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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第十一章

十年前,這棟房子是在那麼特殊的情況下出售的,價格在這一區來說算是很低。我們查出里士滿大學把它買下供教職員住宿,屋裡的東西大多也都留著。羅比尼沒有結婚,是獨生女,住在北弗吉尼亞的父母也不想要她的傢具。我想他們無法忍受跟這些東西生活在一起,甚至連看到都受不了。房子被校方買下之後,就租給了單身的德語教授山姆·波特。
華德爾刺下第一刀時,羅比尼是衣著整齊地坐或躺在長沙發靠近樹的那一端。濺灑在沙發靠背、花盆,還有附近的深色壁板上的血跡,符合動脈被切斷時血液噴湧出來的樣子。如此造成的濺灑血跡讓人想起心電圖上血壓隨著脈搏高低起伏的軌跡,而死人是沒有血壓的。
韋斯利打開客廳的燈,范德把三十五厘米的相機固定在三角架上。拍攝時唯一的光源就是感光劑的熒光,底片需要很長的曝光時間才能捕捉影像。我拿了滿滿一瓶感光劑,等燈光再度熄滅,就對著牆上的手印噴個不停,讓相機把這詭異的影像捕捉到底片上。然後我們繼續移動。鬆散寬大的抹痕出現在壁板和拼花地板上,皮沙發上的縫痕處出現了一條霓虹燈般的影線,不完整地描摹出椅墊的形狀。
我讓椅墊一個個滑到地上,噴洒沙發。椅墊之間現出熒光,靠背上出現了更多刮擦與塗抹的痕迹,天花板上則出現了小小的明亮星座。在那台老電視機上,我們碰到第一個假的陽性反應,旋鈕和熒光屏邊緣的金屬部分亮了起來,有線電視的纜線連接部分也變成稀薄牛奶般的藍白色。電視機上沒什麼特別的,只有幾塊模糊的痕迹可能是血,但在電視機前方的地板上,羅比尼原本陳屍的地方,出現了瘋狂的反應。血跡大量滲透,程度之強使我連拼花地板鑲嵌物的邊緣和木頭的紋理纖維都看得清清楚楚。從熒光反應最強烈的區域拖出了一條幾英尺長的痕迹,附近有些奇特的痕迹,是幾個略有重疊的環形,其圓周比籃球略小。
「這樣就可以了,你不需要再搬其他的東西。」韋斯利說,「如果我們移動了什麼,會物歸原位的。」
我正想得出神,露西叫道:「我找到些東西。」
「改變一個人的SID號碼,凱,就等於改變他的身份。我或許湊巧碰上他的指紋,但如果把對應的SID號碼輸入到犯罪記錄交換中心,得到的也不是他的前科資料。我若不是找不到前科資料,就是會找到別人的。」
我拿起左輪,按下栓扣檢查彈膛,確定裏面沒有子彈。
「你的意思是,有人在華德爾行刑的四天前在他的SID號碼上動了手腳?在他被處決三天後,又有人把他的記錄從自動指紋辨識系統里刪除了?」
「你怎麼知道?」韋斯利盯著腳下紅藍相間的編織毯。地毯非常臟,邊緣都卷了起來。
「你要我做什麼?」韋斯利問。
「十二月十六號,自動指紋辨識系統在上午十點五十六分出了故障,在華德爾的記錄被刪除之後的九十八分鐘;」露西答道,「資料庫用記錄磁帶恢復過來了,但你要記得,備份一天只會在下午做一次。因此十二月十六號系統出故障的時候,早上對資料庫做的更改都還沒有備份。等資料庫恢復之後,華德爾的記錄也恢復了。」
