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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第九章

「她回信了嗎?」
聯邦調查局大樓是一棟鋼筋水泥的碉堡,位於華盛頓特區中心的第九街和賓州大道交叉口。次日早上我到達時,前面有上百個吵鬧的小學生。他們讓我想起露西這個年紀時的樣子,他們會乒乒乓乓地跑上樓,橫衝直撞地奔向長凳,一刻也閑不下來,群聚于巨大的灌木叢和盆栽樹木之間。露西一定會喜歡參觀這些實驗室,突然間,我如此想念她。
「是也不是。我沒見過她,也只通過很少幾次簡短的電話。是這樣,我是在朗尼死後才跟她聯繫上的。」
「沒有證據顯示有生理上的虐待。」我說,「我們也沒有檢測出任何藥物,你收到我的報告了。」
「我對你在這個問題上的看法不感興趣,希望你告訴我一點朗尼·喬·華德爾的事。」
「你這是在恐嚇我。」
「或許你可以和太太去度個假,離開這裏一陣。」
「我最後一次跟朗尼談話,是在他從梅克倫堡移監到里士滿的一星期前。那時,他表示知道自己會被處死,不管我做什麼都不會改變,即將發生在他身上的事從一開始就已經註定,他接受了難逃一死的事實。他說他期待死亡,而我最好停止爭取聯邦政府的人身保護令。他還要求我再也不要打電話給他或者去看他。」
「醫生,」他噴出一口煙,「你已經在流血了。根據常識判斷,如果你跟鯊魚一起游泳時流血,那你最好趕快從水裡爬起來。」
「她透露說他們通了八年的信,而且兩人相愛。她宣稱實情永遠不會有人知道。我問她這是什麼意思,但她不肯告訴我就掛了電話。最後我寫了封信給她,懇求她跟我談一談。」
「我可以幫助你,如果你允許。」
「所以我們試試普通的綿鳧。好了,染色情形很一致。」他極為專註地盯著屏幕說,「來,再看看,羽小枝上平均有兩個結分佈在末梢。此外還有保曖功能絕佳的流線型——如果得在北極游泳,這可是很重要的。我想就是它了,學名是Somateriamollissima的綿鳧,產於冰島、挪威、阿拉斯加,還有西伯利亞海岸一帶。我會用SEM再檢查一次。」他補充道,指的是掃描電子顯微鏡檢查。
「哦,談過了。根據他的說法,你傲慢自大、野心勃勃、性情怪異,在你手下做事倒了八輩子的霉。」
「你這個渾蛋。」我憤怒地走過走廊,低聲罵道,「你這個該死的渾蛋。」
「胡說。」
他頓了頓,望向天花板。「我最後一次當面見他,至少是一年前了。我們大部分的交談都是在電話上進行的。要不是他不允許,我會一直陪他到最後,這點我提過了。」
「看起來像蕨類。」我說。
「你是說,他的案子牽扯到某種陰謀,而他可能告訴了朋友,或許在早先寫給她的信里說到過?」
「要是你在朗尼·華德爾行刑前的幾個星期都沒有跟他接觸,那是怎麼知道珍妮弗·戴頓的?」
「你知不知道她是什麼意思?什麼太遲了,什麼又大錯特錯?」我問。
「那麼照理說當他在春街監獄里等待行刑的時候,你沒有見過他或跟他說過話。」
「比方說,如果報紙繼續刊登一些羅織你罪名的報道,你有必要擬出一些策略——」
「這是什麼鳥?」我問。
「如果殺她的是別人,你認為你就可以脫身,同樣的事就不會發生在你身上嗎?」
「是我的想象力作祟,還是這根羽毛比其他的細緻?」我說的是這根問題羽毛。
「但他沒有解僱你。」
「是的,你這麼一說就很明白。」
「嗯,當然,」古魯曼說,「你們那位州長甚至連回函表示出席與否的禮貌都沒有。」
「當然了。」我入迷地說,「因為綿鳧是海鳥。」
「就是這樣。所以我們推測這樣東西一定填塞了百分之百的兔絨,這就非常奇特了。通常在送到這裏的證物中,我看到的都是普通商場的廉價外套、手套、被子,裏面填的是雞毛,也許是鵝毛。用鳧絨填塞的背心、夾克、被子或睡袋是很高級的,不太容易漏毛,而且貴得讓人不敢買。」
「要阻止朗尼被處死顯然太晚了,那四天前就發生了。我不知她認為大錯特錯的是什麼,斯卡佩塔醫生。你知道,我感到朗尼的案子裏面有些不尋常的地方,有這種感覺好些時日了。他跟我一直沒有建立起什麼友善的關係,這很奇怪。一般來說,客戶和我都會變得很親近——我是這個要置你于死地的系統中唯一替你說話的人,一個不為你服務的系統里唯一替你服務的人。可是朗尼對他的第一個律師非常冷淡,那個人認為這個案子沒希望,因而放棄了。我接手的時候,朗尼還是很疏遠,這實在讓人沮喪得不得了。每次我覺得他開始信任我了,他立刻又會豎起一道牆。他會突然撤退到沉默之中,開始流汗。」
「我沒辦法請你喝咖啡,艾芙琳不在的時候沒人煮。」他邊說邊坐進那把法官椅,「但熟食店馬上就會把我們的午餐和飲料送來,希望你等等。請坐,斯卡佩塔醫生。一個女人居高臨下看著我,讓我緊張。」
「看起來這是最完整的一個。」我邊說邊指著從珍妮弗·戴頓睡袍上取下來的那片羽毛。
「那我必須表示強烈的好奇心,為什麼你突然對一個以前的學生表現出所謂慈善的態度。事實上,古魯曼先生,在我的印象里,慈善這個詞從沒跟你有過關聯。」
「不,你才不會這麼做。」我說,「你會好好對待自己,至少跟我活得一樣久。」
「我沒有他的信,他簽過的文件也經過好幾個人的手了。你想試試的話,我不反對。」
「這當然重要,否則你就不會問了。你在想朗尼推薦這本小說給她看,可能跟他推薦給我看是基於同樣的理由。在他心中,那個故事在某種意義上也是他的故事。這又帶我們回到了原來的問題:他向戴頓小姐透露過多少。換句話說,她把什麼秘密帶進了墳墓?」
「要是這些樣本裏面只有一個是綿鳧,我會考慮有雜質存在。你知道,有些衣服的標籤上寫著百分之百丙烯酸系纖維,結果是百分之九十的丙烯酸系纖維加百分之十的尼龍。標籤會說謊。比方說,如果工廠在製造你的丙烯酸系纖維毛衣之前剛製造過一大批尼龍夾克,緊接著生產的第一批毛衣里就會有尼龍雜質。製造出的毛衣越來越多,雜質就漸漸消失了。」
