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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第十章

「他也知道屍體上發現的子彈是點二二的?」
她打開冰箱,隨意朝裏面看了看。「剛才彼得為什麼來這裏?」
「對不起,你說什麼?」她是個上了年紀的女人,穿著蘇格蘭粗呢質料的衣服。
「醫生,你應該先聽聽我要說的事。」
我沒回答。
「我並不認為你的態度很公平或不偏不倚。」我知道自己的語氣很冷,「這個會面從一開始就不公平。我二十分鐘之前才得到通知,也沒有人告訴我要談什麼——」
我上床的時候露西還在工作。我立刻睡著了,但凌晨兩點又醒了過來,一直到五點才迷迷糊糊睡去,然後不到一個小時就被鬧鐘叫醒。我在黑暗中開車到城裡去,聽著本地電台的新聞播報員報道最新消息:警方已經審訊過我,而我拒絕透露關於財務記錄的消息。他接著又提醒大家,蘇珊·斯多瑞被殺前幾個星期,剛在活期存款賬戶里存進三千五百元。
「我承認這是繞遠路。」
「我沒理由把收據留下來。」
馬里諾停下了步子。「醫生,我需要看你的財務記錄。」
「我沒辦法證明。」
「我的槍你都知道,我有一把魯格和一把史密斯&韋森。如果你對康寧漢隊長轉達這一點,我相信一個小時之內,我就會在電台新聞里聽到了。」
「秘密聽證會?」他眯起眼睛。
「更別提你的老情人比爾·伯爾茲是他最要好的朋友之一,這點根本不用我多說。」
「羽毛。」
「本頓,我們談談這個兇手。看到發生在唐納修身上的事,你怎麼想?」
她擦掉一個數字,把橡皮屑從紙上掃掉,說:「你會不會被控訴?」
「斯卡佩塔醫生,州長現在可以見你了。」他身材瘦小,一頭金髮,穿著深藍色西裝配黃色吊褲帶。
「事情很複雜,露西。」
「我是不是應該把露西送回邁阿密?」我問。
「他們?」我說。
「你建議我去跟他談,不只是為了這個Ⅱ巴?」
「當然。」
帶著微笑的新聞秘書幾乎立刻出現了。
「除非有標籤或者其他能追溯到廠商的東西,否則我們無法找到那樣東西。但或許有其他方法,也許在報上登篇報道。」
我從桌邊站起來,脈搏重重跳著。
「我希望先請教法律顧問,但還沒有機會這麼做,我不認為這是不肯合作的表現。」
「錢的事我一點也不知道。」
「她也許是想把錢藏在什麼東西裏面,那個信封剛好可以用。她也許不想把那個信封丟掉。我不知道。她要拿我給她的東西做什麼,我不能控制。」
「我不知道你認識他。」
「醫生,也許你願意告訴我,換了你是我,會怎麼做?」
「天啊,凱,我不知道該怎麼說。她不想回家,這很明顯。如果她今晚就回邁阿密,你可能會感覺好一點。說到這個,如果你跟她一起走,我可能也會感覺好一點。如果所有的人——你、馬里諾、古魯曼、范德、康妮、米歇爾、我一都離開,那麼我們可能也會感覺好一點。但這樣的話,還會剩下誰?」
「他們怎麼會知道我今天早上要見州長?」
「那麼請讓我了解,為什麼你不肯與警方合作。」
「對。你要冰塊嗎?」
韋斯利站起來,又開始翻動爐火。
「我並沒有興趣要你現在辭職。」他冷冷地說,「事實上,就算你要辭職,我也不會接受。我是個講求公平的人,斯卡佩塔醫生,也希望我夠明智。明智的判斷讓我知道,不能讓一個牽涉在凶殺案中或可能是從犯的人,去為被害者驗屍。因此,在這件事情解決之前,最好讓你暫時停職。」
「本頓,從他的話看,你會覺得這世界上一半的人都跟我積怨已深,會很樂意看見我被燒死。」
他伸手拿電話:「約翰,可否請你帶首席法醫出去?」
「是的。如果記者引述某個據說正在處理這類盜竊案的警探的話,就給了讀者一個可以打電話去找的對象。你知道,人們常常在讀完報道以後說:『我也碰過這種事情。』他們有想幫忙的念頭,就會拿起電話。」
「那三百塊錢呢?」他說的時候,避開我的眼神。
「我私生活的某些細節會影響別人。」
