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西亞·雷。」

「該死！」我扯著嗓子罵了聲。

「她暗戀的那個男孩，我想應該叫倫恩——她寫到她在教會聚會時遇見他，他送她一個『火球』。她將它藏在秘密盒子里。」

「什麼俱樂部？」

我取出點三八口徑手槍，塞進夾克口袋裡，伸進手去輕握槍把，警惕地掃視著埃米莉·斯坦納陳屍的泥濘湖濱。我回想著照片中的樹影，顯然此處的樹叢最近修剪過，但是否有人曾在此活動，則因天色昏暗兼時隔多日而無從判斷。落葉深厚，我用腳在落葉間搜索著，希望發現本地警方沒能找到的蛛絲馬跡。

「或許我會這麼做！」

具有諷刺意味的是，最重要的問題輕而易舉地解決了。馬里諾毫無困難地說服了德內莎·斯坦納陪他一起前往法官辦公室。現在的困難是他們如何到達，因為馬里諾仍然沒有車。

「是這樣，這些醫生在小埃米莉死後所拍的照片上發現了一些東西。他們的發現很令人費解，所以想再看看她。」

「誰？」

「我的車子停在俱樂部旁邊。」

我滿頭大汗，深怕摔跤，因為我既沒有手電筒，也沒有行動電話。我只希望不會有人看見我這副狼狽相；萬一摔傷了，也得說謊掩飾。

「不要再跟我嘮叨紅肉之類的東西了。」

「詹雷特醫生。我們曾經通過電話。」

無論黑山地區的人多麼熱情好客，總難免會問我為什麼落得如此狼狽。或許有人會覺得我很恐怖，尤其在得知我所從事的行業后。忽然，一個人開著車從黑暗中竄出，差點撞到我，我的恐懼也就此解除。

「謝謝你，法官大人。」她平靜地說，纖細蒼白的雙手交叉，輕輕放在腿上。

「湖邊那一家。」

「那有待商榷。我目前開的是雪佛蘭。」

「她說她公公以前有輛賓士車，很像你的那一輛。你應該考慮改開英菲尼迪或本田裡程。」

「你趕過來就是。」我簡潔地說。

「我相信和你來此地的原因大同小異。」

「或許沒有什麼重大發現，」我說，「但我在照片上注意到若干細節，我想再仔細查看一下，斯坦納太太。這些神秘的東西或許有助於我們逮捕向埃米利下毒手的兇手。」

我只記得斯坦納家是左邊第二個門，但還沒想好該如何向埃米莉的母親開口。我不打算告訴她我剛才去的地方及緣由，那會勾起她的傷心事。但人生地不熟，我也不方便去敲陌生人的房門請求借用電話。

我默不作聲。

「你根本不了解女人。」我說。車內熱得九_九_藏_書像個烤箱，我不知道我們是要去哪裡。我將暖氣調小，望向窗外。

「我對女人的了解已經足夠讓我知道，你會把所有人逼瘋。我真不敢相信你竟會在夜晚獨自去湖邊。如果他也在湖邊，你該怎麼辦？」

「斯坦納太太，」法官開口說，「我今天下午請你來這兒，是因為這些醫生向我提出一項要求，我想讓你知情。你能前來，我非常感激。在如此難熬的時刻，你表現出了極大的勇氣與極佳的教養，我實在無意給你增加不必要的負擔。」

「是啊，我寧可自己去，她有一輛好車。事實上，有人說英菲尼迪這種車的性能比賓士還好。」

「你願意協助我們逮捕殺害你家寶貝的混蛋嗎？」法官問。

「是的，」我回答，「我們想立刻重新驗屍。」

「我看到一家西部時時樂餐廳。」

「陳屍處有人留下一些糖果——『火球』糖。」我看他沒有回應，又說，「就是她在日記上提到的那種糖果。」

「負責這件案子的刑警呢？」

「韋伯殯儀館。」

「我擔心的不是這個。」

「馬里諾，現在也不過六點四十五分。」

案發許久，仍有人毫無理由地前往現場探查，這是人之常情。他們拍照或帶走某物以作紀念，同時留下信函、卡片、花朵。人們默默前來，悄悄離去，因為無能為力而心懷歉疚。但即使只留下一朵玫瑰，似乎也破壞了某種神聖的氛圍。

