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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第十三章

「醫生,」他傾身向前注視著我的眼睛,「你不覺得應該談一談嗎?」
「你知道她已經不在監獄上班了嗎?」
「你的血壓如何?」我問他。
「快來吃午飯。」我從廚房裡朝她喊,「你的湯要涼了。」
我打了好幾個電話,終於在佛羅里達州麥爾斯堡海灘的「粉紅貝殼」度假中心找到了威利·崔弗斯,他的聲音聽起來愉快而有活力。但對於我問的問題,他的回答則含糊不清。
「不。」我的手臂立刻就被他壓了下去,像護城河上放下的弔橋一樣。
「我真希望媽得艾滋病。」
「你把她歸類為通靈的人嗎?」
公文包里有幾本寫得滿滿的記事簿,上面的筆跡看起來沒有多大意思,因為內容是關於十多年前本州的案件和難題的。有鋼筆和鉛筆、一張弗吉尼亞州地圖、一盒喉糖、一個吸入器和一支護唇膏,另外還有一支EpiPen仍裝在原來的黃色盒子里,那是三毫克腎上腺素的自動注射器,對蜂螫或某些食物有致命過敏反應的人常常隨身攜帶。上面的處方標籤打著病人的姓名、日期,還註明這EpiPen是五支裝的其中一支。這公文包顯然是華德爾從羅比尼·納史密斯家偷出來的,在那個他殺死她的命運之晨。他可能直到把它拿走並撬開鎖,才知道這公文包的原主人是誰。華德爾發現,慘遭他殺害的那位本地名人有一個當時擔任弗吉尼亞州政府檢察官的情人——喬·諾林。
「他當然知道。」馬里諾說,「當他聽說華德爾在農莊上有東西要交給這個朋友,就知道事情不對勁。這下那個公文包又變成諾林的噩夢了。更糟的是,在華德爾還活著的時候,他不能派個人就這麼闖進珍妮弗·戴頓家裡去。要是她有個三長兩短,天知道華德爾會怎麼做,最糟的可能就是開口告訴古魯曼。」
「有。」
「如果他是從廚房進出的,或許就可以解釋為什麼我們到的時候,那扇門沒鎖。」馬里諾思考著。
「我想是叫這個名字吧。那女人好管閑事,男人則一天到晚打情罵俏,直到中風。另外,珍妮的占星算命規模也弄得太大了,這讓她精疲力竭。」
「馬里諾,你的眼袋大得像公文包一樣,臉色通紅,而且這屋裡也沒有暖和到足以讓你流汗的地步。」
馬里諾微笑著,我幾乎從未看過他這麼糟的樣子。
我很遺憾地告訴他我吃過了。
我把煙灰缸朝他推過去。
「我是說,其實不能怪路瑟羅,他只是在盡責工作。但這下帕特森就知道要在你的財務記錄里找什麼了,等你在特殊大陪審團前出庭的時候,他會狠狠地對你迎頭痛擊。」
「是啊。」馬里諾看來很感興趣,「事實上,她確實去了。」
「就某一方面來說,」馬里諾說,「華德爾把公文包拿走了是他走運。」
「可我吃不下了。」
「叫我威利就好了。有,你知道我要說什麼。那個等待行刑的犯人朗尼·華德爾的事讓她非常難過。珍妮和朗尼通了好多年的信,她實在無法面對他即將被處死一事。」
「事實上,你把這東西從我的生活中拿走,是幫了我一個大忙。」威利·崔弗斯說,我看得出來他是真心的,「一想到它,我的能量就變得很差。」
「你退休前的職業是什麼?」
「讓他去試試吧。」
「諾林有他媽的十年時間去找他的公文包,」馬里諾說,「他為什麼等了這麼久才動手?」
「你怎麼會到這裏住?」我邊問邊環顧著牆上掛的魚標本和屋裡拙樸的擺設。
「嗯,你的確把自己看成家裡的英雄人物。這表示你對自己相當嚴苛,從一開始就是這樣。好了,現在再把手臂舉起來,我要再問一個問題。你對你的工作拿手嗎?」
「不見得是這樣。」我告訴她,「等你哪天談戀愛了,可能就會明白了。」
