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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第二章

聽到聲音,小坂井嚇了一跳。是美惠子。
「那你就那樣來,馬上來。我以後真的什麼都聽你的,好嗎?求求你。」
「太好了。」
「請告訴我她的情況。」他說。
「我也沒辦法啊,這種小地方,只能找到這種工作了。就這個,我還是找了很久才找到的呢。要是不行,就只能到福山或者廣島去找工作了。」
「啊,對不起,那個還是下次吧。我等會兒要回去跟媽媽一起吃飯呢。」
「你是她親人?」醫生反問。
「所以,醫生在她身上開了個洞,維持呼吸。」
實際上,在那一刻,美惠子確實變成了惡魔,或者被惡魔附了身。因為小坂井每次想起緊閉的眼瞼和扭曲的面容,都深深地覺得那不是人類的樣子。
「嗯,隨時恭候。」小坂井故作輕鬆地說。
「還記得我的號碼嗎?」他問。
「當然會幫,我肯定會幫你的……」小坂井邊說邊搓著雙手。
「N劇團呢?」
「喉嚨上嗎?」
「求求你,照我說的去做。」
「啊,這是什麼葡萄酒啊?」美惠子拿起水槽旁的酒瓶,發出了歡呼聲。
說著,小坂井帶頭走向了沙發。
不知為何,女人等了很長時間才開始說話。小坂井邊等邊想,莫非美惠子不在病房嗎。
他跑到飄窗前,揮著手對她笑了笑。女性見狀,拄著拐杖,彎下腰對他揮了揮手,露出了笑容。那是張純潔的美麗面龐,是田丸美惠子。
「啊啊。」小坂井說。這個姿勢的裸體女人,他好像真的看到過。
「茂,你去相親了?」洋子質問道,眼中閃出恐懼的光芒。
聽著聽著,小坂井開始試圖勸說自己,就算美惠子不在自己身邊也無所謂,只要有這群朋友就好。看美惠子那種態度,他們基本上是沒希望了。我們的關係就此結束了。在東京時,她說要跟自己回到家鄉一同生活,當時美惠子的態度應該不是虛假的吧。可是回來之後,她又被父母勸阻,動搖了心意。
洋子的雙唇離開后,小坂井如同下定決心一般,匆匆戴上了手套。他內心還有一絲疑惑,覺得這是洋子在開玩笑。
「猶豫什麼?要不要死嗎?」
「會不會被黑幫的人襲擊啊?」
美惠子說完,小坂井猶豫了片刻,到底要不要問美惠子的電話號碼呢?不過,他最終還是放棄了。
「我想喝點白的。」
「這麼晚?外面還在下暴雨哦。」
「你怎麼在這裏?」小坂井問。
美惠子恐怕也是一樣吧。這對她來說,無疑是一次傷心的回歸。一晃神,已是一九九二年,他們在東京生活了整整九年。要是一切順利,美惠子本該衣錦還鄉,可能還要專門準備一輛小巴來裝載她送給鄉親們的禮物,一路開回鞆去。鞆的鄉親們一定也會準備歡迎會,地方名人都會列席。
「嗯,有。」
「那你打算怎麼辦啊?這樣太冒險了。」
「求你了。你必須戴上這個,相信我,就當是在救我。」
小坂井生氣了,緩緩靠近她:「不行,茂。不要過來。到這邊來,我的左邊。不過別再靠近我了。」
小坂井深受打擊,沉默了下來。過了一會兒,他說:「果然如此。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什麼?為什麼?」
小坂井默不作聲地聽著。
「你知道,最近就連相親的介紹書上,都會把這些事情寫得清清楚楚。」
小坂井說完,美惠子沉默了,小坂井一時啞然。他絞盡腦汁,想說點哄她高興的話。
這回輪到小坂井苦笑了。他最害怕的,就是被問到這個問題,最後只得回答,先找個工作再說。父親說,那我去幫你問問。同時又說,這小鎮上沒什麼工作,年輕人都離開了,這已經成了小鎮面臨的最大問題。
洋子用略帶痛苦的沙啞聲音說。
小坂井邊走邊想,其實她不打電話的可能性更高吧。那就意味著他再也沒機會過來了。儘管如此,他還是覺得,能見上美惠子一面實在是太好了。這次來訪讓他覺得二人之間總算有了個了結,這下終於能徹底分開了。而他對美惠子的感情已經淡了不少,這讓他覺得神清氣爽。
小坂井將自己定位為擅長傾聽的人。在三之輪橋的咖啡屋工作時,也有許多客人這樣評價他。也許正因為這個特長,讓他與洋子的交談甚為熱烈。洋子對他說了很多,看起來像個愛說話的女孩子。不過她跟朋友們在一起的時候卻顯得不那麼健談,或許是因為別的女孩子過於健談了吧。
「今天我剛好到附近有事,媽媽讓我過來買點兒和式點心。我買好了配茶的點心,走沒多遠,就到你這裏了。」
之所以那麼受歡迎,可能正是因為這種氣質。相比之下,店長鹽澤要自負得多,總會打斷那些自以為是新聞分析專家的老人們。
「所以說我會想辦法的。我說了要照顧美惠子,無論在哪裡。」
在引擎的轟鳴聲中,他流下了眼淚。緊接著,他轉動離合,絕塵而去。
「總之,這周日在教會的講義室里將會有一場十分有意義的講座,你去聽聽吧。特別是像你這種覺得人生沒什麼意義的人,肯定會得到很大的救贖。」老闆娘說。
嘴唇又被堵住了,小坂井只得等洋子離開,才掙扎著說道:「這個,雨衣,得先脫了……」
小坂井累得半天無法動彈。他來這裏就並非出於本意,還被迫做了如此重體力勞動。
「是立原惠里佳的童話故事。這裏讓我想起了那部作品。我跟你說,真的很像哦。這個站台應該是終點站吧,所以才會用木柵欄攔住。你看那條鐵路,濡濕的鐵路,書上說,會有一條載著木馬的白船,緩緩地開到這裏來。這裏其實是港口哦。沒錯,港口。你看,能看到嗎?茂,那邊來了一條白船……」
女孩兒們見狀,都露出一副機會難得的表情,開始追問小坂井喜歡的類型,以及曾經談過怎樣的女朋友,談過怎樣的戀愛等,把他拽到了她們擅長的話題里。
第三天,他們第二次跑到了布洛涅森林。美惠子突然遞過來一個小型相機,小坂井接過來擺弄了一會兒,美惠子說我不要了,送你吧。然後又說,給我拍張照吧。此時天邊剛露出第一抹陽光,小坂井說,光線這麼暗,不知道能不能拍清楚。美惠子聞言,緩緩移動到小坂井身邊,找了個沐浴在陽光里的位置,在朝陽的映照下露出了笑容。
小坂井抓住「下次」這個詞開始追問。
「我的工作只是每天幫病人換繃帶,美惠子小姐的喉嚨、氣管,以及肺部都燒傷了,因為她吸入了火焰。」
在此期間,洋子不斷要求著:「可以了,茂,進來吧,今天不會有事的,射在裏面吧。」
一開始小坂井是因為有田丸美惠子這個女朋友,以及預科班、大學,還有話劇才來到這個地方的。如今美惠子離他而去,預科班早已半途而廢,也放棄了大學考試,連話劇演出也淪落到如此地步。仔細想想,他已經沒有了留在這裏的理由。
畫面上映出各國形形色|色的海邊核電站。緊接著是漁港風景。大量丟棄在岸邊的魚類,海里是隨著波浪起伏的死魚。
「他們把老船拆掉,把側板裝到牆上去了啊。」
美惠子並不回答,二人之間只剩下沉默。小坂井想,他應該是一語中的了吧。如果不是,美惠子肯定會反駁的。
自我介紹的聲音明顯經過擴音器放大,原來他在領帶上扣了一個微型麥克風。不過,即使不通過擴音器,他的聲音恐怕也能響徹整個會場吧。他的聲音渾厚有力,是不可多得的美聲。
「啊?為什麼?」小坂井根本想不通,覺得她在發狂。
「為什麼?」他問。
「只要把她的情況……至少,讓我知道她是不是還活著啊。」
「你、你說什麼?!」小坂井又大叫一聲。
過了一會兒,他說:「可是,我怎麼過去啊?」
「那裡早就不去了。現在我去三之輪的吉田教室。」
「我知道了,隨便你。不信我就不信我吧。」小坂井沉聲說。
「帶我到桌邊去。」洋子繼續提出要求。
大家落座的同時,音樂響起,是節奏感十分強的曲子。牆上那些液晶屏幕上的幾何圖形,也隨著音樂的節奏激烈地變化著。
他隨便沖洗了一下便放棄了,出來換了身衣服,當然連內褲也一併換了。因為母親聽到了救護車的聲音,實在瞞不過去,他便簡單說明了一下。結果母親的護犢意識爆發,叫他不要踏出家門半步,堅持要他待在家裡,先看看情況如何再說。小坂井說,如果不到美惠子住的醫院去看看,他會很擔心。
滿足了洋子的要求之後,二人在地板上躺了一會兒。他們全身濕透,就像躺在雨里一樣。定睛一看,從小坂井雨衣上滴下的雨水,已經在地板上形成了幾個小水窪。旁邊鋪著的一塊兩平方米左右的方形小地毯,也被弄濕了。
「你在哪裡?很冷嗎?」小坂井問。現在是夏天,應該不會冷。但畢竟是深夜,外面還能聽到雨聲。他懷疑洋子被雨淋了。
美惠子慢慢坐在沙發上,用異常緩慢的動作完全脫掉絲|襪。僅僅是彎曲上身,看起來也異常痛苦。打了鋼板的那條腿,依舊直直地伸著。
她說要介紹小坂井到N劇團去當研修生,還勸他到自己大學附近一家聲譽比較好的預科班念書。這樣他們就能一起上學了。
由於演出工作繁忙,她突然開始大量逃課,最後因學分不足而留級,她乾脆就退學了。田丸情緒因此低落了一段時間,後來她重新振作,並對小坂井宣稱,事已至此,她一定要成為正式的演員。甚至還說,會不擇手段。
大巴穿過福山市區,開到了盧田川沿岸。這是他與同伴們無證駕駛摩托車開過無數遍的路。
「我想知道關於田丸美惠子小姐的……」
努力不久便得到承認,小坂井也分到了一套紫色襯衫、金色長褲和鱷魚皮帶。看到自己的誠心得到稱讚,小坂井非常高興。隨後,他開始與教友們一道,抱著教會的小冊子,積極地到各家各戶去勸人入教。即使在潮工房,只要一有機會,他就會儘力傳教。他熱心地對客人們講解教義,並勸他們去參加見面會。
可是,那九年的時間,對自己和她來說,又成了什麼呢?他們畢竟一同生活過,雖然非常短暫,但也曾擁有過相同的夢想啊。
「沒有看上去的那麼可怕。沒事的。茂,把那個茶杯拿來,倒茶。」
美惠子穿著一條灰色長裙。她看到小坂井,露出了笑容。但步伐絲毫沒有加快,那笑容彷彿是為自己的笨拙行動而害羞。她緩慢的步伐完全不像個年輕人的樣子,反而像個上了年紀的老太太。
「這樣,可以了嗎?」

10

然後考上醫科大學,畢業后披上白袍,掛著一張神聖的面孔,領著幾位護士。這樣的人,絕不會跟社會的弱者搭話。
他停下來,回頭。仰視美惠子所在的醫院四樓,小聲喃喃道:「唉,結束了。」他很高興自己能下決心來這裏一趟,能在心中做一個了斷。這一趟真是值得了,他如此想道。
用葡萄酒乾杯后,美惠子的舉手投足已經帶上了明顯的醉意。她眼周泛起一圈粉紅,拐杖開始搖晃,還時不時伸手扶牆。
「你所掌握的語言是無法說服我的。這是我反覆思考了無數次之後得出的結論。」
房間里放著芳子帶來的東西,雖然不少,但也不是只有女人才會買的東西。
「啊?怎麼了?」美惠子笑著回應道。
小坂井早已對女孩兒們的這種提問免疫,便半開玩笑地應付了過去。可是,剛才看到的那個藍色背影,卻深深地烙印在了他的腦海中,讓小坂井遲遲無法忘卻。就連他說話的時候,那個身影也一直在眼前晃動。
「沒關係。」洋子一邊在他懷中扭動,一邊說。
「答應我。」
「不算幫忙啦。」洋子笑著說,彷彿覺得他誇張了。
大家都很受田中的關照,有時還能借到送來維修的跑車或摩托車開出去,並在這裏學會了開車和修車。作為回報,小夥伴們會幫田中幹活。
「沒關係。」她說完,便離開了。
「那你說說看嘛。」
吉田教室的人曾提出去蓼科、輕井澤等地遊玩的計劃,但最終都沒去成。他如實回答了。不過鎌倉他倒是去過兩次,所以可以跟她們說說鎌倉。女孩們都沒去過鎌倉,所以當小坂井開始講述后,她們都饒有興緻地聽了起來。
「茂也是。我絕對不會原諒你,不會讓你幸福的。」
一種異樣感襲上心頭,他沒有馬上想到緣由,而是若有所思地靠近帘子,抬起左手,緩緩將其拉開,鑽了進去。很快,美惠子的睡顏就出現在眼前。
「啊,沒事的,我馬上就走。」小坂井說完,拿著插好花束的花瓶走回來。
這個男人看不出年齡,給人一種不可思議的感覺。舉手投足、富有張力的聲音,以及筆挺的身姿,都像個年輕人。但他的發色卻顯得像個已步入老年的人。
於是,小坂井應她們的要求,帶著一絲忐忑,還是說對了三個人的名字。要是此時他忘記了哪怕一個人的名字,估計這幾個姑娘就再也不會到店裡來了。這個問題對咖啡廳的工作人員來說,無疑是事關工資的生死問答。