由於我們在屋裡其他區域找到的血跡顯然都是華德爾帶過去的,說他只在客廳里攻擊羅比尼致死,應該符合事實。前門和廚房的門鎖都是沒有鑰匙就打不開,既然華德爾是破窗進入屋子,離開的時候則是走廚房的後門,因此羅比尼從店裡回來時應該是從後門進屋的。她也許懶得重新鎖上門,但更有可能的是她根本沒時間這麼做。據推測,華德爾正在翻箱倒櫃,聽見她開車回來、停在屋后的聲音,然後走到廚房,從牆上掛著的那組不鏽鋼刀具中取下了一把牛排刀。她開門時,他正等著她。一開始,他可能只是一把抓住她,經過走廊把她強押到客廳里。他或許還跟她說了一會兒話。但或許沒過多久,衝突便演變成肢體攻擊了。
「為了證實珍妮弗·戴頓椅子上的指紋不是華德爾的,我需要一個足夠可信的舊指紋、一個不可能被動過手腳的指紋。但我實在不知道要到哪裡去找。」
我脫下外套,不知道要放在哪裡。范德拆開一盒底片。
「你們確定這東西對這麼久的血跡也有用?」韋斯利問。
「那個感覺不一樣。艾迪的姿勢再現了羅比尼的姿勢,但有什麼東西不對勁。」
「這裏面是什麼?」他問,看著范德打開裝化學藥劑的瓶蓋。
「指紋在馬桶後面挺高的地方。」我指出,「我想他吐了,站起來的時候覺得頭暈,搖搖晃晃地往前倒,在千鈞一髮時舉起手抵住牆,沒有一頭撞上去。你認為如何?他是懊悔不堪,還是只是吸毒吸昏頭了?」
九九藏書TU是什麼?」我問。
不久后,我打電話給尼爾斯·范德,他對這個問題有很簡單的答案。
「我在錄。開始吧,一直往前走,直到我叫你停。」
「她原來在那邊牆上掛了一幅畫,在通往飯廳的門右邊也有一幅。」我指出,「一幅是靜物,另一幅是英國風景畫。波特除了受不了她買的畫,對其他的東西似乎都沒有意見。」
由此我們知道,羅比尼剛被攻擊時還活著,人在沙發上。但華德爾把她的衣服脫下來的時候,她不太可能還在呼吸,因為仔細檢查之下,發現她染血的襯衫前襟上有一個四分之三英寸長的切痕,刀就是從那裡刺進她胸口,並前後移動,完全切斷了她的大動脈。之後她又被刺了許多下,而且被咬,於是可以歸納出,華德爾大部分心智喪失、切割狂的攻擊行動都是在她死後才進行的。
「再回到朗尼·華德爾的問題上。」我說,「你能不能推出他的記錄被動了什麼手腳?」
爐火發出嘩剝聲,我們盯著那些浮現在黑暗的電視熒光屏上的白色大手印。
「行,我去把Luma—Lite拿來架好,希望它能讓邊緣的細節變得更清楚。」
「對,這東西沒有危險。它會留下細沙一樣的殘留物——有點像鹽水幹掉以後。」我對他說,「我們會盡量清理乾淨。」
他話未說完,我就突然意識到了是哪裡不對勁。「就像照鏡子一樣。」我驚異地對韋斯利說,「鏡子映出來的影像是顛倒或者相反的。」
「姨媽?」露西在廚房裡叫我,「是范德先生打來的。」
「看得見嗎?」
我走到屋外,聽見窗上的紙扯下來的聲音。
「沒錯。」
韋斯利用手臂抹去額上的汗,看著我。「好了嗎?」
「很詭異,沒有犯罪前科資料。我把那個SID號碼輸入了五次,都一直是『查無記錄』。你知道這是什麼意思嗎?」
星期五,我待在家裡的爐火前,繼續一項繁瑣又令人沮喪的工作,就是做筆記,試著記下我過去幾個星期的一舉一動。不幸的是,警方推斷艾迪·希斯被人挾持走的時候,我正在從辦公室開車回家的路上。蘇珊被殺時,我一個人在家,馬里諾帶露西去練習射擊了。弗蘭克·唐納修被射殺的那個清晨,我也是獨自一人。在這三件謀殺案發生時,沒有目擊證人證實我在做什麼。