「我不記得這一點。」

「湖邊……什麼？你入夜之後去了那裡？你吃錯藥了嗎？」

「我是斯卡佩塔醫生。」我伸出手，她的手冰冷而柔軟。「我很遺憾，斯坦納太太。」

山嶺在水中的倒影漸漸模糊，涼風襲來，已有冬季的氣息。我快步穿越雜草叢生的樹林，沿著地圖上標示的路徑前行，腳下的枯葉沙沙作響，天色已晚。

進入偵辦暴力犯罪這一行，我領悟了一項很重要的事實：刑案現場是有生命的。它記得土壤中的創傷，昆蟲會因人的體液改變，植物也遭到踩踏。就像所有的目擊證人一樣，它喪失了隱私，即使是一塊石頭也難以置身事外，前來追根究底的人絡繹不絕。

「三代世居於此。我的外曾祖父出生在附近的一棟小木屋裡，他是位教師。這是我母親一系的情況。我的父系先輩則大都從事烈酒走私，直到這個世紀。接著我們家族出了傳教士，我相信如今已是他們的天下了。」

我不確定自己為什麼獨自前往湖區，只知道我曾說過會去。對於馬力諾https://read.99csw.com暗示我的賓士車比不上英菲尼迪，我深感受到冒犯。

我伸手拿車上的電話時，想到了德內莎·斯坦納。馬里諾想邀請前往派得樂餐廳共進晚餐的對象並不是我。

「你在哪裡出生的，斯卡佩塔醫生？」法官隔著他那張整理得井井有條的大書桌問我。

德內莎·斯坦納再度點頭，因為她已經說不出話來。馬力諾攙扶著她走出去，留下我和詹雷特醫生。

「在黑山？」

「好！那你與你那惹人厭的外甥女一樣了！嘿，別以為人家看不出來她的傾向。」

「不了，謝謝。」

我將落葉撥開，沒有看到任何花朵。我的腳趾的確觸碰到若干小而硬的物體，這使我不由得趴跪下來，聚精會神仔細查看。經過一番搜查，我找到了四個用塑料紙包著的口香糖似的東西。我將它們湊到眼前，划亮一根火柴，發現那是一種硬糖果，也稱為「火球」——埃米莉在日記中提到過。我站起來，重重地喘著氣。

「我不明白你們這次能有什麼新發現。」她的聲音顫抖著。

「在醫院里。」

「該死。」我暗罵一聲，開始驚慌。

「你們要將她挖出來？」她看看詹雷特醫生，又望向我。

「我只是忘帶了手電筒，而且想起時為時已晚。」我說著將點三八口徑手槍從外套口袋中掏出來，放回手提袋內。馬里諾看在眼裡，心情顯然更糟糕了。

她很美，肌膚光滑細白，雙唇豐潤，一頭蜜色的捲髮。她的鼻子高貴挺拔，顴骨很高，一襲黑衣遮掩著姣好動人的身材。她的女性特質吸引了屋內的每一位男士，尤其是馬里諾，看得目不轉睛。

「真高興你取到車子了，裝備不錯。我需要一杯烈威士忌，不知道這附近哪裡有。」我的牙齒不停打顫，「暖氣怎麼打開？」

「那也完全不關你的事。」我憤然說道，「我沒想到你如此差勁，竟對露西有成見，貶低她的人格，只因她的選擇與你不一樣。」

「車子的事怎麼拖了這麼久？」我問。

我在手提袋中摸索手電筒時，才想起它已經摔壞，還留在弗格森的地下室里。我摸到以前抽煙時用的一包火柴，只剩一半了。

「呃，他們想開棺驗屍。」法官回答。

「如果我正經歷『那種改變』，或者是任何私人而又不干你什麼事的轉變，你大可放心，我不會和你討論的。我還會保持客觀公正，不將你的愚昧遲鈍當成男性的通病，因為我不認為天下所有男人都像你一樣。如果這麼想，我就完全放https://read.99csw.com棄男人了。」