「我到你的書房去了,姨媽。」露西沒有擁抱我也沒有微笑,就提著行李走開了。
「你聽到事情是這樣,驚訝嗎?」
「他們人很好。」
「拜託,她被射殺的時候就圍著那條圍巾啊,馬里諾。」
「有時我擔心那個脆弱的容器承受不了這麼強烈的電力。」
我握著方向盤的手緊繃起來,眼睛死盯著路面。「怎麼回事?」
「她從一出生就令人頭疼萬分。」
「馬里諾一點也不讓我參与。」我說。
一時間,我還以為馬里諾是在開玩笑。
「那絕對不是辦公室的信封。」馬里諾說,「它比一般標準信封寬了差不多一倍,是用亮面的硬黑紙做的,上面沒有寫任何東西。」
我走進書房,看見外甥女坐在電腦前。屏幕上有一排排的數字和英文字母,我猜是數據的片段。她拿鉛筆在坐標紙上計算,我走到旁邊,她沒有抬頭看我。
「馬里諾,你的臉紅得像蝦。看在老天的分上,別在我面前中風啊。」
「他跟你追蹤過的其他兇手有什麼不一樣?」
「當然不會,我沒有犯任何罪。」我俯身靠近顯示器。
「你聽新聞或者看晚報了嗎?」
「什麼?希望有人打電話進來,說他的車窗被打破、鳧絨夾克被偷了嗎?」
「我一整天都在華盛頓,什麼新聞?」
「你今天早上六點十五分在哪裡,醫生?」
「這些我在報上讀到了。」
「我可不知道她是不是那麼脆弱。別忘了,我剛跟她相處兩天,露西在很多方面都讓我印象深刻。」
「她要留在夏洛茨維爾跟家人一起過新年。」
「你現在最好什麼也別提出。」他拿出香煙,跟著我走到廚房,晚報就攤在桌上。
近傍晚時,里士滿的建築輪廓已然在望,我打電話給羅絲。
馬里諾https://read.99csw.com沒有說話。
「諾林州長,你這是在引我上鉤。」
「簡單地說,你是拒絕徹底公開了?」
州政府的官員被控有利益衝突或其他不合職業道德的行為時,只有兩種防禦方式:徹底公開或者辭職。後者像無底深淵般在我面前展開,州長很明顯要逼我跳下去。
「那也不能說明它是從哪裡來的。」
「斯卡佩塔醫生……」
「你可別動腦筋要把她招進你們局裡。」
「我乾脆提出控告好了,這實在太過分了。」
「我會等到她念完大學再說。那會花她多少時間?一整年嗎?」
「這樣說吧,在SID號碼上動手腳比弄亂光碟記錄里的指紋圖像要容易得多。事實上,自動指紋辨識系統就是這麼一回事——SID號碼以及對應的指紋。人的姓名、歷史以及其他個人資料是放在『電腦化前科記錄』里,這些記錄則是放在『犯罪記錄交換中心』里。」
「聽著,」我機械刻板地說,「我沒有犯法,不會交出我的財務記錄、槍械或者任何東西,直至我得到適當的法律諮詢。我知道這是你的職責所在,也希望你做該做的事。我只希望不要有人來煩我,讓我做我該做的事。我樓下有三個案子要弄,費爾丁又出庭去了。」
我在一張淡藍色的雙人沙發上坐下。牆上貼的壁紙也是同樣的淡藍色,傢具古色古香,椅子上鋪著州徽的針織花邊。十分鐘緩慢地過去。一扇門開了,一個年輕男子走出來對我微笑,我認出他是諾林的新聞秘書。
「我馬上就到。」我說著換到左側車道,開始加速。
「習慣就好。這才剛開始。等到帕特森咬住你,你就知道了。」
「當然是,你是這方面的行家。如果你想在幕後靜靜地操控、推動或拆某個人的台,你知道該怎麼做。你可以丟出許多障礙、炸掉許多橋樑,像我這種人能找得到路回家就算運氣好了。」
「嗯,聽說你跟韋斯利夫婦處得很好。」我關上水龍頭,在放著記事簿的桌旁坐下。
他們滿天揮灑著指控和問題,我則思緒麻木地直視前方。麥克風頂到我的下巴前,人們擠著我,閃光燈對著我的眼睛猛閃。我好像花了一輩子才逃到那扇厚重的桃花心木門后做作的沉靜中。
「唔,但是我想。」我開始惱火。
「這什麼都不是,只是在搞政治,弄宣傳花樣,根本就不合理。」
「什麼圍巾?」
他輕輕地關上門離開。
「我可不想把你的好酒喝掉。」
在報紙的摺疊處上方,有一張弗蘭克·唐納修在微笑的照片。頭條標題寫著:「州立監獄典獄長慘遭殺害」。底下是另一則報道,上面有另一個州政府公務員的照片——我。報道中說,在希斯男孩和蘇珊身上找的子彈是由同一把槍發射的,而好些怪異的跡象顯示這兩起凶殺案都與我有關。與《華盛頓郵報》上登過的那些暗示相比,這篇報道增加了更惡毒的內容。