「實在太可惜了,真的。」范德說著從一個箱子里拿出兩瓶化學藥劑,「這原本是棟很好的房子,裏面卻比我見過的貧民窟好不了多少。你們注意到爐子上那個平底鍋里的炒蛋了嗎?你們還要從這裏拿什麼?」他蹲在地上,「等準備好了,我再混合這些東西。」
「老天。」站在浴室門口的韋斯利說,「那個馬桶好像從他搬進來就沒刷過。要命,他連馬桶都沒沖。」
用最保守的說法來形容,波特的盥洗室和他地盤其餘的部分一樣髒亂。范德湊近去看手印出現的地方,鼻子幾乎貼到牆上。
「彼得叫我一有機會就空扣扳機,所以我一面運行搜尋記錄磁帶的程序,一面練習。」
「那條新的記錄呢?」我說。
「囚犯死亡后,將指紋從自動指紋辨識系統刪除不是什麼不尋常的事。」范德說,「事實上,如果我們沒有把某個已死囚犯的記錄刪掉,唯一的原因是他的指紋可能出現在其他未破的案子里。但華德爾已經坐了九或十年的牢,不值得把他的指紋存起來。」
「應該沒有。」我對韋斯利解釋道,「用感光劑的最大問題就是錯誤的陽性反應。很多東西都會跟它起作用,比如銅和鎳,還有鹽處理過的木頭上的銅鹽。」
韋斯利看著我。「我們來考慮一下他怎麼處理屍體的。他把屍體豎直,試著用毛巾把她擦乾淨,然後把她的衣服相當整齊地堆在她腳踝附近的地板上。這可以有兩種解釋:他是把屍體猥褻地展示出來,並藉此表示鄙視;或者他是在做出他認為能表達關懷的舉動。我個人認為是後者。」
「那麼艾迪·希斯的屍體被擺成的樣子呢?」
「不,問題就在這裏,那個人絕對不是他。」
那天晚上是本頓·韋斯利、露西和我的記憶中最奇特的一個新年夜。我倒不至於誇張地說,那個假期對尼爾斯·范德有多奇怪。我晚上七點和他通過電話,他還在實驗室里,不過相當正常,萬一哪天發現兩個人的指紋居然是一模一樣的,范德這種人就會覺得失去活著的意義。
「好像是。」
這足跡把我領進了盥洗室,范德跟在我後面。地板上散布著鞋印和模糊的污漬,我們在客廳里發現的那些環狀痕迹也再度出現在浴缸旁。我開始噴洒牆壁,到一半高度時,馬桶兩側突然出現了兩個巨大的手印。錄像機的小燈移得更近了。
「他可能也把那裡清理過了。謝天謝地,他沒有擦馬桶後面的https://read.99csw.com牆。要不是吐到抱著馬桶不放的嚴重程度,是不會那樣靠在牆上的。」
「沒錯。而且事情愈來愈清楚,有人費了好大工夫,讓我們無法查證那個人是誰。我不能證明那不是華德爾,也不能證明是。」
范德用興奮的聲音說:「把燈打開。」
華德爾被處決前四天,我想。
「你是說,如果我們十年後再來這個地方噴一次,還是能找到血跡?」韋斯利驚異不已。
韋斯利站在貼著紙的窗邊一動也不動。「我不敢坐下,也不敢靠在任何東西上。天哪,這要命的屋裡到處都是血。」
「你們做這些的時候,我真的不想在場。」波特緊張地吸了一口煙,「你們可不可以給我一個時間,說大概需要多久?」
「我們得把屋裡的窗帘都拉上。要是還有光透進來,就剪一片這種紙,」范德指著地上一卷厚重的棕色紙,「用膠帶貼在窗子上。」
「沒有。」他們異口同聲地回答。
我拉過一把椅子坐下,突然感到樂觀不少。
「她家。」我喃喃道。
「這樹現在長大了。」
「羅比尼·納史密斯家。」我說。