「他說他跟她真的不熟,不過他感覺你和她有些過節。換句話說,他是在強化新聞里說過的東西。」
古魯曼把火塞進石南木根製成的煙斗,吸著煙嘴。「沒有,他只是拒絕見我,拒絕跟我通電話。」
馬里諾伸手拿鹽,但我搶在他前面。「不行,不過你愛撒多少胡椒就撤多少。」我把胡椒罐給他推過去。
我聽見輕快的腳步聲和紙的沙沙聲,一個聲音喊道:「嘿,尼可,你在嗎?」
「我好奇的是,自己怎麼沒有早一點猜到。我連想都沒想過。也許這正表明了我近來對周遭的事情有多麼視而不見,很可悲。你告訴警方說你和蘇珊不熟,但你常常讓她搭你的便車上下班,就像我解剖珍妮弗·戴頓的那個下大雪的早上一樣。我記得蘇珊那天魂不守含,她把屍體放在走廊上不管,我走進解剖室時她正在撥電話,一看到我就趕快掛上。我不認為她是在聯繫公事,因為那時是早上七點半,何況那天天氣太差,大部分的人根本連家門都不打算出。而且那時辦公室里也沒有人可以找——大家都還沒來上班,除了你。如果她是打電話給你,為什麼要躲躲藏藏不讓我知道?除非你不只是她的直接上司。
「你沒辦法證明你在蘇珊身上聞到的古龍水是我的,這種東西沒辦法檢驗,氣味是不能裝進試管存起來的。」他說。
「如果我是這麼糟糕的人,那我們為什麼是朋友?」
「人們吃東西可是不放假的,老兄。我得走了。」
我從來沒見過小毛,不過他這個頗為諷刺的名字給了我先人為主的印象:他是個娘娘腔的瘦弱男人,全身上下長著淡金色的體毛,除了頂上無毛。他的眼神很無力,皮膚很少接觸陽光,會無聲無息地進出各個地方,從不惹人注意。我的印象自然是錯誤的。當一個只穿襯衫沒穿西裝外套的結實男人出現,直直看向我的時候,我站起來。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本·史蒂文斯說。他從門邊移開,但沒有朝辦公桌走來,也沒有在椅子上坐下。他的臉漲得通紅,眼裡滿是冷酷的恨意。「我不知道少了什麼檔案或備忘錄,但如果是真的,那我也不能向有關單位隱瞞這個事實,就像我不能隱瞞今天晚上到辦公室來拿忘記的東西,正好撞見你在翻我的抽屜。」
「你們這裏一點也不窮鄉僻壤,古魯曼先生,而且我打這個電話也不是為了社交。你我應該討論一下朗尼·喬·華德爾的事。」
「誰付錢給她?」
「因為之前我並不知道她這個人。朗尼一直到我們最後一次談話才談起她,在和所有我代表過的囚犯的談話當中,那也許是最怪的一次。」古魯曼把三明治撥弄了一陣,推到一旁,伸手去拿煙斗,「我不知道你是不是清楚這一點,斯卡佩塔醫生——是朗尼read.99csw.com放棄我的。」
「你有多少時間?不過我們就先從檢方的斷然反對一事開始說:很明顯有種族歧視存在。朗尼為平等保障條款所保障的權利完全被侵犯了,檢方的不當處置明目張胆地侵害了他的第六修正案權利,讓他無法得到一個在社群里平均採樣而組成的陪審團。你應該沒看過朗尼受審的過程,知道的可能也很少,那是九年多前的事了,你當時不在弗吉尼亞。當地媒體的勢力強大得不得了,審理地點卻沒有改變。陪審團由八個女人和四個男人組成,六女兩男是白人。那四個黑人陪審團成員分別是汽車業務員、銀行出納、護士和大學教授。白人陪審團成員的職業什麼都有,有一個退休的鐵路扳閘工人仍然叫黑人『黑鬼』,還有一個有錢的家庭主婦,她和黑人唯一的接觸就是在新聞里看到他們又在國宅計劃區射殺了別人。這樣的陪審團絕不可能讓朗尼得到公平的審判。」
「讓我看看是不是搞懂了。」我說,「結是羽小枝的一部分,羽小枝是羽枝的一部分,羽枝是羽毛的一部分,而羽毛是鳥的一部分。」
他把它從封套中取出,說:「這是羽絨——長在胸部或背部的羽毛。上面挺有一叢。好,找到的羽毛越多,越易進行分析。」他用鑷子從羽軸上拔了幾根像分叉小樹枝的「羽枝」,坐到立體顯微鏡前,在一片載玻片上滴了薄薄一層二甲苯,把那些羽枝放在上面,這樣可以浮撐開它們細小的結構。等到每一根羽枝都清楚地攤成扇形,他用綠色吸墨紙的一角吸去多餘的二甲苯,然後加上固定液Flo—Texx,再蓋上蓋玻片,放在連著攝影機的比對顯微鏡下。
「你至少試一試。」我說,「至少可以採取預防措施。」
「但既然他快死了,又何必隱藏什麼事呢?為什麼不幹脆孤注一擲,把事情說出來?」
「你的工作時間真是晚得不尋常啊,本。」我拉上他的梳洗用品包的拉鏈,放回抽屜。我把手指輕搭在吸墨紙上,動作和語速都從容而緩慢。
將近七點,我跟馬里諾分開,回到城區。氣溫回升到四度以上,黑夜中一陣陣狂驟的大雨襲來,足以阻斷交通。停屍間後面的隔間是關著門的,停車場空蕩蕩,鈉蒸汽燈看起來像一圈圈暈黃的漬痕。我走進樓里,沿著照明充足的走廊經過解剖室走向蘇珊的辦公室,心跳隨之加速。
「又是綿鳧。」我說。
我打斷他的話:「古魯曼先生,你最後一次見到朗尼·喬·華德爾是什麼時候?」
「你一定是毛先生了。」
「我並沒有妄下推斷。」
「這種看法完全沒有根據,但我還是很感激。我也要向你表達我對馬克之死的哀悼。他在這裏的時候,我對他並不了解,但他看來人不錯。」
馬里諾說:「除非這個僱員是派任的,不在一般級別之內,比方你。你該找個法子把那渾蛋踹開。」
「哇。」
孩童尖細的吵鬧聲像被風吹走一般離我遠去,我穩步快走,我已來過這裏好幾次,知道該往哪兒走。我朝大樓中心走去,依次經過庭院、供相關人員使用的停車場、一名警衛,到達單扇的玻璃門前。門廳里擺著黃褐色的傢具、幾面鏡子,還有國旗。一面牆上有總統微笑的照片,另一面牆上則貼著全國十大通緝要犯。
「我同意。史蒂文斯知道得應該不少,正在拼了老命掩飾自己。順帶一提,我去蘇珊的銀行查過了。有一個出納記得她那筆三千五百元的存款是用現金存的。她皮包里裝著二十、五十和一百元的鈔票。」
「如果你講葡萄牙語,我發誓會聽。如果你哪天決定說英語了,我也發誓會聽。」