13

「你能馬上過來一趟嗎?」
「所以,巴黎成了我的死地。我到這裏來,就是為了死。要讓巴黎成為我的墓地。所有這些,都是他們的錯!」
「那你跟我一起死吧。」
「放在……水槽上。」洋子說。
小坂井不知所措。他無法抱緊她,因為手臂和手掌都濕漉漉的,如果這樣抱上去,洋子的衣服就要被蹭濕了。
「在三之輪的咖啡屋做服務生。我還學會做三明治和意麵了呢。」
「呃,你快放開,我身上都是濕的。」小坂井說。
漸漸地,小坂井覺得自己已經放下了美惠子。美惠子已經沒有了意識,那跟死已沒什麼兩樣。
隨著距離的接近,小坂井意識到她隨時可能聽到自己的腳步聲,便進一步放慢了腳步。這個屋頂正好處在街道喧囂的旋渦當中,特別是這一頭,尤其嘈雜。小坂井覺得這樣應該能掩蓋他的腳步聲了,但事實並非如此。
「洋子。」
「啊,就是水吞那裡?」
「可他們卻沒為我做這種小事。無論是誰,都沒有。啊,你要喝紅茶嗎?還是試試奶咖?還有可可哦。」
「嗯,是嗎……我知道了。那我把這麼危險的東西帶回去之後,要怎麼辦啊?」
「柜子前面的地上不是有根棍子嗎?木棍。」
「被一個坐著輪椅,或者瘸腿的女人請求,給點工作吧,換作是誰都不會高興的吧。」
他伸手拿起便簽本,湊到眼前。上面寫著寥寥幾個文字:「屋頂的風景。」僅此而已。
鞆的郊外有一家叫「田中汽車」的店,經營者名叫田中公平,對那幫小夥子照顧有加,還教給他們許多汽車和摩托車知識。因此,他們每天晚上都會聚到田中汽車店裡,嬉戲打鬧。
「對不起,茂,沒用的。」美惠子說。
小坂井沒陪她一起去,因為他自己也被汽油淋了個濕透,如果直接跟去肯定會被質問一番。
腦中還未揮去香檳的印象,小坂井還以為是開瓶器誤傷了她。但周圍既沒有開瓶器,也沒有冰錐,更看不到軟木塞。洋子手上,只有那柄刻刀。
「嗯,有可能。」洋子說。
「哇!小坂井先生,你想知道人家的名字啊。」
「喂,不如我們去看電影吧?我正好有想看的片子。」洋子突然說,似乎是為了讓小坂井轉換心情。
「沒有,就我一個人。」
小坂井停下摩托車,想進去看看。但一想到美惠子母親的那張臉,又覺得還是不要去了。自己只被允許待在這個位置,和重症監護室一樣。
「我根本不懂。你做這種事情,真的能得救嗎?」
她走到樓梯頂部,開門走進走廊,在油氈地毯上一路小跑。小坂井趕忙緊隨其後。
房門開著,不需要敲門。小坂井站在門口,看到正對面的窗戶緊閉著,窗前有一張病床,美惠子好像就睡在上面。只是床邊還有一道白色的帘子,他只能看到美惠子躺在床上的輪廓。
那之後,小坂井每日帶著虛脫感,又在潮工房工作了一段時間。小坂井很受客人歡迎,甚至增加了一些回頭客,這讓鹽澤十分滿意。他還說,我果然有看人的眼光啊。
美惠子可能覺得已經獲得了成為大明星的門票,但鎮上的老鄉們似乎並不這麼想。
是單間病房。因為臨近冬季,大門和接待處還是很冷的。不過從電梯里出來,走在四樓的走廊里,他已感覺不到寒冷了。他循著門牌上的數字,走到正確的病房前,這裏更加暖和。
所以此時此刻,眼前的這幾個女孩子中,他覺得只有洋子是最特別的。甚至只有她,看起來像一個靠譜的專業人士。其實仔細想想,這些女孩子都是即將成為護士的人,但其他女孩都用日常的一面與他接觸,因此在他眼中,不過是幾個大學生,孩子罷了。只有洋子,看起來像個擁有可靠判斷力、性格成熟的女性。
「是,只是放在店裡的確不太夠用。」
小坂井默不作聲地點了點頭。巴黎的這趟旅行,似乎還包含了許多小坂井不知道的意義。
「可以,不過你再攏一攏……嗯,就這樣,謝謝。」
小坂井站在地毯上,套上拖鞋。然後打開室內照明,亮堂堂的房間里,到處都沒有美惠子的身影。
「因為我拿著也不行啊。我一個人根本處理不了。」
「不知道這會兒還有沒有公交車了。我倒是有輛摩托車,從潮工房老闆那兒借來的。」
「啊?」小坂井驚呼一聲。
他考慮了很久要不要拒絕,最後還是嗯了一聲。
她為什麼會出現在那裡呢?小坂井想。雖然鞆本來就不大,潮工房離美惠子家也確實不遠,但極其在意他人目光的美惠子,不是不會在白天出門嗎?
「我都搞不太清楚狀況了。現在不是你要拋棄我嗎?」
可是,小坂井其實一點都不想搭訕,他只是真的想由衷地表示一下謝意。
「你受傷了?」
「圍裙,很適合你呢。」洋子突然說。她邊笑邊說話,笑聲也很尖細。
小坂井看向虛空:「會嗎……可是……」小坂井苦思冥想。
「因為我沒別的地方可去。」美惠子說。
今天的洋子的確很漂亮。她化了精緻的妝容,髮型也打理出優雅的曲線,身穿一件白色薄襯衫,外面套著粉色的羊毛開衫。
「沒有時間。待在這裏的時間,回家跟父母在一起的時間,待在學校的時間,這些時間段大家都會給我作證。你要我怎麼抽時間去扔啊?所以……」
隨著與洋子見面機會的增多,小坂井漸漸了解到美惠子臨死前的一些事情。雖然美惠子沒有了意識,但還有許多身體反應。小坂井聽到的每個細節都讓他不忍,那幾天對她來說,根本就是堪比地獄的折磨。
美惠子輕輕搖頭:「不會,沒有那回事兒,很好啊。」
面對小坂井的異常,可能觸發了洋子身為護士的職業本能。又或許是被這個不可靠的年長男人激發出了母性本能。小坂井向來容易激發女性的那種本能。
隨著與洋子逐漸親近,聊天的次數增多,小坂井的恐懼也與日俱增。因為美惠子說過,她絕不會原諒自己與別的女人交往。
小坂井想,她肯定以為我是在搭訕吧。雖然他早已料到,但還是忍不住要說出來。
重新環視病房,他吃了一驚。因為這裏竟然格外蕭條,什麼都沒有。
美惠子似乎十分沮喪。這跟她之前所說的不一樣。她曾經說,想跟茂一起走在鞆的大街上,想到仙醉島去,如果可以的話,還想跟他一起工作,想租一間小屋,兩個人住在一起。
「好軟。」她說。緊接著用雙手握住,揉搓了好一會兒。
美惠子意外的發言引得小坂井抬起頭來。
「茂,你房間里不是有冰箱嗎?你專用的那個。裏面冰著一些酒水。」
「都不要了。我們要在家鄉從零開始,兩個人一起,從頭開始!」
然而,一天晚上,洋子頭一次單獨來潮工房。小坂井突然覺得心中翻湧著狂熱的喜悅,他自己都被這份喜悅嚇了一跳。那種強烈的感情讓小坂井的心動搖不已。他趕緊抓起桌布擦拭吧台,但手微微顫抖著,這又讓他吃了一驚。
「其實啊,我一直都在關注小坂井君,從初中開始。」
「聽完美惠子剛才說的話,我覺得自己也只能去死了。說到底,我就是因為有了美惠子才活到現在的。因為我現在的生活,完全是美惠子你給我安排好的。我被美惠子拉進了高中話劇部,被美惠子勸到東京來,在美惠子的勸告下住到了町屋,上了預科班,還進了劇團……」
要到鞆,必須從福山搭乘大巴。不過美惠子的叔父專門開車來接她,在小坂井的幫助下,他們把行李塞到車裡。叔父的小型車車尾箱里還塞著私人物品,因此美惠子的行李只能全都堆在後座上。這樣一來,小坂井就坐不上去了。美惠子連聲致歉,小坂井反倒覺得這樣更好。這樣他就不用在意歸途車裡的氣氛了。從福山站到鞆,需要將近一個小時,他們得在車裡待很久呢。
「嗯,我就是來吃那個的。」
只有一件事出乎他的意料。小坂井本以為,回到鞆之後,他會和美惠子繼續交往下去。美惠子自己是這麼說的。他們會每天見面,一起喝茶,一起吃飯,把彼此介紹給對方的雙親,並在不久之後走在一起。他本以為二人會繼續過上曾在東京過過的生活。雖然還沒有屬於自己的小家,但可以偶爾住住旅館。
「喲,什麼叫你們幾個啊?」一個女孩子撒嬌似的說。她應該是察覺到小坂井對新來的姑娘有著特別的感情吧。
節奏激昂的音樂漸漸平息下來,取而代之的是鋼琴曲。最後,鋼琴聲也緩緩淡去。
「今天大家怎麼沒來?」小坂井問。
小坂井又信步走到前院的一角,那裡停著兩輛哈雷。其中一輛看起來很新,另一輛則舊得沒有了光澤。小坂井更喜歡那輛年頭久遠的,名為Low Rider的哈雷,他從小就希望能擁有這麼一輛。以前,他還在房間的牆上貼了這種車的海報。他心想,不如明天請田中老闆讓他試開一下吧,只要在周圍開一圈就好,這樣他就滿足了。雖然他很想自己搞一輛,但現在的經濟情況不允許。
「我覺得你應該在這裏。」美惠子低聲說,「然後,我就看到你在加油了。」
「各位請這邊走,請進吧。」
「沒錯。在巴黎最為輝煌的時代,十九世紀,岸邊全是專門烹制塞納河新鮮河魚的水上餐廳,畫家們很喜歡光顧那些地方。」
「滅火器!」他邊跑邊叫。小坂井頓時慌了手腳。滅火器在哪兒?他想。
被不容拒絕的力量拉扯,小坂井倒在了廚房門口的地板上。因為身上還套著濕漉漉的雨衣,地板馬上被弄濕了。
「嗯?」洋子抬起頭,看向小坂井。
他用盡全力拉開門,洗手間里同樣是一片漆黑,寂靜無聲。連一絲水汽都沒有。他鬆了一口氣,沒人在裏面。美惠子沒在裏面。
「呃,嗯……」小坂井應了一聲,感到有些語塞。然後又說,「唉,算是有,也算沒有。」
「我來教你。」田丸說著握住了小坂井的手。
即使年輕的護士也一樣。他們時常會狐假虎威,把患者當成無能的動物一般對待。但即便受到那樣的待遇,因為怕自己的診療被耽誤,甚至危及生命,患者們還是無法吐露怨言。這就是日本醫院的現狀。小坂井是個沒什麼社會地位的人,更是弱者中的弱者。小坂井認為,醫院這種地方,規則都還停留在江戶時代。
小坂井第二天就開始上班了,但店主鹽澤似乎為了削減開支,每逢腰不痛的日子都堅持自己來店,使得小坂井根本賺不到多少錢。這樣下去,跟美惠子搬出去組成一個小家庭的夢想永遠無法實現。不過至少比整天無所事事要好得多。再加上工作內容很快就掌握了,小坂井也沒什麼壓力。
又過了很久,一群人從重症監護室里走了出來,以醫生為中心,周圍應該都是美惠子的親人,自然也包括她母親。小坂井又走了過去。
「今天聚集在這裏的各位,大家或許會想,自己的人生缺乏意義。回想那個充滿夢想和希望的青春時代,再審視今日,竟沒能實現任何一個夢想。各位或許會為此感到沮喪吧?
「嗯,還好,我還是那個老樣子。」小坂井回答道。
「呃,是嗎……也對。」
其中有人有駕照,有的沒有。違法駕車,以及在巷子里發生的小衝突,算是社團的日常活動。他們每晚都跑出來鬼混,直到高二過半。他還對夥伴們隱瞞了加入話劇部的事情。
要問他為何要採取這樣的行動,完全是因為此前不斷遭到白袍醫生的冷漠對待,對白袍已經產生了抗拒心理,無法與對方搭話。不過那名護士也穿著白衣。
風圈接觸民房,屋頂立刻被掀翻。瓦片四處紛飛,房屋被連根拔起,就像遭到了炮轟,牆壁被扯得粉碎,瓦礫如樹葉般飛舞,細小的木片如同暴雪般亂舞。緊接著,一輛接一輛的汽車被捲起。連自行車、摩托車也難以倖免,都像玩具一樣在半空盤旋。
「你說什麼?」小坂井問。但美惠子似乎沒聽到。
「喂,呃,茂。」
這個瞬間,他明白了美惠子的想法。美惠子之所以走到對她來說危機四伏的大街上,就是為了找他問這個的。
不過,還有更令他吃驚的東西。在他面前不遠處,有一塊寫著酒店名字的霓虹招牌。在不發光的霓虹燈背面,有個女人蜷縮成小小的一團,在夜幕中若隱若現。因為是晚上,距離又有點遠,他看不清那究竟是誰,甚至還懷疑那到底是不是人。
聽完,小坂井茫然了。這種事情他從未想過,也很懷疑究竟能否成功。
他想,啊啊,美惠子來搗亂了,因為自己做了她絕不會原諒的事情。
「人類如此膚淺,金錢支配了他們的所有生活。此外,還有深不見底的性|欲。那不是為了繁衍子孫而進行的聖潔行為,而是墮落成卑賤的肉|欲,是骯髒的慾望。
「你要幫我把雙手的手腕綁在木棍兩端。」
「這是神的憤怒。」會長的聲音又響了起來,「這就是神之手。人類在如此巨大的力量面前,與脆弱的嬰兒毫無區別。」
「嗯……可是,把你的手捆在棍子上,再要怎麼把棍子固定在桌子上呢?」
「能救過來嗎?」他問。她默默地低下頭。
小坂井很想問,他能不能再來看她。不過最後也沒問出口。自己沒有一點才能,單論演員的才能方面,美惠子與自己簡直是天地之別。但就算是廢柴,也是有自尊的。他心想,只要她願意打電話來,他就再來看她。如果沒有電話,那他就再也不來了。
「沒事,只是總覺得沒什麼真實感。」小坂井說。
小坂井聞言躊躇了一下。他感到了恐懼,那種恐懼也傳達給了洋子。因為這樣的恐懼,洋子又哭了起來。
他一路跑回家中,徑直衝進浴室,打開淋浴。無論抹多少次沐浴液,沖洗多少遍,汽油的臭味都沖不掉。頭髮也一樣。他渾身濕透,部分皮膚還被汽油泡得發白,讓他覺得噁心不已。
另外,在關西一所公立大學的入學考試上,小坂井失敗了。不過他成績本來就不好,這也是可以想象的。至於田丸,她考上了東京的一所私立大學,一切都如她所預先安排的那樣發展著。
「哇!你好執著哦,真可疑……」一個女孩子調侃道。
「啊?嗯,那是當然!」小坂井猛地回過神來,說道。從他臉上的表情看,彷彿再受一些刺|激他就要暈過去了。
小坂井又默不作聲地點了點頭。田丸又說:「對了,小坂井君,你喜歡義大利料理嗎?」
牆板上部裝有好幾台液晶電視機,屏幕上顯示著不可思議的幾何圖形。圖形不斷變化著,描繪出機械的造型。
「你看過相親介紹書了?有人給你送去的?專門送到你那兒去了?」
一個貌似醫生的男人領著護士快步經過走廊。小坂井反射性地站起身,朝他們靠過去,說那是我朋友。
芳江繼續說:「到時候你甚至會想,生不了孩子,又成了個老太婆,乾脆給她掐死算了哦。我老公雖然是個渾蛋,我老早就跟他分開了,我自己也不是什麼大人物,所以就一直過著可有可無的生活,但畢竟還有個兒子啊。每天晚上睡覺時看到孩子的睡臉,我都會忍不住感謝老天爺呢。即使是這樣碌碌無為的自己,也因為有了這個孩子,而覺得世界似乎美好了一些,覺得自己還是有點用的呢。」
「沒事,扎在腎臟和肺部之間,內臟沒有受到損傷。」
聽到她的話,小坂井陷入了絕望。隨後他發現了一個事實。美惠子自殺的原因里,還包括了自己的無能及力量的缺乏。現在的美惠子,可能只剩下他一個依靠了。但自己確實非常無力,除了給她當人肉拐杖,再無別的能力。
「紅茶就好。」洋子說。
「請進吧,從這裏看看沒問題的。」
小坂井想,現在幾點了?完全失去了時間觀念。回家洗澡的時候,他把手錶摘下來了。美惠子是否躺在這間病房裡呢?他也不知道。
「啊……哦哦,也是。」
「雖然不是正式的,但還是送去了,對嗎?到底怎麼回事兒啊?」
小坂井一直有些睡眠不足,因此覺得自己會就這樣一覺睡過去。現在巴黎的時間還很早,但在東京早已是深夜了。他知道自己不該睡過去。
「可那是一條沒有救贖的地獄之路。必須有人從中伸出救援之手,幫助他們。解救這個國家的孱弱人民,將他們引向天國。誰可以呢?你們。是你們啊。知道嗎?請你們意識到,除了你們以外,再沒人能夠拯救他們了!」
「拿到這裏來,放到桌子上。」
「為什麼啊?!」
「我也不知道是什麼,就是聽人說凍起來比較好。」
小坂井弄好了兩杯奶咖和兩杯紅茶,轉過身窺視辰見洋子的臉。
小坂井以為自己弄錯了地方。他起初想象著,美惠子身邊肯定圍了一大群醫生護士,像打仗一樣來回忙個不停。但那可能是急救階段,現在那個階段應該已經結束了。既然結束了搶救,美惠子可能被送到安靜的病房去了。
小坂井毫不知情,因此吃了一驚。
「啊?哦,那我不打開。」
「嗯,不過等我換好衣服做好準備,找到雨衣、拎著鞋子、翻出窗戶,推著摩托車到離家很遠的地方再點燃引擎,冒著大雨一路開到水吞。光路上都要花三十分鐘,所以你再怎麼催,也要將近一個小時呢。」
一望無垠的機械墳地出現在屏幕上。攝影機在大地上空緩緩移動。各種各樣的機械殘骸被丟棄在那裡,重重疊疊。有一具直升機的殘骸,頂上的螺旋槳絞成一團,玻璃被砸碎。數量驚人的巴士和數也數不清的轎車殘骸,還有卡車。這些鏽蝕的機器殘骸猶如漫山遍野的屍體。它們都不是壽命已盡,自然死去的,而是一群在重大事故中不幸喪命的機械群。
如今的政策是,老年人入院后,經一個月治療仍不出院,院方就不能收取治療費了。為此,開始有醫院負債甚至破產。並出現強行將老年人趕出院的醜惡事例,只怕日後還會愈演愈烈。
小坂井不知道怎麼到樓頂去,幾乎走遍了酒店的所有走廊。電梯自然不會直達樓頂,他只得奮力去找上去的樓梯,但那裡堆著直達天花板的大量雜物,讓他無法通過。
雖然白船沒有來,但他們坐上一班都電,回到了町屋。不知為何,美惠子也跟了過來。她跟小坂井走進房間,發出了「真懷念」的感慨。說完,她又顫顫巍巍地走到洗手間,站在廚房裡,打開冰箱,凝視著調味料和食材。看上去像在檢查女人的痕迹。
帶著黃色橡膠手套做這種事,讓小坂井在興奮之餘還覺得有些滑稽。但面對洋子的積極攻勢,異樣的感覺很快便被他拋到了九霄雲外。
美惠子的身影在黑暗中僵硬了。
「是美惠子的詛咒。」
此外,小坂井覺得滿心歡喜。他沒來由地感到滿心歡喜,覺得美惠子總算回來了。美惠子,總算回到了自己的身邊。雖然她夢想破碎,滿身瘡痍,但小坂井還是十分高興。就連周圍的光景,也顯得與平常截然不同,都在熠熠生輝。
「下次你到我家來吃吧。我很擅長做那個哦,很好吃呢。」
「嗯?」
九*九*藏*書子倒吸了一口冷氣。小坂井去相親?他要跟自己以外的人結婚?她陷入了極度的恐慌之中。因為這新的打擊,她再次無法出聲。
她的臉與美惠子的完全不同,臨死前的美惠子臉已瘦成細長的了,洋子卻有一張小巧的臉。這種臉型,如果臉頰和下顎長點肉,就成了圓臉。不過洋子的臉十分瘦削,給人一種尖下巴的印象。
小坂井用指尖拉下她的胸罩,發現自己還帶著手套,覺得這樣有些滑稽,便試圖將其脫掉。
小坂井說完,田丸馬上說:「我們又不是寶塚。」接著又說:「小坂井君,你長得這麼好看,正好適合加入我們劇團哦。體形也很適合演話劇,肯定會有很多粉絲的。」
「不。」小坂井回答。
「還是別去比較好。」母親說。他問為什麼,她回答:「因為田丸的母親會去醫院。要是讓她母親看到你,一定會氣得半死,所以你給我老實在房間里待著。之後如果需要道歉的話,我跟你一起去。」
「嗯,我知道。」
雖然覺得她一個人出去不太安全,但小坂井也毫無辦法。她趁著自己睡著的空隙,一個人跑出去了。那不能算他的責任。追出去找她或許是自己的義務,但這個時候跑出去是不可能找得到的。萬一她的目的地又是哪個綠地,可能性就更多了。小坂井認為,他現在只能一邊祈禱她不要跌倒,一邊等候她自己回來。
年輕護士轉過身來,他看到了她胸口的名牌,那上面寫著「見習生辰見」。
只是,他有時也會猛地想到,自己究竟在這裏幹什麼呢?這種想法使他不禁感到空虛。田丸美惠子早就不聯繫他了,小坂井感覺與她的距離越來越遠,這也讓他感到悲哀。小坂井只是一路隨波逐流走到了現在,無法判斷自己現在的生活究竟是好是壞。町屋和三之輪,都與他沒有絲毫的緣分關聯。他在這裏沒有朋友也沒有親人,他沒有去上大學,也沒有正式的工作。要是有人問他為什麼還要待在這裏,他根本回答不上來。
護士走過小坂井身邊,快步爬上樓梯。
毒品?洋子在心中驚叫。
「啊,是你。」小坂井說。
然後他又想,今天真不該提早回來的。早知道就讓她多走走,像前幾天那樣,讓美惠子累得連飯都吃不動,那樣反而更安全。就是因為她今天還保留了一些體力,才會擅自跑出去的。
「茂,你難道要跟其他女人結婚嗎?」
第二天,小坂井由點心店的田口帶著,去了一家叫「潮工房」的咖啡廳。田口聽說這裏正在招工,因為店主最近腰不太好,想找人替他看店。
美惠子不願意順著草地上的散步小道行走,這對不得不在一旁幫扶的人來說,無疑是苦上加苦。
身體很快被淋濕,濕得開始往下滴水。雨勢已轉成暴雨。若此時自己飛身跳下……
說完,他看向美惠子的母親,對方則一味地盯視著前方。
雖然不是讓人看一眼就驚艷的美人,但她有著高高的鼻樑,大大的雙眼皮眼睛,笑起來十分艷麗。在四個人當中,她無疑是最美的。
「好吧,我知道了。我現在馬上過去。」小坂井站起來,走向架子。
這是他時不時會想起的一張臉。因為最近心情都十分沉重,只有她的笑容讓他欣慰,和日東第一教會的真喜多會長一樣,成了小坂井每日的救贖。同時他也希望能再見一次這名女子。不過也只是想想,因為他知道那樣的機會微乎其微。
「嗯,水龍頭在那邊。」美惠子伸出手來,指了一個方向。於是,小坂井又往那邊走去。
小坂井抱著稍事休息的想法躺到床上,聽到美惠子說剛才出了點汗,想先去洗個澡。他邊聽邊想,全身只穿著一件風衣,脫衣服一定很快吧。
「我知道了,我該怎麼做?」
鹽澤聞言點了點頭。「沒錯,尊師會給有需要的教友介紹一生的伴侶。」
「你要去哪裡?」美惠子問。
自己是為了跟美惠子一起生活才回到這裏的。他捨棄了東京的一切。美惠子自己也清楚地表示要在一起生活的意願,並與他做了約定。可是,美惠子卻破壞了那個約定,不接電話。錯的應該是美惠子才對啊。
小坂井從前台探出頭去,想看看到底是誰,但根本看不清楚。於是他鑽出前台,往飄窗走去。沒走幾步,他就看到都電的列車開始進站。客人紛紛下車,墨鏡女往後一看,意欲直起腰來。那個瞬間,他看到了拐杖。
「也包括那個。但我猶豫的並不是要不要死,那根本不需要猶豫,我早就決定去死了。我猶豫的是,在一個與自己意志相違背的地方,究竟能不能死。」
「如果剛才茂為了抱住我而跟我一起掉下去的話,我可能就能死了。死不是件簡單的事情,也不是件單純的事情。只有我一個人去想,是沒有用的。人註定要在事故中死去。」
小坂井默默地聽他們說,既不反對也不發表意見,只是一邊點頭,一邊微笑著傾聽。小坂井並非愛出風頭的人,不會打斷那些故作高深的老人家,一味炫耀自己。
樹叢間跳出一頭鹿,橫穿過空無一人的街道。緊隨其後的是一隻巨大的鼠類。那隻老鼠大如貓咪。風聲突然響起,陣風吹過,街道上立刻漫天飛塵。碎紙屑在空中肆意飛舞。
來人就是早前在福山市立大學附屬醫院,把他帶到美惠子所在的重症監護室門前,讓他看了一眼美惠子的實習護士。
「馬上來,求求你!」
「我不會原諒他們,絕對——不會原諒他們。誰都不原諒。我要去死,然後詛咒那些讓我淪落至此的人們。我要復讎。把他們全都——全都咒死!」美惠子嘶吼著。
他把壁櫥門開到最大,裏面掛著好幾套美惠子的衣服。美惠子不愧是個女演員,這次帶了很多衣服過來,裝了兩個大號旅行箱,負責搬運的小坂井在進安檢、取行李時都大傷腦筋。
小坂井反駁道:「我知道,看看就知道了。不過,那不是事關生死,而是必死無疑啊。你這樣根本活不下去,肯定會死的。別開玩笑了,我很討厭血,看到就想吐。」
他認真地思考過,卻想不出任何原因。如此輕視自己,究竟有什麼意義呢?都是毫無意義的忽視,毫無意義的欺凌。
「放在桌上。唉,不是那樣,要攤開,先揉成一團,再胡亂放上去。」
「啊,是嗎?」小坂井說,隨後又問,「你要吃意麵嗎?」
小坂井凝視著水面,茫然地感受著每次來這裏時都會聞到的氣味——潮水的氣味,還有魚的氣味。其中還混入了小船上的金屬部件生鏽的氣味。那是只有在這裏才能感覺到的,港口特有的氣味。雖然不太好聞,但他也並不討厭。因為他就是聞著這樣的氣味長大的。
小坂井不想就此放棄。小坂井認為,自己還喜歡著美惠子。從他到御茶之水的醫院看望她的那一天起,那種喜歡一直持續到現在。那段時間,自己的感情重新被點燃了。小坂井越來越煩惱,終於在幸福亭喝酒的時候,向大家說出了心事。
「什麼?」
「做|愛,只能從後面來了。」
「我們回去吧?」美惠子又高聲叫道,「一起。」
「啊啊……」小坂井小聲嘆息,生怕美惠子聽到。
「我可以去嗎?」
「那,你有酒嗎?」美惠子又問。
大家順著他的指示下車,朝他所指的方向一看,在一個貌似劇場入口的玻璃門前,有好幾個同樣裝束的年輕人,正整齊地站成一排迎接他們。年輕人依次讓開道路,自動門也一扇接著一扇開啟。
「現在?在家。躺在房間里看漫畫呢。」小坂井回答。
美惠子說完,又急促地喘息了一會兒:「想到那些人的嘴臉,我就有勇氣去死了。還有那個開貨車的男人,是他,是他奪走了我的一切。」說完又是一陣急促的呼吸。
隨後她抬起臉,主動貼到小坂井滿是雨水的臉上。一邊磨蹭,一邊尋找他的唇。很快,她便將嘴唇疊了上去。緊接著,又用雙手鉤住小坂井的後頸,把他拽得彎下腰來,強行侵入他的雙唇。她伸出舌頭,舔舐著他的牙齒。
「沒什麼。」小坂井一邊擰開水龍頭一邊說。
「現在沒有。之前那輛菲亞特已經還給田中汽車了。」
「你不知道嗎?」
洋子目不轉睛地盯著小坂井,一臉不容拒絕、極度認真的表情。她的肩膀在劇烈地起伏,呼吸變得粗重,那樣子看起來簡直就像在發|情。
小坂井站在前院的水泥地上,他知道美惠子就站在自己前方的黑暗中,拐杖扔在了腳邊。
「茂,你有過那種經歷嗎?」洋子竭盡全力問道。
「嗯。」實習生說著,又點了點頭。
小坂井說完,擦拭乾凈吧台座位,等待她們落座。那裡是她們三人的固定位置。
「真的,事關生死。求求你,我只能依靠你了,快來救我。」
「是這樣,對不起,我這麼不識趣地跑過來。那個,我就是想來看看你。」小坂井找到花瓶,邊走過去邊說。
可是,他已無法安心。他的精神受到了嚴重的打擊,一時半會兒恢復不過來。身體的顫抖也無法停止,他怕被洋子發現。
「別被人看到了,到了小區底下時給我打電話。」
時間還早,大巴里空蕩蕩的。過了不久,車窗外出現了大海,不遠處還能看到仙醉島。那座島上有海水浴場,鞆和福山的居民每到夏天都會到島上戲水。
「請看吧。」她站在圓窗邊,指了指那塊玻璃窗。小坂井走到跟前,把臉貼在玻璃窗上,窺視內部。
「那我幫你扔掉。」小坂井說。
鹽澤說,「就算別的什麼都不信,這一點我還是相信的。」
「我能相信你嗎?」
畫面一轉,變成在港口堆積成山的死魚群。無數蒼蠅在其上盤旋、停留。
「快來救救我。」洋子說,「還好我們一起買了手機,總算能聯絡到一個人了。我現在只能靠你了,求求你,真的求求你了。」
看到這個情景,小坂井放慢了腳步。他一步一頓地走下樓梯,來到距離她只有幾級樓梯的地方。她也回過頭來,露出驚訝的表情,看向小坂井。
他覺得,無論哪項工作,都能為洋子將來在此地建立訪問護理中心貢獻一份力量。屆時必定需要一些人脈,所以要趁現在多認識一些人。
「可是剛才……」
「右數第二列,從下面數第三個抽屜,裏面放著鎚子和鐵釘。除了皮革加工道具以外的工具都放在裏面了。都在一個抽屜里。」
想到這裏,小坂井覺得無所謂了,便想講講自己跟美惠子去巴黎的事情。美惠子在巴黎的酒店樓頂上試圖跳樓自殺,而自己也打算跟她一起跳下去,甚至還跨過了護欄。當時如果沒有那場暴雨,他們二人估計已經不在人世了。
每晚工作結束后,小坂井都會到田中汽車店裡去。在那裡,他與田口等一眾昔日夥伴集結,有時候還會帶上鹽澤或店長田中,一起到鎮上的「幸福亭」去喝一杯。潮工房、田中汽車,以及幸福亭,組成了小坂井三點一線的新生活。
「為什麼?這個……我不能告訴你。」
「沒關係。」洋子小聲喊道,「沒關係,弄濕我的衣服吧!」
「哦,也對。」小坂井點了點頭。
走進自動門,他把美惠子安排在靠站台一側的座位上。
「也不能說沒有。以前幫教會保管過一些,是被真喜多尊師拜託的。」
「你給我退後!」他大聲喝令,指著工廠最深處。
「是嗎,真的嗎……」
美惠子說完,扭動身體,將油桶扔到了身後。黑暗中發出一聲脆響,油桶已經倒空了。
所以,他返鄉時只背了個簡單的行李包。加上小坂井向來不愛看書,少了書本和書架這類包袱。
「小坂井先生。」他聽到呼喚聲,反射性地抬起頭,怯怯地看了洋子一眼。在遠處街燈的照射下,她的臉恢復了本來的樣子。
「嗯。」美惠子回答。
「呃。」小坂井哼了一聲。因為田丸的發言完全出乎了他的意料。
緊接著,她又說你肯定沒錢吧,我可以借給你,並給他介紹了附近一個小酒館的兼職工作,說那裡的待遇不錯,你可以打工還我錢。小坂井依言跟她去了那家小酒館,田丸先走進去,把小坂井介紹給了店長。她的積極性在上京之後不減反增。開始工作后,小坂井偶然一問,才發現店長根本不認識田丸,田丸好像只是去過那裡一次而已。
不過,無論是一個人還是與別人一起來,洋子都會選擇吧台的位置,並談論關於訪問護理站的計劃。有一次,小坂井說「我也很想幫忙呢」,他真心開始想加入洋子建立的看護站,替洋子工作了。雖然自己沒有護理資格,但至少能開開車,應該能派上點用場吧。
「其實根本不是那麼回事兒,這實在太稀鬆平常了。你看,我也是裸體呀。女人本來就有脫掉衣服的慾望,只要她們心懷自信。喂,茂,快拍我啊。從這個角度看,應該看不出我的腿有毛病吧。快點兒,我冷。」美惠子說。
「這樣啊,你會不會被黑社會纏上了?」小坂井問道。
「哦,下次,嗯,下次吧,下次你可不能再拒絕了哦。」小坂井反覆強調他曾在三之輪橋的咖啡屋請美惠子吃過意麵,很想請洋子也吃一次。對方卻說要放到下次,他想,要是哪天能讓她嘗嘗該多好啊。
說著,她凝視著他的眼,又抱了上去,印上了嘴唇。
「啊?」

02

儘管如此,她在小坂井眼中還是非常光彩照人。
「為什麼啊?你會死的!」小坂井帶著哭腔叫道,「到底什麼沒辦法啊!」
洋子的聲音越來越小,小坂井不由得把手機緊緊貼在耳朵上。
他從未對自己的人生產生過積極的想法,總是像個旁觀者一樣站在遠處,盲從他人的安排,活在被動中。所以他的人生才會缺乏實感,最後得到的只有失望,無法取得任何能感動他人的成果。這是理所當然的,因為自己實在太弱了。
「什麼?」
「呃,是這樣,可是……」
當他對田丸說要好好乾活,把錢還給她時,田丸說那你把房租也付了吧,還每個月認認真真地記賬。
小坂井看著美惠子的側臉。注視著巴黎夜空的美惠子的眼睛,已完全陷入了瘋狂。而那所有的瘋狂,又都被放射到周圍的空氣中。
他跟美惠子提過一次自己的想法,卻只惹得她不高興了好久。她似乎有現在必須到巴黎來的理由。可是,小坂井無論如何都想不出個頭緒。
聽到這裏,小坂井如同挨了當頭一棒。他覺得,自己就是這種人中的典型。在不知不覺間俯伏于地,緩緩沉入深淵。那簡直就是自己啊!碌碌無為的自己,被這男人形容得分毫不差。
「不行,我不能把茂也拖累進來。」洋子說。
小坂井聞言,思考起來。不久后,他覺得這句話似乎不太對。
「啊?」
「你們都是一個班的嗎?」小坂井為了轉移話題,詢問道。
對此小坂井也很高興,直到這時,小坂井才終於發現自己喜歡上了這個女孩。不過小坂井又猶豫了,美惠子才去世不久,自己就做出這種事情,是否太不謹慎呢?
「啊?我知道了。」
小坂井的身體中了邪一般地顫抖,且越來越劇烈。如同被兜頭澆了一盆冷水,他驚恐萬狀,身體不受控制地蜷縮起來。每次試圖站起,都會被恐懼侵襲。小坂井不得不深深地埋下了頭。
「啊?現在還是算了。」
小坂井後來信奉了日東第一教,因為他實在無法擺脫夢魘。一有空他就會去教會聆聽講義,還在導師的指導下開始修行。只要不去潮工房上班,他就會終日待在教會裡,或到體育館鍛煉身體,進行冥想,祈禱,並試圖理解教義。
「把我的手腕綁在木棍的兩頭。要綁緊。就算血液不流通了也無所謂,其實那樣更好,如果不那樣,這個計劃就失敗了。要綁得緊緊的。」
小坂井抱住洋子的雙肩,扶著她走。這時他猛地回過神來,自己還戴著滿是鮮血的手套,不小心碰到了洋子的背部。她的背上沾上了血。不過如今也已經沒辦法了。
他唯獨把電視機混入了美惠子的搬家行李中,因為老家的房間里沒有電視機。來東京時,他形同離家出走,沒帶什麼行李;而離開京城的這一天,他也同樣兩手空空。赤條條地離去,赤條條地歸來,換句話說,小坂井在東京沒有任何收穫。想到這裏,小坂井不禁有些心酸。
他只能默不作聲地用力點頭。一下、兩下、三下。
「是的。」
說完,田丸猛地站了起來,「啪嗒啪嗒」地拍打著藏藍色短裙的前面和後面。然後說:「回去吧。」小坂井「嗯」了一聲,當作回應。
周日下午,小坂井與幸福亭的芳江一起,坐上了日東第一教會的大巴。車裡人頭攢動,似乎有不少鞆以外的居民。應該還有福山人,或者從近鄰市鎮輾轉過來的。
他看看周圍,又轉身看向身後的黑暗。天地間只有不斷墜落的雨滴,並無半個人影。
吧台邊還有別的客人。一位男客人一刻不停地抽著煙,小坂井便把她引到了離他最遠的位置,然後再一次表達感謝。
「謝謝你。」小坂井悄聲說。
「我會給你手機打電話的。」洋子說。
「啊?我在發抖嗎?」洋子反問。
「我要詛咒……」
可他還是害怕得抬不起頭來,不敢看洋子的臉。同時也無法觸碰她的身體。他生怕美惠子又會發威。
「我們可都是同班同學哦。」女孩子們彼此應和了一聲。
「還是仰著躺比較好吧?」小坂井提議。
美惠子被救護車送到了位於海邊的福山市立大學附屬醫院。
「啊!」洋子無言以對。
被迫離開醫院的老人將去往何處呢?當然只能回家躺著。然後每隔一段時間會有護士或醫生上門診療。洋子說,這種方式會成為未來的主流。彼時的主要戰鬥力,理所當然會是護士。醫生則會採取輪班制,每班二十四小時,在醫院全天候診。
「你先吃,我去煮咖啡。」小坂井說。

