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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草木與幻影 第五章

第三部 草木與幻影

第五章

「這裡有只鳥兒。」羅思便丟下了砍刀,嘖嘖的咂著舌頭,放輕手腳向小鳥一步步逼去。小鳥一聲短促的驚叫,像個羞怯的姑娘似的把腦袋往旁邊一閃。「哎呀,瞧哪瞧哪,小東西受了傷啦。」說著羅思便伸出手去,等那鳥兒不動的時候,一把抓住。
「你們看看,你們在幹些什麼好事?」他不自然地壓低了嗓子說。
窪窪里只剩下了五個人,除了少尉和克洛夫特以外,就是雷德、羅思和馬丁內茲。他們就在那窪窪附近,一人據一個小山頭安頓了下來,對著四外的山谷和起伏的岡巒用心瞭望。他們看著擔架隊翻過一個個山包往南而去,隔不了幾分鐘就要換一班,兩班人輪流對換。半個小時以後,就走得看不見了,於是眼前就只剩下綿延的丘陵、無聲的崖壁,以及那早已是一派落霞流金的夕陽天了。西邊,約莫一英里以外有日本兵在山口裡宿營。面前,則高高地矗立著穴河山那看不見的頂峰。他們一個個都悶悶鬱郁,各自陷入了沉思。
現在他可有了一點自知之明,他擔心自己真會完全嚇破了膽,連守備的任務都頂不下來。我得沉住點氣哪,不然會把臂章上的「杠杠」都丟掉的。想到這裏他一時真恨不得把「杠杠」丟掉算了。沒有事情煩心,沒有擔子壓在肩上,日子該有多好過呀!出勤幹活還得監督部下不讓偷懶,這種沒趣的事兒他實在不想再做了。近來只要一看到有軍官(或者克洛夫特)來檢查他班裡的工作質量,他的心裏就會緊張起來,而且一次比一次緊張了。
「我要睡了,不過請你記住,我心裏是領情的。」接下去又是連篇的胡話了。
你們說我們老闆腦子裡在轉些什麼念頭?
他有個挖鼻子的習慣。
他們又把威爾遜放了下來。雷德打開了自己的急救包,取出了裝繃帶的扁平紙板盒,粗手大腳地撕開了盤子,把無菌紗布往威爾遜的傷口上一蓋,輕輕地替他包紮好。「要不要給他吃幾片『救傷片』?」
今天晚上你我作何消遣哪,老弟?
克洛夫特又何嘗不明白。不過,他心裏想:一不做二不休,打退堂鼓是傻瓜蛋。「這麼說你是想來管一管咯,雷德?」
布朗還在威爾遜的額上按摩。黑咕隆咚中他覺得威爾遜的臉似乎跟他連成了一體,成了他手指的一部分。他咽了口唾沫。此刻布朗的心情真複雜得出奇。威爾遜的痛叫、嚷嚷,使布朗的頭腦清醒了起來。他擔心了:附近會不會有敵人的巡邏隊呢?他由此而想起這小林子畢竟並不安全,他重又意識到了眼前這孤立無援的處境——小林子外茫茫一片儘是荒山野地啊。每次他只要冷不丁聽到一點響動,就會不自覺地打個閃縮。然而他還不僅是擔心,他變得敏感極了,威爾遜的身子每次一哆嗦,一顯出痛苦的樣子,都會悄悄通過布朗的指頭、手臂,直傳到他的心靈深處。威爾遜一驚,他也會莫名其妙地一驚。彷彿他的腦子已經給洗過了,凡是經驗留下的一切引起疲勞的毒素,凡是能起保護作用的一切胼胝組織,凡是帶有刺|激性的一切化學成分,凡是記憶造成的一切鏽蝕,都已給蕩滌乾淨。他一方面是更脆弱了,一方面卻也少了很多怨氣。這無邊的夜色里本來就含有一種可怕的因素,加上小林子又不大安全,身邊還有個傷號受著折磨盡自胡言亂語,三者合在一起,使他只感到無遮無掩、無依無靠,四外黑沉沉荒涼的山地里每一陣蕭蕭的風聲送進樹林子來,都會引起他的神經一陣緊張。
嘿,真有你的,老兄!
