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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草木與幻影 第四章

第三部 草木與幻影

第四章

從克洛夫特觀察山溝地形處到山口入口處,相距不過兩三百碼,可是馬丁內茲走的這條路線卻足有半英里以上。他們為繞這個圈子費了好大工夫,走了約有半個小時,這就使他們的警惕性漸漸鬆懈了。在隊尾的,往往一等就要好幾分鐘,可是再一起步就得來個小跑步才能跟上。這可實在難受,而且又累人,弄得他們都很惱火。疲勞的感覺又來了,腰背,還有腿彎里那兩條早已使不出勁的筋兒,只覺得一陣陣酸痛。他們經常得頂著那無情的背包,半蜷著身子站在那裡,等待前進的信號。汗水流進了眼裡,眼裡又湧出了淚水。他們對這股緊張勁兒都厭煩了,脾氣也暴躁了。有些人就口出怨言了,有一次等候的時間長了些,威爾遜就索性蹲下來拉屎了。屎沒拉完,前邊卻動了,這一來隊伍就亂了套。後邊的人趕緊悄悄往前傳話,讓前邊的人停一停,於是前後跑動,相互傳話,亂了總有一兩分鐘。威爾遜完事以後,隊伍重又繼續前進,可紀律卻就此破壞了。雖然誰也沒有放聲說話,但是這麼多人大家都嘁嘁喳喳,而且腳下又都放鬆了注意,兩下湊在一起,聲音儘管不大,卻還是很容易被發覺。克洛夫特不時一抬手,要大家別作聲,可也收效不大。
開闊地那頭的小林子里沉寂了下來。偶爾才飛出一顆子彈,嗖地從他們頭頂上掠過。
他得帶他們趕快離開這個地方!可是他胳臂還護著腦袋,逢到有子彈在岩石上擦過,身子總還忍不住要打個閃縮。他聽見部下在後面互相吆喝,東一聲西一聲,各嚷各的。自己怎麼會嚇成這樣?真要不得。自己到底怎麼啦?這副德行,連自己都難以相信。一時間他眼前又出現了自己彎下腰去撿起將軍那半截香煙的情景,似乎手又觸到了那支香煙,內心一陣羞恐交集。他覺得他似乎什麼都聽得見:打散的部下此刻正躲在岩塊後邊粗聲喘息,日本人在小林子里此呼彼應,連山溝里野草簌簌作響,蟋蟀「啾啾」叫得正歡,都如在耳邊。背後克洛夫特那個班還在射擊。忽然日本人一連串子彈打在他面前的岩塊上飛了出去,他趕緊把頭一低,縮緊了身子。石子石屑擦得他脖頸兒生疼。
侯恩拿胳膊肘往他腰眼裡一捅。「回頭休息的時候給你做個塞子。」
「小夥子,路走了不少,是不?」
他們挨著那高高的野草走,走得極慢。馬丁內茲每走上三十碼就要停一停,總要等上半晌再走。大家見他這樣小心翼翼,也受到了幾分感染。儘管一令未發,卻個個都提高了警惕。大家都忘記了疲勞,打起了精神,麻木了的知覺又靈敏了,連手腳也又比較聽使喚了,要細手輕腳也能辦到了。腳踩下去都留了神,每走一步都要把腿高高抬起,穩穩放下,免得出聲。他們對山溝里那片沉寂的氣氛都挺敏感,一有突然的風吹草動就膽戰心驚,草蟲「唧唧」一叫都會嚇得他們站住。心裏愈來愈緊張了。他們估計可能會遇到情況,所以個個嘴干唇燥,心都快跳到喉嚨口了。
問題又豈止如此。他還有這個克洛夫特得對付。有了這個人,他就不能不比以前格外小心,格外多懂點事,得在幾天之內就把克洛夫特長年累月積下的教訓都學到手。他現在發號施令,非得用最精密的天平先衡量一下不可。他的命令,克洛夫特簡直可以說想要推翻就能推翻。看他昨天晚上在山包頂上的那副神氣……其實克洛夫特的指揮方法根本就不對頭,那隻會叫人害怕。