01

「你能來,我很高興。謝謝你!」洋子說。看來她真的很害怕。
收到的錢剛剛好,不需要找零。女孩子們通常都會這樣。小坂井一邊撕下小票一邊說:「那個,辰見小姐,能讓我對你表示一下謝意嗎?」
儘管如此,小坂井還是鼓起了勇氣。雖然眼前這個女人曾經差點兒成為大明星,但她畢竟是跟自己一起生活過的人。
「住手!美惠子快停下!」小坂井驚恐地叫道。
「騙人!」美惠子尖聲叫道。但小坂井不為所動,繼續走向廁所。
「什麼?」小坂井不情願地答應了一聲。身體已經變得冰涼,他很想早點兒結束這一切。
美惠子用略顯高亢的聲音說。那聲音聽起來就像在舞台上表演的話劇演員那般。
與對將來和人生感到茫然的自己不同,美惠子始終有著清晰的目標,並以異常積極的行動,一點一點去實現自己的目標。並且,她曾經差點兒獲得所能想象到的最大的成功。但最終,她失去了。那種人感受到的落差和打擊,是自己這種凡人根本無法想象的,小坂井心想。
「美惠子,你想死嗎?」小坂井左思右想,說道。
這個女人又問了一遍,其實小坂井覺得這樣更好。因為他可以在此期間去買一束花,再買點慰問品。
「右數第二列,從下面數第三個……」
那天,母親做了牛肉火鍋,專門迎接兒子回鄉。小坂井沒有兄弟姐妹,除了母親,他的家人就只剩下傍晚才會下班回家的父親了。獨子雖然寂寞,卻能分到屬於自己的房間。小坂井之所以沒有上進心,部分也是緣于這樣的環境。擁有自己的房子,三餐不愁,他覺得這樣就夠了。即使在獨立之後,他的想法也沒有改變,只是房子變小了而已。
小坂井在培訓班裡還挺受尊敬的。因為他之前所在的N劇團在那幫外行人眼中可是高高在上的存在。算上高中時代,小坂井總共已經搞了六年話劇,就算是他這般的懶人,也有了一些演技,甚至還能給他們提點建議了。再加上他年輕有力氣,不知不覺就被當成了中心人物。
「美惠子。」他試著叫她的名字。沒有回應。
美惠子收拾行李搬出公寓后,孤身一人的小坂井漸漸感到寂寞,並開始自我厭惡,甚至開始酗酒。有一次,他醉倒在町屋的一條小巷子里,直到清早的冷風把他吹醒。身體越變越差,感冒遲遲不見好轉,總是凍得瑟瑟發抖。因為總是用酒來服藥,他的胃也被搞壞了。分手將近一個月後,他才開始後悔,試著給美惠子打電話,對方卻早已換了號碼。
尤其是在自習課和考試的時候,大家都坐在安靜的教室里,默不作聲地伏案做題。小坂井也跟同學們一樣,但他總會有幾個答不出來的問題。每當此時,他就會抬起頭來,漫不經心地看一眼坐在講台上的女老師。而那位女老師幾乎無一例外,都看著小坂井的臉。
「去廁所,就在那邊。」小坂井指了指工廠深處。
「聽我話,求求你……」洋子又說了一遍,因為痛苦,她俯下了身子。小坂井趕緊上前扶住她。
小坂井聞言,轉頭看向那個有很多抽屜的柜子。那是個大型壁櫃,嵌著好幾十個抽屜。
小坂井說:「我憑什麼要道歉啊?!總之,她現在隨時有可能死掉,所以我必須現在去看她。如果等她死了再出去,感覺就像一心等著她死似的,那樣實在太卑鄙了。」
「然後呢?」
「抱我,快抱我,現在。」洋子反覆呻|吟道。
「對我來說,你做的事情很特別。」小坂井竭力相勸。
然而,這樣的故鄉,小坂井和他的朋友們卻難有半點驕傲。他們從高中時代起,就時常騎摩托車或開車跑到福山去玩。車子大多是從修車廠借出來的,他們還用這些道具結了個社,換句話說,就是模仿暴走族。
「他們還用統計學和經濟學原理預測了日本的未來,尊師還教導我們如何在未來拯救自己呢。」
那人的背影的確與美惠子有些相似,但她很快就走進另一頭的小巷裡,小坂井沒時間仔細確認。
六月末,熱得冒汗的日子開始增多,潮工房開冷氣的日子也多了起來。在一個燥熱的午後,店裡開了冷氣。就在冷氣充滿整個店內之時,門上的小鈴被撞響了。
「河魚?」小坂井說。
畫面上又映出死城。空無一人、有著雪白外牆的民房,整齊地排列在路旁。那曾是如同油畫般美麗的郊外村莊,如今,庭院里的樹木枝葉盤繞,腳下雜草叢生。塗著美麗白漆的飄窗上也爬滿了藤蔓。
「你把毒品放那裡面吧。等風聲平息下來,我會聯絡你的。你要耐心等我。」
時間一天天過去,小坂井漸漸覺得,他們根本不應該在這時候跑到國外來旅行。不是他自己不想承擔陪游的苦差事,而是在意美惠子的身體還沒有完全恢復。雖然他也很累,但美惠子肯定更痛苦。他們應該等美惠子的身體再好一些再來。
「洋子,我會幫你,但你要給我解釋一下,我現在什麼都不知道。從剛才起,你就一直在命令我,但為什麼要那麼做,我根本想不通。要是你有什麼計劃,就告訴我,否則很可能會搞砸啊。」
「洋子嗎?辰見洋子,嗯,我記住了。」
被火焰包裹的美惠子不斷旋轉著。轟鳴聲中,彷彿披著火焰起舞。然後,她慢慢地俯下身,倒在地上。
可他實在想不明白,看狀況不像誤傷,可她怎麼可能故意刺傷自己呢?那是意外嗎?但眼下的情景真的是意外嗎——洋子拚命點頭,小坂井還沒弄明白那個動作的含義。莫非她想說,這駭人的流血事件只是不小心造成的?
「什麼為什麼?」小坂井說,「我找到工作了,在潮工房,算是有了個活兒干。」
小坂井嚇得寒毛直豎,因為他看清了美惠子右手上的東西,那是打火機。
「嗯?那樣啊……」
他總覺得自己聽到了有史以來最讓他傷心的話,心彷彿都在流血。美惠子原來是如此看不起自己,她瞧不起自己。他隱隱感覺到了這一點,與此同時,又為自己能力有限慚愧。
美惠子蹲在水泥護欄旁,右手握住其中一個霓虹燈的鐵支架。她身體稍向前傾,似乎在俯瞰下方,感覺她一放開右手就會直直墜落下去。
不管怎麼說,能為尊師工作,對小坂井來說都是無上的喜悅。尊師有時還會說「我會賜予你更多的福祉」。小坂井認為,自己能與洋子在一起,正是尊師的賜福。為此,他自然是十分感謝。
她走出一段距離后,回過頭來鞠了一躬。小坂井也回了禮。然後她便轉過拐角,走到電梯間去了。
小坂井再次默不作聲地點了點頭。
他順著馬路拐進田中汽車的前院,右首邊的捲簾門還開著,裏面亮著一盞熒光燈。一輛BMW被油壓千斤頂抬到一人高的位置,裏面還有輛敞著發動機蓋的Mini Cooper。
周圍都是水的氣味,腳下的路很快就變成上坡。內海小區建在一座山丘上,小坂井以前曾開車送洋子來過一回,所以知道這個地方。
當然,他們也聽說了美惠子被選為《不屈女傑》的女主角之一。那曾是轟動一方的重磅新聞。但大家都說,其餘兩位女主角都是大美人,跟她們一起演戲會不會格格不入,根本跟不上節奏?

14

小坂井看著洋子:「啊?為什麼?」
小坂井從摺疊椅上站起來,往走廊方向走去。他邊走邊輕輕抬手,美惠子也從被窩裡伸出手,朝他搖了搖。
「已經太晚了。」美惠子自暴自棄地說,「在東京的成功,那是我的一切。我下定決心一定要實現那個目標,實際上,我也幾乎實現了那個目標。」
「是。」洋子說過,她最近在兼職當保姆。
小坂井停下腳步,目送一群人匆匆離開。他們轉過前方的拐角,往電梯間走去。走廊重新籠罩在靜寂中。
「謝謝。」美惠子說。
小坂井輕哼一聲,又點了點頭。
「我為了去巴黎,拚命努力。為了成功之後去巴黎。可是現在這個樣子,今後不管我怎麼努力,都沒有希望了。不是嗎?他們都逃了,我無處努力。可是,我到底做錯了什麼?!」
小坂井說無所謂。他沒有妄想能見到美惠子,或者跟她說話。她現在正徘徊在生與死的邊緣,考慮不了那麼多。不過,只要自己身在醫院,就肯定能打聽到一些消息,至少知道她是生還是死。
他看到裏面圍著一圈透明的塑料帘子,帘子離門口有點遠。這個房間很大。
「啊?」洋子突然面露疑惑。
小坂井試圖說些什麼,但洋子很快湊過來,堵住了他的嘴唇。
「雷諾阿和莫奈都有關於水上咖啡廳的畫作。我一直很喜歡印象派的作品,而印象派的名畫中有許多描繪餐桌的,也就是就餐中的巴黎市民的主題。今天我跟你提到的馬奈的《草地上的午餐》就是其中之一。而我一直將自己對巴黎的無限憧憬封印起來,誓言在自己作為一名女藝人獲得成功之前,絕不踏足此地一步。」
一天,二人在外面吃完飯後,小坂井謊稱自己太累,硬是與她在三之輪分開了。
洋子突然尖聲叫道:「別說了,你快來吧!」
「那你要我怎麼辦才好?」聞言,美惠子沉默了。
所以,當時小坂井才會高興得幾乎哭出來。雖然對她來說,那可能只是微不足道的行動,但小坂井如果沒有遇到她,就還得在監護室外連坐好幾天。沒人理會,也沒人會告訴他情況,最後他只能失望地回家。或許因為她還是學生,所以才會做出那種事情。在日本,當一名護理專業學生成長為獨當一面的護士之後,他們本該對病人表現出的誠懇和溫柔,就都永遠消失了。
美惠子說完,小坂井馬上發出疑惑之聲:「哈?你什麼意思?為什麼?不原諒什麼?」
他走到醫院前台說明情況,詢問病人所在的病房,得知她已被轉到重症監護室。前台的女護士把重症監護室的地點告訴了他,然後又說去了也不一定能見到。
「你能發誓,不管我等會兒說出怎樣的話,你都不會拋棄我嗎?」
小坂井的時薪是九百五十日元,雖不算高,但在這種鄉下地方,也稱得上中等水平了。潮工房開到晚上八點,小坂井站在吧台里,想著今天連四千日元都賺不到呢。小坂井開始工作后,鹽澤馬上走出店門,到二樓去躺著了。
美惠子猛地睜開眼睛,輕哼一聲,露出一絲微笑。小坂井頓時被難以言喻的安心感所籠罩。
定睛一看,美惠子裏面竟一件衣服都沒穿。風衣掉落在草地上,她緩緩地坐在風衣上,把手杖放在一旁。
下雨了。他剛想到這裏,雨勢就大了起來。
「嗯,那我就對不起茂了。」美惠子說,「要是死,最好還是躲到一個沒有人的地方,偷偷去死吧。」
她兩手抓的不是酒瓶,而是刻刀。那是一個小而細的刻刀,看起來像是做皮革工藝時的道具。
小坂井的腦子越來越混亂了。他想了好一會兒,才總算勉強接受了。
「啊,是嗎……」太失望了,他認為她肯定是想拒絕。
那位老師是話劇部的顧問老師,小坂井所在高中的那個話劇部,以從來沒有舉辦過一次公演而聞名全校。裏面的成員都是女孩子,部里唯一的活動,就是在高中的春日紀念慶典上,讓一群成員穿著貌似Cosplay風格的服裝站在花車上——車由力氣最大的女生在前面拉,剩餘部員在後面推——繞著操場轉一圈而已。
「你這樣,讓我想背著你走呢。」
「為什麼啊?你為什麼要做死的準備啊?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非逼得你去做死的準備?」
醫生聞言,轉過戴著金絲邊眼鏡的雙眼,斜睨了小坂井一眼,拋出一句話:「你在說什麼呢?」
小坂井決心向她展現更多的誠意,並在心裏對自己起誓,一定不能辜負洋子的心意。
「沒有喝。」
爬到坡頂,便看到了小區的樓房。走過左邊第一棟,眼前就是B棟了。他快步走過去,卻不見洋子的身影。
小坂井做好了女孩子們點的熱可可和奶咖,便開始磨咖啡豆,清洗杯子。季節漸漸轉入夏季,女孩子們穿的衣服越來越薄,越來越清涼了。她們此時正在談論三人一同出遊的計劃。探討著蓼科、輕井澤、鎌倉等地的風土特色。她們應該很嚮往關東吧。後來,她們又問小坂井有沒有去過那些地方,她們都知道小坂井曾在東京的咖啡廳里工作過。
至於那些狐朋狗友,還是沒有了的好。但他比較傷腦筋的是,除了那幾個狐朋狗友,他再也沒有別的夥伴了,只能孤身一人。
「絕對會不幸,會墮入地獄。絕對、絕對要被打入地獄。」
「只要這樣,我就能得救了。」
「別說蠢話了,你還是綁上重物,把毒品沉到海里去吧。」小坂井壓低聲音說。
「聽說那裡還有集體相親儀式呢。」田中說。
行李都另外找人運了過去,只留了一些換洗衣物和日用品塞在包里。美惠子的行李除了帶來的兩個大皮箱,又多了一個巨大的行李包,一共三個。
小坂井慢慢靠近,盡量不發出腳步聲。隨著距離的接近,他發現那確實是個人,而且很快又察覺到那正是熟悉的美惠子的身影。
小坂井所受的打擊越來越重,還在電話中問「難道我們就這樣完了嗎?當初是你說要回家鄉一起重新開始,我才放棄了東京的一切啊」。
小坂井認為,就算她見到自己不會高興,但或許能得到安慰。因為他們是同鄉,從高中時便在一起,還一起度過了兩人都默默無聞的時期。
「當然有。」
小坂井一眼就看出,刀剛從身體里拔|出|來,因為他看到了黏稠如泥土的血液,發出暗沉的光芒。
「什麼事?」
「呃,這我當然會保密啊。」
「我渾身都濕透了。」小坂井說。
在一排排椅子的正前方,有一個比地板高出少許的講壇,上面還有一個控制台。控制台背後是一塊白板,以及一台液晶大電視。這些東西上面都有「CONFU CIUS」的字樣。控制台前也有同樣的英文字母。九九藏書
「小坂井先生,看來你需要心靈護理呢。」洋子裝出醫生的模樣說。
「這家的人快回來了。所以,我再忍忍就好。」
小坂井遲遲不能平復內心的空虛感。看著殯儀館遠處的燈光,他咬緊牙關,用力踩下油門。
因為跟隨小團體來過好幾次,又一直坐在距離小坂井很近的這個座位上,她似乎並沒想過到桌子旁就坐。
「我覺得啊,那就是所謂的死亡。就是人原本應該持續延長的生命突然中斷。這裏面隱含著超越了人類認知的力量。而且我覺得,死亡必須隱含那樣的力量才行。」
「田丸小姐說,一小時后可以見你。」前台的女人對他說。
「我不餓,給美惠子上菜前我已經吃過了。」小坂井說。這是實話。
怎知走進醫院一看,裏面竟擠滿了記者和攝影機,他覺得自己沒什麼希望見到美惠子,只得放棄了。
「不行,快到醫院去吧。我現在去叫計程車,弄不好你會死的!」
田丸美惠子的外貌經過巧手修飾,越來越漂亮了。還有攝影師跑來勸說,讓她接了一單裸模的工作,雖然並不只有她一個人,但也算出了一本寫|真集。不久之後,還上了周刊雜誌的彩頁。
「我是說過。因為當時覺得如果聊太久,我可能會很累。不過現在一點事都沒有。我很開心,下次一定要做意麵給我吃哦。」
「嗯,是的。」
田丸看著情人這副模樣,臉上的失望之色日漸濃重,只是沒有說出口。小坂井雖被推上了話劇青年的道路,卻沒有特別優秀的演技。雖然在劇團里排練過許多契訶夫的古典戲劇,但他對作品中蘊含的思想毫無興趣,甚至對認真演出這種事情也絲毫沒有興趣。他總是默默地演著配角,站在一群演員中間而已。像小坂井這種面容俊俏的青年,劇團里非常常見。
「哦?那麻煩你了。」美惠子說。
他猛地明白過來,只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猜想,緊接著又覺得心中湧起一陣喜悅。你總算來啦,他心想。
洋子伸出顫抖的手接過茶杯,猛地潑到傷口上。小坂井嚇呆了,他覺得洋子的精神已經錯亂了。
「當然。」
「剛才只有我在吃,茂你肚子不餓嗎?」美惠子問。
「跟你商量個事,我能把我的生命寄託給你嗎?」
不可思議的是,增加的不僅僅是女性客人,連男性客人也多了不少。而且還是一些頭髮花白的老人家。他們早上一開店就坐進來,喝杯咖啡,看看報紙,然後離開。看完報紙后,他們還會就當天的新聞和小坂井談論一番。不過並非對話,只是單方面的陳述觀點。
「不過雨這麼大,應該很難開。那輛摩托車挺舊的,搞不好半路上會熄火。」
小坂井為洋子這個明晰的目標震撼不已,滿心讚歎。他不禁感慨道,真是個擁有偉大意義的夢想啊。這是他發自內心的感嘆。雖然洋子的話在他聽來仿如天書,他根本不知道會有那樣一個世界存在。但想到自己肯定無法描繪出如此有意義的夢想,除了感慨之外,他還對洋子充滿了尊敬。
「什麼啊?你在說什麼?」
「我一直在想辦法,要東山再起。我每天都和父母商量這件事情。可是,茂,你卻破壞了我最後的、唯一的賴以生存的堡壘。」
洋子無言以對。
「也是啊,那真是太遺憾了。那麼,請你接受我由衷的謝意吧。太謝謝了,我當時真的很高興。我就想說這些。」
他把花瓶放在床邊的桌子上,然後拉過桌子旁的摺疊椅,坐了下去。
美惠子站在燈泡所能照到的區域邊緣,一動不動。只能看清她腳上那雙深藍色鞋子的鞋尖,她的身體和臉依舊隱藏在黑暗中。美惠子是故意選擇那個位置的。
有個姑娘很喜歡小坂井,但小坂井對她沒什麼興趣。姑娘名叫平井芳子,是個外貌平凡的女孩,在築地的一家印刷公司上班。如果繼續交往下去,很可能會跟她結婚,可是小坂井並不覺得那樣有什麼好的。最重要的是,他對她根本沒什麼興趣,更別說愛了。於是,小坂井開始考慮,要不要回老家。可他轉念又想,要是回老家去,肯定會頻繁地聽到成功人士田丸美惠子這個名字。
「是因為手會弄髒嗎?」小坂井問。
小坂井用力搖搖頭。
相反,將洋子摟在懷中時,他真的感受到了幸福。他覺得那幸福簡直無法用語言來形容。同時覺得,正是有了強烈的恐懼,那份喜樂才更加明晰。
「愛杜爾·馬奈發表這幅畫之後,遭到了評論家的苛評,說另外兩個男人明明穿著衣服,為什麼只有女人是裸體的,在中午野餐的時間,怎麼會出現如此異常的光景,簡直是無恥下流。
「保密義務。」洋子再次說。
彎腰的姿勢對拄拐杖的人來說似乎十分痛苦,小坂井趕緊從飄窗探身出去,指了指右邊,入口在那邊。他想示意她繞到正門去,只見她點了點頭,拄著拐杖,慢慢朝右邊走去。小坂井見狀大吃一驚,因為她走起來搖搖晃晃的,看起來痛苦不已。
巴黎跟日本有七小時的時差,在東京生活的人在巴黎絲毫不會苦惱無法早起。美惠子每天黎明前就起床,化好妝,精心挑選好外出的服裝。然後搖搖晃晃地走出酒店,與小坂井乘坐地鐵或計程車到各種各樣的綠地去。因此,小坂井首次造訪巴黎看到的,並不是埃菲爾鐵塔和凱旋門,而是人煙稀少的都心森林,或者黎明前空無一人的昏暗綠地。
「不過,你能來我真的很高興。」小坂井又說。
「什麼?!」小坂井的聲音中終於帶了哭腔。
環抱身體的手突然多了一雙,小坂井嚇了一跳。很快,耳邊又傳來聲音。
「這樣就行了。」
可是,她對小坂井向來都是溫柔親切的。小坂井也不知不覺地開始喜歡對她撒嬌。無論是上課時間還是自習時間,只要跟那位女老師目光相遇,小坂井都會露出笑容,而老師也會回給他一個克制的微笑。
第二天,小坂井到田中汽車去看了看。田中見到他驚得說不出話來,畢竟時隔九年突然造訪,也不能怪他過於驚訝。然後,他又聯繫了過去的小夥伴,當天晚上就在田中汽車開了歡迎大會。結果又被小夥伴們問了各種問題,最後自然是顏面掃地收場。
在黑暗中仰視自己的洋子,竟長著美惠子的臉。
因為直率的性格,小坂井得到了尊師賞識,成為貼身隨從中的一員。雖然在隨從中是地位最低的,但也是罕見的提拔,受到了許多人的艷羡。他曾經做過演員的歷史似乎也刺|激了尊師的興趣,因為尊師自己正是十分重視以姿態來增強效果的男人。
緊接著,洋子把乳|房湊到小坂井面前。小坂井會意,將嘴唇湊了上去,用舌尖輕輕舔舐。洋子馬上發出聲音,向後仰去。然後,她像要掩飾自己的聲音般再次緩緩彎下身來,用力吻住小坂井。
「不用進去,有個地方能看到的。」
「你怎、怎麼了?發生什麼事了?別突然嚇我啊。」
美惠子的心情似乎也很好。小坂井一開始還擔心她心情不佳,現在終於鬆了一口氣。
他聽到了汽車的引擎聲。
「那我去借輛車,咱們一路開去福山吧。」小坂井說。
美惠子雙目緊閉,像是睡著了。小坂井有點想倒抽一口冷氣。只見她眼窩深陷,雙頰瘦削,已經變成了他不認識的女人。不僅因為瘦了許多,也因為她漂亮了許多。她已經不是小坂井熟識的那個女人了。
小坂井聽后,久久不能言語。而她的聲音比想象中的更加尖細,這也讓他驚訝不已。他不禁想,原來她的聲音這麼尖啊,但他還是想不出自己該對此作何反應。
「是地獄。等待他們的,是地獄。他們正在前赴後繼地奔向死亡的深淵,無論昨天還是今天,他們都渾渾噩噩地在歧路上徘徊。沒有人知道,他們的雙腿正將自己帶向滅亡。為什麼呢?因為他們有眼無珠。無論是今天還是明天,他們都不靠自己的意志行動,而是一味地聽從他人的意志。那是什麼呢?自身以外的意志,究竟是什麼呢?
小坂井又點了點頭。
「嗯,不過都是些老頭老太,總跟我聊他們的孫子。」
「你在說什麼?」洋子說。
「別喊,別太大聲。這事關我的生死哦。」洋子說。
全力說出這句話后,她貌似又哭了出來。嗚咽聲持續了一會兒,她似乎發不出聲音來了。小坂井困惑不已,只得耐心等待。
美惠子緩緩舉起汽油桶,將汽油朝自己兜頭淋下。
他伸直雙臂,慢慢坐起身。他想淋個浴,然後上床睡覺。要是身體疲憊,睡眠不足,遇到什麼狀況都無法及時應對了。這是頭一次出國,疲憊不堪會讓人更加不知所措,小坂井心想。
「喂,你為什麼不說話啊?」沉默一旦降臨,外面的雨聲就瞬間佔據室內。
「喂,我到了。」小坂井說,「這裏好冷啊。」
美惠子拔高聲音問。小坂井吃了一驚,停下腳步。
「哦,話劇部啊。」小坂井懶洋洋地應了一聲。
小坂井把公寓里過半的日用品都送給了熟人。大家都不要的,就看準垃圾回收日扔掉了。
放學后,他正往校門走著,卻被等在那裡的一個女孩子叫住了。那女孩子名叫田丸美惠子,是跟他同一級的同學。他莫名其妙地停下來,對方很快便湊了過來,與他並肩走在一起。還說,我們一起回家吧。
事發現場離潮工房步行不過五分鐘,這更是讓小坂井痛苦不已。並且,從那以後,他一次都沒敢踏足田中汽車店。他想前往另外一個城市,換一份新的工作,讓自己的精神休息一陣。
「啊?可是,東京的——」
「但你出了很多血啊,會失血過多……」
大巴開了很久,穿過跨海大橋進入橫島,走上一條嶄新的道路,最後停在了給人感覺頗新穎的教會大門前。這裡有玻璃幕牆的尖塔,還有一幢類似體育館的建築,此外島上還有許多三層高的白石建築,看起來威風凜凜。小坂井都不知道這座島上還有這樣的建築。
很快,大家都說「那我也一樣啊。要是因為那種事就得死,那這裏所有人都要去集體自殺了」。大家都覺得人生沒什麼實在意義,都沒有取得任何成果。想說怎麼著也得有個家庭吧,結果到現在也還是一場空。
「嗯,茂做的東西好吃嗎?」
「誰?」
他不禁想,自己在東京這九年,究竟都幹了些什麼?搞話劇、打工,還跑到巴黎去,一切都是毫無意義的鬧劇。美惠子最後也淪落到了跟自己一樣的境地,沒有任何收穫。小坂井無法預料會在這個海港小城迎來怎樣的遭遇,但一定跟以前沒什麼不同,自己註定要度過這樣的一生。他覺得,今後不會再有任何改變了。
美惠子總是說,自己不想取任何藝名。畢竟她的名字已經很特別了,總被別人說像藝名。「要是換了名字,那老家的人不是都認不出我來了嗎?」她這麼說。而由於實在不好意思跟家鄉人說自己做了裸模,她便說自己上了電視。在實際體會到那種沐浴在光芒下的感覺后,她更加幹勁十足,無人可擋了。
他摟著洋子,在路邊站了一會兒。這裏雖然看不到海,但能聞到陣陣潮水的氣味,讓他感覺十分幸福。他一直夢想著,有天能與洋子在一起。
如果是積極主動的男人,在這種時候肯定能說點照顧場面的話吧。他們肯定會先說些無傷大雅的俏皮話,提起女孩子的情緒吧。已經站在成功門前的美惠子,一定在不久以前還被那樣的男人環繞著。想到這裏,小坂井差點兒被自卑感打倒。相比起來,自己實在是太渺小了。
「你、你幹什麼呢?!」小坂井大叫著跳起來,發現自己還穿著雨衣。他「嘩啦嘩啦」地掀開塑料雨衣,提上褲子,扣好紐扣,繞到洋子面前。
小坂井又用幾不可聞的聲音說。他無論如何都無法勝過美惠子,就連作為演員,實力上她也遠勝於自己。
依稀記得好像一有時間就會跑到醫院去,獃獃地坐在重症監護室外的長椅上,但具體做了什麼,他絲毫沒有記憶。自己是否在那裡得到了情報?或者根本沒打聽到任何消息?他連這也不記得了。
「哦……」醫生轉開了目光。
店主姓鹽澤,小坂井並不認識。但他似乎挺喜歡小坂井的,問了很多問題。當小坂井提到自己在東京的三之輪橋咖啡屋干過幾年後,店主馬上就要他明天來試工了。還說給不了太高的工資,如果你願意就來上班吧。於是,工作馬上就定了下來。
講義室四周都沒有窗戶,全是做舊的木紋牆壁。這些三合板牆壁分出了一個寬闊的大廳,牆板只有三米高,以上都是空蕩蕩的。