「他的情況是這樣,一個沒受過教育的農莊小孩生活在大都市裡。」韋斯利解釋道,「他偷竊是為了有錢吸毒,這種惡習慢慢把他的腦子搞壞了。一開始是大麻,然後是海洛因、古柯鹼,最後是天使塵。某天早上他突然清醒過來,發現自己正在殘害一具陌生人的屍體。」
「事實上,分解的舊血跡對感光劑的反應比新鮮血跡強,因為血液氧化的程度愈高,效果就愈好,而血跡愈舊,氧化的程度就愈高。」
當天近傍晚,范德把現場的錄像帶剪接好,交給了我幾卷複製品。於是當晚前半段的大部分時間,韋斯利和我守在我的電視機前,一邊慢慢看著內容,一邊做筆記、畫圖解。露西則負責做晚飯,不時進客廳看上一兩眼。黑暗的畫面上,發著熒光的影像似乎沒讓她有什麼不舒服。外行人乍看之下,是不可能知道這些影像代表什麼意義的。
「這樣就能解釋我在十二月九號的記錄磁帶里發現的這幾條TU了。」
「與艾迪陳屍現場最像的照片,是她赤|裸的屍體靠在大電視機上那張。」
「你把我的左輪手槍拿到這裏幹什麼?」我不自在地問。
「你說兇手對他做的——從咬痕,到他的屍體被靠在一個箱狀物上,再到他的衣服被整齊地堆在一旁——就像用鏡子反映出羅比尼的情況一樣。但羅比尼大腿內側和乳|房上方的咬痕是在她身體的左側,而艾迪的傷口——我們認為是用來消除咬痕的——則是在右側,他的右肩膀和右大腿內側。」
「尼爾斯,你認為這一切是怎麼回事?」
「拿著。」范德對我說。我感覺噴瓶碰到手臂,便接了過來。范德按下錄像機的開關,一個小紅點亮起,夜視燈發出白光,隨著他的視線轉動,像一隻夜光的眼睛。
「要消除大部分的血跡只有一個辦法,就是把所有的油漆都重新刷過,貼上新的壁紙,重鋪地板,丟掉傢具。」范德說,「如果你要徹底除掉所有的痕迹,那就只有把房子拆了重蓋。」
在我看過的犯罪現場重建過程中,我們追蹤到的那些隱藏的抹痕、污漬、噴洒和迸濺的血跡,可以說最接近「立即回放」了:雖然,在法庭上我們歸納出的結論大部分都會被認為是個人意見,但這並不重要。重要的是華德爾的人格,我們確定抓住他的特性了。
相比之下,行兇動機和作案手法就相當難以說服人了。女人很少以處決式的手法殺人,在艾迪·希斯的案子里也找不出任何動機,除非我是個不為人知的性|虐待狂。
韋斯利笑著看看我。范德打開一個封套,拿出兩方沾有稀釋的干血跡的濾紙。然後他把這種溶液加進那種溶液里,叫韋斯利把燈關上。迅速噴兩下,茶几上就出現了一層泛藍的熒白光。它消失的速度幾乎與出現的速度一樣快。
八點半,我們看完那些帶子,並完成了筆記,也相信我們已經畫出了兇手的活動軌跡:從羅比尼·納史密斯踏進屋裡的那一刻,一直到華德爾從廚房後門出去為止。把一樁結案多年的案子的現場用倒溯的方式拿出來研究,這在我的職業生涯中是第一回。但由此演繹出的情節是很重要的,也有一個很好的理由:至少很滿意地證明了韋斯利之前的話是正確的。朗尼·喬·華德爾不符合我們要找的這個怪物的特徵。
范德的白燈緩緩地朝我移來。我伸手碰到他的肩膀。「準備好了嗎?」
「他們認為,他是在電視機附近的地板上毆打併刺死她的,因為她的屍體旁邊有那麼多血,」我說,「但很可能不是這樣,他是在沙發上殺死她的。我要到外面去一下。要不是這個地方髒得像豬窩一樣,我可能會有衝動,偷九_九_藏_書一根教授的香煙抽。」