問題不在於評語的對錯，而在於他故意要激怒和羞辱我。現在即使我相信有湖中水怪或復活殭屍，也不會要求他陪同前往。即便他要求，我也會拒絕，雖然我一向很怕水蛇。事實上，不管哪種蛇，無論大小我都怕。

馬里諾沿著燈火通明的坦納路巡視各家餐廳，同時點了一根煙。「醫生，我無意冒犯，但你的確很挑剔。」

埃米莉為什麼不會害怕？她選擇這條路是否有其他的原因？

相比而言，沿著湖濱走危險小些。待眼睛已能適應月光后，我走起來更穩健，感覺也更敏銳，可以由濕氣的改變與空氣的溫度來辨別自己是接近較干硬的地面還是泥濘地，抑或早已偏離小徑太遠。我彷彿演化成一種夜行動物，以使自己得以存活。

「我們可以開始嗎？」貝格利法官坐在椅子內傾身向前，像是在準備跳水。他和屋內的每一個人一樣，感受到了這個女人的傷痛。他對她不幸遭遇的感受，讓我深信日後他會對向他傾吐苦水的被告完全改變態度。

我上車繫上安全帶，鎖上車門。

在匡提科開會時，弗格森發給大家的那張地圖上標示著埃米莉在十月一日傍晚離開教堂，從我目前所在地點繞道而行。她行經野餐區，右轉走向一條泥土小徑。小徑顯然是人踩出來，而不是開築出來的。它沿著岸邊穿過樹林與草叢，有些路段清晰，有些則難以辨識。

「他們可不這麼想。」

我們沒有道別就掛了電話。我坐在詹雷特醫生凌亂的書桌前，心力交瘁，有一種被出賣的感覺。我曾陪著馬里諾度過桃麗斯離開后的那段難熬時光，曾在他開始瘋狂約會時支持他，他給我的回報卻總是對我的私生活妄加批判，也不管是否有人徵求他的意見。

「是的，法官大人。」

他一直很排斥我的前夫，我的前任愛人馬克也被他數落得體無完膚。他將露西以及我與她的關係批評得一無是處，他不喜歡我的朋友。最主要的是，我感受到他冷冰冰地盯著我與韋斯利，我感受到他的妒火。

「真是混賬，你差點害得我心臟病發作。我差點就撞到你了！」

「在回應他們的要求之前，」貝格利法官繼續說，「我想知道你對此有何看法。」

「像她這樣的人真不應該遇上這種事。」

「你到那裡做什麼？」他又問了一次。我們兩人都冷靜了下來。

馬里諾打開門，探探頭，跨了進來。德內莎·斯坦納跟在他身後，雖然我從不認為他會獻殷勤，但他對這九*九*藏*書個使我們在此聚會的喪女母親表現出了超乎尋常的體貼。斯坦納太太滿面哀容地向我們致意時，法官站起身，我出於習慣也站了起來。

馬里諾將兩把椅子拉近了些，請她坐其中一把，他坐在另一把上。斯坦納太太三十七八歲，一身黑衣。裙子長逾膝蓋，毛線衣的扣子緊扣，直到下巴處。她脂粉未施，身上唯一的飾物是一枚樸素的結婚戒指。乍一看。她像個年老未婚的女傳教士，可打量她越久，就越能看出她樸素整潔的裝扮無法掩飾之處。

「殯儀館的負責人是誰？」貝格利法官做著筆記。

她邊哭邊使勁地點頭。馬力諾憤然開口：「你得幫助我們，我保證我們一定會逮到那個混蛋。」

我看著手錶。「或許我應該去接你。」

「天亮得早，明天有很多計劃要進行。」貝格利法官說。

「坐下來吧。」法官非常親切地對她說。

「我想知道這附近有些什麼像樣的餐廳，有備無患。要不要打個電話問問該怎麼走？」

「我們必須有很多人配合。」我也附和。

「這附近有一家派得樂餐廳，我在分類電話簿上看到的。」

「沒有人應該遇上。」

「你怎麼會在分類電話簿上找餐廳？」我頗感困惑。馬里諾找餐廳一向隨遇而安，總是找那些最簡便、最便宜，又吃得飽的。

「你的口音一點都不像南方人。我覺得你應該來自北方。」

我的雙腿多次被灌木叢纏繞，褲|襪上有道道划痕。我一會兒踢到裸|露盤錯的樹根，一會兒踩入深及足踝的泥坑，如此深一腳淺一腳走了十分鐘。當一根樹枝刺過我的臉，差點傷到眼睛時，我站在那裡，上氣不接下氣，沮喪得差點掉下淚來。我的右邊——街道與我之間，是一片濃密的樹林，左邊是湖水。