他們走的正是剛才撤退的老路,不過倒了個方向。他們走得很快,路上也根本沒打算隱蔽,只有過山樑頂時才注意了一下。這一帶零零星星有些樹叢小林,遇到這種地方他們也只是略略搜索了一下。克洛夫特肯定威爾遜是在遇到伏擊時受了傷,沒有離開那片開闊地。
分析:你還沒有把她弄到手嗎,威利?
「唔,這兩個雖說頂不了多大用,身板倒是挺結實的,只要你催促催促,布朗,他們還不至於在你面前偷懶。我們把威爾遜一路抬回來的時候,這兩個都還肯干。」說著克洛夫特看了看布朗他們。他想起史坦利、雷德和加拉赫三個人在船上曾經差點兒打起架來。事到臨頭史坦利卻縮了回去。看來現在他的用處也不太大了。不過,這小子還是挺機靈的——克洛夫特心想——恐怕比布朗要機靈多了。
「好的,長官。」
布朗啊,在台上唱歌的那個嬌小玲瓏的金髮女郎是誰呀?認識她嗎?
她什麼反應呢?
戈爾斯坦和史坦利在那裡說話,布朗就扭過頭去對他們說:「小聲點,可不能再把他鬧醒啦。」
可不,簡直什麼稀奇事兒都有,人家腦子裡五花八門的念頭,你不知道的多著哪。
布朗點了點頭。
他猛然理會到槍聲早已歇了。我得趕快往草深的地方鑽哪,免得給日本人發現。他想要站起來,可是沒有這個力氣。他就慢慢地爬,咬著牙直哼哼,朝草叢深處爬進了兩三碼,趴在那裡又養起神來:好了,這就看不到開闊地了。那種暈暈乎乎的感覺,那種怡然自得的感覺,擴散到他的全身。我怎麼竟像喝醉了酒似的。他搖了搖頭,怎麼也想不明白。他不禁想起了以前有一次在一家小酒店裡喝醉了酒,飄飄然的,摟著同座那個女人後腰的情景。那天過不多久,他就跟著她到她家去了,想到這裏他不覺動了欲|火。「妙極了,親愛的。」他望著鼻子前面的白茅草根,脫口說了這麼一句。
阿門!
沒什麼,威利,我包你進得了就是。
有個同事哈哈大笑。布朗啊,我也有個漂亮老婆哩,可我敢擔保,你結婚只要滿了兩年,就會覺得女人就是長得像條獵狗也沒關係,只要能讓你受用就行。
就是這話。
此刻的他們,簡直連心都貼在一塊兒了,他滿心的苦惱都傾吐了出來。說老實話,貝弗,我現在東也得長個耳朵西也得長個耳朵,整天忙得團團亂轉,累得簡直連氣也喘不過來。這些我不說其實你也明白。是自己的親姐姐啊,這顆心哪能不亂呢!
貝弗莉啊,你該永遠不會這樣吧?——他那天晚上就提出了這個問題。
哎呀,我真愛死你了,貝弗莉。
「你既然帶了兩個愣小子去,我想那就應該再帶上一個老成人。帶史坦利去怎麼樣?」
是啊,該有多好。(輕輕吻著他的頭髮)嗯……
馬丁內茲手擦著指尖,眼望著地下。脖子上有隻小蟲,他啪的一巴掌打去。「壽數到了唄。」
克洛夫特不覺往後倒退了一兩步。他們的反應這樣激烈,倒使他吃了一驚,他一時也不敢怎麼樣,只是嘴裏嘰咕了一句:「你給我回去,里奇斯。」
「對,把你的病治好。」
但是有一天他認識了貝弗莉。(就是左邊那位黑眼烏髮、兩片嘴唇搽得鮮紅欲滴的苗條姑娘。)你看今天的片子怎麼樣啊,格露麗亞?——他問那另一個姑娘。
大家舉杯一飲而盡。各人都輪流做了一回東。
好,你這話讓我聽著高興,詹寧斯,因為我知道這是你的心裡話,這話夠意思。我們累死累活替人當差的,總希望能有幾個知心朋友,彼此信得過、合得來,要是連這樣的朋友都沒有,成天勞勞碌碌還有什麼意思呢?