「這真不是個令人愉快的想法。」韋斯利說。電話響起。
「好,這棵樹放那邊。」我像舞台劇導演一樣說,「對,把沙發往後再移大概兩英尺,尼爾斯。那邊再動一點點就好。樹大概離沙發扶手四英寸左右,再近一點。這樣很好。」
「我有個想法。首先,你要知道SID號碼是獨一無二的辨識碼,各有單獨的索引,系統不會允許你在一個SID號碼下輸入兩個數值。比方說我想和你交換SID號碼,就必須先把你的記錄刪掉,把我的SID號碼換成你的,再進入你的記錄,把我原來的SID號碼給你。」
「對,她那時在前門口放了一小條長地毯,茶几下還有一條小的東方地毯。大部分地板上都沒鋪東西。」
「這種試劑混合了蒸餾水、過硼酸鈉,還有三胺鄰苯二甲醯胺與碳酸鈉。」我說著從皮包里拿出一雙手套。
「我建議我們分工。」我說,「本頓,我們把其他房間恢復成原來的混亂樣子,尼爾斯,你就留在這裏弄你的。」
尼爾斯·范德、本頓·韋斯利和我向西行駛,往裡士滿大學的方向開去。校合是一組喬治王時代風格的美麗建築,環湖而立,位於三鍬路和河流路之間。多年前羅比尼·納史密斯就是從這裏以優異的成績畢業,她對這一區感情深厚,她的第一棟房子就買在離校園兩條街的地方。
「十指指紋更新數據。」露西解釋道,「這裡有三條記錄。有一條完全被刪除了,另一條的SID號碼被改變,還有一條記錄是新增的,幾乎和另兩條被刪除或改變是同一個時間。我登入犯罪記錄交換中心,去查改變和新增這兩條記錄的SID號碼。被改的那條記錄查到的是朗尼·喬·華德爾。」
他跪在地上把地毯捲起來。我走到電視機旁,研究放在上面的錄像機和從牆內伸出的有線電視纜線。
「我的意思是,也許殺害艾迪的兇手看到了同一張羅比尼的照片。但他的方向是根據他自己身體的左和右。這樣他的右邊就是羅比尼的左邊,他的左邊就是她的右邊,因為照片里的她是面對觀看者的。」
「十二月九號的記錄磁帶顯示出三條有趣的TU。」
「你記不記得,我們拿羅比尼·納史密斯的現場照片和艾迪·希斯的屍體|位置圖所做的比較?」
「也好。」他和韋斯利把椅子搬了進來。
「別礙事就好。」
「完美極了。」范德重新打開天花板上的燈。他戴上手套,拿出蒸餾水、化學藥劑和兩個塑料噴瓶放在茶几上。「我們這樣辦,斯卡佩塔醫生,你來噴,我來錄像,如果某個區域有反應就繼續噴,直到我叫你往前移動。」
她生前住的那棟小磚房有雙重斜面的四邊形屋頂,建在半英畝土地的中央。這地方會是小偷的理想選擇。庭院里都是樹,屋後有三棵巨大的木蘭樹,完全遮住了陽光,使房子顯得渺小。我不認為左右兩邊的鄰居能聽到羅比尼·納史密斯屋裡的動靜一如果他們在家。而羅比尼被殺害的那天早上,她的鄰居都上班去了。
「就算他不時拖拖地、擦擦牆,也不能真的把血跡清得一千二凈。」我對范德說,「比方說,在這種油氈地板上,殘留物會深入粗糙的表面,用感光劑就可以把痕迹呈現出來。」
「不對,樹枝是在沙發上方。」
我環顧四周,回想著在黑暗中逐漸淡下去的白色痕迹,緩緩移動視線——從長沙發到地板,然後停在電視機上。被我移到地上的沙發椅墊還在原位,我蹲下去看個仔細。滲進棕色縫接處的血跡已經看不見了,棕色的皮椅背上也沒有抹痕和條紋。但仔細檢查后,我發現了一樣重要但不見得意外的東西。靠背旁的一個坐墊側面有一條割痕,長度不超過四分之三英寸。