「你知道華德爾曾對她透露過什麼事嗎,可能會讓她身處險境的事?」
「我從來不知道她在那裡做過什麼事。蠻子海倫懶得要命,只有在替女訪客搜身時才特別勤快。但唐納修喜歡她,可別問我為什九九藏書麼。他被幹掉之後,她轉調到格林斯威爾的監視塔去,突然間膝蓋還是哪裡就有毛病了。」
「你不能坐計程車,露西,你媽媽和朋友會到處找你。」
「如果她真的那麼想念我,就會自己來接我,而不是帶別人一起來。」
我訂了隔天早上六點五十的機票。露西跟我一起飛到邁阿密,我把她交給多蘿茜,再開車到麥爾斯堡海灘。我可能會整晚懷疑自己是不是發神經了。珍妮弗·戴頓這位服膺「全體論醫學」的健康狂前夫,很有可能只會浪費我一大堆時間。
等我找到在魚餌店和釣魚碼頭附近的一八二號小屋時,我已經好久沒有這麼放鬆過了。威利·崔弗斯打開門的時候,我們兩個好像已是多年的老友。
「我懷疑諾林從一開始就派人監視華德爾了,」韋斯利說,「在最後這幾個月里,監視變得更加嚴密。華德爾離處決的日子愈近,就愈可能豁出去,也愈有可能把事情說給別人聽。他十一月打電話給珍妮弗·戴頓的時候,可能有人在監聽他們的對話。消息傳到諾林那裡,他可能慌了。」
「看得出來你很想念我。」他從后褲袋裡掏出一條髒兮兮的手帕擦額頭,然後點起一根煙,瞪著爐火看,「醫生,帕特森那個渾蛋,他想把你給烤了。」
「我知道他,」我說,「但是不認識。」
「不是。」
「我得見到你才行。」
馬里諾啜一VI咖啡,望向玻璃拉門。地上結了一層白霜,雪似乎愈下愈快。我想起自己被叫到珍妮弗·戴頓家的那個下著雪的夜晚,腦中出現的景象是一個頭上卷著髮捲、體重過重的女人坐在客廳中央的一把椅子上。如果兇手逼問過她,必然是有原因的。他到底要去找什麼東西?
「她告訴你是什麼不對勁了嗎?」
馬里諾疑惑地看著我,又點起一根煙。「根據什麼?」
「嘿,別擔心,我不是來逮捕你的。」
「諾林當時也知道這點。」我說。
馬里諾拿起咖啡壺,替大家把杯子添滿。「一定有人做了什麼,確保華德爾不開口。」
「有可能。總而言之,我不認為他是有意殺死她的,他把她的死偽裝成自殺之後,應該沒有再待多久。也許他害怕了,或者只是對自己的任務失去了興趣。我懷疑他根本就沒搜過她家,就算搜了,也沒有找到什麼。」
「不會,我不會把她歸類,連試都不會試,她對很多東西都有涉獵。」
「嗯,我跟你那位朋友海倫·格瑞姆斯的會面也沒好到哪裡去。」
「珍妮每年要來這裏一兩次,其中的一個原因是讓我幫她恢復平衡。感恩節前後,她最後一次來這裏的時候完全是一團糟,我每天都得在她身上花掉好幾個小時。」
他站起身走到壁爐旁,把擋火屏風移開一點,將煙蒂丟進去。
「珍妮弗·戴頓很驚慌。」我說,「她在傳真里向古魯曼表示,華德爾的遭遇中有什麼東西錯了。顯然她在電視新聞里看到過我,甚至試過要跟我聯絡,但一聽到是答錄機就掛斷了。」
「和媽還有她剛交往的白痴在一起,也不會有什麼好玩的。」
我打電話到古魯曼家時,已經接近晚上十一點。
「那就再吃一遍好啦。」
「你想,兇手到珍妮弗·戴頓家去,是不是為了找信件?」我問馬里諾。
「顯然是蝦貝類。他到處放著EpiPen。」
「也許。」韋斯利伸手拿奶精,「但話說回來,也許華德爾從來沒說過什麼。我猜,他一開始就害怕他無意間發現的東西只會讓他處境更加惡劣。那公文包可以用來當武器,但會毀掉誰呢,諾林還是華德爾?華德爾會信任司法體系,甚至於敢說主任檢察官的壞話嗎?多年後,他還會信任司法體系甚至於敢說州長壞話嗎?那是唯一可能救他一命的人。」
我突然想起她床上那張用水晶壓著的白紙,於是問他知不知道那代表什麼意義,或者究竟有沒有意義。