可是沉默過後,卻輪到周圍的弟兄們激動了。里奇斯憤憤地站起身來,幾個大步衝到克洛夫特面前,一張口就怒不可遏:「你這是幹什麼?……你幹嗎要把小鳥弄死?你安的是什麼心?……」他激動得都結結巴巴了。
(略帶醉意)我說哥們兒,咱們過幾年再來回想一下現在,真是太有意思了。說咱們現在是在積累記憶,這話真是一點不假。我可以向你們擔保,我永遠永遠也忘不了你們,儘管還沒有跨出大學的校門,我今天就敢打這張包票,我這個人是不會花言巧語的。
布朗替他把汗珠擦去。「威爾遜,你看這是誰在跟你說話?」
「我跟你說了吧,戈爾斯坦,我倒是一直在觀察你,我覺得你這人不錯。你幹活我也看到了,的確賣勁,當士官的誰見了都會滿意的。幹得好,不要愁沒人看到嘛。」不知怎麼一來,史坦利對戈爾斯坦的優越感又露頭了,他的口氣雖然親切、和婉,卻含有一絲居高臨下的味道。他是士官在跟個新兵說話哪。他居然忘了,才兩分鐘前,他還巴巴地等著戈爾斯坦說一聲喜歡他呢。
門廳里,衣帽間的女服務員聽見他撥了個電話。他把身子往牆上一靠,不然的話他簡直連腦袋都要撐不住,得靠電話聽筒來頂著了。電話又打不通,急得他一時直想哭。
跟她說說公司里的麻煩事兒。
克洛夫特對著雷德直瞅。他的腦子不管事了,他拚命地想啊,想啊,簡直就像苦苦地想了幾夜。要是這下就能把雷德甩掉該有多好呢,可是不能這麼辦啊。反抗他的人有兩個正好就在擔架隊里,那是碰巧。假如他把雷德打發走,大伙兒就會當他見雷德害怕了。這種想法是克洛夫特以前絕對沒有的,也是跟他本來的看法完全背道而馳的,所以他簡直不知怎麼好了。他就知道今天丟了臉,反正總得找個人來出出這口氣。「就這麼辦吧,不用換人了。」他這話又是衝口而出的。真是奇怪,現在說一句話都是這麼彆扭了。
克洛夫特望著他,簡直不能相信。他長長地吸了幾口氣,「好啦,上士,就賠個不是吧。」
「咱們快點走吧,」加拉赫低聲嘀咕,「這個要命的地方真像有鬼似的。」
「還帶誰呢?」
侯恩早已來到克洛夫特這裏,他們商量了一陣以後,便把布朗、史坦利、馬丁內茲三人叫到身邊。時間已是下午四點左右,太陽依然挺熱。克洛夫特怕晒傷了皮膚,就把襯衫袖管里套著的槍抽了出來,拿起襯衫使勁抖了幾下,穿在身上。他看著襯衫上的血漬,皺了皺眉,這就談開了。「少尉的意見,認為應該把各級軍士全部招來,馬上把這件事商量一下。」他這句話是平平淡淡的口氣,似乎是要表示這可不是他出的主意。「我們要派幾個人把威爾遜往回送,我想我們得來合計一下,能抽得出誰。」
「你們都給我閉上嘴!」克洛夫特忽然大喝一聲。「全是這麼婆婆媽媽的。」說著便站起身來,瞅著大家。「我要帶幾個人回去找威爾遜。有誰願意去?」雷德點了下頭,加拉赫也同時把頭點了點。
「你這個缺德鬼。」
光棍的高論(流於惡意取笑了):見你的鬼!你這個主意真可謂下之又下、餿而又餿了!