「哎呀呀,昨天我們全都累得夠受的。今天情況准能好些。」他拍了拍懷曼的肩膀,又退後幾步,來到里奇斯的旁邊。
下午,天色還早,他們來到了幾塊大岩石下,就在石影里作一次較長的休息。蟋蟀在「啾啾」地叫,蟲兒在倦怠地飛,伴隨著時光緩緩流逝。這些累得都快沒命的士兵,不覺就睡著了。侯恩心裏也真不願意再動彈,可是休息的時間畢竟拖得太長了。他就慢慢爬起身來,背好了背包,大聲喊道:「好啦,弟兄們,該起啦。」沒有反應,這一下他大為惱火了。換了克洛夫特的話,他們聽得才快呢。「好啦,弟兄們,咱們走吧。老是休息下去,那怎麼行呢。」他的口氣嚴峻,完全是公事公辦的味道,那些當兵的都老大不高興的,慢吞吞從草叢裡爬了起來。他聽見他們嘴裏嘰嘰咕咕,感覺到那裡邊分明有一股氣鼓鼓憋著火的反抗情緒。
班裡有些士兵爬起來開了火。小林子里的日兵大概受了驚嚇,慌了手腳,啞巴了半晌。
克洛夫特把頭探到石樑頂上,目光在前面的開闊地上搜索了一下,並沒有看到什麼。幾顆子彈接連沖他這兒打來,他趕緊把頭一低。「走不走,少尉?」
那可不行!在https://read.99csw.com這種節骨眼兒上,可不能由著他。「還是我帶一個班上去,上士。你掩護我。」
他們這一程差不多儘是走的上坡路,一氣走了個把鐘頭,才在一道山澗旁停下來,把水壺灌滿。歇息了十五分鐘,又繼續往前走。身上的衣服早已濕透了十來遍,海上浪花打濕過,蹚水過河濺濕過,晚上席地而睡沾濕過,更何況還有那一身又一身的汗。每次焐干以後就留下一層污斑。襯衫上都是一道道白花花的鹽霜,胳肢窩裡,束皮帶的地方,泡得布都快爛了。他們有擦破的,有起泡的,有晒傷的,有的人腳都腫了,早已一步一瘸,可是身上曬得火熱滾燙,人都走得昏昏沉沉,這些困難又算得了什麼,簡直都顧不上理會了。那疲勞才真叫他們受不了,他們體內僅存的一點氣力早已擠完,木僵僵的肌肉早已榨癟。他們一遍又一遍地飽嘗了死挨活撐的苦楚,硬是拖著早已拖不動的兩條腿翻過一個又一個山頭,到現在精疲力竭的身子早已像上了麻藥一樣。痴痴獃呆,恍恍惚惚,只知一個勁兒往前走,也根本不管去哪兒,一路里走得東倒西歪,踉踉蹌蹌。背包也真重得夠厲害的,不過這背包他們已看作是自己身體的一部分了,只當是背上長了塊大石頭。
克洛夫特匆匆朝四下看了一眼。「好像都在這兒了。」他啐了一口唾沫。「我說,少尉,咱們得馬上轉移哪,不然一會兒就讓他們包圍了。」
「這我知道,不過我心裏總忍不住要為這事發愁。萬一咱們通過山口的時候遇上點什麼,那可怎麼得了!哎呀,我現在老是覺得內急,屁股眼兒里從來沒有個安生時候。」
「快快,快跑!」部下七零八落地爬了起來,氣也不吭地瞅了他一眼,就趕緊朝來路上的那道石樑跑去。他們衝著小林子里打了幾槍,扭頭一氣奔上二十來碼,又停下來放上幾槍,這樣一路倉皇後撤,嘴裏呼哧呼哧的,像一群又火又怕的野獸。小林子里的日軍又開火了,可是他們根本就沒有理會。他們個個都像發了狂似的,連跑帶打,為的就是一個目的——要到石樑後邊去,到了石樑後邊就安全了。
威爾遜嘆了口氣。「雷德啊,沒什麼說的,我肚子里準是出了大毛病了。醫生不是說過我得動手術嗎,等我回去以後,我就去開刀。不挨這一刀我就成了廢料一塊啦。」
懷曼點點頭。「好點了,長官。很抱歉,昨天我可真是連氣都喘不過來了。」
別——唷嗚——!