要是古魯曼從來不曾執業,我也不會把自己的前途交到他手上。但他在教書前是個聲譽卓著的訴訟律師,辦過民read.99csw.com權的案子。在羅伯特·肯尼迪主事的那個時期,也替司法部起訴過很多黑道分子。現在他的客戶都是些沒有錢而且被判了死刑的人,我很欣賞並感激古魯曼的認真,也需要他憤世嫉俗的觀點。
「那一點,我可以解釋。」
「你要聽實話嗎?有些時候,如果我是水壺,我就會咻咻叫了。」
「他手上有一個在蘇珊家裡找到的封套,上面有你的指紋。」
「克萊瑞夫婦。」我說。
「呃,我不認為他找到了什麼東西。」我說。
至於他為什麼把公文包留在羅比尼家則不清楚,也許只是忘了,而他們兩人都不可能知道那一夜將是她生命的最後一夜。
「我只知道她當時嚇壞了。她告訴我,十一月初華德爾打對方付費的電話給她,說他準備好要死了,不想繼續奮戰下去。顯然他確信沒什麼能救得了他。他要她到蘇福克的農莊去,向他母親要他的東西。他希望把那些東西交給珍妮,並叫她別擔心,說他母親會明白的。」
「很多事情都不對勁。她剛搬家,不喜歡新鄰居,尤其是住在對街的那一家。」
「這樣比較安全。」
「那麼你一定會被定罪。」
言外之意是,如果我乖乖合作,更糟的事或許就不會發生。我很驚奇,帕特森居然會認為這種老套的伎倆可以唬得住我。當州政府檢察官想聊聊的時候,就表示他是在釣魚,願不願都得上鉤。警方也是一樣。我遵照古魯曼的準則對帕特森說不,第二天早上就收到傳票,要我一月二十號在特殊大陪審團的面前出庭。接下來是另一張要求我交出財務記錄的傳票。古魯曼先是引用了第五修正案,然後提出動議要求撤銷傳票。一個星期後,我們除了照做,別無選擇,否則我就會被判蔑視法庭。幾乎同時,諾林州長指派費爾丁為弗吉尼亞州的代理首席法醫。
「我真希望媽趕快度過更年期。」
「他沒有證據可以指控我,馬里諾。」
「只有一樣。」他站起來,「我不確定它有什麼意義——也不想知道。因此我把它交給你,斯卡佩塔醫生。你可以把它帶回弗吉尼亞去,不管是通知警方還是要把它怎麼樣,都隨便你。」
他們繼續談話,我去看看烤箱里的千層餅好了沒有,然後打開一瓶酒。對付諾林的案子可能要花上很長時間——如果能證明他有罪的話。我覺得在某種程度上,我非常能體會華德爾當時的心情。
「我同意。」
「你認為他找到了嗎?」
一陣沉默。「姨媽。」之後,她的聲音突然聽起來很興奮。
然後在一月六號星期四的早上,帕特森打電話到我家,要我到他辦公室里談一談。
我什麼也沒說。
我登時變得面無血色。
「你認為她手上可能有文件或什麼,可以告訴我們這亂七八糟的一團到底是怎麼回事?」
「崔弗斯先生,她來看你的時候,還有什麼事令她煩心嗎?」
「我治療的是整個人,簡單明了,重點是要讓人達成平衡。」他以評估的眼光看著我,放下手中的啤酒,走到我坐的椅子這邊,「可以請你站起來嗎?」
「沒人想費事到這裏來見我。」他在另一個房間里大聲說,「你打電話來時,我已經說過了,我不在電話上處理事情。」
「他該慌。」馬里諾說,「他辦這件案子的時候,我親自搜過華德爾的東西。這傢伙幾乎什麼也沒有,如果他把什麼東西藏到農莊去了,我們也從來沒找到過。」
「露西,不可以這樣說。」
「你會不會叫我到門外去抽煙?」
「你絕對猜不到是誰把車停了下來。」
「對不起,你說什麼?」
「哎呀,斯卡佩塔醫生,你是不是忘了我這個替你打官司的渾蛋啦?不知道你的周末是在哪裡過的,但我去了趟倫敦。」
韋斯利從眼鏡框的上緣瞥了我一眼,繼續翻看文件。「我認為誰都不能想象。要擔心會被全世界發現他有外遇已經夠糟糕了,而他和羅比尼的關係會讓他立刻變成最有嫌疑殺死她的人。」