我坐下來。
「醫生,我不知你是否了解,身為公僕的我們行事必須另有一套準則。在某種意義上,我們是不能有私生活的。或者說,當我們的職業道德或判斷力受到質疑的時候,在某些案例中,大眾有權檢查我們生活中一些最私密的層面。每當我準備從事某項活動,甚至開一張支票的時候,都必須自問:我的行動能不能經得起最深入的檢查。」
「在另外三個案子里找到的那些羽毛碎片,看起來是普通綿鳧的羽毛。」
「沒有,她拆開我的禮物的時候,她丈夫不在家。」
「海鳥?」韋斯利皺眉,「那種羽絨用在什麼地方,滑雪外套、手套什麼的?」
「我沒有開始抽煙,他在這裏短暫地待了一會兒。」
「你現在看到的就是十六位轉儲。」
「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就像我也該猜到,這次會面是公開的。」
「記者們知道子彈顯示出,艾迪·希斯的案子和蘇珊的有關聯。」
「我的好酒放在那邊那個柜子里,玻璃杯在吧台上。」
他把杯子湊到唇邊,盯著爐火看。
「我自己也火燒眉毛了。」他說,「我和你一起調查這些案子,你現在突然變成了案情的一部分。是的,我們的確在蘇珊家裡找到了一個信封,在梳妝台的抽屜里,放在衣服底下,裏面有三張百元鈔票。范德處理那個信封,找到好幾個隱藏的指紋,其中有兩個是你的。你的指紋就像我和其他很多調查人員的指紋一樣,都存在自動指紋辨識系統里,以便萬一我們做了把指紋留在犯罪現場這種蠢事,可以排除在外。」
房間另一端,一張背對窗戶的辦公桌邊坐著一個安全組的便衣警官,面無表情地瞥了我一眼。
「你把蘇格蘭威士忌放在哪裡?」
「馬里諾要看我的財務記錄。」韋斯利跟著我走進客廳,我對他說,「本·史蒂文斯在陷害我。辦公室里有些人事檔案和備忘錄不見了,他希望看起來像是我拿走的。還有,根據馬里諾的說法,羅伊·帕特森這幾天可樂了。以上就是這一小時內的最新消息。」
聽別人用馬里諾的名字稱呼他,感覺有點奇怪。他帶露西去練射擊后,他們之間的冷戰狀態已經緩和下來了。
「醫生,該死的,閉嘴。」
「我需要證明,你最近幾個月沒有提過大筆現金。」
「你有沒有付錢給蘇珊·斯多瑞?」
「請不要插手。」
「嗯,問他知不知道有什麼轉接器,可以讓點三八的左輪使用點二二的底火子彈彈匣。如果有,告訴他,他應該在下一屆美國刑事鑒定科學院的會議上發表一篇關於這種設備的論文。」
「露西,你母親帶過很多男人在你家進進出出,我知道這讓你有什麼感覺。但這裏不是你家,我也不是你母親,你沒必要覺得受到我男同事和朋友的威脅,沒必要一天到晚尋找有哪個男人來過的證據,也沒有根據懷疑我和馬里諾或韋斯利或任何人的關係。read.99csw•com
「我一直很小心,州長,而且我沒有做錯事。」我重複,「事實會證明這一點,但在與律師討論之前,我不會再深談這件事,也不會徹底公開,除非是通過律師並在秘密聽證會的法官面前。」
「我希望你不要多說。」
州長心不在焉地拿起一支銀鋼筆,思考著我的話。如果我在跟他會面后因故辭職,等在辦公室門外的大批記者就會猜想,是諾林要求我做某件我認為有違職業道德的事。
「本頓,我必須洗刷我的名譽。」
「我的指紋?」馬里諾一出現在門口,我便對他說,「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我的指紋?」
「動機呢?」我問。
「你在舊金山買圍巾的店叫什麼名字?」他問。
「據我所知,犯罪記錄交換中心裏面的記錄是用SID號碼與自動指紋辨識系統里的指紋對應的。」
「我不只被濺到,我快被淹死了。」
「規則是他還是別人訂的?」
「我可以再來一杯嗎?」他站起身,把整瓶酒都拿了過來。我們沒再費神去弄冰塊。
「這很公平。」
