時間,錢大鈞也許會誤以為她失約,不由得加快了步伐,在路上飛跑起來。錢大鈞見她滿頭大汗地出現在甘露亭外的馬路上,就從樹林背後閃了出來,看了看表,笑道:「你到底還是來了,不怕我這個瘋狗再咬你一口?」
姚佩佩走到縣委大院的門口,一眼就看到了那輛濺滿了泥水的吉普車。她知道譚功達已經從鄉下回來了。
「走?你著什麼急?好不容易見個面,咱倆好好坐著說說話吧。」
「她不在家。」還是這句話。
接下來,錢大鈞就把金秘書長如何相中了一位白皮膚的女孩,而他又如何誤認為是湯碧雲,後來又如何打電話跟金秘書長核實,原原本本地說了一遍。末了,錢大鈞猥褻地笑了笑:「原來金秘書長看中的不是你,而是最後走進會場的那個人。」
湯碧雲說,她父親十多歲就從洲上出來,在梅城開了一家竹器店,可49年一解放,竹器店就關門了,這些年就連擺個小攤政府也不允許,她父親只好偷偷地在家裡編些籃、篩、籠、匾,每逢江北集市的時候,天不亮就挑出去賣。有時碰到縣裡的巡防大隊,就把他的竹器擔子整個拋到江中……
佩佩這時也沒了主意,也不敢追著問她,只得伏在她身上,陪著她一塊流淚:「我這麼急著來找你,也不為別的,你們主任說,到月底再不去縣裡上班,他們就要給你除名了。」
「你是不是覺得我這個人有點下賤?」湯碧雲對姚佩佩道。
他前腳剛走,就聽見小鬍子主任對辦公室的老陳道:「錢副縣長今天也不知怎麼回事,說起話來前言不搭后語,就像是在夢遊似的。我跟他說在長江口養點珍珠,他竟然說:『養豬?長江里怎麼能養豬?』」
湯碧雲半天不吭氣,一個人靜靜地流著眼淚。過了很久才囔著鼻子道:「你這個人呀,我最煩了。什麼事情都要問!剛才我聽見你在隔壁跟https://read•99csw.com我爹說話,心裏就猶豫著要不要喊你一聲。可咱倆一見面,你免不了要刨根問底,問這問那。我只得把心硬了硬,沒作聲,可等到你出去了,心裏又想著跟你見一面,就讓我爹追出去,把你叫回來。」說著把姚佩佩抱著的那隻手抽了出來,翻了一個身,把臉埋在枕頭裡,無聲地哭泣。
司機小王正和門房的常老頭蹲在地上聊天。一見姚佩佩,小王趕緊站起身來,嬉皮笑臉地湊了過來。姚佩佩笑道:「譚縣長從夏庄回來,看到我沒打聲招呼就溜了,一定大發雷霆了吧?」
「哎呀,你有什麼話就趕緊說吧。一會山芋,一會香煙,賣什麼關子。」佩佩看起來可真是有點急了,她一急,碧雲反而故作神秘,望著她只是笑。
「你這叫『扳住門框子狠』!對錢大鈞俯首低眉,任人宰割、作踐,可折磨起自己的爹娘來,倒是渾身的本事!」
湯碧雲喝了兩口酒,膽子也漸漸的壯了,便也開玩笑似的對錢大鈞道:「既然是弄錯了,錢縣長幹嘛還要約我來談話呢?」言下之意,你們直接去找佩佩不就得了嗎?
到了下午快六點的時候,辦公樓里的人都下了班。錢大鈞坐在一張藤椅上,一隻腳擱在茶几上,正在那兒看報紙,見湯碧雲推門進來,只說了一個字:「坐。」接著,把那張報紙從臉上移開,一動不動地盯著湯碧雲打量,臉上似笑非笑。一直等到湯碧雲面紅氣喘,把頭深深地埋下去,錢大鈞這才從椅子上翻身坐起,將報紙隨手一丟,道:「走,我們吃飯去。」
姚佩佩回到梅城,在家裡歇了兩天。第三天一早,因在家中實在無聊,又懶懶地到縣裡去上班。縣裡的幹部們下鄉去還沒回來,整座辦公樓仍然空空蕩蕩。姚佩佩到四樓楊福妹的辦公桌前晃了一晃,好讓對方知道她來上班了。隨後,她來到自己的辦公室,悶坐了一個上午,又覺得百無聊賴,心中不免有些後悔,不該一個人賭傻氣跑回梅城來。譚功達從夏庄回來,一見自己不在,心裏會怎麼想?人家好端端的,沒招你,沒惹你,你賭什麼氣呢?自己這一走,倒是很容易讓對方看穿自己心裏藏著的那點陰暗的東西,說不定還會一個人偷偷地發笑,笑完了之後還會把它告訴白小嫻。一想到譚功達和白小嫻拍拍打打地取笑自己的樣子,佩佩不覺又怒火中燒。真是神經病!這麼瞎折騰,何苦呢?