波特把香煙丟到地上,並沒費事踩熄。我們跟在他後面走進小廚房,裏面有綠色的舊電器,還有幾十個臟碗盤。他帶我們走過桌上堆著待洗衣物的飯廳,走到房子前端的客廳里。我放下手裡的東西,試著不要表現出震驚的樣子。我認出了連接著牆上的有線電視纜線的電視機、昔日的窗帘、那張棕色的皮沙發,還有現在已經滿是刮痕、臟污不堪的拼花地板。波特一面隨便收拾著四處散落的書本與紙張,一面開口了。
「如果犯罪記錄交換中心沒有前科數據,我們就沒辦法知道這個人是誰。」
「你認為就是這麼回事?」我問。
我拔下有線電視和錄像機的接頭,再拔下電視插頭,小心地把它推過沒鋪東西、滿是灰塵的地板。我再次比對照片,又推了幾英尺,直到它正對著前門。然後我環顧四壁。波特顯然有收集藝術品的習慣,他喜歡的那個藝術家我看不清楚署名,但從作品看來像是法國畫家。好幾幅炭筆素描畫著女性軀體,有大量的曲線、粉紅read.99csw.com斑點和三角形。我們一幅一幅拿下來,靠在餐廳的牆上。這時客廳幾乎空了,我也被灰塵弄得全身發癢。
「這裏的木頭都沒有經過鹽處理吧,你說呢?」范德環顧四周。
「嗯。」韋斯利還是一頭霧水。
「絕對是,但如果在他的SID號碼被改變的十二月九號刪除他的記錄,就不是例行公事了,那時華德爾還活著。」
接下來的十五分鐘,屋裡充滿了腳步聲,百葉窗拉上的咔啦聲,還有剪刀剪紙的聲音。偶爾也有人大聲咒罵,因為紙剪得太短或者膠帶粘成一團了。我留在客廳里,遮住前門和面街的兩扇窗子上的玻璃。等我們重新聚在客廳里,關燈之後,屋裡變得一片漆黑,伸手不見五指。
「如果你們在我回來前弄完了,請把門鎖好。不用擔心我這裏沒有警報系統。」波特穿過廚房從後門出去,他發動車子,那聲音聽來像柴油公共汽車一樣。
「得盡量把能移開的東西都移開。你把照片帶來了嗎,凱?」韋斯利說。
「需要幫忙嗎?」山姆·波特抽著煙走下台階,把日漸稀疏的黑色長發從眼睛上拂開。他矮矮胖胖,臀部寬大,像個女人。
「雖然還有好幾卷磁帶沒搜尋過,但我已經碰上要找的東西了。」
韋斯利看看手錶。「我們在這裏三個半小時了。」
「我想差不多了。當然,並不是每樣東西都全了。原來這裡有三把桶狀靠背椅。」我指了指。
「我是個大男人了,告訴我。我不會嚇死的。」
「誰家?」范德不解地問。
「嗯。好像勉強可以。」他眯著眼把頭偏向一側,又偏向另一側,「這實在太棒了。你們看,這壁紙是深藍色的設計,所以肉眼看不出來什麼東西。而且它的質料又是塑料或者乙烯樹脂的——換句話說,這種表面很適合保存指紋。」
「記得很清楚。」
「它也喜歡鐵鏽、家用漂白水、碘酒和福爾馬林。」范德補充說,「還有香蕉、西瓜、柑橘類水果以及好幾種蔬菜里都有的過氧化酶,山葵也是。」
她坐在計算機前,雙腳架在一張矮凳上,椅子轉向一側。她膝上放了好多張紙,鍵盤右邊擱著我那把史密斯&韋森點三八。
我眼前出現深色的壁板和硬木地板,乾涸的血跡暗紅如石榴石。