「你玩得開心嗎?」我問她。
我們朝門口走去。
「抱歉,這我就不知道了。」
「我知道現在不管我做什麼,大概都會遭到批評。我保護自己是合理而謹慎的行為。」
直到韋斯利開車離開,露西才從我的書房出來,我正把杯子拿到廚房去洗。
韋斯利啜著酒,冰塊發出輕輕的撞擊聲,壁爐上的黃銅鑲邊在火光中閃亮著。木柴噼啪作響,火星一陣陣衝上煙囪。
「不,這樣是合理的。古魯曼的困境和你的有點像。珍妮弗·戴頓傳過一份傳真給他,看起來很可疑,就像你的指紋在蘇珊梳妝台抽屜里的一個信封上被發現一樣可疑。暴力事件發生在離你很近的地方時,你就會被濺到,會被搞臟。」
「這是個好問題。馬里諾不希望你再受更多傷害了,凱。」
「我告訴過你,帕特森有多恨你嗎?」馬里諾繼續說,「他擔任被告律師時,你讓他出過丑。你穿著精明幹練的套裝坐在那裡,冷靜得像只貓一樣,卻讓他看起來像個白痴。」
「我們再來談談你說你送給蘇珊的那條圍巾。」
「會剩下他。」我說,「不管他是誰。」
「真的,先不要來這裏。費爾丁已經開始解剖他了。請打電話給馬里諾。你得看看報紙,他們知道子彈的事。」
我正坐在廚房裡,在記事簿上做筆記,門鈴響了。我開門讓本頓·韋斯利和露西進來,他們的沉默立刻告訴我,不需要告訴他們發生了什麼事。
我撥了馬里諾的尋呼機,告訴他我正在回家的路上。把車停進車庫,我馬上到前門台階去拿晚報。
「此時此刻,我對他的案子不會有多少幫助。但如果我不出庭,對他或任何人又會有多少幫助?」
「你辦公室里是不是真的發現人事資料不見了?」
州長把文件放在桌上,向後靠著椅背。他的長相很有威嚴,五官並不完美,正好能讓人對他肅然起敬。當他走進室內,沒有人會忽略他。就像生在男人偏矮的年代、身高卻達六英尺二英寸的喬治·華盛頓,諾林也比一般人高出許多,而且在同齡男人開始謝頂或頭髮變白的時候,他的頭髮仍然濃密烏黑。
「把子彈的事情泄漏出去的一定是他——」
露西敲打鍵盤,一面移動游標一面解釋:「我想找出SID號碼的確切位置,就是『州識別碼』,是獨一無二的標識。每個人在這個系統里都有一個SID號碼,包括你在內,因為你的指紋也在自動指紋辨識系統里。在第四代的語言比如SQL里,我可以用行列的名稱去查詢。但十六進位的語言是技術化、數學化的,沒有行列名稱,只有在記錄配置里的位置。換句話說,如果我想到邁阿密去,在SQL里我只要告訴電腦我要去邁阿密就可以了。但在十六進位里,我必須說要到北緯幾度、東經幾度這個位置。所以繼續用地理的比喻,我正在找SID號碼的經度和緯度,還有那個顯示記錄類別號碼的經緯度。然後可以寫一個程序來找所有第二類的SID號碼,那表示刪除,或者第三類,那表示更新。我會用這個程序來找每一卷記錄磁帶。」
「這問題就很難了。或許我應該從任務或使命上來談。我懷疑這個人的瘋狂有某套規律,但是這種瘋狂使他興奮。玩弄別人的心理讓他覺得飄飄欲仙。華德爾被關了十年,突然間,他以前那場罪案的噩夢又重演了。在他處決的那天晚上一個男孩被謀殺,手法有性|虐待的意味,令人想起羅比尼·納史密斯的案子。接下來又死了好幾個人,都是跟華德爾有某種關聯的。珍妮弗·戴頓是他的朋友。蘇珊似乎也與這樁不管內情為何的陰謀有所牽扯。弗蘭克·唐納修是典獄長,十二月十三號的處決應該是由他監督的。這會讓其他有關係的人作何感想?」
「該死的隊長是個大嘴巴。」他劈頭就說。
「對,我再有五分鐘就到市區了。」
「我說我送給蘇珊的?」
「聽說他們也覺得你人很好哦。」
接下來,我把一整天的事情都告訴韋斯利,也巨細靡遺地承認了我和尼古拉斯·古魯曼相處了幾個小時,並不認為他跟任何陰謀有半點關係。
「他來幹嗎?」
「所以你不知道那個攤子叫什麼名字,也沒有辦法證明你向某個有藝術氣息的人買了那條圍巾,而他用那種亮面的黑色信封包裝。」
「你要喝些什麼嗎?」新聞秘書問我。
「這假設說得通。」