04

「我的目標已經遠得再也無法觸及了。我絕對不會原諒那些人。」
兩個月後,關於美惠子的報道徹底沒了蹤影,她的存在似乎被完全遺忘了。世間是殘酷而善變的。小坂井再次一個人坐上千代田線,到了御茶之水。此時街上已吹起刺骨的寒風,季節轉為冬季了。
美惠子沉默了。小坂井心想,這裏的風真潮呢。下一個瞬間,臉上多了一片涼涼的東西。
話音未落,她就點了點頭:「我是田丸小姐的朋友,她被抬上救護車的時候,我也在旁邊。當時還有另外一個人,不過叫救護車的是我。」小坂井說,「我就想知道她現在怎麼樣了,可是誰都不願意告訴我。」
好不容易找到通往樓頂的門,他用力撞開扭麴生銹的金屬門,走到飽經風吹日晒的水泥地上。
「我沒有!」聲音大得把小坂井自己都嚇了一跳。他真的沒跟誰握手。
待小坂井回過神來,發現自己已經蹲在了地板上。他乾脆一屁股坐在地上。此時他感覺自己就像個透明人,甚至自己都看不到自己了。
小坂井摸了摸油箱蓋,試著轉了一下,輕易便轉動了。他想,原來這上面沒有加鎖啊。取下蓋子往裡一看,空空如也。他想,要不要先灌好汽油呢?雖然沒有那個必要,但他就是想讓手頭忙碌起來。
她果然發狂了,簡直是極端瘋狂。
比那還要嚴重的事情,怎麼可能?
「不。」小坂井回答。
「還?」
「要是他真想自殺,肯定會對準腦袋啊。那把槍是他因為臨時把作品主題改成了鳥兒落在田野上,而專門帶去把小鳥嚇飛,再觀察它們是如何落到地面上用的。但當他準備開槍的時候,槍突然炸了膛。」
小坂井回到家,打開玄關大門,說了聲「我回來了」。母親順著門廊跑出來,說著「哎呀、哎呀,你回來啦,怎麼不給我電話,我好出去接你啊」。小坂井說:「沒有必要。我不是值得你驕傲的孩子,又不是成功后的凱旋。」接著,他默不作聲地把從淺草買的人形燒當禮物遞了過去,然後,又拿出在巴黎買的廉價圍巾。
「不是不是,是科學。」芳江堅持道,「是用科學的道理來解釋幸福的真相。還有人生的實感從何而來,這個他們也做了詳細的說明呢。
小坂井獃滯地站著。
「不顧他人,不顧弱者,都是這個國家的人們的錯。」
「快跟我說是。阿茂也想這樣吧?」
再一看,黑暗中的美惠子緊緊抿著雙唇,一動不動。
「還是說,你一定要找那種男人?那種整天說著『美惠子你是大明星,美惠子你最特別』的男人?」
「要是那些黑幫成員從院長那裡聽說你聯絡過他,肯定會懷疑搶毒品的是你,然後就會來襲擊你……」
「我決定假裝被偷了。」
美惠子無法正常走路,也生不了小孩了,即便如此,自己也還是配不上他們的女兒嗎?
「我可是曾經快要成為明星的人,那都已經是板上釘釘的事情了。而且當時我已經在電視上露過很多次臉了。」
「這些花能放在這裏嗎?你這兒有沒有花瓶?」小坂井走到窗邊問道。
「嗯,聽說那樣比較好。」
美惠子呢?他又想。抬起頭,環視房間。室內雖然一片漆黑,但還是有一絲街燈的光線透過窗帘縫隙投射進來。雙眼習慣了黑暗以後,靠著這點光還是能看清房間內部的。
「這個國家,現在正站在懸崖邊。」他突然開始演講,「這個國家的美德,已經墮落到了極限。子不敬父,父不敬祖。女兒說著母親的閑話,兒子在酒館痛罵父親。他們對父母,如同對待毫無心智的動物,不願意對他們表示尊敬。只會整日嘲諷。
每每想到此處,小坂井都會想起那位會長的話。
「什麼?你在外面看到了?」小坂井吃驚地說。
「是嗎?」
「我猶豫過呢。」美惠子的聲音傳來。
「真的?」
「應該能,我已經能站起來了,只是還不能走。」
「你知道梵·高嗎?人們不是都說他是自殺了嗎?其實不對哦。」美惠子說。
「所以你要幫我。我只能這樣了。這是我思前想後做出的決定,你一定要幫我。」
自己拚命努力過。煮咖啡、烤麵包、炒意麵,雖然遭遇過一些無心的中傷,但他並不怨恨,也不憤怒,而是回以微笑。他相信,那是賦予自己的使命。雖然從未得到讚揚,但還是拚命去做了。在陰影中,在角落裡,默默地努力過了。
「你這人說話怎麼這麼失禮,看到我們這樣還不明白嗎?」
「不會死的,相信我。除了這樣我沒辦法了。」
儘管如此,美惠子還是執意要往前走,小坂井只得無奈地跟了上去。他好幾次勸美惠子不要在這種地面上走,但美惠子對他的話充耳不聞。看來,她似乎下了很大的決心。
「我們進屋吧,快來!」她轉過身,迅速走向走廊。小坂井只得加快腳步跟在後面。
她撐起靠在小坂井身上的手和身體,解開風衣腰帶。然後又迫不及待地解開了紐扣,把風衣脫了下來。
具有諷刺意味的是,美惠子突然跌落到與小坂井相似的立場上,親身體會到了他的心情。小坂井對此有些感慨,慢慢地開始原諒她,甚至同情她了。
小坂井猶豫著要不要叫她。他覺得只要一叫出聲,美惠子就會條件反射地鬆開右手。於是他改變主意,決定悄無聲息地走過去,猛地從背後抱住她。可是,那樣似乎更加危險。僅憑聲音,她或許還不會立刻做出跳下去的判斷。但被一個男人悄無聲息地從背後靠近,還試圖從背後抱住自己的話,只要他動作慢上半拍,很可能根本來不及說話,美惠子就跳下去了。
「啊?」
小坂井低頭看了看自己身上的黑色圍裙。真是出乎意料的評價,不過他印象中好像還有人在很久以前說過一樣的話。
真喜多教長的聲音轟然響起:「這是神的憤怒。」聽眾們的嘆息此起彼伏。
「有女朋友了嗎?」
洋子穿著一件修身背心。他們再次親吻,然後分開。洋子急切地尋到小坂井的手並握緊,然後用力拉扯他。
瞬間,他感到了強烈的恐懼。莫非……他猛地想到,跑到洗手間轉動門把手。他腦海中猛然出現的,是美惠子赤身裸體死在浴缸里的畫面。
「不顧他人,不顧弱者,都是這個國家的人們的錯。」
屏幕上映出伴隨著地動之聲橫掃荒野的巨大龍捲風。龍捲風接近市鎮時,有聽眾發出了細小的悲鳴。
「我這條腿,你看著不噁心嗎?」美惠子說。
「有啊。」小坂井說著,找出了啤酒和葡萄酒。他這裏還放著威士忌和白蘭地。
說著說著,她的言語都混亂了,想必是哭了出來。
「沒關係!」洋子說,然後又說,「濕了也無所謂。」
「可是……你應該能重新走路吧?」
那之後,小坂井又給美惠子家打了好幾通電話。每次都是她母親接聽,一口咬定說美惠子不在家。
「呃,嗯,我知道了。」小坂井說。
「你是認真的嗎?你要想啊,死了可就什麼都沒有了。」
他心中充滿不安,心疼舊情人的不幸遭遇,同時也感到一絲釋然。要不是這次的事故,他們恐怕沒有機會再相見了。這種同伴回到自己身邊的喜悅,他是註定體會不到的。
做好意麵,端著餐盤走到座位邊,小坂井突然看到了不可思議的幻影。美惠子明明坐在桌旁,側臉對著他。但她旁邊的窗外,竟又出現了彎腰敲打窗子的美惠子。
大雨打在頭盔和雨衣上,聲音十分嘈雜。臉也被雨打濕了。
「嗯,哪位?洋子?」他確認道。
「然後,你背叛了那個人嗎?所以她自殺了?」洋子又問。
「二間堂呢?」那是他一開始兼職的居酒屋的名字。
「僅僅為了製造電力,就動用了原子能這種神的力量。愚蠢的人類遭到的報應,就是這個。」
「千萬不要。你跟他們聯繫,不就會被懷疑了嗎?」
那如同白色巨塔的驚濤,確實超出了人類的認知,就像某種神秘事物的化身。
大巴中途離開堤岸,周圍開始出現星星點點的空地和棒球場。這裏最適合學習騎自行車或開摩托車。對當時的自己來說,所謂的考駕照就是玩兒了命地無證駕駛,最後以一名「有經驗者」的身份到訓練場去直接考試。那些正經上駕校的全是上了年紀的大叔,是小夥伴們的笑料
「我絕對不會原諒的!」
三個女孩子說笑著徑直走到吧台邊,抬起屁股坐到吧凳上,面對小坂井,搭話道:「今天你值班啊。」
「是嗎……」
他嚇了一跳,呆立在原地。有那麼一瞬間,他還以為自己見到了亡靈。可那個身影卻比亡靈清晰。
小坂井與美惠子二人乘坐新幹線回到了福山。
「唉,也不能那麼說。」小坂井說。
小坂井深深地低下頭。
美惠子可能理解成了別的意思,但小坂井真正想說的是,他以為有亡靈造訪了。搞不好,美惠子已經去世了,化身成亡靈飄飄忽忽地出現在三之輪,這才是他的真實感覺。
「哦哦。」走進大門的人群紛紛發出感嘆。
走進房間,關上鐵門,洋子伸出手,把小坂井背後的門鎖上了。緊接著,又從他手上一把奪過頭盔,然後說:「茂,站著不要動,千萬別動哦。」
「喂,求求你了,考慮一下吧。」
「阿茂,你聽我說。我還想跟你在一起,還想跟你做|愛。阿茂一定也這樣想吧?」
再見芳子,他只說了回老家的事,並給她寄了一封信,表達受你這麼多年照顧,真是太對不起了。不過,並沒有寫上他在鞆的住址。
到醫院一看,媒體陣營已銷聲匿跡。他在門口來回踱了幾圈,苦心思索著。他很在意美惠子的現狀和恢復情況,不打算就這麼回去。既然沒有報道說她死了,那就意味著她正在漸漸恢復吧。
小坂井在附近的超市裡買了什錦水果罐頭,又買了一束花,回到醫院門口。從前台打聽到病房號和樓層,快步走了過去。
「我讓你看看病人,請跟我來。」
升上高二的那個春天,有一天,小坂井被大木老師叫到了辦公室。小坂井不明所以地去了,沒想到老師竟邀請他加入話劇部。「啊?」他忍不住發出一聲驚呼,然後愣了神。
他找了個最後面的座位,車一開,熟悉的故鄉風景紛紛劃過窗外。他獃獃地看著那幅光景。
「自從我遇到交通事故,大家就都成了縮頭烏龜。給他們打電話也都轉到語音信箱。最後他們聯合起來,一起封殺我。約好了誰都不給我回信。
前院的屋檐下也掛著一盞電燈泡,方便在前院工作,此時明晃晃地亮著。只是,被燈泡照亮的前院水泥地上竟沒有車。這讓小坂井吃了一驚。平時這裏總是擠著四五輛車,今晚卻一輛都沒有,顯得空蕩蕩的。難怪今天覺得這塊水泥地大得詭異。
「我遇到的那起交通事故也很嚴重,車被撞得扁扁的,司機也死了。一個叫近江的演員經紀人下半生只能坐輪椅度日。只有我得救了,為什麼?讓我死了不就好了。真的,當時要是死了就好了。變成這個樣子,身為一個女藝人還有什麼生存意義呢?我是個除了演戲,什麼都不會的人。上天為什麼要救我呢?受了那麼多、那麼多的苦,最後被救過來,可還得繼續活在痛苦中。我最怕這樣了。
小坂井就這樣交到了幾個朋友。如果是優等生,或許還有別的更加正經的交友途經。但對小坂井來說,他只有這條路可選。而當同伴們終於發現他加入了娘娘腔的話劇部后,瞬間走得一個不剩。
「很不錯呢,看起來真漂亮。」
「我不會讓你死的,不會拋棄你的,相信我。」
因為他看到洋子腹部的鮮血已經蔓延到了桌子上,此時桌子上已是一片血紅。流到桌邊的鮮血,嘀嗒、嘀嗒地滴落到地板上。
「這樣的現狀,與我祖師康菲索斯所生活的時代相似。是那個無限混亂,如同乾涸沙漠般的時代的混沌再現。真是令人憎惡!
「喂,你真的沒問題嗎?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嗎?」
「你真的願意等一小時嗎?」
開始有專門來看小坂井的女性出入咖啡屋。其中多數是年長女性,當然也有幾個年輕女孩,還給他寫寫信,送送巧克力。小坂井性格溫順,為人親切,最後還跟其中一個女孩子在店外碰頭,一起乘坐都電到飛鳥山公園和拔針地藏等地約會了幾次。
小坂井在前院一隅,獨自給哈雷加滿了油。
趴在桌子上的洋子點了點頭,悶悶地說:「這樣就行,沒辦法了。」
小坂井話音未落,醫生已默不作聲地走進了病房。沒有給出任何回答。
「嗯,吉田教室……好玩嗎?」
因為她實在走得太慢,小坂井不禁這麼說。咖啡屋的入口明明就在旁邊,現在看來卻遙不可及。
身子分開了些距離,洋子看著小坂井說:「抱住我。」
「你看起來不太舒服啊,是不是還沒習慣?」小坂井與她並肩走著,如此詢問道。
「你終於來啦,謝謝你。」
「就是,感謝你之前幫了我的大忙。」
他與平井芳子的關係依舊維持著。小坂井本人雖然很想結束這段關係,但她沒什麼可挑剔的地方,讓他遲遲找不到機會說分手。然後便進入陰雨綿綿的季節,在一個持續了兩天陰雨的午後,臨近下班時間,咖啡屋裡只剩下一個客人。小坂井趁此機會洗乾淨所有杯子,把它們擦乾,排列在架子上,併為下一個來接班的同事磨好了咖啡豆。正忙著的時候,他突然看到一個人在車站大廳里彎下腰,「砰砰」地敲著玻璃窗。
「沒錯,世界就要完蛋了,如果大家再繼續現在這種錯誤的生活方式,人類就要滅亡了。」
「美惠子!」小坂井大叫,「美惠子!」
「是腦子的問題嗎?洋子,你是得了抑鬱症嗎?還是精神分裂症?或者類似的病?如果是,你也別瞞著,我不會在意那種——」
小坂井必須毫無差別地對待洋子和其他三個女孩子,雖然他已經很注意了,但女孩子們在這種事情上異常敏感,說不定還是被發現了。
這一次,小坂井用力搖頭:「我不會幹那種事。是她拋棄了我。」
電視節目和周刊雜誌關於美惠子的報道漸漸降溫,最後完全不見了。《不屈女傑》劇組找到另外一位新晉女藝人代替了美惠子,並開始正式放映。進一步對美惠子造成打擊的是,電視劇異常成功,獲得了超高的收視率,女主角們的台詞和頭銜甚至成了流行語。劇集的高收視率固然與美惠子的悲劇事故有所關聯,但如果她能按照預期出演這部電視劇,無疑會一躍成為萬人追捧的大明星。到那時候,她的夢想應該就能徹底實現了。
美惠子本人非常清楚這些事情。雖然她從不對小坂井抱怨,但肯定受到了莫大的打擊,似乎還因此導致了精神異常。應該說,越是不抱怨,她所受的打擊就越嚴重。因為對美惠子來說,她接下來的人生會與從前截然不同。不,應該說,她已經完全失去了接下來的人生。
「因為那時候我真的很感激她嘛。真的,實在是幫了我大忙。」
「要取得護士資格很困難。」洋子說,「看護師的資格考試相對簡單些,只要努力,應該能行。看護老人是個力氣活,必須有男性來幫忙。尤其是為老人洗澡的時候。在病房裡可以藉助各種儀器、道具完成,但在浴室里,就只能靠力氣了。」
小坂井還在店裡的周刊雜誌上看到她與某位著名導演的戀愛緋聞。小坂井這才知道,當初她要跟自己分手,原來是為了這個。因為他看到,報道上提到二人開始交往的時間,是美惠子還與自己住在町屋公寓的時候。
「啊,那是潮工房的老闆送給我的,說那個冰箱太小,放在店裡不方便,就給我了。」
「我都說了我會幫你的啊!」
因為她是在毫不知情的情況下走進來的,會有這種反應也是理所當然。二人先互相行了個禮。
「等等,我錯了。是我錯了。所以,請你讓我補償你吧。」
「我剛才化妝了,僅此而已。」美惠子說。
「嗯,小坂井君,你做得很不錯。感動、感動,你真的記住我們的名字了呢。」另一個女孩子說。但小坂井已經沒在聽了。
可是轉念一想,美惠子也是一樣的。她曾經攀爬到成功觸手可及的高度。直到遭遇不幸,從高空墜入泥潭。否則她是不會對自己這種凡人開口說話的。如果當初她順利取得成功,便會與醫生匯入同一集團,同樣掛著一張神聖的面容,對周圍的弱者不聞不問吧。因為他們知道,對小坂井這等小螻蟻,就算不聞不問也不會有任何影響。這就是人世。
沉默了一會兒,洋子再問:「那個人,以前是演員吧?」
男藝人與女藝人的成功,從本質上來說是完全不同的。那種不同,追底究根就是演員與明星的區別。雖然也有許多男性明星,但他們也只是處在演員技藝的延長線上罷了。至於女藝人,演員與明星之間,似乎存在著一條巨大的鴻溝。那條鴻溝巨大無比,存在著無數的變數,運氣也是其中一個重要因素。
「哦,謝謝你。」小坂井說。然後又想,莫非她是因為這個才來看我的嗎?
「因為洋子你從剛才開始就一直很奇怪,好像腦子壞掉了。我還以為你要對我坦白什麼,你也知道,最近這種事挺多的。」
小坂井沉默了。過了許久,他才說:「可是……是嗎……原來如此,原來是這樣啊,我總算明白了。不過,要是事情鬧到警察那裡……」
至於田丸美惠子,她好像終於要攬到大活了。
要是鎮上流傳著她在巴黎試圖自殺的傳聞,那源頭只能是自己。因為整個日本只有自己才知道那件事情,小坂井想。
「我跟你不一樣。」美惠子哼笑道。
「謝謝你來看我。」美惠子說。
「為什麼啊!」小坂井抱頭大叫。
小坂井沉默了片刻。
於是,他只要一有時間,就會坐上教會的大巴,到橫島去聽取教誨。只不過那部分記憶也全部消失,沒留下半點蹤影。
小坂井不停地道歉,又埋下了頭。自己幹了件天大的蠢事。唯一慶幸的是,沒引來一聲慘叫。
說著,她低下了頭。
晚上八點,小坂井關上了潮工房的店門。店裡有些咖喱之類的食品,但沒有米飯。因為嫌煮飯太麻煩,他乾脆直接下班了。轉到店外,他先上到二樓跟店主打了聲招呼,歸還鑰匙之後,便悠閑地朝田中汽車走去。他邊走邊想,那裡總得有幾個人吧。要是真有人,就叫上一起去吃飯吧。因為夥伴們都是單身,這種時刻最是彌足珍貴。
「那個,你這樣說我很高興,但我真的沒做什麼特別的事情。」
緊接著,屏幕上又映出遭到嚴重破壞、變成一片漆黑的巨大建築。建築物腳下還有一群身著詭異防護服,正搬開瓦礫的工作人員。巨大的麥田之上,是正噴洒著藥劑的直升機。