「我們可是什麼也沒找到。」馬里諾說。九-九-藏-書
「嘿,我不敢打包票說用這招能成功對付帕特森,」這個我曾以為恨之入骨的人說,「但我會拼了老命把查爾斯·赫爾弄上證人席。」
一會兒后,我在客廳里生起爐火,露西則出門去辦事了。
「一小時之內,我就會證明你錯了。我準備的東西很清淡,奶油烤石斑,淋上檸檬汁,再撒上很多現磨的胡椒。還有我用七種穀類親手做的麵包,吃過保你終生難忘。我看看,對了,還有腌菜沙拉和墨西哥啤酒。」
「是的。」
「我想他是去找某樣和華德爾有關的東西,信件啦、詩啦,這麼多年中他可能寄給她的東西。」
「崔弗斯先生,我到底要怎麼做你才會信任我?」最後我絕望地問。
「什麼?你們南美一月也放假啊?」
我不知道自己走了幾英里,因為不清楚時間,而且每一段壯麗的海灘和水域看起來都一模一樣。我看著在水裡捕魚的鵜鶘仰起頭,像一口灌下波本威士忌般把魚吞下去。我靈巧地繞過那些擱淺在岸上看似乾癟藍色氣球的僧帽水母。不時有尖細的童聲穿透浪濤聲傳來,像飛舞在風中的一張張彩紙。我撿拾著被潮水沖刷平滑的沙錢,還有像被含吮得扃扁的薄荷糖一樣的貝殼。我又開始想念露西了。
「那表示她在專心。」
「她一定很賞心悅目吧?」
「馬里諾,我們不能屈服。有人知道這個兇手是誰,你有沒有和那個帶我們參觀監獄的警衛羅伯茲士官談過?」
我開車到麥爾斯堡海灘,車裡開著冷氣,遮陽板也拉下來遮擋陽光。潤澤無垠的天空呈現出鮮活的藍色,棕櫚樹像是粗壯的鴕鳥腿上長著鮮綠色羽毛。粉紅貝殼度假中心名副其實是粉紅色的,后倚艾斯特羅灣,建築物的陽台正對著墨西哥灣。威利·崔弗斯住在其中一間小屋裡,但距我和他約好見面的晚上八點還有一段時間。我登記住進一間單人公寓,一進門就邊走邊把衣服脫了一地,扯下身上的冬裝,從袋子里抓出短褲和運動上衣,七分鐘之內就出門跑到海灘上去了。
我從水槽上方的窗子看出去,那輛白色福特汽車停在房前。駕駛座的車門打開,馬里諾鑽了出來。他拉拉褲子,調整一下領帶,眼睛四處逡巡。看著他沿著人行道走向我家門口,我無比感動,連我自己都嚇了一跳。
「專心?」我不解地問,「專心在什麼事情上?」
我伸手拿啤酒,眼睛始終盯著他不放。
「你又不知道他是不是白痴。你還沒見過他呢,為什麼不給他一次機會?」
「你不是應該回學校了嗎?」
「她擔心有人打算把東西從她那裡拿走?」
他沒有興趣協商或宣稱我是無辜的,而且拒絕把一絲一毫的證據交給馬里諾或其他人。他沒有把那張一萬元支票的事告訴任何人,說那是對我最不利的證據。我想起他在第一堂刑法課上教給學生的東西:一律說不,一律說不,一律說不。我以前的這位教授一字不差地遵守著這套規則,讓羅伊·帕特森的一切努力都是徒勞。
「他會的,你最好有準備。」
「我不知該不該高興見到你。」我開門的時候說。
「該死,醫生。」他靜靜地說,「我不希望你被定罪。」
我起身去準備飲料,而思緒像秋天的家蠅一樣無力地嗡嗡著飛來飛去,憤怒無處發泄。我煮了一壺低咖啡因的咖啡,希望馬里諾喝不出來。
「所以華德爾保持沉默,知道他母親會替他保管他藏在農莊上的東西,直到他準備把它交給別人。」我說。
「第一件正事是吃點心,你還沒吃飯吧?」他說。
「晤,其實不應該,這些原則跟你每天處理的事情沒有什麼不同。底線是什麼?那就是身體不會說謊。不管你怎麼告訴自己,你的能量程度只會對真正的事實有反應。如果你的大腦說,你不是家裡的英雄人物或者說你很愛自己,但事實上你的感覺不是這樣,你九九藏書的能量就會變弱。這樣說,你聽起來還有點道理嗎?」