「當然有這個可能性。」我說,「重點是,目前為止,兩個跟朗尼·華德爾有關的人都被殺害了。說到知道華德爾很多事情的人,你是個幾率很高的人選。」
我說:「蘇珊死了,艾迪·希斯、珍妮弗·戴頓都死了。我的辦公室里有人貪污,而且我們連前幾個星期上電椅的人究竟是誰都不確定。你建議我一走了之,直到這一切都神奇地自行水落石出?」
「我一點都不知道。」我說著,突然心痛地想起蘇珊坐在辦公桌前的樣子。她每天都待在辦公室里吃午飯,有時我去找她聊天。我想起了她的雜牌玉米片和罐子上貼著特價標籤的汽水。她好像從來沒吃過不是自己從家裡帶來的東西。
「醫生,」馬里諾直視我的眼睛,「你跟任何人比起來都是工作狂,大部分的人都摸不透你。你並不直言。事實上,你給人一種冷漠無情的印象。對不熟悉你的人而言,要了解你簡直太困難了,有時好像什麼東西都不能打動你。其他的警察、律師會問我你是什麼樣的人,他們想知道你真正的樣子,你怎麼能每天面對你的工作。他們把你看成一個不跟任何人接近的人。」
「她認識華德爾?」
「在很多情況下是的。現在我們再放大一點,仔細看看那些羽小枝,能供辨識的是羽小枝的特徵部分。說得更明確一點,我們感興趣的是羽小枝的結。」
「對啊,這才是最理性的做法,不是嗎?既然我這麼耐心而慷慨地回答了你的種種探測,斯卡佩塔醫生,也許你可以了解我為什麼關切朗尼在受刑前可能遭受的虐待。你也可以了解我對死刑的激烈反對,這是一種殘忍異常的制度。不必有淤血、擦傷或流鼻血,它就是殘忍。」
「痛風,獨裁者的疾病。」他說的時候不帶微笑,「不時會發作。請饒了我,不用給我什麼好建議或對策了。你們這些醫生快要把我逼瘋了,從失靈的電椅到我可悲的飲食應該排除哪些食物和飲料,什麼事情都要不請自來地發表意見。」
「謝謝。」我站起身穿上外套,花了好些時間才找到車鑰匙。
「你以前碰到過作為證據送來的鳧絨嗎?」
古魯曼又伸手去拿打火機。「是的。」
「華德爾稱她為『珍妮』嗎?」
「如果我買一個填塞鳧絨的特製產品,標籤會不會說明它填塞的是這種雪白的羽絨,還是只會說『鴨絨』?」
他轉身走出辦公室。我聽見電梯的門合上,便走到走廊盡頭,從可以俯視大樓后的停車場的窗戶向下窺看。一直到本·史蒂文斯開車出門,我才離開,走到我的車子旁。
「我相信你每天都應付他們,不過你的本事好不好就很難說了。」
「珍妮弗·戴頓床邊有一本《巴黎鱒魚》,裏面夾著一首詩,我懷疑是華德爾寫給她的。這不重要,我只是好奇。」
他什麼也沒說。
我打開一個牛皮紙封套,取出三個較小的透明塑料封套。其中兩個分別裝著在珍妮弗·戴頓和蘇珊·斯多瑞凶殺案中找到的羽毛,另一個則裝著艾迪·希斯手腕上黏性碎屑的載玻片。
「我是斯卡佩塔醫生。」我在暖氣風扇的噪音中提高聲音。
「你知不知道要開除州政府的僱員有多困難?」
「當然,你我的關係也一樣令人好奇。我們好像處得不錯,但你突然宣稱我是全世界最爛的上司。這讓我懷疑對記者大放厥詞的是否不僅有傑森·斯多瑞一個人。真是令人驚異啊,我突然多了一重人格,成了個神經兮兮的暴君,並應該為手下的停屍間管理人的慘死負責。蘇珊和我在工作上的關係非常融洽,而且,本,直到最近,我和你也是。但這一點是死無對證了,尤其是現在,任何可能對我的說法有所記錄的數據都很方便地消失了。而且我猜你對某人透露過,說辦公室里有些重要的個人檔案和備忘錄不見了,暗示是我把那些文件拿走的。既然檔案和備忘錄都消失了,那裡面的內容是什麼就隨你說了,對不對?」
「你在懷疑她的信可能被攔截了?」
「這是第一次。」
「你他媽的瘋了?」他的聲音在顫抖。
「史蒂文斯是怎麼說蘇珊的?」
「如果我們沒有別的方法可想,會通知你的。不過還有一件事,我一直想問。」
「你這麼努力要打垮我,只是像在水裡噴了一大堆墨汁,因為你慌了,想讓人把注意力從你身上轉到我身上。是不是你殺了蘇珊?」
「你提到最後一次跟華德爾談話,他提出了三個遺願,一個是刊登他的沉思錄,另一個是打電話給珍妮弗·戴頓,第三個呢?」
「有意思。」他看起來很驚訝,「這件事我很久沒想起了,但幾年前在我跟朗尼的最初幾次會面中,我們談到了書和他的詩。他喜歡看書,建議我讀《巴黎鱒魚》。我告訴他讀過那本小說,但很好奇他為什麼推薦它。他很安靜地說:『因為事情就是這樣,古魯曼先生,不管怎樣都不可能改變任何事情。』那時候,我把這話解釋為:他是一個處於和白人體系敵對的位置上的南方黑人,不管我在司法上訴過程中用了聯邦政府的人身保護令也罷,還是什麼魔法也好,都不會改變他的命運。」
「看到了。」
「你這裏大概沒有朗尼·華德爾的信件或其他東西值得拿去檢驗指紋吧?」
「大意是這樣。」
也許是門被https://read•99csw.com悄悄拉開一點,進入一股幾乎感覺不到的氣流,也許我只是以動物的本能感覺到別人的存在,我坐在本·史蒂文斯的辦公桌邊,把一瓶「紅色」古龍水的瓶蓋蓋回去時,抬起眼睛,正好看見他站在門口。在冰冷而漫長的一刻中,我們四目相接,一言未發。我不覺得恐懼,也一點都沒有因他逮到我在做這些而憂慮,我只覺得憤怒。
他把另一片載玻片放到顯微鏡的鏡台上,這次我看得出很接近了。這根羽毛的羽小枝很細緻,結逐漸變細,而且位於末梢。
我打開門鎖的時候,並不知道自己想找到什麼,但自然而然地以她的檔案櫃和辦公桌抽屜為目標,翻看每一本書和每一個以前的電話留言。一切看來都跟她生前一樣。馬里諾相當有技巧,搜尋過別人的私人空間后,並不會改變東西雜亂無章的模樣。電話仍然歪放在辦公桌的右角,電話線扭得像條麻花。綠色的吸墨紙上放著剪刀和兩支筆尖折斷的鉛筆,她的工作外套搭在椅背上,電腦顯示器上還貼著一張提醒跟醫生預約好時間去看病的紙條。我盯著她彎幅不大、微微傾斜的工整字跡,心裏一陣顫抖。她是在哪裡走錯路的?是她嫁給傑森·斯多瑞的時候嗎?還是她的毀滅是更早就已註定的,在她還是嚴謹牧師的小女兒、失去了妹妹而獨自活下來的時候?