她冷不防這一接話,害得錢大鈞笑得連鼻涕都流了出來。
「我的這件倒霉事,說到底還是因你而起。」
湯碧雲連喊「小心」,可是已經來不及了。
「他剛才叫我寶寶。」
湯碧雲只是笑。她從枕頭邊摸出一隻桔子來,剝去皮,遞給姚佩佩。佩佩一扭身,不去搭理她,嘴裏道:「我再也不理你了,剛才我在外面盤問了你爹好半天,你在閣樓上怎麼會聽不見?你爹也是愛搭理不愛搭理的,害得我差一點白跑一趟。」
不一會的工夫,碧雲的娘端著一碗紅棗湯,到閣樓上來了。她微笑地望著佩佩,將碗遞到佩佩的手中,紅棗里還有一隻剝好的雞蛋。姚佩佩推託了半天,最後又把碗遞給湯碧雲。
「你打算怎麼辦?」
「我不明白你是什麼意思。」
姚佩佩轉過身去,吃驚地睜大了眼睛。起初還以為她在逗自己開心,因為碧雲臉上始終掛著笑容。可碧雲笑著笑著臉色就變了,眼淚止不住地從臉上滾落下來,似乎不像是在說謊。姚佩佩的心不由得往下一沉,嚇了一大跳。
「柳成蔭!」湯碧雲傻乎乎地接話道。
「沒錯。」
隨後,他從地上爬起來,拿著那把竹刀,拖上鞋,揭開門帘進裡屋去了。不一會兒,就從裏面傳來了唰唰的磨刀聲。
正在這時,忽聽得樓下有女人說話的聲音,聽上去也是洲上read.99csw.com口音。湯碧雲起身理了理額角的頭髮,對佩佩道:「沒關係,是我娘回來了。剛才我讓她去供銷社替我買紙去了。」
「該死的羊雜碎,你搞什麼鬼!」姚佩佩罵道。話沒說完,就「哎喲」一聲,腦袋早已重重地撞在了房頂的樑上。
沒等錢大鈞把話說完,湯碧雲早已魂飛魄散,她做夢也沒想到,在德高望重的領導們之間,竟然還有這樣的事情!更沒想到,錢大鈞會把這麼隱秘的事,向她這樣一個普通的辦事員和盤托出。不過,一聽說弄錯了人,她心裏倒是長長地出了一口氣,不免又有些替佩佩擔心。
「呸,誰稀罕那玩意!」
佩佩又問他:「碧雲究竟出了什麼事?怎麼一個多月不去單位上班?」
「剛才你不都說了嗎?」湯碧雲道,「坐月子唄。」
湯碧雲見對方說得那麼斬釘截鐵,根本就沒有任何推託的機會,只得跟著他走到大街上,找了個靜僻的飯館,兩人坐下來吃飯。錢大鈞要了一瓶燒酒,不容分說,也給湯碧雲斟了一杯。湯碧雲道:「錢縣長找我有什麼事?」錢大鈞笑了笑,端起酒杯道:「來,我們先幹了這一杯。」湯碧雲嘴上連連推託,手卻將酒杯端了起來,還沒有沾到嘴唇,人就先暈乎乎地飄了起來,好像突然之間就失去了重量。錢大鈞直勾勾地看著她,壓低了聲音,喃喃地說:「碧雲,你是能夠保守秘密的,對嗎?」湯碧雲的目光一下子就慌亂起來,使勁地點了點頭:「大概,可以吧。」
湯碧雲說,那天深夜,她一個人失魂落魄的回到家中,覺得什麼都變了。這個世界跟過去再也不一樣了,想想就有些傷心。一個人獃獃地看著短褲上的血跡,伏在枕頭上哭了一個晚上。可快天亮的時候,她又有些想他。她想著錢大鈞在她耳邊說的那些下流話,奇怪的是,這些話讓她害臊,讓她的心怦怦直跳,可也使她覺得有點污穢的甜蜜。
「什麼紙?」
小鬍子嗓門很大,臉上有幾分兇悍,但說起話來倒也通情達理,並不像湯碧雲描述的那樣蠻橫。姚佩佩問她能不能抄一下湯碧雲家的地址,小鬍子就從滿桌的圖紙底下翻出一個通訊簿來,隨手扯下一頁日曆,在反面寫了一個地址,遞給她,又說:「你要是沒什麼事,就坐下來喝杯茶,我這裡有上好的梅家塢龍井。」
「你還笑!這事要換作我,嚇都嚇死了。你還笑!還像男人一樣抽煙!簡直是個流氓。」
「怎麼搞的?你在說什麼呀?你,你有男人了嗎?孩子呢?你,遇到了壞人?」佩佩緊緊地拽住碧雲的一隻胳膊,著急地問道。
「不要緊,我已經想好了,明天一早就去上班。」湯碧雲說,「我們兩個人姐妹一場,貼心貼肺的,按理說我有個什麼事,也不該瞞著你,可我要把這件事告訴你,保證嚇你一跟頭。你這個人比不得我,沒事的時候就疑神疑鬼的,白白的讓你跟著擔心,何苦來呢。」
湯碧雲眼看著瞞不下去了,只得說出了錢大鈞的名字。說來也奇怪,她父親一聽見「錢大鈞」三個字,就像中了魔法似的,立刻就安靜了下來,也不叫也不鬧,該幹嘛幹嘛去了。她母親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漸漸地臉上反倒有了一絲欣喜。整整一個晚上,她睡在碧雲身邊,纏著她問這問那。
「我哪裡忍心折磨她?我擔心她異想天開,到處瞎摻合,要是再生出點別的事來,我可真是沒活路了。」
姚佩佩從碧雲家出來,沿著河岸往前走了很長一段路,忽聽得背後有人在叫她「寶寶」。她回過頭,看見碧雲的父親正在門口向她招手呢。佩佩趕緊返身往回走,那男人領著她進了屋,踮著腳,繞開地上的那張快要編好的竹席,走進裡屋。那男人什麼話也沒說,指了指牆邊擱著的一張梯子,然後帶上門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