「據我所知是沒有。很明顯兇手是站在車外,從駕駛座這一側開著的窗戶射殺他的。但這並不表示先前這個人沒有和他一起坐在車內,不過應該是沒有。我的猜測是,唐納修和某人約在深水總站的停車場見面,這個人到達時,唐納修搖下車窗,然後被解決了。你在小毛那裡運氣如何?」他把酒遞給我,在長沙發上坐九九藏書下。
「這也是我想做的。你想從哪裡著手?」
「馬里諾和我在這些事件里參与的程度很深,凱。里士滿市警局參与其中,聯邦調查局也是。要不是有個本該被處死的神經病正逍遙法外,就是有人似乎一心要讓我們以為,那個本該被處死的神經病正逍遙法外。」
「什麼?」
我保持沉默。
我什麼也沒說。
「一點也沒錯。」
州政府大廈位於桑克霍丘,四周圍著的裝飾性鐵欄杆是十九世紀為了防止牛群闖進來而架設的。這棟傑弗遜設計的白色磚建築具有他典型的風格,左右完全對稱,有著飛檐以及柱面光滑無槽的愛奧尼亞式柱子,靈感來自羅馬神殿。一路向上的花崗岩台階兩旁有長凳,在凜冽刺骨的大雨中,我想到自己每年春天都計劃找一天離開辦公桌,到這裏坐在陽光下吃午餐,卻從沒這麼做過。我人生中無數個日子就如此虛度在充滿人工照明、違反一切建築法則、沒有窗戶的窄小空間里。
「九點鐘。」
「醫生……」
「我正準備出門開車去華盛頓。」
「我想知道為什麼會這樣。」我憤怒地說。
他繼續踱著步,我瞪著窗外。雲朵飄過橢圓的月亮,黑暗的樹影在風中搖動。我起身拉上窗帘。
我拿起外套和雨傘,走到戶外幾乎結凍的冬雨中。我沿著十四街匆匆行走,試著回憶上一次我和喬·諾林州長交談是什麼時候——差不多是一年以前,在弗吉尼亞博物館一個正式場合里。他是共和黨員、聖公會教徒、弗吉尼亞大學法學士。我是義大利後裔、天主教徒,生在邁阿密,在北方受教育,骨子裡是民主黨員。
他站起來在廚房裡踱步,眼睛瞪著地板,雙手插在口袋裡。
「我很高興你去見了他。」韋斯利說,「我本來就希望你去。」
「誰?」
馬里諾遲疑了一下。「我需要問你槍的事情。你的槍沒有一把是點二二,對吧?」
「請解釋。」
「他一開始用的是一套規則,然後決定改變。」
「很抱歉讓你久等了。天氣真是糟得一塌糊塗,我聽說今天晚上氣溫會降到零下十幾度。明天早上街道會凍得像玻璃一樣。」
報上沒有直接編派給我一個對什麼人心懷惡意的動機,但他們在蘇珊一案中所暗示的東西足夠令人目瞪口呆、火冒三丈。我可能在工作上犯了什麼大錯。朗尼·華德爾的屍體送到停屍間的時候,我忽略了給他印指紋。最近我曾把一位凶殺案受害者的屍體放在走廊中央,就在人進人出的電梯門口,因此嚴重危及證據的完整性。我被形容為疏遠而難以捉摸。同事觀察到,自從情人馬克·詹姆斯死去,我的人格就逐漸改變。每天跟我共事的蘇珊也許掌握了能毀掉我職業生涯的內幕,我付錢給她也許是要她保持沉默。
「目前為止,沒有人告訴我,我是任何罪案的嫌疑人,也沒有人對我做出米蘭達警告。我並沒有自動放棄任何權利,也沒有機會尋求法律諮詢。此時此刻,我並不打算向警方或任何人公開我工作或私生活的檔案。」
「我進門的時候聞到煙味,就斷定他來過,除非你又開始抽煙了。」她關上冰箱門,走到桌邊。
「這太荒唐了。」
「他是被射殺的,死在他的車裡,和蘇珊一樣。」
這時快八點四十了。
「什麼時候?」我心口一緊,問道。
韋斯利瞥了一眼手錶,把酒杯放在茶几上。「我們都不應該插手彼此的事。我們承擔不起。」
「你可以跟我的律師談。」我說。
「要,謝謝。」我拉上擋火屏風,把撥火棒放回架子上,「在唐納修陳屍的地方大概沒有發現羽毛吧?」
「我知道古魯曼的事。」他說,「他是哈佛法學院第一名畢業的,是《法律評論》的編輯,學校要聘他教書,但他太太貝佛麗不想搬離華盛頓,他不得不拒絕了,傷心欲絕。她顯然有很多問題,很大一個是前一次婚姻里生的女兒,古魯曼認識貝佛麗的時候,那個女兒已經住進了聖伊麗莎白醫院,後來他搬到華盛頓去。那個女兒幾年以後死了。」
「如果你是在問我的辦公室有沒有把會面的消息透露給媒體,我的答案是沒有。」
