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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菊殘霜枝 第二節

第三章 菊殘霜枝

第二節

隨後,頭也不回地從他身邊走開了。可小王還是不死心,手裡捏著那塊抹布,又朝她追了過來,到了樓門口,衝著佩佩的背影,喊道:
佩佩聽他這麼說,有點不好意思,可心裏倒覺得莫名其妙地暢快。他要是不當官,也許就能變得聰明一點。這傻瓜被撤了職,也未嘗不是一件好事!她趕緊放下文件,忙著過去幫他一起整理東西。譚功達隨手將一大摞捆好的信件從桌上推過來,讓佩佩拿到盥洗室去燒掉。
「可是……」姚佩佩突然打斷了他的話,微微紅了臉,「其中有幾封是我寫給你的……」
楊福妹在電話中說個沒完,好不容易才放下電話。姚佩佩向孫老頭道了謝,正要走,忽聽得孫老頭嘿嘿一笑。孫老頭盤腿坐在涼席上,正用指甲摳著腳板底的老皮,他那老鼠般又小又亮的眼睛,骨碌碌地轉動著,笑道:
「不過,那兩人倒是問起了你的家庭歷史。詳細地盤問你爹被鎮壓、你媽上弔的事,我起先還想替你瞞天過海。可那麼大的事,怎麼瞞得過去呢,也不知要不要緊……」
姚佩佩回到家中,見姑媽滿臉堆笑,面有喜色。她笑嘻嘻地盯著佩佩的臉,笑得她心裏發怵。隨後姑媽捉住她的一隻手,神神叨叨地將她拉到客廳的椅子上坐下,拍著她的手背,說:
「記不清了……」
「您說呢?」
望著那兩個驚嘆號,姚佩佩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漸漸地,她的目光就有些獃滯,臉上火辣辣的,淚水在眼眶裡打轉。她悲哀地意識到,每個人的內心都是一片孤立的、被海水圍困的小島,任何一個人的心底都有自己的隱秘,無法觸碰。從現在開始,坐在她身邊的這個湯碧雲,再也不是以前那個以自詡為落後分子為樂、與她沆瀣一氣的姐妹了。再好的大觀園,也會變成一片瓦礫,被大雪覆蓋,白茫茫一片。佩佩覺得自己的內心黑暗無邊,而其中最珍貴最明亮的那一縷火光,已經永遠地熄滅了。往後,她必須一個人來面對這個讓她顫慄不安的世界了。
她看見主席台上的幾個人都在交頭接耳地說話。錢大鈞手裡托著一隻煙斗,正在金玉的耳邊說著什麼,幾個穿藍布工作服的電工渾身都叫汗水浸透了,正忙著檢查擴音器的線路。金玉身穿拷綢皂衣,一邊頻頻點頭,一邊探頭向會場張望,似乎在尋找什麼熟悉的人。
她正這麼眉飛色舞地說著,姑父也下班回來了。姑媽立即就丟開她,圍著姑父,把剛才說過的話又添油加醋地說了一遍。姑父也挺高興的,少不了又把佩佩叫到身邊,以長輩的口吻勉勵教訓了她一通。末了,姑媽又將她拽到一邊,低聲對她說:
「不用找了,都是罵你的話。」佩佩低聲道。他竟然對那些匿名信毫無印象!也許他根本就沒有拆看!看來自己的一番心思算是白花了。要是再有一點耐心,再等上三、四分鐘,苦楝樹上的陰影說不定就會移走的……
接下來,由新任代理縣長錢大鈞宣讀抗洪救災先進個人名單。姚佩佩聽見自己的名字,也赫然在列,心裏覺得既凄涼,又滑稽。她見湯碧雲表情肅穆,正襟危坐,便在一頁紙上,寫了句悄悄話,用鉛筆的橡皮頭,戳了戳她的胳膊,讓她去看。沒想到,湯碧雲很不耐煩地咂了一下嘴,一把抓過那張紙來,飛快地寫了一句話,遞給九*九*藏*書她,佩佩一看,見上面寫的是:
湯碧雲今天滿臉不高興,不怎麼愛說話。姚佩佩把在樓下碰到小王的事跟他說了,碧雲也只是勉強笑了一下。