「我必須承認,所受的醫學教育讓我抱有一些疑心。」我微笑著說。
「對呀,因為天氣太差了。」外甥女說,「氣溫只要一降到二十一度以下,所有的店鋪和機構就關閉了。」
「我寧可坐計程車。」她瞪著窗外說。
「嗨,彼得。」露西高興地說。
「唔,他給了她一樣會讓她有危險的東西。」
「我相信我們一定能把事情澄清。」他和藹可親地說,「我只是需要問你幾個問題。」
「如果她有,」我說,「在那麼害怕的情況下,她也不會把東西放在家裡。」
「不。」
「那她會藏到哪裡?」
「你得回家,我得直接開車到麥爾斯堡海灘,然後會從那裡直接飛回里士滿。相信我,不會有什麼好玩的。」
「要看我解讀出什麼東西而定。」
「我就是這樣。如果我見到你,就可以解讀你,知道你是不是值得信任。珍妮也是這樣的。」
「我在弗吉尼亞已經完了。」我說,「只要諾林在位一天,他就不會讓我回到職位上。他們奪走了我的生活,該死的,但我不會把靈魂也給他們,我打算每次都引用第五修正案。」
「又有一輛電視採訪車開過去了,我剛才看到了。」露西站在客廳窗前朝外看。
「我有種感覺,她知道的比她說的多,」我說,「如果她和唐納修交情不錯。」
星期六,我四點鐘起床,雪已經停了。我走進露西的房間叫她起床,聽了一會兒她的呼吸聲,然後輕輕碰碰她的肩膀,在黑暗中低聲叫她的名字。她動了動,馬上坐了起來。在飛機上,她睡到夏洛特,之後將那令人無法忍受的情緒一路發作到邁阿密。
下午兩三點,我一面沿著泰密阿密路在樹蔭間行駛,一面匆匆補綴罪惡感在我的良心上啃嚙出的破洞。每次面對家人,我都覺得煩躁不安。而每次我拒絕面對她們,就感覺像是回到了小時候,那時我學會了不用離家,卻在心理上逃避的方法。在某種意義上,我在父親過世之後接替了他的位置。我是家裡最理性的人,成績名列前茅,而且既會烹飪也會理財。面對這個四分五裂且反覆多變的家庭,我的反應不是哭泣,而是冷靜下來,然後像蒸汽一樣消散。因此我母親和妹妹指責我對她們漠不關心,我成長的過程中也一直暗自抱有羞愧感,覺得她們說得沒錯。
「考慮到我對付的是哪些渾蛋,這反正是必然的事了。」
「你小聲點。」我低聲說。
「那些東西是什麼?」我問。
「你對全體論醫學的定義是什麼?」
「我儘力壓了,可是你的手臂硬得像鐵一樣,你確實對你的工作很拿手。」
「珍妮要冥想的時候,就會拿來一張白紙,上面放一塊水晶。然後她坐著一動不動,慢慢地一圈圈轉動水晶,看著水晶各個面透出的光在紙上移動。這對她有效,就像盯著水面看對我有效一樣。」
「正好,就讓他們開車整天繞著機場轉好了。為什麼我不能跟你一起去?」
「華德爾從頭到尾都沒有半點機會。」我說,「當然,他犯下那麼嚴重的罪,也不見得該得到特赦。但從他被捕的那一刻開始,諾林就非常擔心。他知道他把公文包放在羅比尼家,也知道它並沒有被警方找到。」
他一邊說著一邊開了兩瓶「雙叉牌」。珍妮弗·戴頓的前夫應該將近八十歲了,臉被太陽曬得像乾裂的泥地一樣,但他的藍眼睛像年輕人一樣生氣勃勃。他說話時常常面帶微笑,身材清瘦而結實。他的頭髮讓我想起網球上起的白色毛球。
「在他看來,不管怎樣他都是很不走運吧。」我說,「如果公文包出現在命案現場,他就麻煩大了。但如果公文包被偷了,諾林就得擔心它會在別的地方冒出來。」
他重新出現,把一個哈特曼牌的公文包放在我腳邊。黃銅的鎖被撬開了,皮面也有刮痕。
「到這裏來一趟。」
「本頓,」我說,「你會不會剛好知道諾林為什麼要隨身攜帶腎上腺素?他對什麼過敏?」
「她感恩節來這裏,把這麼多年來朗九_九_藏_書尼寫給她的信件和寄給她的其他東西都帶來了。她把東西放在這裏,要我幫她保管。」