對,只顧自己快活——布朗說。我想說的就是這個意思,詹寧斯,倒給你先說了。他打了個踉蹌,在人行道上一屁股坐了下來。
誰都認識你呢,威利。
他本來也並不想盡自往外溜,他是一片誠心想把書念好的,可是不知道怎麼,機械製圖啦,「大一」三角啦,「大一」物理啦,這麼一大堆東西讀起來總不如他原先想象得那麼帶勁。他想要好好用功,心裏卻總忘不了一些更有趣的妙事兒。在實驗室里悶了一個下午,總忍不住想出去散散心。
這麼一看,山口的入口處就已經沒人把守了。他心想:那自己是不是應該拋下威爾遜,帶上另外幾個人立即去偵察一下呢?怕也沒有多大意思吧,因為山口裡頭肯定還有日本兵駐守,自己是絕對通不過的。唯一的指望,就是翻山過去。他又仰頭對大山瞅了一眼,心頭頓時湧起一陣大功可期的愉快,連身子都微微抖了抖。
就是嘛。咱們還以為自己挺聰明呢,可其實咱們就知道喝酒,玩女人……
克洛夫特溜下了石樑,趕緊來找大家。大家都已取下了肩上的槍,等得很焦急了。克洛夫特說:「我看準是威爾遜。跟我來!」他運動到左側,又找了個岩面寬闊平滑的地方爬上石樑,翻身一躍跳到了草叢裡。不一會兒就找到了威爾遜,把他輕輕翻過身來。「沒錯兒,是掛了彩了。」克洛夫特瞅著他,心裏略微有些憐憫,卻也摻著一絲鄙夷。掛花還不都得怪自己,活該!——他心裏想。
史坦利希望聽到的可並不是這樣的回答。他考慮了一下,想用一句適當的話來表達自己的意思。「那你是不是有過……嗯,是不是有過不放心的想法呢?」他故意說得很輕很輕,不讓布朗聽見。
看你不出,倒一點也不像個毛孩子的樣子!——她是中學畢業班學生,所以口氣也是高他一等。我看哪,不用多久就可以找對象啦。
哈,這些小傢伙倒是逗人喜愛!——他心裏迷迷糊糊地想。他把頭靠在前臂上,只覺得眼前的樹林子突然一黑,天地一個倒轉,人就昏了過去。
對,孩子,你選對了。這方面的事業大有發展前途。爸爸拍了拍他的肩膀。不過有一件事我想要提一下,威利。我發現你近來有點自高自大,當然也不是說就有多麼嚴重,而且你在我們面前還是知道檢點的,不過這事可終究不妥啊,孩子。看出自己有哪點兒比人家高明,這決不是壞事,可是一定要叫人家知道,那就未免不智了。
他終於在百來碼以外看見了那幾個派去搞擔架的,肩上扛著砍下削好的木棒,鬆鬆垮垮的,回窪窪里來了。懶骨頭!要不是他克制了一下,他真要衝著他們罵出聲來。
這倒不是錢的問題,當然我覺得你自己還是應該注意點兒,別弄得愈來愈嬌了。這樣吧,我回頭跟你媽媽再商量一下。
他捧著塊手帕吐痰的時候聲音好大。
「是啊。所以我就想到了這班老是吹得天花亂墜的傢伙,包括威爾遜這樣的仁兄。」他壓低了聲音。「我就不信他們會碰不到這樣的問題。」
我自從認識了你以後,就覺得像是大了好幾歲,威利。
「『日本囮子』我要留下,」克洛夫特立刻介面說,「我看還是你去吧,布朗。」侯恩點了點頭。
「什麼事,上士?」羅思的聲音顫抖了。
那年暑假他到皇冠大戲院去做了一陣工,當了個領票員。干這種活兒是很愉快的。來看電影的至少有一半是他認識的,在領他們入座以前他可以跟他們聊上幾句。(看來朋友還是多多益善;不管是什麼人,保不定你將來就得借重他。)
令郎長得真是漂亮——人家見了他總要在他爸爸詹姆士·布朗的面前誇上一句。
「這個要命的傻大個!」只聽他獨自一人在那裡嘟囔。按他最初的心意,他恨不得就想把這傢伙丟掉算了。可是認真一想,威爾遜還是應該回去找的。規矩如此,沒有別的辦法。所以他心裏早已暗暗盤算開了:威爾遜估計會遇到怎樣的情況呢?現在回去找他,帶哪幾個弟兄好呢?