吃過中飯,姚佩佩騎著自行車去縣裡上班。太陽火辣辣的,洪水剛退,地上仍不時可以看到曬得發臭的小魚和泥鰍。她剛騎到巷子口,迎面就碰見了兩個穿灰色短袖制服的陌生人。兩個人都戴著眼鏡,衣兜里都插著鋼筆,手裡都有一個一模一樣的公文包。姚佩佩再仔細一瞧,這兩人的長相竟然也有幾分相似,心裏覺得有些滑稽,忍不住就多看了他們一眼。這一看,其中的一個陌生人一把抓住她的自行車籠頭,笑著問道:「同志,請問這兒是大爸爸巷嗎?」
佩佩心裏想:一定是他剛才看見姑媽買了一兜桃子進門,才故意琢磨出這句話來,啟發她。她趕緊回到家中,撿大的挑了三五個桃子,給他送了過去。
「怎麼,佩佩要入黨啦?」
「我們天天在辦公室見面,你有什麼話還不能當面說嗎?幹嗎要寫信?」
「全燒掉!」譚功達道:「這些人吃飽了飯沒事幹,成天寫什麼匿名信……」
「革命尚未成功!」
姚佩佩心裏長長地鬆了口氣,有些暗自慶幸。她跟了譚功達這麼些年,這還是她第一次發現譚功達做出了一個正確的決定。她腦子裡亂鬨哄的,正在猶豫著在散會之前,要不要與湯碧雲打個招呼,可當她回過神來,才發現身邊的椅子早已經空了,湯碧雲不知什麼時候已經離開了會議室。
姚佩佩心裏只得苦笑。她搖了搖頭,順手拿過那堆材料,一頁一頁地往下翻,可翻了沒幾頁,突然眼前一亮,暗自吃了一驚!這哪是什麼入黨申請書!一共六份材料,全是姑父寫的悔過書!材料中寫的是他和學校的一名化學女教師之間的腐化醜聞。她剛開始還不知道搞腐化是什麼意思,可看了兩頁,臉就紅了。
時候不大,楊福妹又氣喘吁吁地跑了回來。她走到主席台前,踮著腳,在白庭禹耳邊說了句什麼。白庭禹又側過身去,與金玉交談,金玉的臉色也很不好看。會議中斷了二十多分鐘,錢大鈞臉色鐵青地宣布散會,大家回辦公室繼續上班。
對不起,現在正在開會,有什麼事請你開完會再說!!
姑父一聽她這麼說,當即臉色陡變,放下報紙,正色道:「新鮮!入黨還有人逼你?」
「打倒法西斯!」
姚佩佩說她這會兒頭痛得厲害。而且她還要寫一個入黨申請書,是昨天楊福妹特意囑咐的,明天一早就要交的。姑媽聽說她要入黨,又見侄女愁眉不展,心事重重,便沒再堅持。姑父蹺著二郎腿,手裡拿著一份報紙,對佩佩道:
「話是這麼說,還是早一點預備的好,佩佩你說是不是?」
「你這人怎麼了?」姚佩佩推了推她,「就像人家欠了你三百吊似的?」
姚佩佩睡眼惺忪地從床上爬起來,趿著拖鞋,踢踢踏踏地下樓去了。她們家的隔壁就是縣肉聯廠,傳達室的孫老頭那兒有一台電話機,附近的居民要是有個什麼急事,都去他那兒借電話用。這孫老頭的脾氣陰晴不定,讓人琢磨不透。有時讓打,有時不讓打,全看他高興不高興。他要是不高興起來,就是你家房子著了火,他那電話機也不准你摸一下。久而久之,九*九*藏*書弄得街坊鄰居都有些怕他。姑父升了副校長之後,姑媽常常用孫老頭的例子來開導他:「有官做,也要會做,你看那孫老頭,什麼官兒都不是,只管一部破電話,也混得人五人六的,誰見了他不都巴巴的……」
姚佩佩滿腦子都是譚功達被撤職的事,滿腹焦憂,心神不定,見姑媽這一問,便吃了一驚,忙問道:「到底是什麼事,讓姑媽這麼高興?」
「你寫過幾封?」
……
佩佩一聽他們要找卜永順,笑了起來:原來是找姑父。她朝巷子里指了指:「你們從這巷子一直走到頭,往左拐,看見一棵大香椿樹,就再往右,就可以看見肉聯廠的大門了。我家,不,他家,就住在肉聯廠的隔壁。」
佩佩低著頭,看著自己的腳尖,不知如何面對接下來的一幕。可是她所擔心的事並沒有發生。坐在門邊的一個幹部向白庭禹報告說,會議剛開了沒幾分鐘,坐在台下的譚功達就起身走了。白庭禹似乎頗為尷尬,他趕緊與坐在身邊的楊福妹說了句什麼。佩佩看見楊福妹邁著她那肥胖的蘿蔔腿,從主席台上下來,急火火地走了。她大概是找譚功達去了。
姑媽一旦罵起人來,便有一種迴腸盪氣之美。不知為什麼,佩佩聽了,雖說滿嘴髒話,總覺得心裏痛快無比!