「你為什麼等到行刑后才跟她聯繫?」我感到不解。
「我不懂你的意思。」
馬里諾又瞪著別的地方看。「他說你是個工作狂,從來摸不透你這個人。」
「蘇珊·斯多瑞被殺也是這個原因?因為她知道些什麼?」
「照理說?你這個說法很奇特,斯卡佩塔醫生。」
他在桌上一疊疊厚重的檔案夾和其他文件中翻來翻去,找到了他要的那份檔案,一頁頁翻看,抽出那張傳真。我一眼就認出來了。「是的,我會合作,」上面寫道,「但是已經太遲了,太遲了,太遲了。最好還是你來這裏。這一切都大錯特錯!」要是古魯曼知道她傳來的這封信已在尼爾斯·范德的實驗室里通過圖像強化處理顯現出來,不知有何反應。
「我看看。我這裏差不多有六十片鴨毛的載玻片。為了保險起見,我每一片都要看,一邊看一邊排除不符合的。」
「要掃描什麼東西呢?」
爭辯半天之後,我們制定了一個看起來合理的計劃。露西將在田園度假村跟韋斯利夫婦一起待到星期三,好讓我有一小段時間應付自己的問題,不用分神照顧她。吃完早餐,我在小雪中開車回家,抵達里士滿時,小雪變成了雨。
我看著他,好像他瘋了。
「你認為是什麼,古魯曼先生?」
「你請了嗎?」
「不餓。」
我解釋了一切,包括珍妮弗·戴頓是死於他殺,而華德爾的指紋出現在她家飯廳的一把椅子上。我向他描述艾迪·希斯和蘇珊·斯多瑞的案子,以及有證據顯示,有人修改過自動指紋辨識系統里的記錄。等我說完,古魯曼坐得直挺挺的,用力盯著我不放。「我的老天!」他咕噥道。
「我真是受寵若驚,你經過我們這窮鄉僻壤時還會想到我。」
「費爾丁呢?」我說,「他認為在我手下做事很要命嗎?」
我在顯示器屏幕上看到的東西很不顯眼,像用單一線條畫出的雜革或昆蟲腿,線條由三維空間的三角形結構連接在一起,小毛說那就是結。
「這樣應該足以申請緩刑,來裁定他的行為能力。」
「是的」我說,「從艾迪·希斯手腕上膠帶的殘留物中採下來的。」
古魯曼咬一口三明治,伸手拿薑汁汽水。「她和朗尼絕對認識。你一定知道,戴頓小姐提供星座服務,對靈學之類的東西很有興趣。晤,八年前,朗尼被關在梅克倫堡死囚室的時候,在某份雜誌上看到了她的廣告。他寫信給她,一開始是希望她能替他看看未來。說得更確切點,他想知道自己會不會死在電椅上,這也不是什麼不同尋常的現象——囚犯會寫信給靈媒或看手相算命的人問自己的未來,或者聯繫神職人員,請他們替自己祈禱。朗尼這件事不太尋常,是因為他和戴頓小姐顯然展開了一段持久且親密的通信關係,一直到他死前幾個月才停止。那時,她寫給他的信突然中斷了。」
「你這是在避重就輕。」古魯曼邊說邊把煙斗里的煙絲敲出來,「你今天來,是想從我這裏得到些什麼。在這段我根本沒有必要進行的對話當中,我已經給你很多信息。但我這麼做是心甘情願的,因為我永遠追求公平和真實,不管你把我看成什麼。還有另一個原因:一個我以前的學生現在碰上麻煩了。」
「也許你不懂這個詞真正的意思:將善意的行動或感覺布施給有需要的人。慈善是給某個人他需要的東西,而不是你想給他的東西。我一向都給你你需要的東西。你是我學生的時候,我給了你需要的東西,今天也同樣如此,雖然表現方式很不一樣,因為你當時和現在的需要也不一樣。現在我老了,斯卡佩塔醫生,也許你認為我不太記得你在喬治城的那些日子了。但你也許會很驚訝地聽到,我非常清楚地記得你,因為你是我教過的最有前途的學生之一。你不需要我給你安撫和掌聲,你的危險不在於會對自己和自己優秀的心智失去信心,而在於可能失去你自己,就這樣。你以為我不知道,你在我的課堂上為什麼那麼精疲力竭、魂不守合?你以為我不知道你的全副心思都放在馬克·詹姆斯身上?順帶一提,就你的標準而言,他似乎只能算是平庸之輩吧?如果我看起來對你很兇、很苛刻,那是因為我想吸引你的注意力,我要你生氣,要你在法律中感到自己的存在,而不是只感到自己在談戀愛。我怕你會拋開大好的機會,只因為荷爾蒙和感情太過泛濫。你知道,人會在某天醒來時,突然懊悔自己以前做出的某些決定。我們會在空空的床上醒來,前面有空空的一天在等著,除了空虛的一星期又一星期、一個月又一個月、一年又一年,沒有什麼可以期待的東西。我下定決心不讓你浪費天賦,放棄力量。」
食物送上來,我費了好大的力氣才吃下一口,我實在太生氣了。
「對,每一種鳥又有其特殊的羽毛結構。」
「古魯曼先生,你還記得我是你的學生,令我受寵若驚,但我來這裏不是為了回憶我在你的課堂上度過的悲慘時光,也不是來體驗你似乎運用得出神入化的心理戰術。把話挑明了,我認為你是我所受的三十多年正式教育中遇過的最憎厭女人、最傲慢自大的教授。我必須感謝你把我應付渾蛋的本事調|教得那麼好,因為這世界上充滿了渾蛋,我每天都必須應付他們。」
他深思地盯著一片芬芳的煙霧。「是的。你為什麼會對朗尼的薦書單感興趣?」他直視我的眼睛。
「我不清楚珍妮弗·戴頓知道什麼,但懷疑她知道某些事。」
「我沒有必要回答你的問題。」
「我對你的貶損和無禮從來都不是真心的。」他繼續用那在法庭上令人畏懼的、安靜準確的力道說,「那些都是策略。我們律師的策略是有名的,那是我們的旋轉球和變化球,它們以不同的角度和速度製造出某種必需的效果。因為我真心而熱切地想讓學生變得強悍,並祈禱他們能在這個千瘡百孔的世界里做出一些有意義的事。我對你一點也不失望,你或許是我最明亮的星星之一。」
古魯曼把食物和餐巾分成兩份,我則拚命想著該怎麼做才好。我愈來愈被他的舉止和言談打動,因為他並不顯得陰險狡猾,也沒有讓我感覺他不誠懇或自以為高人一等的地方。
「不用找了。喬,我真的很感激你送東西來。他們都不給你放假嗎?」
「露西開始著手調查自動指紋辨識系統。我還得對付本·史蒂文斯。」
「她病了好多年——事實上,我們在一起的大部分時間她都病著。現在沒有人依賴我了,我就放任自己的惡習。我是個無可救藥的工作狂,想改變世界。」
「這不令人意外。」我說,「她丈夫剛失業啊。」
十分鐘后,我們已經坐在一個角落的包廂里,翻看印有精美插圖的菜單,上面列出的食物從意大利麵到炸魚一應俱全。馬里諾面對暗色的玻璃門,我能清楚地看見廁所。他在抽煙,周圍大部分的人也在抽,這讓我又想起了戒煙的痛苦。他選的這個地點再理想不過了。菲爾歐陸酒吧在這一帶有著悠久的歷史,顧客都是畢生的老友,來享受豐盛的食物和瓶裝啤酒。這裏典型的顧客是好脾氣、善交際的人,不太可能認出或者在乎我是誰,除非我的照片常常出現在報紙的體育版上。