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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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惠子會時不時將身體傾斜過來,將全部體重加到小坂井身上,即便對年輕有力的小坂井來說,這也是十分累的事。在他鼓足精神開始這項工作的第一天,右上臂就出現了肌肉痛。要是他對美惠子沒那麼多好感,這無疑是項十分痛苦的工作。
不過,他終於有希望能跟洋子交往了。當然,那也將會是詛咒的開始。對此,小坂井感到深深的不安,他究竟能不能勝過那個詛咒呢?強烈的恐懼埋在心中,揮之不去。
「喂,沒事吧?你腿不好,快過來,坐沙發上吧。」
「啊,嗯,知道了。」
洋子似乎過於痛苦,說不出話,掙扎了好一會兒才才總算擠出一句。
就這樣,過了將近半年,不知是不是小坂井看漏了,那之後的電視節目和周刊雜誌上一概沒有出現有關美惠子的報道。田丸美惠子已經徹底被世人遺忘了。《不屈女傑》在熱烈的好評聲中完結,三名女主角再次聯合出演的第二季很快便製作上映,第二季再次完結時,已經是第二年的春天了。
應該不是吧,他又想。她身上穿的衣服對美惠子來說過於樸素了。那人穿一條藍色的連衣裙,小坂井在東京時從未見過美惠子穿那種衣服。可能只是體形相似的其他姑娘罷了。
若她之前是這樣的態度,自己恐怕就不會回來了。小坂井對美惠子這種不幹脆不誠實的態度十分窩火。但他一個人獨處時,想著想著,也漸漸想出了一點頭緒。莫非美惠子遭到雙親的反對,才不同意跟自己在一起嗎?想到這裏,他不禁愕然。
「真的。」美惠子斷言道。她似乎在凝視地面上往來車輛的車燈。
如果是那樣,這場華麗的凱旋就不會有小坂井的一席之地了。正因為美惠子夢碎,不得不滿身瘡痍地回到故里,兩人才得以並肩同行。
「茂?」前面的女人突然發出聲音,小坂井停下了腳步。此時他正好站在一個淺淺的水窪中。
工廠里看不到半個人影,小坂井頭一次看到如此寂靜的田中汽車店。以往無論他何時造訪,這裏總會有幾個人。田中可能出去送修理完畢的車輛了,既然如此,只要稍等一會兒他就會回來。可是,平時就算是這種時間,他也總會留下一個人看店的。
這人也穿著紫色襯衫、金色長褲,束著白色鱷魚皮帶。他每一次走動,每一次動作,金色長褲都反射著耀眼的金光。
身體開始顫抖。他將雙手用力地交叉,如同敲打一般抱住了自己。這並不只因為寒冷。
不是嗎?小坂井屏息靜氣地聽著。

07

「啊,我知道了。」小坂井說著,心中湧起一股驚奇和喜悅,以及壓倒性的感懷。
「戴上這個。」她命令道。小坂井吃了一驚。
「我已經沒希望了,只能一輩子待在這個小鎮,一步也走不出去。這裡是地獄,對我來說,就是人間地獄。」
「這就是文明的真相。為了貪婪、享樂,人類恣意使用電力,甚至動用核能去發電。他們不自量力,終於觸怒了神靈。他們用可怕的污染和自我滅亡來換取電力。
小坂井聞言,沉默了好一會兒。他努力凝視著美惠子沒入黑暗中的臉。
門口的鈴鐺被碰響,小坂井說了句「歡迎光臨」,定睛一看,走進門來的是三個來自前面不遠處,國道旁的福山市立大學護士專業的學生。
「喂,這個三之輪橋站,真的很不錯呢!」
「今後你打算怎樣?」父親問。
「之前我以為終於能來巴黎了,甚至還做了準備。可是,最終還是差了一步。」
「啊?沒,怎麼會……其實不算是正式的。」
「啊,你要我把你釘到桌子上?」
她穿過玻璃門,走到外面的樓梯間。雖然下樓可以使用電梯,但小坂井更喜歡走樓梯,因為從樓梯轉角處能看到不遠處的大海。在他的記憶中,那天的大海也是格外地蔚藍。當時應該還很早吧,應該是早上。
「啊,咖啡屋就在都電三之輪橋站,剛好在車站大廳隔壁,下車就能到。」
他們都是頭一次參加活動的人。小坂井雖然沒有發出聲音,但心中也有同樣的感嘆。至於已經來過好幾次的芳江,則淡定地走在小坂井旁邊。
他之所以突然埋首于信仰之中,完全出於對嘶吼著詛咒、並在極端痛苦中死去的田丸美惠子的恐懼。那聲「我要咒死你」的吼叫,無疑是美惠子的遺言,是她留在人世的最後一樣東西。想與那句話對抗,僅憑自己一人是絕不可能的。
小坂井不明話中深意,只得啞口無言地聽著。
「照你這麼說,我不也上過好幾次電視?」
只是,面對這過於冷漠的世間,對會長的依賴不由自主地增強了。會長那低沉的聲音,臉上的笑容,都讓他感到了難以言喻的溫暖。小坂井甚至覺得,自己只剩下那個人了。不如去信那個宗教吧,他開始相信,除了那個宗教,現在的自己得不到任何救贖。
小坂井並沒有什麼別的事情可做,便依照田丸的吩咐,每天傍晚到小酒館去打工,第二天早晨再到御茶之水,田丸就讀的那所大學附近的預科班去上課。後來,他也加入N劇團,成了研修生。
「不僅有電視劇和電影,還有演唱會、綜藝節目主持、特別嘉賓,甚至還有人邀請我去執導電影。他們跟我信誓旦旦地說,無論發生什麼事,都絕對會履行諾言。可他們卻……」
如今失去了一切,小坂井才總算意識到這一點。自己還如此年輕,卻已像個老人一般,感覺人生已然終結。
四個人聊了一會兒家長里短,一起大笑了好幾回,然後便齊齊站了起來。她們掏出各自需要付的錢,擺在吧台上。其中一人抽出一張千元鈔票,並從桌面上取回零錢。隨後小坂井離開吧台,向收銀機走去。
「到底發生什麼事了啊?你這樣我根本搞不清狀況。」小坂井說。
小坂井反駁道:「不是的。」接著辯解自己想死並不是因為美惠子的勸誘,而是像剛才老闆娘說的那樣,覺得自己的人生毫無意義。從小到大,自己沒幹成過一件事,簡直不是個東西。只知道隨波逐流,最終一事無成,拿不出任何成果。
當時他心裏有著十分清楚的意識,他不能做那事。
今晚,他看到的美惠子已經不再美麗。她脾氣古怪、性格倔強、口吐狂言,完完全全是個鄉下女人的做派。
因為發生了那樣的事情,小坂井覺得自己實在難以拒絕,最終還是加入了話劇部。然後,在高三那年的聖誕節前夕,他們公演了名為《漫長的聖誕晚餐》的戲劇。這是那所高中頭一次有話劇公演,大木老師千恩萬謝,小坂井因此更受歡迎了。但實際上,小坂井沒有做什麼特別的事情,因為位於整個劇團中心,且最為努力的人,是田丸。
過了好一會兒,電話終於被掛斷了。
可是,站了一會兒,身體的顫抖已平息,他終於有力氣說出了這句話。
「我答應你。」
此時小坂井心中不僅有對洋子的感謝,更多的是一種尊敬。在醫院里,病人和普通人是弱者。
唯一留有清晰記憶的,只有那一天。自那以後,他就不太到醫院去了。誰都不希望看到小坂井,甚至對他感到厭煩。那天實習生護士領他進入小房間,通過那扇小窗看到的光景,已讓他的心落到了實處。同時他很想問,只是這麼一點小事,為什麼誰都不願成全呢?!
「換句話說,美惠子的父母對我不滿意吧?」小坂井說出了心中所想。
小坂井穿過自動門,猶猶豫豫地走向前台。對身著接待制服的女人報上姓名,說自己是田丸美惠子的老朋友,能否到病房去探望她。負責接待的女人讓他稍等,然後拿起手邊的通話器,似乎是給病房打了個電話。
他正想問,洋子發出的輕哼聲瞬間變為痛苦的呻|吟,緊接著又傳來啪嗒啪嗒的液體滴落聲,讓他忍不住抬起頭來。是酒灑出來了嗎,是香檳?他正想著,突然看到地板上一片血紅,驚得呆住了。
直到此刻他才發現,連綿不斷的雨已經停了。這場雨從昨天下到現在,月台和前面的廣場上形成了許多大大小小的水窪。不過此時雨停了,金黃的陽光穿過潮濕的空氣,照射在地面上。
「嗯,不過我也算有所進步,今天是第一次出遠門。」美惠子說。
「啊,嗯,我知道了。」他說。話音未落,沾滿鮮血的刻刀就「咔嗒」一聲落在了地上。小坂井扶著洋子的肩膀,條件反射似的要伸手去接,可看到那些鮮血,他又不敢觸碰。
「你們光演只有女孩子的話劇不就好了。」
她放開他的身體,留下這樣一句話,然後轉過身,向前跑去。她穿出巷子,跑入灑滿陽光的大道,身上的白衫瞬間閃耀出光芒。她向左轉去,消失不見了。
「到底怎麼了?」小坂井邊笑邊問。他原本趴在床上,現在已經盤腿坐了起來。
上完廁所,回到前院。此時,小坂井的想法發生了一些改變。不管怎麼說,美惠子都跑出來了,剛才好像還為他跟女大學生聊天吃醋了。他想,如果美惠子願意的話,就跟她和好吧。要是美惠子叫他道歉,他也可以道歉。快走到前院時,他已經幾乎做出了決定,然而,就在這個瞬間——嘩啦,他被兜頭澆了一身液體。是水嗎?液體從肩膀蔓延到胸口,連背後都濕透了,接著,一股刺鼻的氣味撲面而來。
他突然有種感覺,那是一種類似心悸的感覺。他抬起頭,轉了個身。床頭柜上的電話出現在眼前。他覺得自己應該能用這個做些什麼。但轉念又想,既不會講法語,也不會講英語的自己又能做些什麼呢?該做什麼,他想不出來。真的毫無辦法了。他認為,不管多優秀的人,面對這種狀況也是束手無策的。
到店裡一看,鹽澤苦著一張臉,叫小坂井來替他。鹽澤說今天他的腰特別痛,還說從今天起給小坂井按時薪算工資。小坂井點了點頭,把黑色門帘掛出去,走進了櫃檯。
「那樣我父母會擔心的。他們不同意我離開這裏。」
路邊停著一輛車。車門打開,一個男人沖了出來。是田中公平。
「你知道小區在哪兒吧?內海小區,之前你送過我一回。」
小坂井並不回答,又沉默了一會兒,接著自暴自棄地、用虛脫一般的聲音說:「我找不到全職工作,沒上過大學,想當演員卻沒當成,根本說不出什麼大話來。」
「我要躺在桌子上,幫我一下。」洋子說。
小坂井想起自己以前一句失言,便讓鎮中流言滿天飛,害得美惠子紅顏命薄。正當他煩惱之時,那女孩替他說道:「保密義務。」
「啊,這不是勃艮第嘛,Bourgogne Blanc,這瓶是小夏布利。白葡萄酒呢,很厲害啊,看起來好高級,也很好喝吧?」
又過了一個月,身體才好轉起來。小坂井轉到了演技老師介紹的那家位於三之輪的吉田教室,每天乘坐都電去上課。那是以前一位有名的配角,名叫吉田好的演員開的培訓班。町屋處在都電和千代田線、京成線的交界處,出行十分便利。美惠子的安排實在是太周到了。
「不,你的皮膚還很漂亮呢。」小坂井說。
小坂井的想法雖未全中,亦不遠矣。小坂井覺得,在外面輕敲玻璃窗的美麗美惠子,彷彿敲響了自己人生新道路的大門,但這次再會也可能並非如此羅曼蒂克,很有可能是死神在敲門,若打開了那扇門,等待他的說不定就是無盡地獄。
他問大家有沒有工作,大家都說現在暫時沒有。經濟不景氣,這個荒涼的小鎮里也沒有像樣的企業。小夥伴里有點心店和鞋店的繼承人,但二人都說現在店裡人手夠了。隨後又說,只有小酒館和咖啡廳可能還需要些人手。
「你這樣可不行啊。看包裹的大小,可是很驚人的數量啊。」
那巨大的紅色猛地跳入小坂井的視線,讓他愣了愣神。他這才知道,自己睡著的時候下了一場雨。
小坂井不由自主地抬起頭,看著田丸。田丸的皮膚很白,面孔圓圓的,鼻頭也有點圓,但她有一雙大眼睛,看起來並不難看。應該算是美人吧,小坂井心想。她一定也有著那樣的自負,才會加入話劇部的吧。
「真的嗎?」小坂井吃了一驚。他還是頭一次聽說這種事。
信上還說,如果他父母不願意支付預科班的費用,她可以借一些錢給他,並會幫他介紹兼職工作。田丸恐怕一心以為,是自己耽誤了小坂井,並想以此來贖罪吧。不過,就算當初沒有加入話劇部,從小就不愛學習的小坂井也肯定會落榜。
「因為我已經知道你們的名字了呀。」
「喂,茂!」彷彿為了奪得先機,一個近乎悲鳴的叫聲傳來。是美惠子。
小坂井不由自主地站起身來,走過去,低下頭,「您好,我是小坂井。」
小坂井與狐朋狗友們深夜聚會的地方,常常是汽車修理廠。大家當時都是車迷,單是一款歐洲產的跑車,就能讓他們聊得興高采烈,大家也都暗自想學習一些汽車的內部知識。
「要是在我之後,茂跟別的女人交往了,我就把那個女人咒死。」
「我當然會對你解釋,可我也害怕啊。我只能依靠你了。要是你聽完了卻不幫我,把我一個人扔在這裏,我就只能去死了。」
但事實並非如此,這次探望不是結束,而是開始。後來小坂井曾無數次後悔,早知道就不去看她了。只是在這一刻,他對此還一無所知。
「啊,不好,我待了這麼久。不好意思,醫生不是說不能聊太久嗎?」
她的雙眼目不轉睛地直視著小坂井的眼睛,出聲要求。聲音里略帶喘息,讓小坂井疑惑不已。
「你好。」
「一起死在巴黎嗎?聽起來很帥氣嘛。」鹽澤說。
「你是說重症監護室嗎?那種事情,換作是誰都會做的。」洋子說。
可在很長一段時間里,他都沒辦法與她進入更深一層關係。僅僅是頭一次親吻,美惠子就對他露出了獠牙。若再做得更多……他無法想象後果如何。
接著,小坂井自言自語般地說:「因為我也……不,我才是,繼續活下去也沒什麼奔頭。我什麼都不會,什麼才能都沒有,既不會說這個國家的語言,也不會說英語,更加沒有行動力。」
「這個家的主人,居比夫婦。」
「不,其實是日東第一教會的老師,他吩咐人家給我介紹的。」
「啊?」他哼了一聲,很快又問,「做什麼?」
裝好行李,小坂井幫助美惠子坐上副駕駛座,關上車門后,揮手送別小車。隨後他自己優哉游哉地走到大巴站,坐上了開往鞆的大巴。他沒跟任何一個朋友提起回鄉之事,母親雖然提出要到車站迎接,但被小坂井拒絕了。他說自己可以一個人坐大巴回去。
「嗯,你叫什麼名字來著?」小坂井問。那天在醫院樓梯間里他看到了她的名牌,不過並沒有記住全名。
小坂井依舊在三之輪橋的咖啡屋打工,並參加吉田教室的活動。雖然他不覺得有什麼意義,可一旦停止排練,他就成了一個純粹的咖啡廳服務生,他總覺得,這樣就徹底失去了留在東京的理由。
小坂井正一個人站在櫃檯前。鹽澤上午還在,中午出去吃飯後就再沒回來了。
「你開車從懸崖上摔下去了?」小坂井說了個笑話,把自己逗笑了,洋子卻沒笑。
美惠子呼吸急促,肩膀劇烈地起伏,看上去就像一頭瘋狂的猛獸。
酒過三巡,小坂井漸漸敞開了心懷,開始吹點小牛了。他告訴大家,其實他與美惠子曾在東京一起生活過一段時間,還打算結婚的。大家聽完紛紛點頭。他環視眾人,他們似乎都是頭一次聽說這件事。那反應看上去一點都不像演戲,看來這裏沒有任何有關自己的傳聞。大家看起來好像什麼都不知道,這對他來講無疑十分意外。
「現在跟當時不一樣。」
「嗯。」
每次洋子出現,小坂井都會懇請她留下來嘗嘗意麵,但洋子每次都說要回去與父母一起用餐,拒絕了他的邀請。不過,某天晚上,她難得地在打烊前一刻來到店裡,吃了小坂井做的意麵。
小坂井覺得自己好像聽說過。只是想不起那究竟是張怎樣的畫。他實話實說了。
「我要點火了,不準動!」美惠子大叫著。她左手提著的,是汽油桶。
小坂井很高興,他覺得,這樣一來,洋子終於成為與美惠子同等的存在了。然後,小坂井便打了烊,還把洋子送回了家。這是他們第一次在店外碰面,並肩而行。
小坂井一直追蹤著美惠子的新聞,密切關注她的動向。事故發生兩個月後,有新聞報道稱出事車輛的司機已經死亡,美惠子則被轉移到了御茶之水的J醫院。因為那裡離得不遠,小坂井便坐上千代田線,來到了醫院門前。如果可以的話,他還想進去看看她。
她說:「你啊,乾脆別要那種女人了。」然後又說:「她可生不了孩子了哦。你沒看到她的盆骨都撞爛了。要是結了婚,生不了孩子,那可是很寂寞的喲。」她還說:「起初的兩三年可能還好,可以跟自己喜歡的女人如漆似膠。但你過個五年十年看看,到時候你只能跟上了年紀的老婆大眼瞪小眼,那可真是煎熬哦。還會覺得自己的人生毫無意義哦。」小坂井往周圍一看,男人們都湊了過去。田中店長還大聲表示贊同。他已經結婚,也生了孩子。
「再這樣下去,這個國家就要滅亡了。你們聽到了嗎?各位,請認真聽我說。我在這裏明確表示,這個國家會滅亡,必定會滅亡。在烏克蘭與白俄羅斯的土地之上,發生於切爾諾貝利的災難,就是最明顯的徵兆。這個國家也將發生那樣的災難。我們的神,在那個被玷污的時代,集中了充滿宇宙的愛之能量,憑藉神的意志獲得了勝利。祖師身處荒涼的亂世,不停戰鬥,不停戰鬥,獲得了勝利和榮耀。如今,我們也必須去爭取。」
「不,你肯定不知道那對我來說有多麼感動吧。我想,至少讓我請你吃一頓意大利麵什麼的,表示一下謝意吧。如果哪天你能一個人過來,那我就更高興了。」
「已經做不了了。」
「這、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兒啊,是不小心扎到的嗎?」小坂井又問了一遍。
「你要我把你綁起來?!」他走過去,尋到一塊沒有染血的桌面,雙手撐在上面。
「嗯,是你打工的地方啊。」
「她還拍過裸體寫|真呢。」酒館的老闆娘芳江也湊過來說。「那可不太好呀。」她又說,「大眾畢竟是保守的,特別是鄉下人。這樣一來,那人的風評肯定就變差了。」
「這裡是老家,有很多熟人……總之,是我錯了,我錯了還不行嗎?我們一起從頭開始吧。在這裏也好,在其他地方也好。重新開始吧!」
而如今,她遭遇到如此慘劇,自己也受到重大打擊,痛苦不堪。雖然時間在慢慢流逝,但她變成一團火球的光景,「我要咒死你」的喊聲,以及臉上狂虐的表情,都深深鐫刻在他的腦海中,遲遲無法散去。只要一閉上眼睛,就如同再次身臨其境。小坂井不得不每天面對這可怕的光景,默默工作。那就像她的詛咒,時刻籠罩在身邊。
小坂井替她們點了單,然後一邊做奶咖,一邊暗自高興。他覺得自己總算擺脫了虛脫的日子,心情開始輕鬆起來。當然,外面的好天氣也起到了促進作用。
過了大約五分鐘,他再也坐不下去,便掙扎著站了起來。他實在太在意美惠子的情況,一秒鐘都不想浪費。
她也停下了腳步,一臉吃驚,雙眼睜得大大的。
他一說完,女人就看向了天花板,遲遲不願把頭低下來。緊接著,她又猛地扭轉脖子看向了牆壁。最後,她就這樣回到了病房裡。
「我再也沒辦法相信這個世界了,再也沒辦法相信茂了。」
「啊?哦哦,我知道了。」小坂井頓時慌了神,木然地走到水槽邊,把刀放在了不鏽鋼水槽里。
每到夜晚,美惠子都會累得躺在床上起不來,因為勉強自己步行過度,她甚至連下樓去餐館都去不了。所以他們每天的晚餐都只能叫客房服務。如果美惠子的下半身機能再稍微恢復一些,應該就不會出現這種情況了。那時候再到國外旅行也不遲。
「喂,你就幫幫我吧。我想演話劇啊,但現在只能待在社團活動室里跟那幫女同學拉家常,我的高中時代就要結束了啊。一次公演都沒有,我就要十八歲了。」
「也沒有意識嗎……」
「你幹什麼去了?是父母的問題嗎?」小坂井突然間,「為什麼不接我電話啊?」他憤憤不平地說:「我的電視機還在你那裡呢。」
他坐在長椅上等待。過了一會兒,一名護士帶著一位中年女人快步走了出來。通過這個女人熟悉的面部特徵,小坂井猜到她是美惠子的母親。
「看到你好好的,我就放心了。」小坂井說完,美惠子哧哧地笑了起來。
時間過得很快,再次回過神來時他已經趴在了地上。
美惠子舉起酒杯,來回看著眼前的酒和小坂井的臉。然後突然這樣說道:「喂,茂,去巴黎吧。我們一起去。我很早以前就決定了,一定要去巴黎。我可以從朋友那裡買機票,還能預訂旅館,我在那邊有朋友的。喂,好不好,我們去吧!」
小坂井張開嘴,大雨馬上淋到嘴裏。他並不想嘗雨水的滋味,而是想對美惠子大叫,叫她趕緊跳下去。
「你認識?」其中一個問。
小坂井無言以對。
「小坂井先生,你住院了?」一個女孩子馬上接過話頭。

11

「哇。」小坂井吃了一驚。
「啊?」小坂井嚇了一跳。他聽得不是太清楚。更重要的是,他沒想到美惠子會說出那樣的話。
小坂井又抬起臉,窗外那個美惠子已經消失了。
她似乎一邊說一邊在哭泣。
也許是因為他本能地覺得讓美惠子一個人待著會很危險吧。但他越是這樣想,反而越犯困。
美惠子畢竟沒說她想回到自己身邊,這次二人的再會,與複合沒有任何關係。

12

自己的戀人受了重傷,連精神都錯亂了。
小坂井理所當然地當上了男主角,低年級的男生都被派去打雜或跑龍套了。至於田丸,自然是女主角。田丸十分活躍,先定下腳本,定下音樂,又從學校那裡爭取到了追加預算。她還帶上部員到熟識的裁縫店裡量體裁衣,不夠的道具甚至親自縫製。顧問老師不在的時候,她還會指導部員們排練。
「怎麼可能!」
「非常感謝你。」小坂井說著,深深低下了頭。
緊接著是一陣沉默,一陣長長的沉默。
有聲音傳來。洋子邊說邊靠了過來,握住了小坂井的手臂。
「喂,我們在這裏做吧。」小坂井臉上的笑容瞬間消失,愣在當場。
前台的女人突然像受到驚嚇一般說了一聲,然後開始了對話。她報上小坂井的姓名后,接連應了好幾聲,耐心聽著對方長長的發言。她真的在跟美惠子通話嗎?小坂井疑惑地想。為什麼要說這麼長時間呢,他覺得有些奇怪。
「怎麼了?你在外面?」小坂井問。
「你覺得你這個樣子能去相親嗎?除了我,哪還會有別的男人接受你?你自己好好想想。」
「嘩——」的雨聲響起。雨點明明是從天上落下來的,不可思議的是,聲音卻從地面響起。