可是事後他還是不肯罷休。
雷德行動比較遲緩,做事也比較慎重。他和克洛夫特之間的衝突遲早總要爆發,這一點他是知道的;他也知道自己怕克洛夫特,不過他從來也不承認。可現在他並不在思量這些,他只覺得滿腔氣憤,只覺得時機到了。他就吼道:「怎麼回事,克洛夫特?下不了台,就亂髮命令嗎?」
不行,威利,正因為我是那樣愛你,所以求求你,不能這樣。
布朗獃獃地望著黑暗裡。他再一次在心裏暗暗起誓:
侯恩不知道傳統的做法如何,可不打自招又是何必呢。「你們抽一個去,我看沒問題。」
我聽很多人談起這個城市如何如何。
她哭了。天哪,我怎麼捨得呀。我把她弄哭了。
可是他也偏偏就在一個最不是時候的時候,觸犯了克洛夫特。
可惜他的身量總是不夠大,不過他讀到三年級就當上了啦啦隊的總司令。他還說服爸爸給他買了一輛舊汽車。
是啊,其實要說起來呢,這些話倒也多半不假。(從隔壁的淋浴間里傳來了一連串淫猥的笑聲。)
「放你的屁。」
他們又闖進了草叢走來走去。他聽見他們走得愈來愈近了。他忽然像唱小調似的,莫名其妙地暗自叨叨個沒完:「獨科·科科·可樂,獨科·科科·可樂。」他把臉撲在泥里,差點兒把鼻子都壓扁了。他死死忍住不敢出聲,憋得臉上的肌肉都在那裡抖動。我得去拿槍。可是剛才只顧往草叢裡爬,他把槍丟在一兩碼外的地方了。要是去拿的話,準會讓他們聽見。
弟弟和姐姐,倒真是一對好朋友。滿室陽光的起坐間里,槭木沙發的一邊是當擺設的花瓶(原先倒是作花盆用,栽過橡膠樹,後來橡膠樹死了),一邊擺著收音機,姐https://read.99csw.com姐讓他挽著她跳舞。
擔架做好了,長不過三英尺左右,因為襯衫總共只有這麼點長。他們讓威爾遜背靠在擔架上,綁住的雙手套在里奇斯脖子里,里奇斯就在後面抓住了兩個槍托。雷德和戈爾斯坦一人一邊,貼著威爾遜的大腿各自提起一個槍口,加拉赫則站在前頭,挾住了威爾遜的腳腕子。克洛夫特替他們警戒。
龜孫子才知道。(哈哈大笑。)見鬼,明天還要考物理呢。真急死人了。
「獨科,科科,可樂。」他幾次這樣喃喃自語,說著還格格一笑,但是聲息微弱。
他們於是就出發了,一路小心在意,緩緩翻過幾個山包,回部隊宿營的那個山窪窪里去。這個差使可就是累人,他們時常得停下來歇歇,把抬擔架的換下來,輪流當警戒。
看電影。
「沒有。聽我說,夥計,你千萬不能出聲,小心有日本人呢。」
「對。」
先是對威爾遜深感同情,中間一度覺得心境清凈,後來卻又重新泛起了一懷辛酸,經過了這樣三番曲折,結果他倒是對自己說了幾句不折不扣的老實話。他承認了他是因為怕繼續跟著部隊前進才接受了這個差使的,在這件事上他只許成功、不許失敗。布朗心裏明白:當士官的一旦心虛膽怯,叫人看了出來,這個士官就屁也不值了。可是問題還不止此。本來他要是想混的話,還盡可以一月月、一年年地混下去。他們實際作戰的時間非常有限,就是遇上作戰也不一定就會出什麼事,不一定就會讓人看出他心裏害怕,也不一定就會由於他害怕而造成人員的傷亡。只要其他的工作都做好了,他照樣可以順順噹噹。他心想:穆托美的戰事結束以後,我戰鬥訓練的成績真不知要比馬丁內茲強多少呢!