「我最喜歡加班,就是因為辦公室里沒有別人在,」我說,「不會讓人分心。不必冒著有人走進來打斷你正在做的事的風險。沒有眾多耳目的牽制,沒有聲音,只有警衛偶爾晃過去。我們都知道這種事很少發生,除非有什麼東西引起了他的注意,他不管什麼時候都很討厭進停屍間。我從來沒碰到過願進停屍間里巡邏的警衛。清潔工也一樣,甚至不肯到樓下去,就連樓上也是能少做就盡量少做。不過這一點不相九-九-藏-書干,對不對?現在快九點了,清潔工一向都是七點半前就離開。
「我希望有人查他的財務狀況。我倒很有興趣知道,他最近有沒有存進大筆存款。蘇珊不是單獨惹上麻煩的。」
「也許就是你。」
「抱歉。」後面傳來的一個聲音差點讓我驚跳起來,「我剛出去了一下,本希望能在你到達之前回來:」
「我會的。」
「我看看。處決后的那一天,十二月十四號。」
「在車裡,我嫌它太礙事了。」他縮起肩膀對抗冰冷刺骨的空氣,「如果你還沒想過該怎麼阻止那些謠言,那你最好想想。」
「如果有什麼東西在我看來是某個樣子,我的職責就是把它查清楚。所以我讓你選,醫生。我可以去那邊的自動售貨機買些零食和汽水,然後站在這裏吸進一大堆廢氣又凍個半死,還妨礙其他可憐的王八蛋來用自助式加油槍。或者我們到菲爾去。兩種選擇都是我請客。」
「我最後一次跟朗尼談話時,他對我提了三個要求:第一是要我負責將他寫的一篇沉思錄在他死前幾天登在報紙上。他把東西給了我,我跟《里士滿時報·快訊》談好了。」
「我認為其中隱藏了某種非常惡劣的輕率行為,為了某種原因,朗尼也是其中的一部分。也許這與監獄里發生的事情有關,也就是說獄政系統的腐敗貪污。我不知道,但我希望知道。」
「我是凱·斯卡佩塔醫生,弗吉尼亞州的首席法醫。」
「這點毫無疑問。我和珍妮弗·戴頓通電話的時候,她說她仍繼續寫信給朗尼,但好幾個月都沒有收到他的信,我很懷疑他的信也被攔截了。」
「他的第二個要求——我照他的話說——是『別讓我朋友出事』。我問他指的是哪個朋友,他說——我這也是照他原話說的——『如果你是好人,就替她留心。她從來沒傷害過別人』。他告訴我她的名字,叫我等他死後再跟她聯繫,到時候打電話給她,說她對他有多重要。嗯,我當然沒有完全照他的意思做。我馬上試著聯繫她,我知道快失去朗尼了,而有些事情非常不對勁。我希望這個朋友或許能幫上忙,比方說,既然他們一直在通信,也許她能指點我一下。」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法律中心離大學的主要校區約三十五條街遠,我還記得多年前發現學生生活並不包括走過籠著樹蔭的古老街道、坐在優美的十八世紀磚造建築物里上課時,感到多麼沮喪。反之,我那漫長的三年即將花在特區里最嘈雜、最繁華的一帶,一棟毫無魅力可言的全新建築里。然而我的失望並沒有持續很久,在和美國國會近在咫尺的地方研讀法律自有令人興奮之處,更別提種種方便了。但更有意義的是,我在這裏讀書沒多久就遇見了馬克。
「斯卡佩塔醫生。」他和我握手,「叫我小毛就好。」
「他要我請諾林到行刑現場去。」
「哈噦,古魯曼先生?你在嗎?」我把他的門稍微推開了一點,又喊一次。
「古魯曼。」對方的聲音說。
我一言不發,腦海里進行著一場激烈的辯論。
「它的保暖性非常好,我剛才形容過,不過美感也是重要因素。普通綿鳧的羽絨是雪白的,而大部分的羽絨都是髒兮兮的。」
「當然可以。但事實上,如果沒有原來的那件衣物或者那樣東西,沒有哪個供貨商會說你找到的那個鳧絨製品是他家生產的。很不幸,一根羽毛不夠。」
「你早先試著跟她聯繫的時候,」我說,「有沒有在她的答錄機上留言?」
「這種評語不會讓人喜歡你的。我就是這個意思。」
「那就停我的職啊,你開除我看看。現在這麼做,可真會讓你好看!」
「關鍵在於結的大小、形狀、數目、色素形成,以及它們是如何沿著羽小枝排列的。」他耐心地解釋,「比方說,星形的結表示是鴿子,圈形的結是雞和火雞,凸緣比較大、在結前有隆起的是杜鵑。這些,」他指向屏幕,「很明顯是三角形的,我馬上就知道這是鴨子或鵝的羽毛,這不是什麼令人驚訝的結果。在盜竊、強|暴、兇殺的案子里找到的羽毛通常來自枕頭、被子、背心、夾克、手套等等,這些東西的填塞物一般包括剁碎的鴨毛和鵝毛,如果是便宜貨,則是雞毛。但這種羽毛絕對可以排除雞毛的可能性,我想也不是鵝毛。」
「他看起來害怕嗎?」
「我不是說傑森射殺了他太太。」馬里諾平靜地說,「但不管導致她被害的是什麼事,都是他讓她捲入的。付賬單是蘇珊的責任,她財務上的壓力非常大。」
「我還沒吃午飯,你應該也沒有。我叫三明治到辦公室里來吃,你覺得如何?」
「如果有人可能改變這世界,或許就是你了。」
我坐在她的椅子里朝檔案櫃靠近,動手把一個個檔案抽出來翻看。大部分都是停屍間里會用到的外科器材和其他零碎東西的宣傳手冊等印刷資料,並沒有奇怪的地方,直到我發現她簡直把費爾丁寫給她的每份備忘便條都存起來,卻沒有半張本·史蒂文斯或者我的,而我們兩人都寫過不少備忘便條給她。我在抽屜里和書架上搜尋,也沒有找到任何關於史蒂文斯或我的檔案,有人把它們拿走了。
健怡飲料端來了,我換了個話題。「我明天早上要去跟小毛見面。」
「我把最有嫌疑的留到最後。」他看起來很滿意,「是海鴨,而我們的嫌疑對象是綿鳧。把倍數調到四百看看。」他轉動接物鏡,調整焦距,又看了另外好幾片載玻片。「不是王綿鳧或者斑點綿鳧。我想也不是星紋綿鳧,因為結的底部偏棕色。你這根羽毛就沒有,看到了嗎?」
「你來這裏要見誰?」
「這麼說來,你認識珍妮弗·戴頓?」我儘可能平淡地問。
「你根本不知道我在暗示什麼,當年你在這裏短短的一段時間內,我似乎不止一次地告誡過你,不要發揮妄下推斷的天分。很遺憾你沒聽我的話,現在還是妄下推斷,雖然這次其實是正確的。」
「可以偶爾不用這麼老套的比喻嗎?」
「它們的來源。」
「我沒辦法。」
「嗯,哈噦,我前兩天剛讀到你的新聞。你聽起來像是在車裡打電話。」
「不是你的想象力作祟。這根羽毛確實比較細緻,是流線型的。這些三角形的結構沒有那麼向外突張,看到了嗎?」
「可以。」我說。