「媒體是怎麼知道的?」我問接待員。
「晤,嗯,就目前知道的,你似乎只送了一盆粉紅色的聖誕紅給她。蘇珊對你送她圍巾的事大概沒提半個字吧。」
我驚愕地讀到,警方在蘇珊家裡找到一個裝著現金的信封,上面有我的指紋。我對艾迪·希斯的案子表現出了「異常的興趣」,他在死前曾出現在亨利哥醫院檢查傷口。後來我解剖他時,蘇珊便拒絕做這個案子的證人,據稱她逃離了停屍間。不到兩個星期後她被謀殺,我趕到現場,又沒有預先通知便出現在她父母家,還堅持在蘇珊的解剖過程中在場。
「你是國家級的刑事鑒定病理學家,也是本州的首席法醫。」他繼續說道,「你在執法界享有成功的職業生涯以及完美無瑕的聲譽。但在這件事情上,你做出了不理智的判斷,沒有小心避免與不當行為發生關聯。」
「老實跟你說,凱,這個禽獸讓我很害怕。」
「對。」
我從州長的辦公室一出來,就被從四面八方包圍。閃光燈像槍一樣對著我的眼睛發射,每個人好像都在大喊大叫。當天稍晚和次日早晨的頭條新聞都報道了州長暫時將我停職,直到我能洗刷自己的名聲為止。某篇社論推斷說,諾林已經展現了紳士風度,而如果我夠淑女,就應該自己表示要下台。
「算是吧。」
「錢為什麼在你給她的信封里?」
「你查過他的背景了?」我說。
「你不會真的要我這麼跟他說吧?」
「打電話的人沒有說。」
「沒有,我沒有九*九*藏*書這麼做。我沒有做任何錯事。」
「那你或許該讓他知道,面對這麼多不合理的情況,唯一合理的反應就是我讓他去做他該做的事,他也讓我去做我該做的事。」
「什麼問題?」
「聽著,這件事我們談得愈少愈好。」
「是的。」
「羅絲,你到底在說什麼啊?」
「我想,一開始訂規則的不是他。不管釋放華德爾這個陰謀背後的主使人是誰,首先下決定的是哪個人,這傢伙現在有自己的規則了,或者說現在已經沒有規則了。他很狡猾而且謹慎。目前為止,情勢在他的掌控之中。」
「我同意。但你可以找個熟悉的記者,捏造一篇關於珍貴綿鳧羽毛的小小專題報道,說鳧絨製品非常昂貴,現在已經變成小偷下手的熱門目標了。也許可以把這篇東西和滑雪季或什麼連在一起。」
「不,女士,我只是在尋找能證實你的說法的東西。你說要保護別人,所以我問你這些『別人』是誰。當然不會是病人,你的病人都是死人。」
「他的處境非常困難。他是市警局重案組的頭號探員,又是聯邦調查局暴力罪犯逮捕計劃的成員,然而也是你的同事和朋友。他必須查清楚你是怎麼回事、你辦公室里又發生了什麼事,但他是想保護你的。試著站在他的立場想想。」
「要是我,會希望他站在我這邊。」
「我知道媒體大批出動了。」他的表情沒有變化。
「為什麼?記者會暗示說,他也是我殺的?」
「你有證人證明你那時不在深水總站附近嗎?那裡離首席法醫辦公室不遠,你知道,大概兩分鐘車程吧。」
「他是在路上被射殺的,可能是今天一大早。他太太說他差不多六點十五分離開家。今天下午大概一點半,有人發現他的那輛雷鳥停在深水總站,而他陳屍于車裡。」
但顯然總是有人來煩我,馬里諾和我打完電話之後,羅絲就出現在辦公室里。她臉色蒼白,眼神恐懼。
「諾林州長,我當然很希望有。」
「醫生,你沒有吧?」
「你持有的手槍是哪一型的?」
「早上好。」坐在高級木堡壘里的接待員說,她頭上是一幅約翰·泰勒的畫像。
「不用了,謝謝。」
「那個典獄長?那個弗蘭克·唐納修?」
「我們不會希望讓兇手知道他在到處漏羽毛吧,這樣他一定會把那樣東西丟掉。」
「我沒有在任何犯罪現場留下指紋。這件事有合理的解釋,一定有的。也許我什麼時候在辦公室或停屍間碰過那個信封,然後蘇珊把它拿回家去。」
「你為什麼需要知道細節?」
「誰?丈夫、子女、情人?據我了解,這些你都沒有,你是獨居,而且——套句老掉牙的說法——是嫁給了工作。你要保護的是誰?」
「我得考慮一下。」