不一會兒侯恩又下令出發了,於是隊伍出了小林子,又冒著烈日前進了。雨雖然停了,山上還是挺泥濘的,水氣蒙蒙蒸騰而起。他們走得腰也彎了、背也拱了,可是面前那綿延不斷的丘陵總是望不到頭。隊伍拉了近一百碼長,緩緩地在草莽中穿過,各人都有各人的心事,不是這裏痛,就是那裡腫。他們的腳都發了紅,兩腿都軟得直打戰。晌午的熱浪烤得四外的岡巒眩人眼目,到處籠罩著一片催人慾睡的無邊的沉寂。沉寂中隱隱一派嗡嗡的蟲鳴,老是一個調子,不過倒也並不討厭。在蟲聲的感應下,克洛夫特、里奇斯,以至威爾遜,眼前都浮現起一幅幅炎夏的農田景象,地里是那麼恬靜、那麼豐饒,畫面雖不太分明,卻暖人心懷,只是偶爾飛起一隻蝴蝶,淡淡的翅影時而打亂了那種境界。他們在記憶中信步所至,悠閑自得,彷彿漫步在鄉間的大道上,重又見到了那連綿起伏的肥沃的田野,儘管腳下雨後的叢莽實際上冒起的是一股潮濕的霉味。他們卻聞到了昔日的耕地和馬汗的芳香。
部隊於是就動身離開了那堵石樑,貼著穴河山的崖壁走去。他仍走得很快,快到接近於跑步了,隊伍後邊的人都漸漸擠到頭裡來了。前方得翻過一個小山包,這就免不了要在那小林子的視野內暴露幾秒鐘,不過山包離小林子已有好幾百碼。他們一個接一個快步衝過了山包頂,敵人只稀稀落落打來了幾槍。他們順著穴河山的山麓,一路往東、往東,走走跑跑,一口氣趕了二十分鐘。這時估計離山口已經超過一英里,中間已經隔上好幾個小山包,於是隊伍就停了下來。侯恩還是照克洛夫特的老辦法,在一座圓頂小山上選了個靠近山頂的淺溝作宿營地,派出四個崗哨守住進路。餘下的人都撲地倒下,喘得上氣不接下氣。
霧氣漸漸消散了,克洛夫特舉起雙筒望遠鏡,向遠方細細觀察。「怕不見得吧,少尉。那個山口窄得很,只要守上一個排,八輩子也別想沖得過去。」他啐了一口唾沫。「當然咱們還是得去偵察一下。」陽光漸漸照出了山巒的輪廓。窪窪里和溝壑里的陰影也淡了許多。
克洛夫特不大相信。九-九-藏-書他的本能,他的經驗,都告訴他走這個山口非常危險,很可能是枉費心機,但是舍此又沒有別的路可走。其實,翻穴河山過去倒是可以一試,可這個意見侯恩是決不會採納的。他又啐了一口唾沫。八成兒是沒有別的辦法了。不過他心裏卻七上八下。對這座山峰愈是多看上兩眼,內心就愈……
山口的入口處有那麼幾個小丘,他的目光就盯著那兒,把小丘腳下的那一圈濃密的樹林子仔細察看了一番。山口終於到了,他內心暗暗感到得意。嘿,路走了真不少呢——他心想。山包上籠罩著一片寂靜,在寂靜中他聽得見大山那邊有隆隆的炮聲隱隱傳來,說明戰鬥有時還挺激烈。
真是活見鬼!所以凡事不追根究底猶可,一追根就勢必要墮入煩惱。最好的辦法,就是只管邁動兩條腿,一刻也別停下。「對了,弟兄們,咱們可不能停下。」他看到隊伍正好在上一道斜坡,一個個打面前走過,便放輕了聲音說道:「對,對,加緊點兒走。」
他真沒有想到自己的肝火居然這樣旺。「少發牢騷,快點走路!」自己竟然尖著嗓子這麼嚷了一聲。這幫傢伙,真叫人膩味透了!——心裏還突然閃過了這麼一個念頭。
侯恩點點頭。看到克洛夫特的臉上似乎掠過了一絲詫異和失望的神色,他心裏暗暗高興。可又馬上生了自己的氣,自己也愈來愈孩子氣了。