「她該得。我不明白,她怎麼可以跟任何一個請她去吃晚餐看電影的豬頭上床!她怎麼會是你妹妹!」
「我不知道,但她前夫也許知道。她十一月底不是去他那裡待了兩個星期嗎?」
當海灘大部分都籠罩在陰影中時,我回到房間去洗澡換衣服,然後開車沿著艾斯特羅大道兜風,直到飢餓感像探測器一樣把我引到「船長的大木船」餐廳的停車場。我點了金線魚和白酒,一邊享用一邊看著地平線變成一片朦朧的藍。不久,黑暗中浮起船的燈光,我看不見海水了。
「現在要我這麼做很困難。」
「嘿,州政府檢察官、市政府、州長,他們統統去死吧!」他突然憤怒地說。
「然後,有人出現在她家門前,她一定讓他進門了,因為沒有強行闖入或者掙扎扭打的痕迹。我想接下來的情況可能是這樣:這個人要求她把他要的東西交出來,但她拒絕。他火了,從飯廳搬了把椅子放在客廳中央,叫她坐上去,大概折磨了她一番。他問問題,但她不肯把他想聽的告訴他,他用手在她脖子上愈勒愈緊,最後她被勒死了。他把她抱出去,放在她的車裡。」
「你對她的事業有什麼看法?」
「如果你談過,就知道戀愛會發掘出我們性格中最好和最壞的部分。我們一下子慷慨敏感得要命,一下子又可惡得讓人想千刀萬剮。我們的生活會變成極端的教材。」
「為什麼?」
「隨便舉個例子吧,」我繼續說,「你根本不應該出現在這裏,我不希望你惹上麻煩。」
「你憑什麼認為我從沒談過戀愛?」她憤怒地看著我。
「我簡直不能想象,諾林聽到這起案子的時候會有什麼感覺。」我說。
「現在伸出一隻手臂。不管哪一隻都可以,但要伸直,跟地面平行。好,現在我問你一個問題,你回答的時候,我會試著把你的手臂往下壓,但你要努力不讓我壓下去。你把自己看成家裡的英雄人物嗎?」
「我喝咖啡吧。」
「你還記得湯姆·路瑟羅吧?」
「你為什麼突然這麼樂意幫忙?」我問,「幾個星期前為什麼不肯?」
「根據現場的情況。她穿著睡袍,卷著髮捲,看起來之前是在床上讀書,而不像是在等誰來。」
「這麼說吧,他或許四處搜尋過,但手腳太乾淨了,我們看不出來。」
「她有天賦,可是把它用到筋疲力盡。」
「如果我到麥爾斯堡海灘讓你解讀我,你就會幫我的忙了?」
我麻木地盯著他。
「怎麼了?」
「請進。」
「嗯,他挺會施展魅力的,老實說,他是個很不錯的警察。事J隋是這樣的,他到西涅銀行去打聽,說服了其中一個出納,讓她透露關於你的消息。照理說他是不應該問的,而她也不應該說。但她告訴他,記得你在感恩節前的某個時候開過一張面額很大的支票,根據她的說法,是一萬塊錢。」
「什麼王牌?」
「我不應該喝咖啡,你也不應該,但我想喝點什麼。你喜歡熱巧克力嗎?」
「兩年前我決定退休釣魚,所以跟粉紅貝殼談好了,我替他們管魚餌店,他們用合理的價錢出租一間小屋給我。」
「跟現在一樣。」他微笑,「我是從事全體論醫學研究的,在這方面很難說退休,就像很難說從宗教行業退休一樣。差別只在於現在我經手的是我願意經手的人,也不像以前在市區設有辦公室了。」
朗尼·華德爾從死囚室寫給珍妮弗·戴頓的信整齊地用橡皮筋捆紮起來,按照日期排列。當晚我在旅館的房間里只隨便看了其中幾封,因為同我發現的其他東西相比,這些信件幾乎微不足道。
他蹲在壁爐旁,爐火如風聲般作響,搖曳的火焰映在黃銅上。
「談過,一點收穫也沒有。」
「你最近怎麼樣?」我問。
「但你無法證明,而且他還有一張王牌。我不應該把這件事告訴你,但還是要說。」
「真不知道該拿你怎麼辦。」
我心情很不錯,願意合作。
他回到長沙發上,我也坐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