窗外雨雪交加,銀行區的建築在灰霾的天空下看起來非常陰沉。我沉默地盯著諾林,靜靜地開口:「諾林州長,我想如果我是你,我不會把首席法醫叫到辦公室里,平白無故地對她的工作和私生活加以點評,然後要求她放棄每個人都受到憲法保障的權利。另外,我想在這個人被證實有罪之前,我會認為她是清白的,不會要她做出有損職業道德的事,在可能傷害她自己及他人的情況下,還打破醫師倫理宣誓而公開機密檔案供大眾檢查。我想,諾林州長,對於一個忠心服務本州多年的人,我不會讓她除了因故辭職外毫無選擇餘地。」
「我沒辦法指名道姓,我並不知道。不管幕後指使的人是誰,我也不認為毀了你的職業生涯是他們的主要任務,但這的確是目標的一部分。就算沒有其他理由,如果從你辦公室出來的證據都顯得有污點,也足以嚴重危及這些案子。更不用說少了你,州政府就少了一個非常有力的專家證人。」他迎視我的眼睛,「你需要考慮,現在你的證詞還有多少價值。如果此時此刻你站上證人席,你對艾迪,希斯的案子會有幫助還是會造成傷害?」
「我送了蘇珊一條我從舊金山買回來的圍巾當聖誕禮物,你剛才描述的就是那條圍巾的包裝,一個亮面的黑色信封,用卡紙或硬紙做的,封口的地方有一個小小的金封印。禮物是我自己包的,上面當然會有我的指紋。」
「和殺死另兩人的是同一把槍?」
「我離開田園度假村之前跟米歇爾短暫地通過電話。」韋斯利說,「她和露西已經開始討論了。米歇爾說你的外甥女相當嚇人。」
「你是假設如果某個數據被人動過手腳,改變的會是SID?」我問。
「該死,我真抱歉。」
「我會的,但他也需要站在我的立場想想。」
「斯卡佩塔醫生,你在哪裡?」我秘書的聲音聽起來很慌亂,「你在車上嗎?」
「那是街上的市集,有很多小攤在賣藝術品和手工做的東西,就像倫敦的科芬園。」我解釋道。
「冷靜點,醫生。」
「我不用想就知道,帕特森一定會對你窮追猛打。該死,我敢說他一定樂得很。」
我深吸一口氣。「謝謝你,本頓。你是個好人,一片好意。」
馬里諾離開之後,我上樓打開存放私人文件的松木柜子,開始整理銀行單據、退稅單以及各種會計記錄,一邊想著里士滿大概有哪些辯護律師會很高興看見我下半輩子被關起來或放逐。
「是他讓自己看起來像個白痴的,我只是回答他的問題。」
進入州政府大廈,我到洗手間去補妝,嘗試增強信心。儘管我用唇膏和粉餅努力了一番,鏡中的影像卻沒給我多少鼓勵。我無精打采、忐忑不安地搭電梯到圓形大廳的頂端。這裏,歷屆州長的油畫盯著三層樓下出自胡頓之手的華盛頓大理石雕像。南面的牆邊有一群拿著記事本、相機、麥克風的記者在晃來晃去。我沒想到自己是他們的目標,但我一走近,他們就把攝影機扛上肩膀,拔劍相向一般把麥克風伸出來,相機快門像自動武器一樣迅速閃動。
我覺得自己的世界正在四九_九_藏_書分五裂,身邊的人像幹掉的種子般隨風四散。我看見帶著子女的父母時,總是驚異於他們之間輕鬆隨意的互動,私下裡害怕那是一種我缺少而且學不來的本能。
「弗蘭克·唐納修今天下午被發現身亡。」
我到了辦公室,才脫下外套就接到馬里諾的電話。
這句話刺到我心裏去了。
「這都是本·史蒂文斯搞的鬼。」
「你告訴隊長,我的左輪槍都是點三八的?」我憤怒地問。
「顯然如此。」
「我開車來的路上給你的副主任打過電話。槍械組檢查過唐納修腦袋裡的子彈了。溫切斯特九點七五克的鉛彈,沒有彈殼,點二二口徑,一共兩顆。一顆從他的左頰射進去,往上射穿腦袋,另一顆則是緊貼在他頸背上發射的。」
我注意到他說話時很少用到手勢,也注意到他西裝和領帶的質料與設計都含蓄而巧妙地表現出奢侈。他繼續訓話,我的注意力則四處遊走,知道不管我說什麼、做什麼,到頭來都救不了自己。雖然我是由衛生局長派任的,但若沒有州長的支持,我當初不可能得到這個職位,得到了也不可能做得長久。要失去州長的支持,最快的方法就是讓他尷尬或與他衝突,而我已經做到了。他有力量強迫我辭職,而我可以讓他更尷尬,藉此多爭取一點時間。
「我沒有指控任何事情。你不懂嗎,事情就是這樣,該死的。你要我把你當個小寶寶,拍拍你的手,好讓其他警察衝進來用這些問題來轟炸你?」