「嘿,反正吃了總有點好處吧。」
他還是一路行軍,一路繼續跟部下閑聊,可是太陽愈來愈猛了,大家又都走累了,心裏都有點惱火。他自己的態度,也不如先前那麼自然了。
他們下了山頂,到窪窪里會合了部下,背上背包,便出發了。侯恩同布朗、克洛夫特三個人輪流帶隊,馬丁內茲則擔任警戒,在前路偵察,跟部隊通常總保持著三四十碼的距離。隔夜的露水還濕,草地里滑溜溜的,下山時腳下經常要打滑,逢到上坡卻又累得人直喘粗氣。不過侯恩現在的心情很愉快。昨天一天雖然走得夠累的,可是如今早已又恢復了過來,他覺得體力倒是更充沛了,似乎身體里那些沒用的東西都已在行軍途中消耗乾淨。一清早醒來雖然肌肉發僵,肩膀酸痛,但是感到睡足歇夠,神清氣爽。今天走起路來腳下有勁,感到似乎更耐得起勞累了。跨過第一道山樑頂時,他把背包往寬闊的雙肩上託了托,仰起臉來讓太陽照了一會兒。四外的氣息多麼好聞,野草散發出一股黎明的清香。「對啦,弟兄們,咱們加緊點兒走吧。」他心裏一高興,就對正從他面前走過的弟兄們喊了一聲。他早已從隊伍的頭上退了下來,只見他時而跟這個一起,時而到那個旁邊,為了跟他們並排走,一會兒緊行幾步,一會兒又把步子放慢下來。
馬丁內茲早已來到他的身邊。他就悄聲對馬丁內茲說:「好吧,『日本囮子』,咱們就貼著山包,繞山溝邊上過去。要防備山口裡邊有埋伏,咱們要是穿平地過去,萬一有埋伏的話就會叫他們發現。」馬丁內茲點點頭,一彎腰衝過了山頂,隨即向右一拐,繞著山溝過去了。克洛夫特把手一揮,示意隊伍跟上,自己也下山去了。
侯恩就站起身來,爬過石樑,邁步穿過開闊地,直奔那密密層層遮滿了林木枝葉的山口入口處。他聽得見背後,左右,都是部下的腳步聲。他自然而然地就雙手攥緊了槍身,把端起的槍緊貼著腰。這塊開闊地有百來碼長,三十來碼寬,一邊靠著懸崖,一邊同野草茂密的山溝相連。一路里地勢微微向下傾斜,地下都是些零零散散的小岩塊。太陽挺猛,石頭和槍管都反射出耀眼的光芒。又來了,這無比的沉寂——還瀰漫著濃濃的倦怠的氣息。
喘吁吁、氣呼呼的,他們一個接一個爬過了石樑頂,都頹然倒在石樑腳下,身上的汗臭得都發酸了。侯恩是最後一批到達的。他在地上打了個滾,掙扎著跪了起來。布朗、史坦利、羅思,還有米尼塔、波蘭克,都還在那裡射擊,克洛夫特來把他扶了起來。他們倆就在石樑背後蹲下。侯恩氣咻咻地問:「咱們的人都回來啦?」
「快轉移吧。」
他對馬丁內茲打了個手勢,伸起一個指頭,表示要一班上來。不一會兒,一班就都集合在他的周圍。侯恩覺得喉嚨口似乎抽緊了,一開口,嗓子都沙啞了,說話聲音很低。「我們現在要進那個小林子里去,由二班掩護我們。大家要注意警惕,這就用不著我多說了。」他抓了抓脖子,覺得好像有件事還忘了交代。「注意保護間隔,不能小於五碼。」士兵們也有點點頭表示明白的。
雷德笑了。「哎,不要緊張嘛,夥計。」威爾遜的麻煩事,他可不想沾邊。我能有啥辦法呢——他心裏想。他們就慢慢地繼read.99csw.com續吃他們的乾糧。