在第一年的第一個學期,我和馬克·詹姆斯最早的接觸中,我記得最清楚的是他給我帶來的生理反應。一開始,一看見他我就慌亂不安,儘管不知道為什麼。等我們認識之後,他的出現則會讓我血液里的腎上腺素激增,心開始狂跳,突然發現自己對他再尋常無比的一舉一動都注意得不得了。幾個星期內,我們像著了魔一般談到深夜、清晨,說出的話語彷彿不是字句,而是某個秘密樂章里的音符,不可避免地愈加強勁,並在某個晚上像一場不可預知的意外般,帶著令人目眩神迷的力量達到高潮。
「你走路怎麼一拐一拐的?」我大胆地問他。
「你跟他談過了嗎?」
「現在我要請你離開,本。」
「因為我壘起的牆比你還多。事實上,到處都有神經病,而且水域里滿是鯊魚,都想把我們大卸八塊。」
「你是說,華德爾一案里,這樣的或其他的違憲錯誤都是政治動機造成的?處死朗尼·華德爾的政治動機是什麼?」
他不肯直視我的眼睛。
「我看你切開屍體的時候也帶著微笑。」
「我們無法證明十二月十三號晚上被處死的人是華德爾。」
「珍妮弗·戴頓家裡沒有這一類東西。」我說,「沒有任何填塞羽毛的東西。」
三樓是一整層的實驗室,檢驗人員在裏面分析犯罪中使用的或者在犯罪現場收集到的爆裂物、油漆碎屑、花粉、工具、輪胎、殘餘物等等。氣體層析偵測器、顯微分光光度計以及電腦主機日夜不停地運轉,房間里充滿了汽車油漆種類、膠帶、塑料的參考大全。我跟著小毛穿過白色的走廊,經過DNA分析實驗室,進入他工作的毛髮纖維組。他的辦公室也是實驗室,深色木製傢具及書架與電腦及顯微鏡共存。牆壁和地毯是淡棕色的,幾張用大頭釘釘在告示板上的蠟筆畫告訴我,這位享譽國際的羽毛專家已為人父。
「我知道了,你離法律中心有多遠?」
馬里諾的視線飄向吧台上方的電視。
「你忘了拿什麼,本?」
「他真的這麼說?」我難以置信地問。
「馬里諾,你太疑神疑鬼了。」
一個穿著藍色牛仔褲和網球鞋、活力充沛的年輕黑人出現了,把兩個紙袋放在古魯曼面前。「這個袋子裏面裝的是飲料,這個裡面是兩個水手三明治、馬鈴薯沙拉,還有腌酸黃瓜。一共十五美元四十美分。」
「本,」我壓低了聲音,「趕快脫身吧。趁還來得及,告訴我幕後主使是誰。」
「你一定是在開玩笑吧?」他露出驚異的神色。
「你認為下一個可能輪到我。」他帶著扭曲的笑容說,「你知道,也許我對上帝最大的不滿就是生死之隔常是時機問題。你的警告我聽到了,斯卡佩塔醫生。但我也沒傻到會認為,要是有人打算射殺我,我可以躲得過。」
「一般是製造睡袋和被子的工九九藏書廠。」他一面說,一面固定好幾根從蘇珊·斯多瑞車裡發現的羽絨上拔下的羽枝。
「那你找到她了嗎?」我想起馬里諾告訴過我,珍妮弗·戴頓感恩節前後在佛羅里達待了兩星期。
我的第一個念頭是可能是馬里諾帶走的,而後突然驚覺到一件事,於是連忙上樓。我打開辦公室的門,直奔我放日常行政文件的抽屜,那裡有電話單、備忘便條、列印出來的電子郵件,還有預算編製和長期計劃的草稿。我找的那個厚檔案就叫「備忘錄」,裏面有這幾年來我寫給手下員工和其他幾個相關機構工作人員的每一張備忘便條的複印件。我去羅絲的辦公室里找,又仔細地檢查一次我的辦公室。那份檔案不見了。
「你是什麼時候寫的?」我問。
古魯曼突然朝門瞥了一眼。「除非耳朵騙了我——我們的午餐來了。」
「老實跟你說,照現在的情況看來,你只要插手這些案子,都會顯得有利益衝突,別人對你的印象會更差。」
「呃,如果有一整根羽毛,就很容易看出差別。羽絨比較棘手。但根據我現在看到的,平均來說,結太少了。此外,它們也不是平均分佈在整根羽小枝上,而是偏於末梢,比較靠近羽小枝的末端。這是鴨毛的特性之一。」他打開一個柜子,抽出好幾個抽屜的載玻片。
「那你怎麼說?」
「事實上,你有必要。你在我手下工作,如果你很晚跑來辦公室,又剛好讓我知道了,我就有權詢問你。」
「為什麼?」我問。
「進來吧,喬。」古魯曼坐著沒有起身。
他也站起身。「我們接下來要怎麼做,斯卡佩塔醫生?」
「的確,我正好在華盛頓。」
「我真的很抱歉,古魯曼先生。」
「唔,你看起來很餓。」
我煩躁地把橡皮刮板放回裝清潔劑的容器里。「那你建議我怎麼做,馬里諾?打個電話給傑森·斯多瑞,告訴他說我很遺憾,他太太和未出生的孩子都死了,但可不可以請他把悲傷和憤怒發泄到別的地方去?」「醫生,他把事情都怪到你頭上。」
「你總不會是說,是他殺了她吧?」
「換句話說,」我說,「如果有人穿的羽絨夾克或用的羽絨被製造時摻有綿鳧羽毛的雜質,這個人的夾克或被子幾乎不可能只會翻出綿鳧羽毛。」
「鹽的結晶體。」
「你真是只烏賊,本。」
「沒錯,而且是種很有趣的海鳥,有很特別的用途。在冰島和挪威,它們的棲息地受到保護,不讓掠食者或其他東西擾亂侵入,這樣人們才便於收集母鳧鋪在巢里和蓋在蛋上的羽絨,然後把羽絨清理乾淨賣給工廠。」
「我他媽的什麼也沒說。」
「害怕、沮喪,有時生氣。」
這麼多年來,法律中心的規模擴充了不少。刑法諮詢中心在四樓,我走出電梯時沒有看見任何人,經過的辦公室看來也都空蕩蕩的。畢竟還在放假,只有閑不住或太絕望的人才有心工作。四一八室的門開著,秘書的桌子空著,古魯曼辦公室的門開了一條縫。
「我讀到過。」我說。
「我想是。再來試試那片載玻片,這是從那男孩身上採下來的?」
「我說的時候可是帶著微笑的。」
「你指的是什麼違憲行為?」我問。
「電話一直沒人接。」古魯曼說,「我斷斷續續地試了好幾個星期,老實說,由於與訴訟步調相關的時機問題和健康危機,又是放假,又是一次痛風大發作,我的注意力就轉移到其他的事情上了。我一直等到朗尼死後,才想起要打電話給珍妮弗·戴頓,遵照朗尼的要求告訴她,她對他很重要。」
「你現在為什麼要跟我說這些?」我問。
「有人送命,這件事的賭注就太高了。如果蘇珊是你殺的,你認為你逃得過嗎?」
「我不知道,」我說,「說不定可以。」
「他跟你提過一本叫《巴黎鱒魚》的小說嗎?」
侍者來了,我們點了菜。馬里諾要一份烤雞飯,我要一份正宗的辣熱狗,再加上一人一杯健怡汽水。
他瞪大眼睛,舔舔嘴唇。
我不想嚇他,一邊叫著他的名字一邊朝他的辦公室走去。他沒應聲。
他打開一罐薑汁汽水,掀開那份馬鈴薯沙拉的容器蓋子。「幾個星期前,我以為快找出這個問題的答案了,但是本可以幫助我的人後來突然被人發現死在車子里。你知道我說的是誰,斯卡佩塔醫生。珍妮弗·戴頓的案子是你經手的,雖然沒有公開宣稱她死於自殺,但消息給人造成的印象是這樣。我認為她的死就算不到令人心寒的地步,也稱得上是時機很湊巧。」