然後,這個後來宣稱不記得殺死「電視上那個小姐」的人,突然在某種程度上清醒過來。他從屍體上爬起來,重新思索了一下自己的所作所為。沙發附近沒有拖拉的痕迹,這表示華德爾很可能是把屍體從沙發上抱起來,放在房間另一頭的地板上。他把屍體拉直豎起來,靠在電視機上,然後動手開始清理。我相信浮現在地板上那些一圈一圈的痕迹是水桶留下來的,他一趟趟地提水經過走廊,在浴缸和屍體之間來來去去。每當他回到客廳用毛巾擦血,或者在繼續偷東西、喝她藏酒的過程中,走回來看看死者,他的鞋底就再次沾上血跡。所以她屋裡才會有那麼多來來回回的鞋印。這些行為又解釋了另外一點:華德爾在犯案之後的行為並不像是一個毫無悔意的人。
「怎麼可能?」我迷惑地問,「范德拿珍妮弗·戴頓案里出現的一枚指紋去自動指紋辨識系統里找,查到華德爾身上,這才是一個多星期以前的事啊。」
「那我只好自己想辦法了。這就動手。」
「你們也看得出來,我不太有家務上的天分。」他的德語口音很明顯,「我先把這些東西塞到飯桌上好了。」他回來的時候說,「還有什麼要我搬走的東西?」他從白襯衫胸前的口袋裡拿出一包駱駝牌香煙,從退色的牛仔褲里掏出火柴。一塊懷錶由一根皮質細帶連在褲腰的皮帶環上,他掏出懷錶看時間,然後點煙。我注意到幾件事:他雙手發抖,手指腫大,顴骨和鼻子的皮膚下可以清楚地看見破裂的細小血管。他沒有費事把煙灰缸清乾淨,但已經收起了酒杯和酒瓶,也特意倒過了垃圾。
「本頓,華德爾是不是左撇子?」
「在我看來是這樣。我搞不懂,這個人為什麼第一次不直接把他的記錄刪除呢?為什麼要先費事去改變SID號碼,再回來把他的整條記錄都刪除?」
我們回到客廳里。范德Luma-Lite和攝影器材拿進盥洗室,韋斯利和我環顧著四周的沙發、舊電視機,還有滿是灰塵和刮痕的地板,兩個人都有點怔忡。房裡開了燈,一點也看不出我們在黑暗裡見到的那些可怕痕迹。在這個晴朗的冬日午後,我們重回過去,目睹了朗尼·喬·華德爾的暴行。
「希望不超過兩小時。」韋斯利環顧室內,雖然他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但我完全可以想象得到他在想什麼。
「我真不敢相信這樹還活著。除了細菌和黴菌之外,我很驚訝會有東西能在波特教授附近生存。」
如果我們在她家噴洒化學藥劑,或許可以「重建」當時的九*九*藏*書現場。血液會結塊、流淌、滴落、濺灑、形成污漬、發出鮮紅的尖叫,會滲進裂縫和罅隙,鑽進墊子和地板底下。雖然血跡可以洗掉,也會隨著時間變淡,但永遠不會真正消失。就像珍妮弗·戴頓床上找到的那張無字的紙,在羅比尼·納史密斯被殺害的房間里也有肉眼看不見的血跡。當年警方辦案時沒有高科技的幫助,只找到一枚血指紋,也許華德爾留下的指紋不止一枚,也許那些指紋還在那裡。
「我在房間正中央,感覺茶几邊緣抵著我的腿。」我說著,彷彿我們是在黑暗裡玩耍的孩子。
「在珍妮弗·戴頓家裡找到的那枚指紋就讓你碰上了。」我說,「你在犯罪記錄交換中心輸入對應的SID號碼,結果查到朗尼。華德爾。然而現在,我們有理由相信他最初的SID號碼遭到更改。我們不知道是誰在她的飯廳椅子上留下了指紋,對不對?」
「你說過,你們要用的這種化學藥劑不會損壞東西,對人體也無害?」
我拿出羅比尼·納史密斯一案的現場照片。「你們也注意到了,我們的教授朋友還在用她的傢具。」
露西點頭。「對,在自動指紋辨識系統里有某人的指紋和SID號碼,卻沒有姓名或其他能辨識身份的東西與它匹配。在我看來,這表示有人把這個人的記錄刪掉了。換句話說,犯罪記錄交換中心也被動了手腳。」