子彈打在一塊岩石上,蹦起來帶著呼嘯飛遠了。事情來得真是突然,也真令人心驚:小林子里槍聲一響,開闊地上的這支隊伍立刻給壓了下去,有如狂風過處,草原上的大麥草便一齊倒伏。侯恩在一塊岩石背後趴下了,他回頭一看,只見部下都在地下亂爬,尋找掩護,一邊爬一邊罵,還互相嚷嚷。步槍還在那裡不斷地射擊,火力很猛,聲響也愈來愈大,聽去就像森林起了大火,烤得樹木紛紛干焦爆裂。子彈在飛蟲低沉的嗡嗡聲中嗖嗖地飛過,要不就擦過岩塊,尖嘯一聲劃過空中——那是鐵彈碰得身崩骨裂的慘叫。別——唷嗚——!別——唷嗚——!提——唷嗡——!困在開闊地上的那班士兵只好各自撲在岩塊背後,渾身打戰,束手無策,連頭也不敢抬一下。部署在石樑後邊擔任掩護的克洛夫特那一個班,起初曾遲疑了一下,這時可早已向開闊地那一頭的小林子里開了火。槍聲經崖壁一反射,又彈回到山溝里,在山溝里亂撞一通,激起一連串重重疊疊的回聲,有如小河裡一環串一環的波紋。這激蕩的聲浪劈頭蓋腦壓來,差點兒都把他們震聾了。
陽光,挾著熱氣,無處不在,令人頭昏眼花。
不知不覺間地貌已經起了變化,地面上岩石多起來了。這裏的山也更陡峭了,有幾座山上還長滿了齊腰高的小樹,矮矮的一叢叢,儘是闊葉植物。這還是他們出了叢林以來第一次過樹林子。雨停了,驕陽又施威了,直照在當頭。原來已是中午時分了。隊伍就在一個小林子里停了下來,大家解下背包,又吃了一頓乾糧。威爾遜皺起了眉頭,拿著餅乾擺弄,他就只吃了一塊干乳酪。「我聽說吃干乳酪可以止瀉。」他對雷德說。
「出發吧。」侯恩說。
「還沒呢。我那旋塞掉啦,所以現在弄得堵也堵不住了。」
「這王八蛋!」有個士兵咕噥了一聲。
猛然滿天黑雲掩住了太陽,下起雨來了。起初他們覺得下雨倒也不錯,因為雨水涼快,草上還拂過了一陣清風。可是過不多久地下就變成爛糊糊的了,鞋上都沾滿了污泥。漸漸的,身上又全都濕透了。他們一個個都耷拉著腦袋,倒提著槍支,免得槍口淋雨——一列士兵,看上去倒像一行枯萎的花朵。里裡外外,一點勁頭都沒了。
他們到了穴河山山麓的峭壁下,又重新向左一拐彎,不斷利用岩石作為掩護,快步向山口趕去。可是到了一處,前邊卻再也沒有遮蔽了,橫在面前的是一片空曠的開闊地,原來大山溝里還有這麼一個百來碼長的小山坳,一直伸展到山口的第一道坎子前。這就沒有法子,只能直穿過去了。侯恩和克洛夫特就在一堵石樑背後一坐,商量對策。
多麼輕鬆,多麼親熱!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要這樣做,但是經過這樣一來,他心裏就覺得非常愉快了。他不再批評這個、批評那個了,對於這趟偵察任務現在也不大擔心了。今天或許就能順利通過山口,那麼到明天晚上,大家就可以打點打點,準備動身回去了。過不了幾天大功就可以告成,他們又可以返回駐地了。
這一夜,偵察排在那個窪窪里過得很不安生。由於疲勞過度,大家都睡不好覺,裹著毯子抖個不住。輪到誰去放哨,誰就踉踉蹌蹌爬到山包頂上,隔著滿山的野草,朝底下的山谷里瞭望。月光下什麼都是銀白色的,透著一股寒意,山巒也顯得格外荒涼。睡在下面窪窪里的弟兄,彷彿都跟自己遠隔千里。在這兒值班放哨誰都感到孤獨——真是孤獨得可怕,簡直就像獨自守著月球上的荒山死谷。四下里沒有一點動靜,可是也沒有一點安寧。風帶來了懷念和愁思。風過草動,翻起一道道光影閃閃、簌簌有聲的波浪,時而前涌時而疾退。夜無比沉寂,可也充滿了懸慮。