「你的外套呢?」我動手清理擋風玻璃。
「有時這兩者沒有多大區別。我看過你的微笑讓律師流血。」
「如果你指的是我,容我提醒你自己的格言,不要妄下推斷。」
我拉過一把椅子在古魯曼桌前坐下,很驚奇地發現他並不是我記憶中學生時代的那個怪物。他似乎縮小了,不過我更懷疑是自己的想象力把他放大到巨人的程度。我現在看到的他是一個瘦小的白髮男人,歲月在他臉上刻下誇張且令人注目的紋路。他仍然穿西裝背心、打領結、抽煙斗,注視我的眼神也仍然像手術刀一樣善於分析,但並不讓我覺得冰冷。他只是不動聲色,我自己的眼神大部分時間也是這樣。
「喂,就算我用葡萄牙語來說,你也不會聽。」
「答錄機沒開,事後想起來也有道理。她可不希望度完假回來還得面對五百個不參考星座圖就不能下決定的人的留言。而如果她在答錄機上留言說她要出城兩個星期,簡直是在邀請小偷上門。」
「那把電椅沒有失靈,」我說,「並不像你暗示的那樣。」
還不到中午,我走了兩條街到我停車的地方,坐進車裡把暖氣開大。我離新澤西大道太近了,近得覺得自己像受月亮引力影響的潮汐。我繫上安全帶,扭開收音機,兩次伸手去拿電話,又改變了主意。光是考慮跟尼古拉斯·古魯曼聯繫,就太瘋狂了。反正他也不會在,我邊想邊再次伸手拿電話撥了號碼。
本·史蒂文斯的辦公室整潔無瑕,裝飾仔細,像是特價傢具店裡的展示區。他的辦公桌是有桃花心木貼片、裝有明亮的黃銅把手的威廉斯堡式複製品,還有一盞暗綠燈罩的黃銅立燈。地板上鋪著一張機器制的波斯地毯,牆上掛著一幅幅大圖片,有阿爾卑斯山上的滑雪者、騎馬賓士著揮舞馬球杆的男人、在驚濤駭浪中競速的賽船選手。我首先抽出蘇珊的人事檔案,應該包括在內的工作性質描述、履歷表以及其他文件都在,失蹤的是幾份褒獎她的備忘資料,是我在僱用她之後寫的,並親自加進她的檔案里。我把辦公桌的抽屜一一打開,發現了一個乙烯樹脂材質的棕色包,裝有牙刷、牙膏、剃鬚刀、剃鬚膏和一小瓶古龍水。
「她聖誕節剛過中午就離開家,據說是要去見一個女性朋友。事實上她是去見你,對不對?你知不知道她死在車裡的時候,她外套的領子和圍巾上有男性古龍水的味道,就像你抽屜里放的,下班之後、去酒吧混之前噴兩下的那瓶『紅色』一樣?」
「你會知道的。」他說,「標籤上會有『百分之百鳧絨』之類的標示,得有理由解釋那東西為什麼那麼貴。」
「不幸的是,他還維持著昂貴的品位。我指的可是Polo的襯衫,『喬治城』的長褲,還有真絲領帶。這渾蛋被解僱兩星期後,還跑去買了七百元的滑雪裝備,到冬青鎮去度周末,之前還買了一件兩百元的皮夾克和一輛四百元的自行車。所以蘇珊在停屍間做牛做馬,回到家還要面對跟她薪水不成比例的賬單。」
他最多四十歲,有副學者式的英俊相貌,戴著無框眼鏡,一頭修剪整齊的棕發,打著一條褐紅色和深藍色條紋的領帶。他散發出一種全神貫注而極富智慧的氣息,曾經研讀研究所的艱苦課程的人都會馬上注意到這點,因為在我的印象中,喬治城或者約翰霍普金斯學院的教授,沒有一個不是成天跟不尋常的事物打交道,而覺得無法跟凡夫俗子溝通的。
我們在門口停下腳步,古魯曼撐著他的手杖。
「什麼政治動機?」我拆開三明治的包裝紙,又問了他一次。
我告訴了他。他比對我和我的照片,確定我沒有攜帶武器后,打了一個電話,然後給我一張訪客證。這裏的總部和匡提科的學院不一樣,有一種彷彿會使人身心僵硬的氣氛。
「他會的。」
「那麼它可能來自二手或三手的轉移過程中,兇手身上沾到羽毛,又轉移到被害人身上。你知道,這真是很有意思。」
「我試過了,試過引用所有的東西,從『海斯對莫菲』一案到主禱文。法庭很天才地裁決,說朗尼並沒有要求被處決,只是表示他期待死亡,所以我的訴求被駁回了。」
「回了,頗有意思的是她是用傳真回信的。之前我並不知道她有傳真機,但我的信紙上印有傳真號碼。我這裡有她傳來的內容,如果你想看的話。」
「你能不能用電腦查一查羽絨製品供貨商?」
「為什麼研究羽毛呢?」我們走進電梯時我問。
「我開過去的時候看到你了。」他說著把雙手塞進藍色運動外衣的口袋裡。
「隨便他使盡吃奶的力氣去試吧。」
「這樣https://read.99csw.com說太荒唐了。」我冷靜地說,「你和蘇珊參与了某種賺錢的勾當,我猜一開始是你把她拖下水的,因為你知道她的弱點在哪裡。先前她可能跟你談過私事。你知道要怎麼說服她同流合污,而且老天知道,你可需要錢了,光是你在酒吧里喝的那些酒就足夠毀掉你的預算。玩樂是很昂貴的,我也知道你一個月薪水有多少。」
「貝佛麗三年前死了。」他說。
他的辦公桌埋在以計算機為圓心的好幾英寸深的混亂之下,案件檔案和抄本沿著擁擠的書架堆在地上。辦公桌左邊的桌子上有一台印表機和一台正忙著傳送的傳真機。我靜靜地站著環顧四周,電話響了三聲又停了。辦公桌後方的窗子拉上了窗帘,可能是為了減少電腦屏幕的反光,窗台上則放著一個傷痕纍纍的破舊棕色皮公文包。
他點起一根煙。「聽著,我要對你說句不好聽的話。你一直這麼一副內斂的專業女士的樣子:要花很長的時間才會信任別人,不過一旦那個人被你接納了,那就真是被你接納了,會是你一輩子的朋友,你會為他兩肋插刀。但過去這一年,你變了,馬剋死后,你築起了大概一百座牆。對我們這些在你身邊的人來說,就好像在一間以前是二十一度的房間里,氣溫突然降到十三度。我想,你自己甚至沒有覺察這一點。所以現在沒人對你有多深厚的感情,說不定還有點憎恨你,因為覺得被你漠視或蔑視,也許他們從來就沒喜歡過你,也許他們不在乎。人就是這樣,不管你是坐在釘床上也好,待在熱鍋上也好,他們都會利用你的位置謀取自己的利益。如果你們之間沒有什麼凝聚力,他們就更容易為自己牟利,一點都不關心你會怎麼樣。你現在的處境就是這樣,有很多人已經等了很多年,要看你流血。」
「你什麼也不知道。」
「什麼工廠?」
他把載玻片一片一片放到比對顯微鏡下,那是兩個復顯微鏡連接在一起而形成的一組雙眼顯微鏡。錄像顯示器上有一個圓形的光亮區域,中間由一條細線劃分為二,已知的羽毛樣本放在一邊,需要辨識的羽毛則在另一邊。我們很快地看過野鴨、美洲家鴨、丑鴨、黑鳧、棕硬尾鴨、美國赤頸鳧等幾十種羽毛。小毛不需要看太久,就知道要找的這種鴨很不好認。