08

「不過醫生吩咐說不能聊太長時間,對不起。」她又說。
「我真是太高興了,以後你有空也要多來哦。今天能讓我請客嗎?你可千萬不要拿錢包出來哦。想吃什麼,想喝什麼,你儘管說。」小坂井說。
田中從門柱邊拿起滅火器,瘋了似的沖向前院,一邊奔向燃燒的美惠子,一邊向她噴出白色粉末。
聽到這裏,小坂井開始有點理解美惠子閉門不出的理由了。要是出去被人看到,傳聞必定會再起。鞆的人會在她背後說三道四,在這裏,她還是個名人。
會長停了下來,環視聽眾。所有人都默不作聲,一動不動,屏息靜氣地聽著會長的話。
經過漫長的沉默,洋子說:「不愧是茂,一下子就看出來了。嗯,你說得沒錯。」
「嗯,我在市立大學醫院里曾經受了她不少照顧。」小坂井說。
「頭一次出遠門就選了我這裏,真是太榮幸了。」他說。這是真心話。
突然,洋子輕哼一聲,上半身前傾,嘴裏說著讓小坂井醒過來的話。
小坂井過去一看,發現那裡根本沒人真心想成為演員,都是些上學時加入過話劇部,成年後又聚在一起的人。每天和氣一團地排練一下,再一起喝杯小酒,每年在附近一所免費的公民會館里辦一次公演會,是個完全由外行人組成的集團。這與全體成員都立志成為職業演員的N劇團相比,簡直是天差地別。
「你握著她們的手了。」
「說得也是。但你要怎麼弄成被偷的樣子啊?」
「別在意,沒事的。」美惠子笑著說。
「呃,我來了。」小坂井邊說邊在心中詛咒著自己低劣的口才。
不過,因為小坂井的加入,減少了男同學加入話劇部的心理障礙。通過一番勸說,好幾個一年級的男孩子也加入進來,使話劇部總算有了一些樣子。最後部員們終於定下劇本,進入了排練階段,話劇部總算有了一些正式的活動。
「嗯?啊,這個嗎?」
小坂井頭也不抬,機械地說。他往白色搪瓷壺裡倒滿水,放到煤氣爐上,點著火,然後抬頭看了一眼客人,來客是與他熟識的護士專業女學生三人組。
「是嗎,美惠子你看起來也很好呢。」
「嗯?」洋子說。
「為什麼?你為什麼要說這些?」洋子追問道。
她不發一言,走近之後只是點了點頭,拉過一邊的高腳凳,笑著坐在了吧台邊,又把手上的東西放在了旁邊的高腳凳上。
美惠子說完,小坂井便急匆匆地跑回前台去做意麵了。
儘管如此,他還是做到了,不過那也多虧了洋子的誘導。或許正因如此,當時並未發生任何異狀。就這樣,一年時間轉眼便過去了。
猛地睜開眼,周圍已被黑暗籠罩。有那麼一瞬間,小坂井甚至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過了好一會兒,他才恢復思考能力。原來如此,這裡是巴黎,自己到巴黎來了,這裏原來是巴黎的一家酒店啊。
「到了?那上來吧,要快,拜託了。我現在就下樓,在B棟門口等你。」她說,「啊,還有……」
說話間,血液的範圍已越擴越大了。
隨後,她在小坂井的幫助下,緩緩趴到了桌上。不停流血的傷口恰好壓在毛巾上。
然而,待她們走過來,小坂井卻不由得發出疑惑的聲音。
「各位,歡迎你們來到這裏。」他朗聲道。
「嗯。我本來想拒絕,但我一直想等畢業后,跟班上關係好的女孩兒一起到那個醫院入職。所以,我最後沒能拒絕。」
「旁邊是不是還有根皮繩?」
「首先我要感謝今天與大家的相遇。今天的相遇,絕非偶然。這一切都是神的引導。各位,請一定要將此事牢記於心。各位的意識,正是我與各位今天所結下的羈絆。」
「美惠子,你變漂亮了。」他試著說。
其實仔細觀察一會兒,便會看出洋子的外表與其他幾個女孩子沒什麼不同。特別是今天她穿著便服,看起來也像個孩子,說起話來就更像了。
「你、你真的能堅持下去嗎?會死的,真的會死的。你想死嗎?」
然而,這一瞬間,小坂井全身汗毛倒豎,忍不住推開了洋子的身體。
「你怎麼了,在吃醋嗎?」小坂井說。因為疼痛和失血過多,洋子的意識已經開始模糊,此時又聽到如此噩耗。
「啊,可以了。」
紅極一時的美惠子曾被周刊雜誌大肆炒作,或許因為這個原因,專門到福山站來接的只有她叔父一人,再無其他。之前上了那麼多電視節目和雜誌專訪,這種寂寥的迎接應該會讓自尊心甚強的美惠子唏噓不已。
這對他來說無疑是最大的恐懼。不僅考慮欠周,意志也太薄弱。這次的交往,他搞不好會在出乎意料的地方,不慎犯下難以彌補的大錯。
「呃,沒問題嗎?可是……」
「你們當中必定還有一些人,有這樣的想法——啊啊,一定是自己的錯,肯定因為自己天分不足,因為自己不夠努力,因為自己對這樣的人生沒有足夠的熱情。那是因為,你們每天隨波逐流地活著,沒有絲毫自己的意志,一直活在別人的人生里啊。」
到達殯儀館門前時,停車場里已經沒有幾輛車了。不過裝飾著肅穆的銀色花環的殯儀館門口,此時還亮著燈。美惠子已經被運出去,燒成灰了嗎?
「我還挺有自信的。下次讓你試試看吧。其實我覺得,比起居酒屋,我好像更適合咖啡廳呢。」
小坂井再次嘗試。美惠子卻說:「一開始是的。」
「病人的喉嚨也被嚴重燒傷了。」
美惠子喃喃道:「我死了,茂也會去死嗎?」
「你啊,乾脆去聽聽『日東第一教』吧,這周日在對潮樓腳下有一趟大巴過去呢。」老闆娘在一旁插話道。
紫色襯衫的男人們熟練地引導著坐大巴來的市民。市民們排成一列,從後方依序進入椅子之間的通道,然後落座。
美惠子帶了拐杖和一根用原木製成的、看起來更加時髦的手杖來。但她在巴黎一直不願意用拐杖,小坂井只得一直跟在她身邊,時不時地扶她一把。反正總歸不能讓她一個人走出去,不過他早已做好了做人肉拐杖的覺悟。小坂井幾乎時時刻刻都陪伴在美惠子身邊。
而鞆這個地方的人口構成更加接近這個比例。這個現在就擁有眾多老年人的小鎮,只需幾年,就會呈現出未來日本的前兆。所以,只要在這裏參与老年人醫療機構,就能成為全日本的先例。即將在這裏採取的各種政策措施,也會成為未來日本的典範。
小坂井回過頭。又轉回來,問道:「啊,你說那個?」
回過神來時,洋子已經站起來了。上半身的背心依舊扯到一半,露著半邊肩膀,同一側的乳|房也裸|露著。不過短裙垂下來了,遮住了光溜溜的大腿,因此看起來還不算太奇怪。
他本以為回到家鄉以後,二人的關係還會繼續,但美惠子的態度卻一百八十度大轉彎。小坂井說到這裏,大家又紛紛點頭,看起來像是安心了不少。因為酒喝多了,小坂井不小心說出自己還喜歡美惠子,結果大家都露出了憐憫的表情。待他說出可能是對方的雙親反對她跟自己交往後,遠處突然傳來「哈哈哈」的笑聲,他嚇了一跳。原來是老闆娘芳江。
「我沒跟她們打情罵俏。」小坂井說。
「撿起來。」洋子要求道。於是小坂井把刀撿了起來,他想起自己手上還戴著橡膠手套,不會沾到血。可是,強烈的恐懼還是湧上了心頭,他從未拿過如此駭人的東西。
自那次以後,辰見洋子又跟護理專業的同學光顧過好幾次潮工房,成了店裡的常客。
不過,被所有人冷落也有可能是美惠子的母親刻意囑咐的。那是她獨特的報復方式,為自己女兒的遭遇做補償吧。她眼中放射出的居高臨下的視線,正好與醫生們的傲慢吻合,完美地契合在一起。這是他最難接受的。
他順著走廊來到電梯間,下到醫院正門,走到大路上,融入計程車和卡車發出的喧囂中。
小坂井吃驚地抬起頭,但還是不敢看洋子的臉,只能盯著遠處的路燈和路燈旁的水泥路障。
到達終點,他下了大巴,慢慢地走著。途中經過一段名為「雁木」的石階,這裏就是鞆的港口。高二某天放學,他就是在這裏被美惠子勸說,開始話劇生涯的。自那天後,已經過了十一年。如今,他絕不會接觸話劇了。自己和美惠子都已與追夢的時代告別。他們既沒有足以當老師、開話劇班的成績,也不想那麼做。
又是一陣沉默。小坂井拚命忍住眼淚,身體依舊不住地顫抖。
「茂你千萬不能露頭。」
小坂井邊走邊想,那晚在幸福亭自己的確喝醉了,不該在酒館里亂說話。可是當時,他覺得自己跟美惠子的關係已經結束了。而且,讓他產生這種想法的,正是破壞了約定的美惠子。
「我知道,我等你。到了小區底下給我打電話,我下來接你。就在郵箱那裡見。」洋子說。九九藏書
可是,近在咫尺的洋子臉上卻沒有一絲笑容。儘管如此,她還是用力地點了點頭,似乎想鼓勵小坂井。小坂井露出奇怪的表情,不由自主地跟著她微微點了點頭。緊接著,洋子說出了今天最不可思議的一句話。
「咦?」他發現今天她們不是三個人,而是四個人。而那新來的第四個人,看上去還有點眼熟。
小坂井剛才躲到咖啡屋的廁所里,用電話子機給每天都會跑到店裡來等他的芳子說今天突然有朋友從老家來看他,自己要陪他們出去喝酒,讓她今天不用過來了。
「太好了。我現在在兼職當保姆的那家人這裏,小區里的那家。」
「沒事,我會加油的。你看到那個有很多抽屜的大柜子了嗎?就是你背後的那個,嵌在牆裡的。」
「來,各位請下車吧。」
「追夢的時代。難道你和你的雙親都還沉浸在那種錯覺中嗎?」
所以,小坂井只得默不作聲,沒辦法做出回答。當他試圖改變去死的決心時,才發現內心受到了重大的打擊。他總覺得一旦做好了去死的心理準備,就無法輕易回到日常。
走著走著,回家的路變成了狹窄的小巷,巷子里有許多從舊式大雙槳艇上拆下來的木板,有的嵌入石板,有的甚至嵌在住家的牆面里。每次經過這裏,小坂井都會格外關注那樣的房子。此時,走在前面的田丸突然握住小坂井的手,拽了一下,似乎是要他停下來。
美惠子以一個奇怪的姿勢站著,左手還提著一個東西。是手提袋嗎?他想。她的右手則高舉過頭。
「不顧他人,不顧弱者,都是這個國家的支配者的錯。而且,即使到了現在,擠滿這個國家的大量未覺醒的國民,依舊走在同樣的歧路上。他們漫無目的地在歧路上走著,走向哪裡呢?」
樹木的縫隙間露出了不遠處的池塘,美惠子看到后說:「你聽說過馬奈的名畫《草地上的午餐》嗎?」
他終於發現了異樣感的源頭。他本以為這裏應該擺滿了來自同事、公司、朋友和粉絲們的鮮花,自己帶來的這束花很可能沒地方放,只能直接放到垃圾桶旁。
過了許久才說出一句:「啊,真的嗎?」說完以後又覺得自己的話太過愚蠢,不禁苦笑出來。
一年過去了,夏天不知不覺再次來臨,在那個暴雨之夜,小坂井突然捲入到那起可怕的事件中。
小坂井看到洋子的動作,突然聯想到拔紅酒軟木塞。他在町屋的小酒館打工時,曾數次目睹那樣的動作。他不知不覺間露出了笑容。是要喝酒嗎?
「喂,我們一起搞話劇吧。」田丸突然說。
「好了,快去拿。」洋子加重語氣道。
不管怎麼說,這種現象都讓鹽澤滿意,他還說就算自己的腰完全康復了,也要一直聘用小坂井。就這樣,小坂井漸漸成了潮工房咖啡店的門面。
「總之,請告訴我,她能不能救過來……」
「還沒有。」
見到兒子,父親苦笑了一下,拍著他的肩膀說「回來就好」。三人用啤酒碰杯,一邊吃火鍋,一邊談論著在東京發生的事情。不過,小坂井其實不太情願講述那些事情。因為被問到了,才不得不回答而已。更何況他根本沒有值得誇耀的成功經歷,只是一直在小酒館和咖啡屋打工而已。
最後的瞬間,美惠子猛地瞪大雙眼。充血的紅色雙眼。緊接著,她用盡全力嘶吼道:「我要咒死你!」
雖說如此,小坂井還是一頭混亂。
田丸向他提議,兩人差不多該各自獨立了。現在的公寓過於狹窄,她想搬到更加寬敞、方便的房子里,還想要一台鋼琴。否則她既無法鍛煉演技,也無法練習舞蹈。她還問小坂井,你要留在這裏嗎?
可他的動作被洋子制止了。
「沒錯,就是那個,你把整個抽屜都拿過來,然後把捆住我雙手的木棍釘到桌子上。」
「喂,你知道『白船上的木馬』嗎?」聞言,小坂井搖搖頭。
「嗯。」小坂井脫口而出,因為他覺得美惠子的話莫名地有說服力。
「我看過關於她的報道。那個人的自尊心很強嗎?」

09

「對不起,我好像還沒從恐懼中解放出來。」小坂井用幾不可聞的聲音說。他覺得自己這個樣子實在太丟人,只想挖個洞鑽進去算了。
小坂井正不知今後該如何是好時,收到了田丸的一封信。信上,她勸他到東京去上大學預科班,還說還想跟他一起演話劇。
她說她並不討厭老人,現在最感興趣的也是這個方面。為此,她還重點學習了這方向的護理知識,積累了一些經驗,想在不遠的將來,與友人一道在這個有許多老年人的小鎮,建立一個訪問護理站。
他又打開壁櫥,看到裏面擺著一雙拖鞋。那是美惠子的拖鞋。再一看,她的鞋不見了。原來她穿上鞋出門去了。小坂井想,那她應該在街上吧。
「我知道了。」小坂井放棄般地說道,「好吧,你去死吧,我不攔你,乾脆我也去死好了。」
「那是在前面橫島上興起的一個教會。」鹽澤回答。
小坂井說完,洋子鞠了一躬,回到在外面等待她的朋友中間。小坂井知道沒戲,心想還是放棄算了。只要她願意來,這樣就足夠了。
「這樣?」小坂井一一照辦。
「不要動!」他聽到尖聲的悲鳴。
「沒錯,要釘得死死的。然後你拿著那個包,趕快回家去,之後只要等我聯繫就好。好嗎?」
他是跟平井芳子一起去的鎌倉。不知道她現在怎麼樣了呢?講著講著,小坂井不由得想起跟她一起乘坐江之電的情形,還有小憩過的咖啡館。
其實,小坂井真正想說的是這句話:我真想感謝疏遠你的那三個人——不過,這種話實在是說不出來。
小坂井蹲在了水窪中間:「你跳下去,惹出大事來,警察很快就會出現,我卻什麼都不會說,根本沒辦法跟他們解釋。到時候肯定會很傷腦筋吧。」
雖然有些介意旁邊那位抽煙男性的目光,但小坂井還是繼續與她交談。本來,只跟一位客人聊得起勁,對他來說是個禁忌。
護士搖搖頭。然後指著自己的喉嚨,皺了皺眉。
微微分開的雙唇間,露出牙齒。那些牙齒如同沾染了鮮血,看起來血紅血紅的。
「那個圍裙,很適合你哦。」美惠子說。
醫生說了句莫名其妙的話,然後加快了腳步。美惠子母親也緊隨其後。
他邊說邊站起來,靠在扶手上。然後也跨過扶手,緩緩坐下,雙腿懸空。
「堅持一會兒,還差一點了。」
美惠子目不轉睛地眺望著鐵路另一頭,町屋的方向。
美惠子動了動,雙腿伸到外面。然後學小坂井那樣,在護欄上坐了下來。小坂井默默地看著她,不由得想,美惠子模仿自己的動作,這還是頭一回呢。
「你看那邊的柜子。」
與此同時,劇烈的爆炸聲響起。熊熊火焰躥上高空,在夜幕中形成一座燃燒的巨塔。
「倒茶?!」小坂井失聲叫道,「這個時候倒茶……」
「各位,你們都十分努力了。請仔細回憶一下。雖然沒有得到任何人的認同,但你們還是作為一個無名的存在,拚命努力著。即使沒有得到讚揚,你們還是一直堅持著。」
洋子此時背對著小坂井。過於疲勞的小坂井視線有些模糊,只得茫然地眺望著戀人的背影。
小坂井說,「你也跟你爸媽說說啊。」
小坂井霎時呆立不動,淚水馬上涌了出來。他雖然不知道為什麼會流淚,但其中肯定也包含著為那位護士的誠意而感動的淚水。他被痛苦、悲傷和無力感擊倒,心中卻也升起了一絲喜悅。
醫生卻刻意擺出嚴肅的表情,繼續跟美惠子的母親交談,並不理會小坂井。與此同時,還加快了離開的腳步。
「當然是這位啊。」小坂井伸出右手,指了指那名新來的女孩。女孩見狀,露出微笑。
「怎麼會呢……」小坂井小聲說。
她在鬧彆扭。可是為什麼現在來說這些?小坂井想不通。
他時不時會給在輛的雙親打電話和寫信,說要回老家去,但他其實並不想回去。因為一旦回去了,就再也沒機會到東京來了,而且回去也沒法找到工作。最好的下場就是跟父親一樣到機關供職,但那也是十分困難的事情,最後搞不好要以賣笑為生。那簡直比現在的境況還要糟糕。
小坂井無言以對,只得沉默。屋頂上充斥著街頭的喧囂聲。聽著聽著,他不禁覺得,這個名為都市的人造舞台,其實是由各種聲音組成的。
就在昨天,他又因為如同喪家犬一般的生活狀態讓田丸美惠子——自己最後的希望——離開了自己。她對自己來說,意味著整個東京。她離去之後,小坂井才發現,她就是自己的東京啊。東京,是像自己這樣的弱者也能多少追逐一些夢想的城市,能給予自己力量。而她,正是那個城市的化身。
「只看一會兒,不會被發現的,快點兒吧。」
「不要再靠近了,否則,我會跳下去哦。」她只說了一句,就陷入了沉默。小坂井覺得是不是該輪到自己說點什麼了,他不由得焦急起來。
稍微眯縫起眼睛,小坂井又看到了在窗外彎腰敲打玻璃窗的美惠子。那幅圖景變成腦中一幅靜止的圖畫。由於過於吃驚,使得印象更為深刻。
他終於明白洋子為什麼會發抖了。
不出所料,美惠子後來果然沒有打電話過來。小坂井想,這就算是完結了吧。他再沒去過御茶之水的J醫院,並認為這也是美惠子所希望的。
小坂井僅能對洋子的聲音做出反應。為什麼自己沒辦法直視她的臉?是因為深深的恐懼依舊佔據他的身心。
「嗯?怎麼了?」小坂井問。
只是,如果不注意的話,這種行為可能會引來其他客人的反感,讓客源減少。因此,他同時也要十分小心,不能跟女孩子們過於親密。另外,跟跑到店裡來的女孩子在外面見面並交往,基本上算一種禁忌。既不冷淡,又不過於親密,對這種程度的把握最為重要。
突然,今天會長說過的話在他耳邊復甦了。
小坂井先借宿在田丸的公寓里,兩人很快發展成同居關係。田丸似乎挺喜歡小坂井的,小坂井也慢慢地喜歡上了田丸。來到東京后便開始化妝的田丸看上去更漂亮了。看到那樣的美人站在自己面前,小坂井也不禁為之心動。
眼前的空間漸漸籠罩上一層白霧,世界緩緩閉合起來,什麼都看不見了。這種感覺,就像舞台兩側的幕布緩緩合上了一般。
「那下次再見。」
與此同時,左側的門開了,從裏面走出一個頭髮梳得一絲不亂的男人。那人又瘦又高,只見他快步走到了中央的講壇上。
「因為那個人嗎?就是已經去世的田丸小姐?」
戴好手套的小坂井看著洋子,臉上露出了一絲笑容,似乎在期待接下來會發生什麼有趣的事情。
「啊?嗯,然後能怎樣?」
他想,自己以前好像也有過類似的體驗。然後開始沉思,那究竟是什麼時候呢?在腦海中搜尋了一會兒,他總算想起來了。那是美惠子出事後傷愈出院,第一次造訪三之輪橋咖啡屋時。她當時站在都電的站台上,敲打著飄窗的玻璃。不知為何,那幅畫面深深地鐫刻在了小坂井的眼皮上,好幾天揮之不去。跟這次很像。
驚訝過後,小坂井不由自主地跑了出去。他穿過自動門,衝到外面,左轉跑進車站大廳里。
「啊?」小坂井驚訝極了。
美惠子聽完,露出了微笑。
「啊?哦,是嗎……」
隨後,洋子把還裝有許多茶水的茶杯放到桌子上,卻在抽手的時候不小心碰到了。
他跟著護士走下樓梯,很快便看到了白色的背影。她站在轉角處,撐在水泥扶手上,眺望著外面的大海。
「不會的,我不會告訴任何人的。所以,茂你也不能跟別人說。」
洋子深受打擊而消沉的樣子刺|激了小坂井,他的大腦隨之高速運轉起來。
「你在巴黎,不是說過要跟我一起死嗎?」
「阿、阿茂,阿茂、阿、阿茂……」她說。聲音極端沙啞,還帶著顫音,根本聽不清楚。
因為熬夜、睡眠不足和突然酗酒,小坂井的胃被搞壞了。他因此辭去了町屋小酒館的兼職,跑到都電三之輪橋站旁邊的咖啡屋裡當起了服務生。在學會了三明治和意麵的做法之後,他憑藉年輕、俊俏的臉蛋和結實的身材,在這裏也成了個小有名氣的人。
說著說著,小坂井真心覺得自己只能去死了。
「我不想在這裏浪費時間了。」田丸說,「我想認真地考驗自己一段時間。」
風吹拂在臉上,街上的喧嘩聲撲面而來。腳下突然出現一個巨大的水窪,旁邊大樓的紅色霓虹燈映照在水面上,忽明忽暗。
漸漸地,他開始上課遲到,就算去了也都在打瞌睡。小坂井從未對自己的將來做過具體的設想,自然也沒有積極實現的熱情。上大學、當演員,他對這些都沒有特別高的期望,其實他隨便怎麼樣都行。只是在百無聊賴的時候恰好接到了邀請,才到東京來的。於是,他半途而廢地離開了預科班,成為一個以出道為目標的話劇青年。不過這也並非他本人的想法,只是減去一個之後,選擇了唯一剩下的選項罷了。
「嗯,還是老地方。」小坂井毫不掩飾地說。這種時候要面子也沒什麼意義。
沉默。
那麼,自己剛才在潮工房看到的,也是美惠子了。
「美惠子。」小坂井也打了聲招呼。
洋子繼續沉默。
這個消息在電視的預告節目上被反覆提到好幾遍。美惠子似乎要在一部講述三個女職員從默默無聞到出人頭地的勵志劇集《不屈女傑》中出演一名主角。美惠子正在一點一點地實現少女時代便懷抱的夢想。事業呈上升趨勢的美惠子,在咖啡屋裡也時常被人提及,吉田教室里也是如此。小坂井不得不承認,聽著這類的話題時,自己並不怎麼高興。
「那我到時給你打電話。」
小坂井突然心中一驚。因為他覺得後退的車身之後,好像有個熟悉的女性背影。那人拄著拐杖,拖著一條腿,以一種不自然的姿態走著。與女孩兒們的談話驟然中斷,小坂井已彎下身,準備隨時鑽出吧台了。他忍不住想跑出店,去追逐那個人。
「這裡是切爾諾貝利,各位,也是神的憤怒。」會長的聲音再次響起。
「對不起。我們進屋吧,我好冷。」回過頭,美惠子顫抖的雙唇和蒼白的臉頰近在咫尺。
洋子說,今後醫療系統將面臨的最重要問題,就是針對老年人的醫療服務。據預測,二〇〇四到二〇〇五年前後,六十五歲以上的老年人將佔日本總人口的百分之四十以上。雖然老齡化是世界性趨勢,日本卻不幸地走在了最前端,人口中的老年人比例每年都在迅速增加。
總之,小坂井與洋子開始了潛伏著危機的交往。洋子看上去很開心,小坂井當然也很開心。
現在,他已經不會在洋子身上看到美惠子的臉了。小坂井試圖相信自己已經完全從美惠子的詛咒中解放出來了。可事實並非如此。那惡毒的詛咒正潛伏在陰影中,等待出手的時機。
「啊?你這是要幹什麼,搶銀行嗎?」
那之後幾天的事,他只記得一件,是與醫院有關的。那是如同透明人一般不斷遭到無視的自己,唯一進入對方視線,並得到溫暖的記憶,事後仍讓他感動不已。
看到仙醉島,他才真正覺得自己回到了鞆。雖然多少也會感到一絲懷念,但他最先感受到的,卻是無聊的情緒。在鞆度過的近似於暴走族的生活,以及接下來在東京度過的、似乎同樣缺乏意義的話劇生活,一切都是無聊的垃圾。他突然被這樣的心情所包圍。
本應低頭就能看到的磚頭路面,此時已完全看不見了。全是一片白茫茫。
小坂井想,這簡直就是非法監禁嘛。不過他還是乖乖地站在玄關前的地板上,任由水滴從雨衣上滑落。
「不,我不是那個意思。其實,我也不太想活下去了,從很早以前就這樣想。無論是從前還是現在,都一樣啊。在咖啡屋的工作一點都不好玩。還有平井芳子,我早就想跟她分手了,但實在是說不出口。在吉田教室的學習根本就沒有意義,繼續下去只是打發時間而已。那種地方應該是老人家去的。」
他又走回床邊,躺了下去。接下來,他開始思考女藝人這個職業。自己是個男人,所以很難理解。但如今看著曾經站在成功門前的美惠子,他覺得自己可以試著去理解了。
「呃,可是……可是,你為什麼要搞得這麼誇張啊?」
他在三之輪橋的咖啡屋一般是上早班,那樣傍晚五點左右就能下班。芳子總是會乘坐地鐵日比谷線到附近來,跟他一起喝杯茶。然後跟他回公寓,幫他做晚飯。可是,在那之後還要跟她睡覺,這對小坂井來說已經愈發成為一種負擔了。
然後他又想,今晚該怎麼辦呢?他想的是晚飯。雙親肯定已經吃過飯了,他要不要回去問問有沒剩飯剩菜呢?還是到幸福亭去,叫芳江給弄點吃的?正當他思考著這些瑣事時,黑暗的大路上傳來一串凌亂的腳步聲,緊接著出現一個纖細的人影。那人穿過路燈照亮的前院,小坂井瞥到了藍色連衣裙的一角。
「嗯,是的。水吞向丘的內海小區。B棟二〇四室,居比先生家。」
「當然啊,那還用說。」
「電話里不好說。求求你,相信我,好嗎?我愛你。」
小坂井回望著她,然後說:「那個,抱歉……」
他話音未落,就聽到了哧哧的笑聲。小坂井不知所措。
「我還會跟大家一起來的。」
「護士。」美惠子母親馬上小聲叫了一聲。
但美惠子根本不回答他的問題,只是在長久的沉默之後說了一句「我無法在這裏生活」,然後便掛斷了電話。小坂井趕緊再撥過去,她卻再也不接了。
「披上雨衣,再戴上頭盔的話,應該不會淋濕吧。」小坂井說著,看了看架子。那上面似乎有他說的東西。
咦,她怎麼沒在樓下等我?小坂井略微疑惑。他沒弄錯地方,上回自己的確把她送到了這裏,當時洋子就是從這個入口進去的。
聽眾都換上一副敬畏的神情,出神地聽著坐長的話,然後紛紛頷首。這場結合了音樂與畫面的完美演出,徹底俘獲了他們的心。
小坂井暗自覺得,自己這趟回去,可能會與那些狐朋狗友們恢復聯繫,而他們的聚會場所很可能又會選在田中汽車。因為他們基本都是一群廢柴,也沒聽說誰結了婚、生了孩子。一切都會跟以前一樣吧。
「你看,就是這樣的畫。你一定看過吧?」
潮工房有著西洋風格的外觀,在女孩子之間很受歡迎。
塑料帘子圍成一個橢圓形,中央擺放著一張病床。床上躺著一個全身裹著繃帶的人形物體。
怎麼了?他想。下一個瞬間,就因為恐懼而瑟瑟發抖起來。汽油!他猛地想道。
會長繼續說:「那是因為,這個國家的支配者,在數百年前的往昔,在那個哺育我們的半島上,肆意妄為,甚至犯下了重大的過錯。那是天大的、永遠無法挽回的過錯。現在,我們遭到報應了。各位,你們必須知曉此事。這不是你們的錯,不是你們的責任。因為,各位並沒有犯下這樣的過錯。」
「要是沒有男孩子,我們就沒法演出啊。」
旁邊的男性客人滿臉狐疑地看著洋子,遲遲不願移開目光。小坂井知道,那是因為洋子實在太漂亮了。
「啊?」聽到這麼個出人意料的問題,小坂井一下子愣了神。
小坂井又沉默了。他在猶豫,既然如此,不如還是拒絕吧。
「等等,那可不行。」小坂井說。
「纏上?」
田丸的演技也大受好評,加上小坂井的努力,公演的評價不算壞。小坂井受到了很多低年級女生的追捧,收到了許多情書,並在畢業典禮上很是出了一番風頭。不過,理所當然地,也遭到不良少年朋友的嘲笑,小坂井就這樣沒有了朋友。
御茶之水又是二人經常走過的地方,如今回到這裏,即便是她,也會偶爾想起自己吧。畢竟她現在整天都躺在御茶之水不能動彈,要她不想起自己,幾乎不太可能。
這種情況小坂井經歷過好幾次。以前他在三之輪橋站的咖啡屋工作時,也有不少女性會跑過來親昵地跟他搭話。其他同事會用半帶艷羡的語氣說「那是專門來看小坂井的哦」。當然,他並不認為這樣有什麼不好。至於咖啡店的店長,在聘用小坂井的時候就考慮到了這個因素,所以小坂井也不能過於冷漠,必須陪她們說說話。