「還有啥辦法呢。」侯恩咕噥了一聲。他早就覺察到克洛夫特跟自己彼此都頗有反感。「運氣好些的話,咱們今天晚上就可以抄到日軍的陣地背後宿營,明天就可以在敵後展開偵察了。」
侯恩一時沒法好好地考慮。那熱血奔騰的激動的心情還沒有平靜下來。他不大相信撤到這裏就暫時不會有什麼危險了。論勁頭他也早已元氣大傷了。他多麼想趕著他們再往前跑,一直往前跑,他多麼想大聲發號令,泄泄胸中的怒火。他摸摸腦袋。實在靜不下心來想啊。心頭還在亂翻騰。突然他脫口說道:「好,走吧。」話一出口,覺得口氣里似乎有那麼一種味兒:一種從未有過的愉快。
可是槍沒有響,原來保險都九_九_藏_書還沒有打開。這個婁子使他的火更大了。他也沒意識到自己的做法有多危險,就猛一下子站起身來,推開保險,朝小林子里一口氣打了三四槍。
他聽了渾身一震,怒火直冒。不過,他到底還是按捺住了。他們的這種種表現,其實也很可以理解。走得累死累活的,總得找上個人出出這口怨氣,他做好也罷做歹也罷,反正早晚難免要招他們的恨。去跟他們親近親近吧,反而倒把他們弄糊塗了,惹火了。換了克洛夫特的話,他們一定就乖乖地服從了,因為克洛夫特願意被他們恨,也有意要引他們恨,更不怕被他們恨,可是反過來就非要他們服從不可。想到這裏,他心裏覺得灰溜溜的。「還要趕好長的路呢。」他說這句話時口氣就緩和了些。
小林子里一簇枝葉似乎一動。他猛地收住腳步,隔著這剩下的五十碼地細細打量。沒有什麼動靜,於是他又向前一揮手,隊伍便又繼續前進。
別——唷嗚——!岩石的碎片末子落在脖頸兒上,覺得有點痒痒的。這槍打得也真兇,真惡。好像都是沖他打的。旁邊每飛過一顆子彈,他的身子就會不知不覺地一縮。體內的水兒一股腦兒都涌到皮膚上來了。下巴上,鼻尖上,汗水只管不斷往下滴,腦門上的汗水則盡往眼睛里鑽。這場小接觸還只打了二十來秒鐘,他就已經遍體濕透了。鎖骨上似乎箍上了一根鋼皮條,死死收緊,勒得他氣都透不過來。心在胸口狂跳,彷彿一顆拳頭在牆上亂搗。他覺得內急快要憋不住了,拉在身上可怎麼得了!他再也顧不上別的,只能全力以赴苦苦忍住,這樣足足熬了十秒鐘。「不能拉!不能拉!」子彈嗖嗖地飛過,聲音真有說不出的清脆。
「夠嗆。」波蘭克只管悶聲不響往前走。
「咱們得兩個班分開行動,少尉,一個班上去,一個班掩護。」
侯恩趴在岩塊背後,手腳一陣陣抽搐,汗水都淌進了眼裡。面前這塊岩石是花崗岩的紋理結構,他一個勁兒地瞅著、瞅著,不由自主的,只顧愣愣地出神。渾身上下早已像散了架似的。他真巴不得能蒙住了腦袋,乖乖地就躲在這兒,等待戰鬥結束。他聽見自己嘴裏漏出一個聲音來,倒暗暗吃了一驚:自己居然還出得了聲。亂紛紛的心裏,一方面嚇得心驚膽戰,一方面卻又恨恨地鄙薄自己。他簡直不能相信。雖說自己從來沒有打過仗,可是這副膿包相總未免……
他們在淺溝里歇了十分鐘,才發現威爾遜不見了。