吃飯的時候,姑媽囑咐她,待會到樓下唐拐子的裁縫鋪去量一下腰身,下午她從箱子里翻出幾塊布料來,要給佩佩做幾件衣裳。
姑父在信中交代說,這名出身於地主家庭的白骨精女教師,如何向自己進行猖狂進攻;自己如何坐懷不亂、威武不屈;對方又如何窮追猛打。這是一條隱藏在革命教師隊伍中的資產階級美女蛇,因為她長得像電影演員王丹鳳,自己一時把持不住,竟做出了那樣一件「禽獸不如」的勾當……
雖說是七月的夏日,可看完了這份材料,姚佩佩周身一陣冰涼。平常老實巴交、令人尊敬的姑父,竟然是這麼一個人!尤其是事發之後,他竟然將全部的髒水都潑到那個長得像王丹鳳的可憐女教師頭上!心裏就有一種說不出的厭惡之感。不知怎的,她又忽然想起湯碧雲來。腦子裡盤旋著「人心隔肚皮」這句俗話,看著窗外迷茫的夜色,一時悲從中來,淚流不止。
姚佩佩這才回想起他情書中的那個約定:如果她同意跟他談戀愛,就應當回答說:「勝利屬於人民!」可如果不同意呢?小王信中可沒寫。要是不搭理他,好像也不太禮貌,情急之下,就故意裝出沒聽懂他話的樣子,胡亂道:
「今天下午,你前腳走,他們後腳就找來了。一進門就掏出本子來,問這問那。我問他們到底想了解什麼事,他們就說,只要與姚佩佩同志有關,所有的事都不應該向組織隱瞞。我當時就是一愣,還以為你在單位犯了什麼錯誤,再看了看那兩人的臉色,慈眉善目,態度也還和藹可親。我一邊用一些不相干的事來搪塞,一邊旁敲側擊地打聽事情的來龍去脈。在沒弄清楚他們的來歷之前,我什麼話都不會跟他們說的。那位年輕一點的,畢竟歷練不深,經不住我再三盤問,便道:『是省里要調姚佩佩同志去工作。』我一聽說你要去省里工作,這接下來的話就好說了。我把你誇得像一朵花似的,反正閉著眼睛瞎吹唄!把死的說成活的;把活九*九*藏*書的說成會飛的。那兩人可真傻!我的話他們還真信!說什麼他們就記什麼。我又問他們,我們佩佩若是到了省城,會給安排個什麼工作?那年紀稍長一點的倒是口風很緊,他說他也不清楚,他們的任務只是負責材料。你這個丫頭,雖說攤上了那麼一個反革命家庭,倒是命硬,哈哈。你是哪裡修來的這個福分?天上掉下一塊金子來,怎麼偏偏就砸在你的腦袋頂上?」
姚佩佩想了想,一臉苦笑:「不行啊,昨天才剛剛宣布了新的作息制度和工作條例,無故曠工,可是要開除的呀!」
姚佩佩怯怯地給縣委辦公室打了個電話。楊福妹表現出來的熱情令她感到十分意外。她一會兒「小姚,」一會兒「佩佩」,叫得挺親熱的,可姚佩佩心裏還是挺彆扭的。楊主任聽說她身體不舒服,便關切地問她生了什麼病,頭上有沒有熱度,有沒有請大夫來看過。她還特意介紹了一濟治療拉肚子的偏方,說是將車前子挖出來洗凈,和蘆根一起煎水喝。最後楊福妹笑道:
會議的第一項議程,由金玉代表省委,宣布撤消譚功達黨內外職務、停職檢查的決定。隨後,地委副書記邱忠貴宣布梅城縣新的幹部任命:白庭禹擔任梅城縣縣委書記;錢大鈞任代理縣長;楊福妹升任副縣長兼辦公室主任。姚佩佩抬起頭來,從主席台上一個個數過去,果然已經沒有了譚功達的身影。雖然心裏早有所料,可還是覺得悵然若失。會場上鴉雀無聲,一台老式電風扇呼呼地轉動著,扇得主席台上的紙頁片片翻起。
「您怎麼說?」
她聽見錢大鈞吞吞吐吐地宣布會議的最後一個議程,由譚功達上台作公開檢查。當錢大鈞提到「譚功達」三個字的時候,明顯地猶豫了一下——似乎自己的老上級雖然已大權旁落,卻仍然餘威猶存。會場上出現了一陣輕微的騷動。
姚佩佩看了看譚功達。譚功達朝她使了個眼色。佩佩只得從椅背上拎過她的包,出去了。
佩佩在院子里停好自行車,正要上樓去,沒想到小王朝她緊走幾步,嘴裏冷不防冒出一句:
姑父正說得得意,不料姑媽把桌子一拍,跳了起來:「人家領導讓她入黨,管你屁事!還不是指望她進步!你他娘的吃硬飯、拉硬屎,卻不會說人話!這些年,入黨申請書我看你至少寫了十七、八封了,可是頂個屌用!你別他娘的吃不到葡萄就說葡萄酸了!你要是早早入了黨,那個副校長也不會給人家擼下來了。」
兩個人同時露齒一笑,道了聲謝,挺著胖胖的肚子,邁著整齊的步伐,走了。
這天早上,姚佩佩一覺睡過了頭。等到姑媽拎著一兜桃子從早市上回來,把她叫醒,已經十點一刻了。姑媽見她手忙腳亂地穿衣服,看了看牆上的鍾,勸她道:「都這辰光了,你再洗洗弄弄,趕到單位,也快要吃中飯了。不如上午就別去了,你來幫我搭把手,我們今天包餛飩。」
「哪來的法西斯?嚇我一跳!」
自從他收到小王的情書之後,姚佩佩一直有意無意地躲著他。小王也像是變了個人,臉上多了一層陰鬱之氣,成天沒精打採的。人比原來也更瘦了,嘴邊留了一撮黑篤篤的小鬍子。小王的膽子太小了,人也靦腆,有時候在路上碰見姚佩佩,自己臉一紅,就像做賊似的,一個人遠遠地繞開了。到了九*九*藏*書後來,弄得姚佩佩也有了一種負罪感:本來是兩個好朋友,在一起有說有笑的,可給那羊雜碎一攪,反而弄得像個仇人似的,心裏不免有些傷感。有時候也想到給他寫封信,又怕傷了他的自尊,因此左右為難。
姚佩佩來到縣委大院門口,看了看表,已經遲到了五六分鐘。她看見司機小王拎著一隻鐵皮鉛桶,手裡拿一塊抹布,正在擦他的吉普車。在吉普車旁邊,還停著一輛黑色的小轎車,窗戶上遮著一層白色的紗幔,車身滿是泥跡。傳達室的老常也在那兒幫忙,他手裡捏著一根棍子,正要把輪胎上厚厚的干泥巴捅下來。
佩佩一愣,站住了。她本想回他一句「同志仍須努力」,可轉念一想,這不行。如果這麼說的話,不是一種變相的鼓勵又是什麼?這表明,自己儘管目前不同意,可以後還是有希望的!這小子,別說,還挺賊的,天知道他怎麼想出這麼個鬼主意來!自己差一點上了他的套!想到這兒,姚佩佩轉過身去,對他笑了笑:
「是啊。」
姚佩佩便把楊福妹如何讓她寫入黨申請書,她如何不願意寫,楊福妹如何跟她說,這是一項嚴肅的政治任務,而且明天一早就讓她交上去等等細枝末節,說了一遍。姑父氣得渾身亂抖,直著脖子喊道:「還有這樣的事!入黨是內心的一種純潔自然的要求,怎麼能強迫命令!我勸你不要寫,不僅不要寫,還要把這一情況及時地向上級黨組織反映,這是嚴重的違背黨章的行為!」
「這麼急?你這個人呀,見了風就是雨的,現在才剛剛做外調,離正式調動還早著呢!哪裡就耽誤了你給她做衣裳!」
到了九十點鐘的時候,姑父還沒回來。姑媽卻笑嘻嘻地抱著一大摞材料往佩佩的梳妝台前一放,悄悄地對她說:「這都是我從你姑父的抽屜里翻出來的,你姑父什麼事都不會做,就會寫這個入黨申請書,你找找看,有沒有他寫過的申請書,若是有,你就照抄一份就行啦,費那麼大勁幹什麼!」
「你少跟我『我們我們』的!你他娘的又不是政府!」姑媽笑道:「不過你這話倒是不錯。做外調的那兩個同志也是那麼說的。」說完,姑媽喜孜孜地去廚房準備晚飯去了。
會議還沒開始。走廊里擠滿了一堆一堆的人,都在小聲地議論著什麼。只有譚功達一個人遠遠地站在樓道的窗口吸煙。會議室里也是亂鬨哄的,姚佩佩看見湯碧雲手裡拿著一把紙扇,呼啦呼拉地扇著風。房間里瀰漫著一股汗酸臭。湯碧雲告訴她,好像是擴音器的線路有問題,會議推遲了。
碧雲正想說什麼,忽聽得擴音器炸出「吱」的一聲,震得他們趕緊捂住了耳朵。既然擴音器已經修好,錢大鈞清了清喉嚨,宣布開會了。照例是全場起立,照例是合唱《國際歌》。姚佩佩自幼五音不全,再加上歌詞也記得不太熟,本想不唱,一見湯碧雲唱得有板有眼,也只得跟著她忽高忽低,怪聲怪調地亂唱了一氣。可唱了沒幾句,忽見湯碧雲面有怒色,對她耳語道:「你不會唱,就不要瞎唱!害得我跟你一起跑調。」姚佩佩臉一紅,再也不敢出聲了,心裏嘀咕道:這羊雜碎,今天這是怎麼了,這麼假正經!