「你原本就是本地人。」我說。

突然間，街燈就在前面，我到達了對岸的湖濱。這裏的樹木已被清除，成為網球場與停車場。我就像埃米莉幾個星期前那樣離開小徑，不久就上了人行道。我沿著她家門前的街道行走，發現自己在發抖。

「他們一直沒有找到。」

「哦，對了。」貝格利法官抬起頭，嘆了口氣。

「我餓壞了。來時我在坦納路看到一家牛排館，希望還沒打烊。」

「那個秘密盒子。德內莎也找不到。也許是倫恩將火球留在了湖邊。」

我抵達馬霍克湖時，天色尚明，可以找到據稱埃米莉最後走過的那條小徑。我將車子停在野餐區，循著湖濱望去。一個小女孩在日落時分走向這條路，我對此頗感納悶九-九-藏-書。我想起小時候在邁阿密，自己多麼懼怕那些運河。每根浮木都是一隻鱷魚，偏僻的岸邊還有兇殘的歹徒出沒。

「是哪一家殯儀館埋葬的她？」貝格利法官問詹雷特醫生。

我和詹雷特醫生於下午兩點半返回貝格利法官的辦公室時，馬里諾仍未現身。時間漸漸流逝，我不禁怒火中燒。

「天哪，你看起來像是剛參加完爛泥巴摔跤。」他說。我沒想到他這麼嘮叨。「你剛才在幹什麼？我是說，你沒事吧？」

「好，我會的。」

「你怎麼會來這裏定居？」詹雷特醫生問。

「那些設備非要不可嗎？」

「車載偵查裝備出現故障。」他掩不住怒火。

「邁阿密。」我回答。

「你在這裏搞什麼鬼？該死！」

「鴻運餐廳如何？」

馬里諾點了根煙，我也很想抽一根，但有些誓言我是絕對不會違背的。他將暖氣開到最大。

「馬里諾，以後就少來這一套『無意冒犯』的鋪墊了。你說這句話，就是擺明了要冒犯我。」

「只是一種建議。」

「你知道了可能會吃驚，我也在北方接受的教育。」他說。

「好。」

承蒙詹雷特醫生的好意，我使用了他的辦公室，他則待在醫院的實驗室里。隨後的幾個小時我都在打電話。

「或許你應該這麼做。」

「找什麼？」

斯坦納太太看起來沒有不滿，只是困惑。看著她強忍淚水，我也為之心疼。

「他們怎麼看她呢？」她天真地問，聲音平穩而甜美，不像北卡羅來納州當地的口音。

「我在北方接受教育。」

「絕對不去。」

「很抱歉我令你經受這種煎熬。」詹雷特醫生說。他會永遠認為自己失敗了。

「我們得找他談一談。」我說，「你和斯坦納太太的關係似乎發展得不錯。」

我到達斯坦納家的車道時，馬里諾正開著一輛深藍色雪佛蘭倒車準備離開。我在車前燈邊向他招手時，他一臉茫然，急踩剎車，表情隨即由難以置信變成怒不可遏。

我四下張望。側耳聆聽，沿著現在已看不見的小徑前行，腳下的樹葉聲大得嚇人。夜空已見星辰，半輪明月是我唯一的路標。火柴已用光了。我從地圖上查明這裏距斯坦納家所在的街道不遠，去那邊比返回車子更近。

「是嗎？或許問題就在於她的選擇跟我完全一樣呢。我找女人約會。」

「馬里諾，」我平靜地告訴他，「請小心一點。」

「我真不明白你是哪根筋有問題。我想你可能神志不清了，醫生。你變得像廁所里的老鼠一樣笨頭笨腦的，或許你正經歷那種轉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