那又腫又疼的拇指頭走一步要受多少累,侯恩是感覺到了,不過這種感覺卻似乎遙遠得很。他也模模糊糊意識到把在槍上的雙手是滑溜溜的。緊張不安雖然封在胸中,可是一旦冷不丁有什麼聲響——比如有人踢著了一塊石子,或是腳在地上一擦——那馬上就會爆發。他咽了一口唾沫,回過頭去瞧了瞧班裡的弟兄。他覺得自己真難得有這樣耳靈眼尖的時候。心底里暗暗有一種喜悅、興奮的心情,不過他抑制住了。
威爾遜一聽笑了,不過他心裏還是亂糟糟的。腹瀉的老毛病折磨了他一上午,腰背和小肚子痛個沒完。他真納悶,為什麼他的身子偏偏就這樣不爭氣。他一向自誇,凡是人家能做到的,他也准能做到,而現在他卻只好拖拖拉拉地落在隊列的後面,遇到小小的山岡,也得死命拉著白茅草,拼足了勁才爬得上去。一陣劇痛發作時,他捧著肚子就直不起腰來,渾身急汗直流,再加上那個背包,簡直像一大塊水泥,把他的肩膀都快壓爛了。
雷德哈哈大笑。「你當我們就那麼心急嗎?」
克洛夫特怎麼沒有行動呢?猛然他心裏一亮:他等在這兒一動不動,這不分明是要讓克洛夫特來接替他指揮?這不分明是在等克洛夫特出來厲聲發號施令,來救他出險?他心頭頓時燃起了強烈的怒火,於是就悄悄地把卡賓槍從岩塊旁邊伸出去,一扣扳機。
「就是。」
天一亮,他們就折起毯子,打好背包,吃了一盒乾糧。冷的罐頭火腿蛋,結實的粗麵粉餅乾,慢慢兒嚼呀嚼的,卻只覺得毫無滋味。昨天跋涉了一天,跑得肌肉都僵硬了,衣服上都還濕黏黏的留著隔宿的汗水。年紀大些的,但願今天的太陽猛些——他們覺得自己體內的火力已經不旺了。雷德的腰子又發疼了,羅思右肩膀的風濕痛也犯了,威爾遜吃了東西,小肚子一陣絞痛。他們個個心情沉重,意氣消沉,對前面的路程連想也沒敢去想一想。
克洛夫特和侯恩又到山包頂上去了,他們在那裡研究今天上午的行軍方案。清早山谷里霧氣迷漫,山峰山口都看不分明。他們眯起了眼睛望著北方,打量著幡舞山脈。霧靄中那連綿的山嶺有如天上的雲層,一眼望不到邊。到穴河山便陡然插天而起,形成九_九_藏_書了主峰,隨即又顫巍巍地急轉直下,形成了左邊的山口,過了山口便又是高山峻岭拔地而起了。
「這……也好,少尉。」他頓了一下。「那你最好帶馬丁內茲的那個班。老兵大半都在那個班裡。」
「少了哪一個沒有啊?」加拉赫喊道。
「都到齊了嗎?」雷德高聲喊道。他面頰上擦破了長長的一道皮,泥污都嵌進了肉里。汗水流過,像骯髒的臉上掛著淚水。大伙兒都伏在石樑背後,你喊我嚷的,又是惱火又是焦躁。
「懷曼,你今天怎麼樣啊?覺得好點了嗎?」
他們又踏上了艱苦的征途。現在離穴河山已經近得多了。每過一道山樑頂,總能遠遠望見山口兩側倚天削立的絕壁,半山裡林木森然,樹都可以一棵一棵辨得出來。這裏的地貌,以至空氣,都不一樣了。氣溫沒有那麼高了,可是空氣也明顯稀薄了,胸口都隱隱有些不舒服的感覺。
「怎麼樣啦,波蘭克?」