「知道,我跟他說過好多遍了。」
「很少。綿鳧的羽絨非常貴,一般人不會有什麼用它填塞的用品。」
「馬里諾副隊長在找你。他說如果我跟你聯繫上,叫你不管要做什麼都先打電話給他。他說事情非常、非常緊急。」
「我不是在店裡買的。」
「對,如果有個專殺警察的兇手到處肆虐,而你是個警察,你就知道下一個可能會輪到你。說不定今晚我從你家走出去,這傢伙就在暗處等著要射殺我。他可能正在什麼地方坐在車裡,到處找馬里諾或者試圖找到我家,也可能正在幻想怎麼解決古魯曼。」
「目前看起來是這樣,你應該跟古魯曼談談這件事。」
「他認為你願意把槍交出去接受檢驗。」他補充道,「這樣可以馬上顯示出在蘇珊、希斯還有唐納修身上找到的子彈不可能是從你的槍里發射出的。」
「你有收據嗎?」
「也許沒有世界上一半的人那麼多,但是除了本·史蒂文斯,也有人拿著火柴和汽油站在一旁。」
「告訴我唐納修的事。」我靜靜地說。
「州長要見你。」她說。
「這個兇手有可能去買了一樣鳧絨填塞的東西,但更有可能是他偷的。」
「這是個重要的原因,但不是唯一的,我認為你應該回那裡去。」
「你想把我關在外面的時候,總是說事情很複雜。」露西說著轉身離開。
「不是你的錯,我知道你必須向他報告。」
她沒有反應。我把手放在她肩上。「雖然無法像我希望的那樣一直在生活中陪伴你,但你對我非常重要。」
「呃,你繼續開下去吧,別到這裏來。」
他打岔:「咦,醫生,我還以為你猜得到要談什麼。」
「任何與朗尼·華德爾在法律上或其他方面有關聯的人,都會感覺受到很大的威脅。」我回答。
羅伊·帕特森競選總檢察官之前,曾是本市最好戰、最自我中心的刑事律師之一。那時他不太欣賞我的證詞,因為在大部分案子里,法醫的證詞並不會讓陪審團成員對被告有善意的看法。
我突然想到了,難以置信地看著他。「我送她的那條圍巾。」
他銳利地瞥了我一眼,繼續踱步。
他領我穿過一個又一個設備齊全的辦公室,秘書專心地坐在電腦屏幕前工作,助理人員沉默而忙碌地來來去去。他輕輕在一扇巨大的門上敲了敲,轉動黃銅門把踏進門內,很有紳士風度地輕扶我的背,讓我走在前面,進人弗吉尼亞最有權勢的男人的私人空間。諾林州長坐在厚厚的皮椅上沒有起身,面前的胡桃木辦公桌井然有序。他對面擺設了兩張椅子,我被示意坐在其中一張上,他則繼續在看一份文件。
「斯卡佩塔醫生,」他俯身向前,手指交叉放在桌面上,「據我了解,你不肯合作,以交出可能證實你的說法的記錄。」
她的眼神從我的臉移到那疊財務資料上,再移到寫滿難以辨認的字跡的記事簿上。「我的理由不重要,因為你顯然不想告訴我。」
「你說得沒錯,和象形文字一樣。」
「或者我。」
「你為什麼說他來過?」我問。
他放下酒瓶撥動爐火。有一段時間,他背對我站在壁爐前,雙手插在口袋裡。然後他坐下,手臂搭在膝蓋上。我很久沒有看到過韋斯利這麼煩躁不安。
「你有沒有付錢給你的停屍間管理人蘇珊·斯多瑞?」
「你是準備上指控席了吧?!」我火了。
我沒有回答。
「羅絲,他幹嗎要見我?」
他微笑。「米歇爾不是這個意思,她說露西的智商很嚇人。」
「那不是我的風格。」
「康妮呢?」我疲憊地問。
「你當然有權利不陷自己于有罪之處境。」他緩緩地說,「但光是你引用第五修正案,就使你顯得更有嫌疑了。我相信你一定知道。」
「問我一大堆問題。」我說。
「從我聽說珍妮弗·戴頓發過傳真給他開始。無論如何,他看起來是清白的,不過還是需要有人跟他談談。」
「醫生,我一直在想,不知道有沒有方法能在這股到處蔓延的謠言之火完全失控之前,把它撲滅。」他講話帶著弗吉尼亞口音那種和緩的抑揚頓挫。
「醫生,他要你把槍交到槍械組的實驗室去。」
「有人看見你給她那條圍巾嗎?」他問。
「你為什麼不肯透露財務狀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