06

那天他坐在長椅上,一名年輕護士獨自從重症監護室走了出來。小坂井近乎條件反射地站起來,然後無意識地跟在她後面。他稍微加快腳步,緊隨在她身後,但依舊保持著一段距離,並沒有靠太近。
他們把書包放在台階上,坐下,看著腳下的海水。那天的海水格外清澈,串成一排的漁船下面,還能看到小魚在游。魚兒們忽左忽右,很快又消失在了船底。
至於小坂井,自然很感謝老闆能說出那樣一番話,並真心感到高興。自己終於在故鄉有了一份像樣的全職工作,這種感覺並不壞。如果繼續幹下去,肯定能存一點錢。鹽澤還說,搞不好能讓他開家分店。不過,小坂井也猶豫起來,不知道自己還要不要繼續待在這個地方。他會回到這裏,完全是田丸美惠子要求的。要是她不開口,自己根本不會回來。
後來自己是怎麼回到家裡的,他已經不記得了。不僅如此,那之後好幾天的記憶他都找不回來了。這說明那幾天他都如一名夢遊患者般,渾渾噩噩地活著,並且一點都不記得自己究竟有多渾渾噩噩了。
美惠子曾經近在咫尺,那張通往明星之路的門票,只要伸手便能獲得。最後,一場意外事故卻讓她與之無緣。所謂的鴻溝,其實是自身以外的因素起到了決定性作用。也就是說,鴻溝的另一端是絕壁懸崖,僅憑一己之力絕無可能攀登上去。因此,一旦失去了機會,就永遠沒有出頭之日了。
可是,隨著與洋子的交往漸漸深入,小坂井開始感覺自己的精神創傷慢慢愈合了。他能切實地感覺到,是洋子在替他治愈那些傷口。每當他們並肩而行,或一同坐在石頭上眺望大海,或一同登上前往仙醉島的渡船,或並肩坐在電影院里看著喜劇大笑,治愈的療效都會慢慢深入。小坂井如此相信著。
小坂井茂從小就很受女生歡迎,也許是因為這樣,他一直堅定地認為所有女性都願意為自己付出。高中時代,教他現代國語的女老師就總用特別的目光注視他,那種感覺格外真實。
「我可記不住台詞,因為腦子不夠聰明。」他試著反駁。
「啊,對了,不如我做意麵給你吃吧?我對那個還挺有自信的哦。」
「什麼沒用?」
「嗯,在發抖。」小坂井說。
每點一次頭,他都覺得美惠子的詛咒又深了一些。她的詛咒緊緊地糾纏著自己,勒緊了他的心,並在他耳邊低語:跟她分開。
「那個,扎到你了?太不小心了。」小坂井問。
「嗯,拜託你了。然後,等會兒到了小區,你把車停在斜坡下面,然後走上來。B棟哦,二〇四室。」
「太好了。那你周圍沒別人吧?」
等他跑到醫院,已經累得站都站不住了。他一屁股坐在醫院門口的石階上,喘了好一會兒。
「快住手,美惠子!」小坂井膽怯地回應,「我錯了,是我錯了,我向你道歉。所以,你冷靜點兒,我們一起生活吧?好嗎?我願意為美惠子做任何事情。」
「我也是話劇部的。」田丸說。
小坂井聞言,抬起抓著頭盔的手,又抬起空著的那隻手,小心翼翼地環繞洋子。
小坂井給人的印象並不是那種沒教養的年輕人。相反,他舉止優雅,給人一種知性的感覺。
床是平整的,無論是床單還是鋪在上面的毛毯,以及毛毯上的床罩都鋪得很平整,沒有人躺過的痕迹。自己抱著躺一會兒的想法倒在上面,卻因為時差和疲憊而睡了過去。
小坂井考慮了一段時間,覺得搬家實在太麻煩,而且他挺喜歡現在這個環境,便同意了田丸的提案。因為房租一直都由自己支付,田丸負責的只是伙食費和其他雜費,所以她搬走之後並不會對小坂井的生活造成很大的影響。遲遲不見成長的小坂井,就這樣被自己的老鄉美惠子拋棄了。而美惠子可能還以為,這個因自己而走上歧路的男人,在自己的幫助下反而越走越歪了。
「我連救護車都不能叫嗎?」
「好久不見,我聽說你在御茶之水,就來了。」他小心翼翼地說。
他終於理解了美惠子最後的話語。美惠子會在這樣的時刻復甦。他已經體驗過了。
絕對沒錯,就是田丸美惠子。她穿著一件藍色的居家連衣裙,是老人看著會喜歡的類型,只是與她的步態實在不太相稱。
「茂,你今天都幹了什麼?站在外面的馬路上能把潮工房裡看得一清二楚,你在跟三個女孩子打情罵俏。」美惠子說。
「我們每天會替病人更換兩次繃帶。因為燒傷病人的體液滲出十分嚴重,那張床也是由加入高分子吸收材料的緩衝墊包裹著。」
「不叫你也會死啊。」
潮工房外是一條略顯狹窄的縣道,編號四十七號。雖然狹窄,卻是穿過鞆鎮中心的唯一道路,有許多汽車來往,還常常堵車。雖說是縣道,以前也只是人行道而已。因此,能在這裡會車的頂多只是小型家用轎車。此時窗外的車龍也是一動不動,有的車還在緩緩向後退。
茫然的小坂井被大巴帶回小鎮,下車后直接去了潮工房。店主鹽澤並沒去參加日東第一教的參觀會,可能因為要看店吧。不過他曾吩咐,回去后馬上到店裡,所以小坂井就過去了。
男人的世界,面子最是要緊。尤其是小坂井,因為成績並非特別好,便結交了幾個看上去有點像不良少年的朋友。要是加入全是女生的話劇部,他的面子就丟盡了。所以,他想都沒想過話劇部這回事兒。於是,他請求老師讓他考慮一天,然後逃也似的回到了教室。
「嗯?」她應了一聲。
「今天你能來,我真的很高興。希望下次有機會能再見。」小坂井又說。
「那,不如你來看看吧。」
他時時刻刻都能感到那種東西的存在。剛才看著在郊外脫得一|絲|不|掛的美惠子時,那感覺更加強烈了。現在,美惠子體內正蒸騰出一股衝動,使她不由自主地想做出異常的舉動。
美惠子的事故在電視節目和周刊雜誌上熱鬧了一陣,所有報道都給她安上了「悲劇新晉女藝人」的頭銜。而劇組的另外兩名女主角恰好都不在出事的車上,這一事實更增添了她的悲劇性。一般結束戶外拍攝后,三個主角都會乘坐同一輛車。
小坂井緊跟在他們旁邊,不斷詢問。
他向雙親提出想前往東京的想法后,理所當然地遭到了反對。於是他乾脆不辭而別,隻身一人前往東京。與田丸再會後,小坂井得知她在御茶之水的一所大學就讀,還在町屋租了個單身公寓。不僅如此,她還加入了北千住一家名叫N的劇團,成了那裡的研修生。N劇團是業內聞名的名門大戶,御茶之水、町屋、北千住,都在地鐵千代田線沿線,可以僅靠這趟地鐵往來。田丸還在輛念高中的時候,就調查好了東京的交通狀況,甚至以此來選擇大學。
「我要翻窗戶出去嗎?」
「聽我話!」洋子不容置疑地說。
「就是假裝我被別的黑幫襲擊,被刺傷了,然後連毒品也被搶走了唄。」
「阿茂,你在哪裡?」
「我已經加入了哦。」老闆娘芳江附和道,「別名『幸福教』,這個人也加入了。」她指著鹽澤說,鹽澤不情不願地點了點頭。
「是嗎?好,期待您的光臨。」
他看了看旁邊的窗戶。雨水不停地敲打著窗玻璃,匯成一道水柱后流下去。然後他又看了看牆上的時鐘,現在是晚上八點五十八分。
在被捲入絕望的旋渦中時,小坂井無數次地想,唉,都是美惠子的錯。美惠子她,終於對洋子露出了獠牙。
小坂井覺得,將來做這種工作也不錯。他不認為在咖啡廳當服務生值得干一輩子。如果加入醫療行業,還能為社會做點貢獻呢。
「我不明白。那個……」
「沒關係,你別在意。我等會兒自己擦乾淨。」
小坂井獃獃地想著這到底是誰?看起來不是認識的人。緊接著,他又想,莫非是她?那個拖著一條腿走路的姿勢——「茂。」
那人是不是看到店裡沒客人了,才那樣做的呢?還有,她究竟是誰呢?要說跟自己親密得即使做這種事情也不擔心被責罵的人,應該只有平井芳子了。可是以她的性格來說,應該做不出這種誇張的事情來。而且她也不會搞墨鏡加帽子的裝扮。
隨後,他們竟越聊越歡,待二人回過神來,已經過去將近一個小時了。小坂井看看手錶,不由得吃了一驚。
「那你是她丈夫?」醫生又問。
「是你們啊。」小坂井說。這幾個人他很熟。
「我當然會努力啊!」小坂井尖聲叫道,又帶著哭腔說,「但你這麼做是為什麼啊?我完全不懂!」
小坂井獃獃地張著嘴:「呃,什麼?你在開玩笑嗎?」洋子用力搖頭。
小坂井是個意志薄弱的人,被客人勸酒時根本無法拒絕,而且他本人也很喜歡喝酒。
太陽落入地平線以下,站台另一頭的街燈已經亮起,但還不能算徹頭徹尾的夜晚。小坂井不禁想,這種光線明暗交替的時刻,不正是逢魔之時嗎?他還感到了奇怪的心悸。不過他轉念又想,那可能只是因為自己太興奮了。
「嗯。」小坂井自暴自棄地回答。
「真的,很適合你。」洋子又說了一遍。看來她是真心的。
「對不起,你一定很擔心吧。那個……」她說。
完全坐起身後,他又注意到電話機旁的便簽本。最上面那張紙上好像寫了幾個小字。
說出美惠子這個名字后,大家紛紛表示知道這個人。她那起交通事故引來世間關注的時候,鞆也騷動不已。當時也有很多人同情她,但隨著報道的消失,鎮上的傳聞也中斷了。昔日的夥伴們說:「是嗎,原來她已經回來啦,我們都不知道呢。」
「我已經做好準備了。」洋子說。她的體力消耗過度,聲音都已經沒力氣了。
說完,她用堅定的眼神盯著小坂井,突然抱了上去,猛地親了一下他的嘴唇。那個瞬間,小坂井還聞到了她身上的香味。
「我這條腿里裝了鋼板哦,從屁股一直到膝蓋。他們在我的屁股上開了個大洞,把鋼板插|進去,要看看嗎?」美惠子說。
小坂井很快就明白,這不是在開玩笑。因為洋子依舊凝視著他,然後掀起了短裙。緊接著,她又彎下身,拉下了內褲。
他猛地抬起手來,然後緩緩地指向講壇背後的液晶電視。
很少有車主願意帶著嶄新的哈雷到加油站加油,因為他們怕油站的工作人員動作粗魯,碰傷了油箱。有時候工作人員還會一不小心加多,汽油溢出來,腐蝕了車身。油箱可是古董摩托車的生命。
那名教師常被學生在背後嘲笑為老處|女,她姓大木,年齡在五十歲上下。不知是否因為過於關注,小坂井總覺得這位女老師的行為與別的老師有些不同。她有時會一整天笑眯眯的,有時又會突然換上一副兇惡的表情走進教室,對碰到的每個學生都要冷嘲熱諷一番,一整天咒罵不停。每當那些日子,小坂井總覺得她那瘦削的臉頰看起來異常冷酷。
洋子一邊扭動,一邊將背心扯到肩膀上,掙扎一般露出了一側的肩膀。然後又艱難地解開了胸罩的背扣。
「嗯?」
把手機收進屁股口袋裡,小坂井走進雨中,快步前進。雨水拍打在頭盔和雨衣上,世界重新陷入一片嘈雜。
這讓他心中一緊。
「啊,那你就開那個來……」洋子說。
小坂井聽到這裏,什麼都說不出來了。
因為手杖會時不時陷進柔軟的土地里,就算手杖不出問題,尚未適應行走的美惠子也是舉步維艱,她的步速更是比老人還要緩慢。
「啊?怎麼不對了。」
「茂才是,為什麼?」美惠子問。
「啪」一聲,茶杯倒了。茶水流到了桌子上,被揉成一團的毛巾吸干,毛巾的藍色漸漸變深。
當然,與美惠子交往的時候,小坂井也抱著一樣的想法。但在自身意志的控制範圍之外,他卻也表九九藏書現出了出乎意料的輕浮。明明對洋子抱有著足夠的愛意——他對自己的這份心情毫不懷疑——卻在不知不覺間,表現了最為惡劣的不忠。
醫生都是精英,小時候肯定都是成績優異的學生,即使在教室里也能享受到老師給予的特權。
「頭盔別摘。」
「我是教會會長,真喜多。」他又說。
「尊敬父母,敬重祖先,這是一個國家的靈魂。沒有對長輩的敬重,就不會有對國家的熱愛。沒有對國家的熱愛,那國家必將滅亡。長輩、晚輩,以及祖先,都必須在這樣的光環下行走、生活。而這個國家的人,都遺忘了這個義務。長久地遺忘。他們在背後嘲笑為子女日夜辛勞的父母,甚至不以為恥!」
引擎很配合地堅持住了。暴雨之中,小坂井總算開到了小區底下。
二人相擁而立,小坂井耳邊突然迴響起美惠子詛咒的嘶吼,身體瞬間僵硬。洋子察覺到異樣,抬起頭來看著他。
「要喝嗎?這是別人給的。」小坂井說。
「不,應該是我看錯了……」小坂井說。
田丸美惠子開始在電視劇里出演配角,雖然台詞還很少,但她還是一步一個腳印地成長起來。
可是,就算小坂井跟美惠子說自己在潮工房工作,對方也從來沒過來喝過一杯咖啡。給她家裡打電話,她雖然會接,卻沒有話題可聊。叫她一起去吃飯,她也會顧左右而言他,根本不正面回應。
「求求你,我以後什麼都聽你的。」
「那我來告訴你。」美惠子說。
「做好了。」說著,他把餐盤擺在美惠子面前。
他不顧母親的反對,跑出了家門。小坂井家連自行車都沒有,父親有時會騎車,但都是從單位借來的。到附屬醫院足有四公里遠,不過現在也沒工夫去考慮累不累的問題了,他不管不顧地跑了起來。他已沒餘裕去考慮打車、乘公交或跟朋友借車這些事,只知道沿著海邊的縣道一路狂奔。無論身體如何痛苦,他都沒有減緩速度。
小坂井無言以對。
「只要讓把東西塞給我的醫院管理層知道,就行了。他們肯定會接受的。那個黑幫組織聽了院長的解釋,肯定也會接受的。」
「一定有很多人來看你吧。」
小坂井邊指邊數。
洋子獃獃地張著嘴,不知該作何反應。
「我們部里沒有男孩子,正傷腦筋呢。」
「啊?怎、怎麼可能嘛。」小坂井慌忙否認。
「啊,你是那時的……」
「哦,你叫辰見啊,我想起來了,那天看到你名牌上也是這麼寫的。辰見,名字呢?」
那天晚上,他們提前回到酒店。因此美惠子還留有些許體力,能夠走到樓下的餐廳用餐,然後回到房間。
走在最後面的老護士轉向小坂井,低聲說了一句:「病人還活著。」
「這個你得去問醫生。不過……我覺得很難。」
「那你告訴我理由啊!從哪裡得救啊?」
「日東第一教?」小坂井問。
他穿著方便隨時睡覺的睡衣待在房間時,新買的手機突然響了。不過就算他不去確認,會在這麼晚打電話給他的女性,也只有洋子了。
「是啊,我知道,那是肯定的。但你醒醒吧!這種話你能說到什麼時候?那早就是過去的事情了。」
「呃,嗯,我知道了。」小坂井放開洋子的身體,迅速取來了毛巾。
用完餐后,兩人並肩走出店門。此時是雨後的黃昏,周圍的樹木、站台的屋檐、木製的扶手、將對面的商店街隔開的薔薇藤大門,所有的一切都被雨水濡濕,布滿了細細的水珠。
他們走了很長一段時間,從大路轉到港口,來到一段叫石雁的石階前,她說:「我們坐一會兒吧。」
「呵。」小坂井突然說了一句,「是美惠子……」
大約十天後,小坂井和美惠子出發前往巴黎。他跟咖啡屋和吉田教室都請了十天假。
「這就是——神的憤怒。」轟鳴再起。
「老師是絕對不贊同毒品交易的,只是教會成員中有些黑幫人士,他們信仰的心很虔誠,但這樣下去遲早會被警方逮捕,不得已,尊師只能來求我,讓我幫忙保存一小段時間。」
走了一會兒,洋子抬手指著前方的建築物,說「那就是我家」。當時洋子目不轉睛地看著小坂井,小坂井認為那是暗示,就吻了洋子。
「茂,我們去巴黎的事情,你跟別人說過嗎?」
之後,辰見洋子時不時會來潮工房一趟。多數時候是一個人,有時也會跟朋友一道。每當看到她與兩三個護理專業的同學一起出現,小坂井都會忍不住大失所望,因為那樣他就不能跟洋子單獨交談了。不僅如此,他還不得不努力掩飾失望的表情。
「那個一點兒都不小啊。」
「我跟製作人約好了的。就算《不屈女傑》沒有成功,他們也會繼續用我,讓我出演這樣那樣的片子。那時,這類邀請多得我接都接不過來了。成功,已是註定的了。
小坂井呆立在原地,不知道該如何是好,只知道不能再跟在她身後了。
護士專業的女學生看到小坂井突然噤聲,都面露疑惑。緊接著,她們順著小坂井的目光看向了窗外。
「我覺得那個人很像我的一個熟人,不過應該是認錯了。」小坂井說。
「不用了,就這樣。幫我把毛巾拿過來。」洋子指著水槽旁摺疊整齊的藍色毛巾說。
「那我要不要跟那個醫院的人聯繫一下啊?」
「為什麼……啊,我能把花放裏面嗎?」他拿起花瓶問。
他吃了一驚。什麼?並非如此?那事實到底是什麼?他迫切地想知道答案。
「你怎麼笑了?莫非我剛才的台詞不對勁?NG?是不是不夠自然啊?」
小坂井雖然不全記得美惠子帶來的衣服,但總覺得其中她最喜歡的一套好像不見了。美惠子穿著喜歡的衣服,套上鞋子,走到外面去了,事情似乎就是這個樣子。莫非她心血來潮,跑到香榭麗捨去給朋友買紀念品了?
洋子高舉左手,將內褲扔到廚房的某個角落。小坂井瞥到那個動作,知道她現在已經十分興奮了。