他說話的時候,我的腦海閃現出種種影像。
「在珍妮弗·戴頓屋裡留下指紋的人的確是華德爾?」
「那就麻煩你搬這個箱子。」范德說。
我把好幾張照片攤在地板上移動,調整,直到角度合適,能看出什麼東西需要移開。本來就在這房裡的傢具,擺放的位置已經不同了。我們開始動手,儘可能地重現羅比尼死亡時的場景。
「這得移到正對沙發和前門的方向,靠著牆。有誰熟悉錄像機和有線電視的接線?」
「開燈。」范德說。
十年前,警方搜索羅比尼·納史密斯的家時,不會帶著激光或者Luma-Lite。那時還沒有DNA比對這種東西,弗吉尼亞還沒有自動的指紋系統,沒有電腦化的方式能讓留在牆上或者其他地方不完整的血指紋變得更清楚。雖然新式科技一般與早已結案的案子沒什麼關係,但還是有些例外。我相信羅比尼·納史密斯的案子就是例外。
「你們在哪裡?」范德的聲音在我左邊響起。
我開始噴洒四周的地板,手指不停按壓把手,面前浮著一層水霧,各種幾何形狀也開始在我腳邊成形。一時間,感覺像是在黑暗中飛越過遙遠地面上的城市燈火。拼花地板縫隙中的舊血跡發出了藍白色的熒光。我噴了又噴,一點也不知道我在什麼東西的哪個方向,只看見屋裡滿是足跡。我撞上的榕樹盆栽的盆上出現模糊的白色條紋,右邊的牆上有好幾個塗抹的手印。
「還有,」露西說,「十二月十六號,華德爾的記錄從自動指紋辨識系統里刪除了。」
「在卧室里。」范德說,「一間卧室里有兩把,另一間有一把。要不要搬出來?」
「警方並沒有在馬桶里或旁邊找到嘔吐物。」我說。
我們從行李廂把攝影器材、化學藥劑和其他東西拿出來的時候,房子的後門開了。一個看來不甚健康的男人不甚熱心地跟我們道早安。
他好奇地看著我。
「你好久都那麼乖了。」韋斯利說,「來一根沒有濾嘴的駱駝牌,你就感覺好多了。出去呼吸一點新鮮空氣吧,我來清理。」
「找到一個確認的了。」范德的聲音從電話另一頭傳來。
「把邊緣掀起來,就能看見底下的拼花地板和旁邊的一樣骯髒、滿是刮痕,所以這地毯放在這裏沒有很久,何況它看起來質量不是很好,我懷疑它是否可以用這麼多年。」
「十二月十六號把他的記錄刪除是例行公事?」我說。
「嗯,那就把它們留著不動。」范德說得好像兇案現場的傢具十年後還在原地是平常事一樣,「但地毯得移開,我看得出它原本不是這裏的東西。」
「地毯要移開?」韋斯利脫下夾克。
「你不會想知道的。」我答道。
「你可以把椅墊移開嗎?」范德問。
「我離得十萬八千里遠,一點也不會礙事。」韋斯利的聲音從餐廳的方向傳來。
搜索並不僅限於客廳,我們開始跟著腳印走,其間不時被迫重新開燈調配更多試劑,把礙事的雜物移開,尤其是羅比尼以前的卧房,現在是波特教授住,裏面簡直是書本與文件的垃圾掩埋場,地板上堆了幾英寸厚的研究論文、期刊文章、考卷,以及許多德語、法語和義大利語書籍。衣服丟得到處都是,分別掛在其他東西上,凌亂得像是衣櫥里捲起了一場旋風,在房間中央形成旋渦。我們盡量把東西撿起來,在沒整理的雙人床上左一堆右一堆地疊,繼續跟著華德爾血淋淋的足跡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