「答對了,所以我才希望你避一陣風頭,醫生,真的。」他說。
「你寫給珍妮弗·戴頓的信始終沒有被警方發現。」我繼續說,「警方搜她的房子時既沒發現你的信,也沒找到她傳給你那份傳真的原稿。也許有人拿走了,也許兇手那天晚上殺死她之後,就在她家的壁爐里把那些東西燒了,也許是她自己處理掉的,因為她害怕。我相信她被殺害是因為她知道些什麼。」
「我有個朋友是史密森自然歷史博物館的鳥類學家。」他說,「政府管航空的官員開始找她幫助研究鳥擊事件,讓我很感興趣。你知道,鳥會被吸進航空器的引擎里,當你檢查地上的機體殘骸時會發現一些羽毛碎片,會想知道是哪一種鳥引發事故的。換句話說,不管被吸進去的是什麼,都變得稀爛了。一隻海鷗就可以造成一架B一1轟炸機失事,而一架載滿乘客的大型客機碰上鳥擊,損毀一個引擎,問題就大了。再舉個例子,有隻鳥撞穿一架噴氣式飛機的擋風玻璃,駕駛員的頭當場被撞爛。因此這就是我工作的一部分,我研究飛鳥被吸入引擎的問題。我們把雞丟進去,測試渦輪和扇葉,看飛機能不能經得起一隻或兩隻雞的考驗。
如果他說的是實話,我必須回報。我朝他辦公室開著的門瞥了一眼,想象要闖進這裡有多容易,而在他搖搖晃晃地走向汽車時,要攻擊他又是多麼容易。
「這給了我們關於這種鳥的重要提示。大自然造物真的各有原因,我猜這根羽毛的結構是為了絕緣保暖。羽絨的作用在於留住空氣,而羽小枝愈細、結愈呈流線狀或愈是逐漸變細、結的位置愈近末梢,羽絨就能愈有效地留住空氣,就像在一間不通風的絕緣小房間里,會很溫暖。」
「十分鐘。」
「此外,各種事情中都會遇到鳥。嫌疑人鞋底沾的鳥糞里有鴿子的細絨毛,那麼他到底有沒有去過屍體被發現的那條巷子?一個闖進別人家裡行竊的小偷偷走了一隻鳥,我們在他的車裡發現羽毛碎片,檢驗后發現就是被偷那隻鳥的。在一個被姦殺的女人身上發現了細羽絨,她的屍體裝在一個國際牌立體聲喇叭的箱子中,丟在垃圾車裡。我認為那是小白野鴨的羽絨,跟嫌疑人床上羽絨被裡的羽毛一樣。那個案子是靠一根羽毛和兩根人的體毛成立的。」
「你餓嗎?」
「這套養生的狗屎理論會害死我的。」他警告道,「總有一天我會發火,把所有的事情都一口氣做了:同時抽五根煙,一隻手拿一杯波本,另一隻手拿一杯咖啡,牛排和烤馬鈴薯上堆滿了奶油、酸酪、鹽巴,然後我會把所有的保險絲全都燒斷。」
「你現在還是這麼解釋嗎?」
「事情是這樣的,」馬里諾合起菜單說,「傑森·斯多瑞認為,如果蘇珊換份工作,現在就會還活著,他大概沒錯。此外,他是個不成器的傢伙,是那種自我中心的爛人,相信所有的事情都是別人的錯。事實上,搞不好他最該為蘇珊的死負責。」
我們沉默了一陣,撥弄著盤裡的食物。
「我看過《華盛頓郵報》引述的他的話,有很多人都在譴責我,他把我形容成一個精明狡猾的賤女人。」
那個樣本出現在顯示器上。
「我可以省掉你的麻煩,它們是從鳥兒身上來的。」他說。
「事情就是這樣。」
「你的心理分析完了嗎,馬里諾?」
「因為在你人生中的這個時候,你需要知道這些事。你碰上麻煩了,我已經說過。你只是太驕傲,不肯承認。」
「首先我解釋一下,鳥的羽毛基本結構都是一樣的。有中央的羽軸、羽枝,羽枝再分叉成像頭髮一樣的羽小枝,還有較寬的底部,頂上有一個毛孔。羽枝這些細線讓整體看起來有羽毛的樣子,而放大之後可以發現,它們其實就像一根有羽軸的迷你羽毛。」他轉向顯示器,「這就是一根羽枝。」
我驚愕不已地瞪著他,臉開始灼|熱。
「為什麼它這麼有價值?」
「你該想辦法甩掉他。」
尼古拉斯·古魯曼沒有要跟我握手的意思,也沒有說半句問候的話。他最關心的事情似乎是回到座位上。他拄著一根銀杖頭的手杖,緩緩走到椅子旁。
我向警衛台邊的一名年輕探員出示駕照,他的態度就像灰西裝一樣陰沉刻板。
「才不,我總是用手術刀。」
快到傍晚時,我已經去過辦公室和實驗室。我跟費爾丁及其他幾位刑事鑒定專家討論過,也避開了本·史蒂文斯。記者打來的電話我一個都沒回,也不去看電子郵件,即使衛生部的特派員寄信給我,我也不想知道裏面說什麼。四點半,我正在果園大道上一家加油站加油,一輛白色的福特汽車停到後面。我看著馬里諾下車,拉拉褲子走進男廁。過了一會兒他回來了,神秘兮兮地四下掃視,彷彿擔心有人在監視他上廁所。然後他朝我走來。
「我不打算流血。」我推開餐盤。
「除了最終結局是不正確的事實,你還想知道什麼?你喜歡讓政治來決定你的生死,斯卡佩塔醫生?哎,就拿你現在的情況來說吧,你最近被報紙寫得那麼不堪,難道背後沒有一丁點政治動機嗎?每個在裏面插一腳的人都有目的,可以從公開詆毀你的行動中得到某種好處,這與公平或者真理一點關係也沒有。想象一下,如果有一批同樣有權力的人奪走你的自由甚至性命,會是什麼光景。朗尼是被一個不理性、不公平的制度給幹掉了。不管引用了什麼判例,也不管在直接的或從屬的再審中有沒有顧及他的權利,都沒有差別。在這個案子里,我舉出什麼議題都沒有差別,因為在你們那可愛的地區,人身保護令並不是用來防止濫權,確保審問和受理政治案件的法官都本著良心,力求審理過程符合憲法原則。沒有半個人關心是否有違憲的行為阻撓了我們對法律某個領域的思考。我為了朗尼奮戰的這三年,簡直是白費力氣。」
「我不是僱用他來摸透我的。跟他比起來,我當然是工作狂了。費爾丁對刑事鑒定醫學的熱情早就冷卻,這樣已經好幾年了。他大部分的精力都消耗在健身房裡。」
「嗯,這給我的理論截出了一個大洞,」小毛說,「如果這是三件發生在不同時間、不同地點的凶殺案的話。」
「傑森這種亂花錢的習慣,」馬里諾繼續說,「讓他現在給你找這一堆該死的麻煩。他拼了命地跟任何願意聽的人說你的壞話,因為你是個醫生兼律師兼印第安酋長,開賓士車,又住在『溫莎農莊』的大房子里。那個蠢材大概以為,如果他把太太的事情怪到你頭上,或許可以得到一點補償。」
「醫生,我無意冒犯,可是你到底想從那些該死的羽毛碎片上找出什麼?」
顯微鏡下的碎屑在顯示器上現出一堆令人著迷的東西:不同色彩與形狀的纖維,還有熟悉的羽小枝和三角形結。
「你終於跟她聯繫上后,發生了什麼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