他們對他分明含有一種抵制的味道。態度都很謹慎,或許還有些猜疑。他是個當官的,他們在本能上自然不免對他有所警惕。不過,他覺得情況決不是這樣簡單。克洛夫特帶領他們有很長時間了,這個排也已經完全在克洛夫特的掌握之中,要說這支隊伍現在已經不是克洛夫特在當家,他們恐怕怎麼也不會相信。他們不敢跟他搭腔,正是怕克洛夫特將來一旦重新掌了權,會記著這筆賬。所以現在最要緊的就是要讓他們明白,他帶這個排是永遠帶定了。不過那得花些時間。假如他在派來執行這趟任務之前,能先跟他們一起在駐地住上一個星期,有什麼規模不大的偵察任務先搞幾次,那就好了。想到這裏,侯恩又聳了聳肩膀,還用手擦了擦前額上的汗水——太陽又早已是火辣辣的了。
「都到齊了!」不知是誰大聲回答。
侯恩聳聳肩膀。「他們要應付前邊怕還來不及呢,哪裡顧得上這兒——這兒是敵後,離他們的陣地遠著哪。」
「往回撤,往回撤,」他大吼了一聲,「快快,起來起來!……都快撤回去!」他那麻木的知覺,聽見了自己在大喊大叫,聲音尖厲,火勁十足。「快快,快起來跑!」儘管有子彈呼呼地在他身旁掠過,可是一旦挺起身來,幾顆子彈好像也就不算什麼了。他就盡量找岩塊作掩護,一邊奔跑,一邊又大喝一聲:「往二班陣地上撤!」可是這吼叫的聲音卻好像不是從他的嗓子眼裡發出來的。他轉身又是一陣射擊,以最快的速度連連扣動扳機,一連五發子彈吐了出去,打完了卻獃獃地等在那裡,一動也不動。就聽見自己的喊叫:「起來開火!集中火力射擊!」
三點鐘,到了山口前。克洛夫特爬到最末一座山包的頂上,蹲下身子貼在矮樹後面觀察前方的地形。山包下是條山溝,估計有四分之一英里長,前面就擋著連綿的山嶺,左右都是小山包,把這滿山溝的茂密野草圍得宛如一座小島。山溝對面就是山口,兩側陡直的百丈危崖,中間一條山石嶙峋的迂迴夾道,盤盤曲曲地穿過這幡舞山脈。夾道底部被團團簇簇的林木枝葉遮得一點也看不見,要埋伏的話那裡盡可以埋伏許多人馬。
侯恩又和威爾遜並排走了一陣,跟他開了個玩笑。「小夥子,施肥還沒施完嗎?」
「行。」克洛夫特摸了摸下巴,端詳著少尉的臉。「我就帶一個班上去,你看好不好,少尉?」
矮樹亂叢愈來愈高,快要齊他們的胸口了。地下的荊棘老是要勾住槍支,掛住衣服。他們磕磕絆絆地只顧往前走,一腳又一腳地在樹叢中闖過去,只有碰上荊棘刺兒纏住了衣服,才停下來,把刺兒解開了,再重新往前闖。大家的心裏,就只有面前的那約一百英尺地,雖然在爬山,卻幾乎從來也不抬頭瞧一瞧山頂。
他不禁想起了將軍,心裏頓時覺得又氣又恨,突然又不希望偵察任務早早結束了。一團興緻也頃刻敗了個精光。他們偵察排不管立下多少功勞,到頭來功勞還不都得歸將軍?
「這辦法好。」侯恩點點頭說。說來也真稀奇,這會兒坐在岩石上,熱辣辣的太陽曬在身上倒又怪愜意的。他深深地吸了口氣。「就這樣辦吧。等一個班到了山口,另一個班再跟上。」
「是啊,少尉,反正走慣了。」里奇斯說著咧嘴一笑。
「說心裡話,雷德,我真是拖了部隊的後腿。」
「沒說的,我看那個山口裡准有日本兵把守。」這是克洛夫特的意見。
愈往前走,山勢也愈高。隊伍慢慢地往上爬,跟茂密的野草足足周旋了一個上午,費勁地穿過一個又一個山谷,好不容易過了一道又一道山坡。他們又感到筋疲力盡了,氣也喘不過來了,日晒再加上勞累,面孔都漲得通紅。現在沒有人說話了,大家都氣鼓鼓的,一個跟著一個往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