03

至於小坂井,則是一年不如一年。到東京四年,他還是個畢不了業的研修生,負責指導演技的導演還勸他離開這裏,到他一個演員朋友開的、更具趣味性的演技教室去學習。因為小坂井毫無幹勁,早已成了其他研修生的負擔。可以說,如果他再這樣下去,遲早有一天會被田丸拋棄。
「我只能在這裏生活。」美惠子說,「我這樣的身體,只能靠父母養活。」
「你看。」美惠子說著,撅起屁股,以手示意。我定睛一看,臀部中央有一大塊凹陷,傷口處是一片慘白。
後來,又發生了無數次同樣的事情。那個光景無數次在小坂井眼前回放。「我要詛咒之後跟茂在一起的女人,絕對不會讓你幸福。」美惠子這樣說過。還有那瘋魔般的嘶吼,讓他恨不得捂住自己的耳朵。
「美惠子,你真是美惠子嗎?」小坂井不由自主地問。
洋子的身體依舊前傾,帶著痛苦的表情看向小坂井,目光中充滿不安和懇求,彷彿在求他做點什麼。可是小坂井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自然是不知所措。
不久之後,美惠子死了。據說她的家人在山丘上的殯儀館里舉行了葬禮。小坂井想去,卻沒去成。他從美惠子母親的態度中,感受到了不想在任何地方看到他的意思,以及最大強度的抗拒。
「我看到了。我再也不相信茂了。」
「呼。」他吐出一口氣,「啊,對不起,抱歉……真的抱歉。」
「我,想要。」洋子回答。
「為什麼是人間地獄啊?」小坂井問,「那我不也一樣?我是為了和美惠子一起生活,才回到這裏的,而你卻把一切都毀了。把我們之間的約定毀了。這跟我們說好的根本不一樣啊!」小坂井說完向工廠內走去。
小坂井走到柜子邊,彎下身拿起木棍和皮繩。再轉過身來,放到桌子上。緊接著,他發出了驚叫。
大巴前的男人抬手示意,市民們紛紛走進建築物大門。先行進入的紫襯衫男人打開了前方那扇木紋大門,然後說:「各位這邊請。」說完,又做了個請的手勢。
「啊?」小坂井停下笑,說,「真的嗎?」
洋子說完,又抱了上來,雙腿纏著他。在洋子巧妙的誘導,和這個超越常識的情景之下,小坂井也不知不覺地興奮了起來。
走廊盡頭有個綠色的塑料長椅,長椅上的熒光燈沒開,周圍更是一片昏暗。他茫然地走到那裡,坐了下來。
她脫掉鞋,右腿在風衣上伸直,又努力把左腿彎折,露出足底。接下來,她又彎曲伸直的右腿,把右手肘撐在上面。隨後,她又彎曲右手腕,手指輕觸下顎,歪頭看向小坂井這邊。
「一開始可壯觀了,不過也僅限那會兒。現在大家好像都在刻意避開我。」
「莫非是毒品之類的東西?」他面露驚恐地問。
「你和那個人,曾經交往過吧?」洋子問。小坂井點了點頭。
「不過,我們也可以搭公車去哦,反正你不要勉強。」她又說。
「我很受他們的信任。所以,你應該也一樣吧?剛才我稍微看了看袋子里的東西,都用塑料袋一層一層包了起來,一大塊一大塊的,看起來跟我見過的東西很像。所以我就這麼問了。是這樣嗎?」
田口說了這樣的話,他在小夥伴里算是消息最靈通的。「聽說她在東京獲得了一定的成功,大家都對此抱有不小的期待,覺得她能帶動老家一起出名。町內會甚至猜測電視台會到這裏來採訪,想趁機宣傳一下這裏的風景名勝呢。」
可是如今,美惠子的態度簡直像換了一個人。她一直窩在家裡,基本不出門。似乎也沒跟高中時的朋友聯繫,更沒有見面。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她的這種態度,簡直像個謎。
小鈴再次發出清脆的響聲,女孩們打開門,輕輕擺手,然後便離開了。她們離開時,還乖乖地走成一列。小坂井笑著向她們擺擺手,然後開始慢吞吞地操作收銀機。他想讓洋子一個人在店裡留久一點。
那些反應究竟來自於她痛苦的神經,還是僅止於肉體反應,這點小坂井不得而知。但他對於美惠子的恐懼,卻實實在在地加深了。
「那是你的類型嗎?你喜歡那種女性?」其中一個女孩兒問。
「啊!」洋子說,「你的教會還干那種事情?」
美惠子說完,小坂井手腳麻利地拉開抽屜、打開櫥櫃,將開瓶器和酒杯找了出來。
「事實並非如此!你們知道嗎?各位請聽我說。其實,那並不是你們的錯。能理解嗎?那並不是你們自身的錯誤。」
「別太大聲,求求你了。」
此時他擔心的危險,無非是美惠子一個人走路會跌倒,會從樓梯上滾下去,這類輕度的危險罷了。不過,冥冥中他似乎還感受到某種超越了這種危險的因素。那想法難以言喻,若硬要探究,只能說小坂井察覺到了隱藏在美惠子心中引誘她做出異常行動的、某種累積已久的怨念或憤怒——除此之外,再無其他可形容的。
這就更容易往下跳了,小坂井心想。雖然他內心一隅在抵抗,但他又想,何必介懷呢?不管怎樣都好。反正都是要死,要是看不到即將拍碎自己的身體和腦袋的東西,恐懼應該能緩解一些。小坂井這樣想著。
她那天穿著白色的風衣,雖然不怎麼說話,但看起來並沒有什麼異常。太陽慢慢升高,陽光穿過森林,照在了草地之上。周圍樹木投下的陰影,使得光線有些昏暗。
「可能他們不想被我纏上吧。不過一開始,這裏真的是花的海洋呢。多得根本放不下。不過那只是一次性的殷勤,這就是所謂的演藝界啊。絕不會有第二次,所以現在這裏才會如此冷清。」
小坂井又嘆了口氣,點了點頭。
小坂井跑上前去,伸出手,試圖幫她一把。但他實在找不到幫忙的地方,只得接過美惠子肩上的大包。
當他重新轉過身來時,暗地裡高興了一下。因為把錢收集起來拿到收銀台來的,正是辰見洋子。
「傷口很深啊,還是趕緊去醫院吧。」小坂井戰戰兢兢地說,「這樣會死的,快點兒吧。」
「坐到椅子上吧。」小坂井說。
「你等等。」小坂井慌了神。
八點打烊后,他去了田中汽車店,向田中借來了Low Rider和噴射形狀的頭盔。點燃引擎,飛馳過鞆的街道,他將車子開上了通往殯儀館的山道。
「你沒車嗎?」洋子帶著哭腔說。
「不過你放心吧,我可是個護士。」
「嗯?是這樣嗎?」
小坂井似乎當成了玩笑。
「別告訴你家裡人,偷偷出來。引擎也要等走遠了再開。」
他那充滿風姿的態度,看上去就像美國的音樂家,或者成熟的學者。觀眾們一直壓抑著鼓掌的衝動,這可不是音樂會。
小坂井猶豫片刻,並未言語,他實在想不到有什麼可以做的,只得按照美惠子所說,繞到她的左側,看著她的側臉。他知道美惠子斜眼看了自己一眼,不知為何,怒火竟莫名地平息了。
「真的。」
與此同時,暴風雨的映象伴隨著轟鳴聲出現在屏幕上。在沉沉烏雲之下,大海狂嘯,襲向人們居住的海岸。驚濤猛地撞在防波堤上,碎成一片驚人的水花。
「啊?你怎麼會那麼想?」
「哦,原來如此。可是,你這樣誰會發現你啊……」
「怎麼不一樣了?」
他加快腳步,走到屋檐下。因為不用擔心淋雨了,他緩緩地摘下了頭盔。就在這個瞬間,身穿無袖上衣的洋子猛地從郵箱的陰影中蹦出來,狠狠地撞到他身上,同時把他抱得緊緊的。
身穿白袍的人掌握著一種身為專家的權威,因此無論他們態度如何粗魯,都沒有人敢反駁。
「去哪兒……」
「哦。」小坂井嘴上答應著,但最後還是一次都沒去。
「凍起來比較好……那是什麼?到底是什麼毒品?」
走到桌邊,洋子轉過身來,靠著桌邊站定,痛苦地彎下身去。
「要試試嗎?」
小坂井跟在她後面走進去,裏面是個小小的空間,前方還有一扇嵌著圓窗的門。她把小坂井帶到了那扇門邊。
「那現在做什麼呢?」
話音未落,女孩馬上問:「啊?是誰?誰啊?」
小坂井乘坐都電回到町屋的公寓,打開電視,正好是新聞節目。主持人正在報道一起發生在北海道的車禍,說一輛貨車與逆向車道的私家車相撞。小坂井還在奇怪為什麼這種事故會在新聞上大肆報道,主持人突然又說今天正是《不屈女傑》的開拍首日。他聽完大吃一驚,不禁心想:美惠子呢?
「是新興宗教?」小坂井問。
「歡迎光臨。」
「那邊的門上也開著許多薔薇呢。被雨水打濕卻怒放的薔薇。」
他細細體味了好一會兒那種感覺,意識到自己還喜歡著美惠子。
「這都是美惠子幫我決定好的。美惠子想到巴黎來,我就一起來了。結果你現在跟我說,你要跳樓自殺,那我也只能陪你一起跳下去了呀。反正現在回到東京去,庸庸碌碌地活著,也沒什麼意義。」
美惠子聞言,笑著對他說:「為什麼?為什麼要道歉呢?」
「那是什麼?」
「啊?嗯。」小坂井敷衍了一聲。
「可是,為什麼要把手捆起來啊?」
「要是普通的捆綁,肯定會被追問為什麼不用手機報警。但如果把雙手這樣綁在桌子上,不就動不了了嗎?所以我才要這樣。」
「這種女人,你肯定不會喜歡吧?」美惠子說。
田中跑到小坂井身邊,很可能已經聞到了汽油味。
「茂你千萬不要看,不要打開。」
洋子轉過頭,盯著小坂井的臉。雨聲依舊嘈雜。
「不是,不過也差不多了……不,比那還要嚴重。」
而且,這段時間經由老師吉田的介紹,他偶爾也能在兩小時劇集里露個小臉了。雖然都是些幾乎沒有台詞,跟路人甲差不了多少的角色,也體現不出任何個性。節目在老家也放映了,母親在電視上看到自己兒子的臉,自然是高興異常。
「茂,別逼我自殺,求求你。」洋子的聲音里又帶上了哭腔。
小坂井指著水槽下方的一個大包。
但美惠子馬上展開了行動。她把長裙轉過來,從前面「啪嗒」一聲解開挂鉤,長裙一下子堆在了地板上。緊接著,美惠子又迅速退下絲|襪,把內褲拽到膝蓋上,轉過身去。
淺粉色的背心眼見著被染成暗紅色,傷口還在往外噴涌著黏稠的血液。那裡正是刻刀刺入的地方。血液噴濺是由於有尖利物體拔出,要是不把它拔|出|來,也不會流這麼多血。小坂井以前曾聽人說過這類知識。
小坂井停好車,一邊從屁股口袋裡掏出手機,一邊跑到附近一個沒有燈光的屋檐下避雨。打開電話簿,找到辰見洋子。電話只響了一聲,洋子就接了。
可他卻無法靠近。因為自己也渾身都是汽油,只要稍微接近就會引火燒身。那樣一來,自己也會變成一團火球。
「嗯?你們認識?」姑娘們面面相覷。
「可是地板都濕了,這不是別人家嘛。」
美惠子聽到了坊間傳聞,應該是她母親從哪裡聽來的吧。她把傳聞說給美惠子,美惠子氣瘋了,情況應該就是如此。於是,她就跑出來找自己對質了。
通話聲音再次變小,這回是洋子刻意壓低了聲音。聽到那壓低的聲音,小坂井也緊張起來,看來她正努力讓自己意識到事態的緊急。
聽到這裏,小板井不禁流下了眼淚。他想,啊,可不是嗎?自己覺得自己是個廢物,那是因為他有這個自知之明。可即便是個廢物,他也曾努力過。哪怕是宿醉的早上,如果有必要,他也會早起。雖然覺得自己身處一個毫無前途的崗位,但還是很負責任地完成每項工作,沒有一天偷懶。
小坂井走進電梯,在寬敞的醫院里徘徊了好久,總算找到了重症監護室。那是一個遠離病房區,離前台也非常遙遠的地方,出乎意料的是,這裏格外安靜。走廊上空無一人,天花板上的熒光燈只有一半亮著,且亮度被調至最低,因此周圍一片昏暗。
她對自己將來的工作有十分明確的規劃。小坂井首先對這一事實感到十分震驚。
「嗯。」
呼吸變得粗重。小坂井吃了一驚,一時不知如何是好,只能垂著抓住頭盔的手,任由洋子擺弄。交往一年,二人已十分親密,但他從未見過洋子如此積極。隨後,小坂井覺得不能再這樣下去,便主動撐起身子,穩住了洋子。
「這條腿的膝蓋很難彎曲,奇怪的是,都做了這麼大的手術,我的腿還是扭曲的。連肉也是,你看,從大腿到小腿,像被削掉了一大塊肉。已經見不得人了。就算加了鋼板也不行,根本沒法伸直。這下註定是走不了路了。」
那又不是只有在東京才能做的事情,在鞆和福山,也能找到同樣的工作。他花了九年時間,被迫清清楚楚地認識到了自己的平凡。此時再被父母這麼一問,更是覺得羞愧不已。
「好久不見,茂。」美惠子說,「你還好嗎?」
灌好以後,他擰緊蓋子,把油桶提回工廠屋檐下的電燈下。他把桶在燈柱下擺好,這樣一來,只要明天獲得田中的允許,就能馬上打著Low Rider的引擎了,他心想。
「我很早以前就決定了。要是我得到了想要的成功,一定要到巴黎來一趟。我想試試巴黎的美食、河魚的美味。那是對自己努力的獎賞。」
因為那起事故,美惠子比出事前更加有名了。但人們普遍認為這隻是一時風潮而已。甚至還有評論家做出了這樣的預測——就算美惠子最後能重新站起來,她的步伐也必定無法順暢如前,更別說留下殘疾,搞不好一輩子都要待在輪椅上了。這樣一來,她的演員生涯就算是完了。
「好啊,你肯定能恢復好心情的。」洋子開朗地說。
洋子依舊聲音顫抖。
當她走到光照範圍內時,小坂井看到了拐杖。
「你還住在那裡嗎?町屋。」美惠子問。
美惠子到巴黎后,並不太熱心購物,對美術館也沒什麼特別大的興趣,連餐館和咖啡廳都沒能引起她的關注。她只是每天乘坐地下鐵,到各個老城區去閑逛,還不知為何很想到布洛涅森林和萬塞訥森林去。除此之外,還喜歡到蒙蘇里公園和喬治·哈森公園的綠蔭地里散步。
洋子說了個蹩腳的借口,然後摸了摸身邊的包,似乎想說這裏面裝著我剛買的點心。
「原來你們幾個認識啊。」小坂井開朗地說。他也很感謝這些女孩子,因為是她們把她帶來的。
「辭了,喝酒對身體不好。」
「啊?」她說誰?
地上躺著皮繩,繞成一圈一圈的,看起來似乎很長。
「啊,嗯,有的。」
可是,白衣人群中的一員,卻對身為弱者的自己做出了親切的回應,表現出出乎意料的熱情。這對充滿自卑,失去了生存動力的人來說,無疑是巨大的救贖,只是,做出那種行動的人自己,應該並未發現這一點。
「不,不是我,是我一個朋友住院了。」
小坂井遲遲無法做出判斷,只得一邊猶豫,一邊不由自主地向美惠子背後靠近。
「我不能說,但你要相信我。」
「嗯。」
「之後再跟你解釋。車裡有油嗎?」
「嗵、嗵……」美惠子靠近了。她在不斷地靠近。
「絕對不能,你一叫我就死了。」
「醫院那種地方,其實是很混亂的,尤其是經營上,難免有一些貓膩。我實習的那家福山綜合醫院,裏面好像亂得很。很照顧我們的院長,還有醫院的管理層,在醫院幾乎要破產的時候,不得已,接受了一些黑道的幫助。結果黑道就來要求他們處理一些毒品。他們說已經跟警察通好風了,可是警察最後還是查到醫院來了,我當時剛好在場,他們就把那東西塞給我了。我根本拒絕不了。」
「可是,各位,事實並非如此!」聽到會長有力的話語,小坂井猛地抬起頭來。
「嗯。」她說。
「我只能這樣了。我也是有志氣的人。現在那種流言滿天飛,你叫我怎麼在這裏活下去?」
待他回答完三個女孩的名字,那個女孩便說:「我姓辰見。」
接起來一聽,洋子的聲音猛地冒出來。因為那聲音與平時不一樣,小坂井不禁嚇了一跳。聲音沙啞不已,他一下子沒聽出來是誰。
後來,他還成了站在自動門前,迎接參觀人群的一員。漸漸地,他獲得了真喜多尊師的信任,尊師時常讓他來身邊做一些雜事,例如替尊師開車,或者傳送教令給福山分會,有時還會送些包裹過去。
不久之後,又出現了進一步打擊美惠子的消息,並引來另一番熱議。與美惠子交往的導演竟與另外一個女演員結婚了。當時距離美惠子出事僅過去一個多月。也就是說,那位導演應該早在美惠子出事之前就跟她分手了。可是,對美惠子來說似乎並不是那麼一回事兒,因為後來又傳出她自殺未遂的消息。據說她某天突然試圖從窗戶跳下去,因為被及時阻止,才沒有受傷。
「看呀,小坂井君,這是船板呢。」小坂井點了點頭。
小坂井很高興,為了感謝她,他想不收洋子的錢。但當著其他幾個女生的面,又找不到合適的理由免單,最終只得放棄。
「那種工作根本租不起房子,也養不起我,不是嗎?」美惠子說。
「真的沒問題嗎?」
「哦?為什麼?好像內情很深嘛。發生什麼事了?我想知道!」
「來這邊。」她說著指了指自己身後,將胸前掛著的鑰匙插|進鎖孔里。門開了。
「那可不行。」洋子說。
所以,摩托車主一般會帶著塑料桶開車到加油站去,讓油站的人把汽油灌進桶里,然後把油桶帶到自己的車庫去,親手給油箱慢慢加油。這樣就能小心翼翼地保護油箱了。
定睛一看,窗戶果然被固定住了。他把什錦罐頭放在了桌腳旁。
「是本能。他們跟今天聚集在這裏的這些認真的聽眾不同,跟不願傷害任何人,認真、正直地活著,最後被引領到這裏的各位不同。他們只知道聽從本能,如同動物般生存著。只會向美味的食物、引人羡慕的物品,向著虛榮和自傲,以及性的快|感走去。
日本如今正朝著兩位國民中就有一人是老年人的方向迅速邁進。將來,把護理老年人的工作全部交給專家是絕對行不通的,必須動員全體國民加入老年人護理服務。為此,現在必須事先掌握老年人護理知識,併為此做準備。洋子如此說道。
「這裏以前有這麼漂亮嗎?到處都是薔薇,這裏也有,那裡也有。啊,真好聞。」美惠子說著,深呼吸了一口。
小坂井又站了一會兒,也慢慢走開了。他離開醫院,準備回家。一路沿著海邊道路行走,覺得自己已經失去留在這裏的理由了。因為有了美惠子,才回到這裏,此時還有什麼可停留的呢?
沉默。小坂井茫然地聽著樓下的喧囂。
不過,雖說小坂井會對洋子另眼相看,但也只是感謝和敬意的眼神,他不認為自己對洋子抱有戀愛情緒。
不管到了哪裡,小坂井都是跟隨者。他很快就會被別人影響,做別人要求的事情,默默地跟隨。而在他前面帶頭的,通常都是女性。
「啊啊,你們來啦。」
小坂井不禁啞然。他長這麼大,還是頭一次聽到這種說法。
他想,這樣的她不行,這樣的她無法讓他產生愛慕之情。他想,是時候該放棄了。
果不其然,美惠子就坐在車裡,全身多處骨折,受了重傷。因為骨盆粉碎性骨折,脊柱也受到了損傷,主持人說她有可能再也站不起來了。她所在的娛樂公司好像還發表了聲明,說她現在已被送進帶廣的醫院接受緊急治療,但很快便會送回東京的主治醫生那裡。在剛剛得到主角出演機會的關鍵時刻,卻發生這種事故,真是委實不幸。
小坂井點頭。
另一方面,田丸美惠子卻十分努力,並漸漸受到了同伴們的認同。她開始接到一些電視劇配角的工作,也得到了出演電視紀錄片的機會,最後還登上了每年發行一次的演員年鑒。經由N劇團的推薦,她與六本木一家小有名氣的娛樂公司簽了約,又經由這個公司的介紹,出演了好幾個B級商業廣告。
「茂,你站在那裡不要動。但我可以動。僅憑我一人的力量肯定不行。下面撐著商店的頂棚,我不知道那頂棚的強度有多大,如果掉在那上面,搞不好只能受重傷,最後還會被救回來。
醫生和美惠子的母親肯定都不明白,像自己這般的弱者活在世間的心情。小時候在教室一隅苟活,極度害怕被老師點名,只能拉幫結派來保護自己;走上社會之後也只能待在角落,不被任何人讚揚,默默工作著。同時也要拉幫結派,喝點小酒,碌碌無為地活著。這類弱者的心情,他們絕對不會明白。
此外,還有對日東第一教的信仰。他更加堅定,並加強了修行,同時更加認真地侍奉尊師。
小坂井只得手忙腳亂地倒來一杯,並說茶已經涼了。
「生死?」小坂井說。
小坂井嘆了口氣,點了點頭。然後小聲問道:「她能……能說話嗎?」
有了洋子這個新伴侶,小坂井便沒有了離開鞆的理由。為了在這片土地上紮根,與洋子共同生活,小坂井比以前更加專註于潮工房的工作了。
這樣的生活持續了半年,小坂井終於還完欠款后,開始覺得要繼續維持這三件事情實在是太難了。他每天都得不到充分的睡眠,為此煩惱了很久,還跟田丸商量過,但過了一陣子,結論自己就出來了。他早上起不來床,每天起來田丸都已經走了。要是頭天晚上喝了酒,他還會頭痛。
「是的。」
「你的聲音會被記住,那樣很危險。」
「哦。」
「怎麼了?發生什麼事了?」
洋子先把頭盔倒放在廚房的水槽里,然後拿起水槽邊的橡膠手套,回到小坂井身邊。她把手套塞給小坂井。
「勃艮第,拿過來。」美惠子說完,小坂井遞過酒杯,倒滿了酒。
「茂,跟我一起死。」美惠子聲音顫抖,態度卻極為冷靜。
簡單來講,是因為從鞆到福山這條路開起來十分暢快,因此他們幾乎每晚都兜一圈。而對福山,他們並沒有什麼特別的憧憬。
「那部電影只在福山上映。」洋子說。
「沒事的,我對傷口進行了壓迫。茂,就讓我這樣吧,血會止住的。我這樣,把雙手伸上去……」洋子說。
「知道了。」小坂井說完掛斷了電話。然後,小坂井想,為什麼盡量別被別人看到?
「剛才我們路過這裏沒看到你,還以為你今天休息呢。」女孩又說。
「我沒說。」小坂井反射性地回答。
小坂井伸手過去拾起茶杯。
「嗯。可是……我可能一個人來不了。」她說。
「梵·高本來想死,但是死不掉,便決定乖乖去畫畫了。他弟弟提奧發現他的畫有可能一鳴驚人。人們普遍認為梵·高是在作畫的時候,朝自己開了一槍,其實並不是那樣的。」
他用目光搜索美惠子的身影,但寬大的雙人床上並沒有人。小坂井撐起身子,看到了沙發。那裡也沒有人,美惠子並沒有躺在上面。
「我被調到了燙傷小組,是那裡的實習生。所以,太詳細的事情我也不清楚……」
她聞言笑了,一時沒有回答。過了一會兒,才下定決心一般地說道:「我好像被同伴們疏遠了。」
小坂井走進工廠,尋找裝汽油的塑料桶。地上放著兩個白色小桶,兩個桶里都裝滿了汽油。
「那坐公交車來呢?」
美惠子接過一罐啤酒,拉開拉環。小坂井也慌忙打開一瓶啤酒,美惠子馬上叫著乾杯,把手裡的鋁罐撞了上來。緊接著,她一口氣喝完了整罐啤酒。
「我想咒死那些人。那些讓我淪落到此地步的人,我絕對要把他們咒死。為了達到那個目的,我必須先死。我必須在這裏結束自己的生命。如果不死,就沒辦法咒死他們。因為只有死才能給我力量。如果我只是碌碌無為地活著,就根本得不到那種力量。」
車停下來,門開了,一個身穿紫色襯衫、金色長褲,腰上還束著一根鱷魚皮帶的男人出來迎接。
「喝酒了嗎?」
美惠子還是沒辦法加快腳步。她那老人般的步態比小坂井所想象的還要糟糕許多。儘管如此,也比坐輪椅要好得多了。
那是個戴著墨鏡和帽子的女人,大廳一側的飄窗旁擺了三張雙人桌,要是有客人在那裡,是沒辦法從外面敲窗子的。
「嗯。」回應聲十分細微,且過於沙啞,聽起來簡直就是陌生人。而且顫抖著,彷彿牙齒在打架,戰慄感能通過話筒傳到這邊來。
「凍起來嗎?」
稍微有趣一些的,就是巴黎之旅了。但他卻連埃菲爾鐵塔和凱旋門都沒看到就回來了。說萬塞訥森林什麼的,父母肯定不知道。因此,他真的無話可說。
她用聽起來有些嚴肅的口吻說。不僅如此,她還撅著小嘴,像在責怪小坂井。與毫無緊張感的小坂井相比起來,總覺得有點情緒上的落差。
「我被詛咒了。我可能沒救了。」
二人回到走廊,實習生鎖上門。
「啊?為什麼?」他問。
裏面擺著許多把椅子,看起來應該是講義室了。或者說,這裏應該稱作教堂吧。室內亮如白晝,抬頭一看,屋頂大部分都是透明玻璃,下午的陽光傾灑在室內,留下一道道光柱。上空的雲層背後,還能隱約看到太陽。
「快叫救護車!」他聽到田中的吼叫。
沉默。
葬禮當天,小坂井照例去潮工房上班了。這份因為美惠子才開始的工作,如今也已失去了繼續下去的意義。鹽澤的腰痛好像也漸漸好轉,這樣一來,這裏也不需要自己了。
火焰如同中了魔法一般迅速消散。火勢變小以後,他看到了全身焦黑的美惠子。看到她不斷掙扎的雙手。小坂井不由得移開了視線。
確切地說,福山並不是小坂井的故鄉。小坂井真正的故鄉,是瀨戶內海邊上的一個海港小鎮——鞆。雖然那是個荒涼的小鎮,但從上古到中世,甚至江戶時期,那裡都是東西海上的交通要衝,是聞名全國的重要港口。
「嗯,剛剛才來的。」小坂井回答。
「我可以相信你嗎?真的可以嗎?」
「我知道,可是求求你了,我能打這種電話的只有你了。我遇上麻煩了。」洋子低聲說,她的緊迫感毫無保留地傳達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