他見姚佩佩沒有答話,又道:「你知道剛才楊福妹來叫我去作檢查,我是怎麼回答她的?」
姑父滿不在乎地九-九-藏-書插話道:「這個你不懂!不礙事的!她爹是她爹,她是她!我們的政策是:有成分論,不唯成分論,重在個人表現……」
「算了,還是我去吧。」
隨後,她頭也不回地上樓去了。
「放你娘的臭狗屁!」
她聽見錢大鈞在身後把門關上了。
「有一個名叫卜永順的人是不是住在這裏?」
正在這時,錢大鈞神色慌張地從外面走了進來。他一臉尷尬地看了佩佩一眼:「姚秘書,你出去一下,我和老譚說幾句話。」
姚佩佩苦笑了一下,嘆了口氣道:「哎,我哪有那麼高的覺悟啊,哪有什麼資格入黨!還不是他們給逼的。」
「那你就到樓底下老孫頭那兒,給單位打個電話,就說生病了。要不,我去替你打?」
「佩佩同志,這幾天大家都捨生忘死,啊,奮戰在抗洪救災第一線。湧現出一大批可歌可泣的感人事迹。啊,你在縣醫院的表現也是有目共睹的嘛!很多同志向我反映,你雖說在救死扶傷的過程中累得昏了過去,卻還是輕傷不下火線,這是什麼精神?啊,這是無私的、徹底的為人民服務的精神!值得我們大家好好學習。你在抗洪鬥爭中累倒了,就在家中好好休息,上午的會你就不用參加了。不過呢,下午兩點,我們還有一個重要的會,啊,你能不能帶病堅持一下?喂喂……」
「同志繼續擦車!」
姚佩佩一聽說「外調」兩個字,頭一下就大了。她用手捋著肩上的背包帶子,忽然想起今天下午在巷子口碰到的那兩個陌生人。她起先還以為是姑父單位的同事呢,原來是為自己的事而來。
「屌!」
她姑媽假裝生氣地把她手一推,嗔怒道:「死丫頭,到現在你還想瞞我!政府派來的兩個做外調的同志已經向我透了底了。」
說完,就踮著腳出去了。她走到房門口,又回過頭來,對佩佩囑咐道:「要抄你就快點抄,你姑父一會恐怕就要散步回來了。」
她聽見老常在身後對小王嘀咕道:「喲嗬!你們兩個小鬼頭,還對上暗號了呀。」
「你?」譚功達痴痴地看著她的臉,聲音一下子變得溫柔而曖昧,「真的嗎?那,那我們,把它找出來?」
整整一個晚上,姚佩佩都坐在自己的梳妝台前,看著桌上的一疊信紙發愣。她的姑媽興奮勁還沒過,不時推門進來,跟她說話。一會問她入黨申請書難不難寫,一會又趴在她肩上柔聲道:「佩佩,你到了省城,當了幹部,會不會就不認我這個姑媽了?我以前對你狠了一點,言語上或許有個山高水低,可心裏待你比嫡親的女兒還要親,我和你那老不死的姑父沒能弄出一兒半女,日後就全指望你了……」說完照例又是抽泣。弄得姚佩佩只得放下筆,回過身來勸她。
「閨女,這麼大的事,你怎麼也不事先跟我說一聲?」
姑父立刻嚇得不敢吱聲了。他把飯碗一推,抓起一隻蒲扇,呼啦呼拉地亂扇一氣,一個人下樓散步去了。
「小姚,聽說今年新鮮的桃子已經上市啦?」
「全都燒掉嗎?」
姚佩佩走進辦公室,看見譚功達把辦公桌的兩個抽屜都搬了出來,正在那兒整理自己的東西。他顯然對今天的會議早有心理準備,看上去倒是一臉輕鬆,見姚佩佩抱著一堆文件進門來,譚功達對她笑了笑:「讓我作檢查,憑什麼讓我作檢查?撤老子的職可以,讓我檢查,門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