我覺得自己真是老得多了,貝弗。
侯恩原先倒沒有想過這個問題。該派幾個人呢?他聳聳肩膀,回想了一下,教本上規定是幾個人?「嗯,我看六個人大概行了。」他說。
侯恩考慮了一下。「也行,不過他們在天黑以前一定要趕回來。」他朝四下里一看,隨便挑了三個:波蘭克、米尼塔、加拉赫,第四個是懷曼。「餘下的人都進入警戒,等他們回來。」
他真想知道自己的部隊上哪兒去了,想起他們拋棄了自己,心裏覺得恨恨的。我對待自己的弟兄,一般該說是很不錯了吧,可他們居然把我丟下不管,都溜之大吉了。干出這種事來,也簡直太混賬了。要是換了我的話,我就一定不會把人家撇下。他嘆了口氣,搖了搖頭。這種缺德事兒現在來談好像也是隔靴搔癢,有點不切實際。
偵察排遭到伏擊的時候,威爾遜隱蔽在草叢附近的一塊石頭背後。起初他筋疲力盡地躺在那裡,倒也不覺得怎樣,小槍戰只要在頭頂上進行,他也就定心了。後來聽見侯恩下令撤退,他便遵命爬了起來,往回跑了幾步,又轉過身去朝日本人開火。
「腹部的傷,吃也沒用。」克洛夫特說。
他又咯咯一笑。「這一下克洛夫特一定氣得像馬蜂捅了窩了。哎呀糟糕,這一下我也逃不了啦,我要開刀排膿了吧,布朗?」
「就像女人的那話兒。」這句話他覺得自己是悄悄兒說的,實際上聲音卻是大得像吼叫。
先生點了點頭,也沒放在心上。對此他是有一些保留的。不管怎麼說,女人家比起男人來總要虔誠些吧,她們的信教才真算得上是信教呢——不過這都是他的私房話了。
我去貴地的話一定領教。
「士官都留下。說不定少尉會需要你們。」
威爾遜漸漸哆嗦得好些了。只聽他還含糊說道:「身上暖和。」
你聽著,小威利,你用不著那樣瞅著我。我還是本來的我,沒什麼稀奇可看的,明白啦?
他去找侯恩商量。「我就帶那麼三四個人去,少尉。帶多了也沒用,反倒會增加傷亡的機會。」
喔,我的好寶貝兒。
克洛夫特聳聳肩膀。「反正這是一條大公牛。」
少不得介紹一番,說上幾句如珠妙語。風趣而不失分寸。這麼說你早就認識我啦?
他的口氣是早已認輸的口氣,可還是引起了克洛夫特的手指一陣抽搐。克洛夫特那簡直有點麻木了的聽覺,聽見鳥兒一聲被掐住的尖叫,突然啪嚓一響,小骨頭壓碎了。那小身體軟弱無力地在他手掌里折騰了幾下,惹得他一陣噁心,怒火又禁不住往上直冒了。他恍惚覺得自己手臂一揮,把鳥兒一扔就是百多尺遠,直扔到了窪窪的另一頭。他使勁迸出了一大口氣——原來他不知不覺已經把氣屏住很大工夫了。由於過分激動,他連膝頭都在那裡發抖。
可是眼前卻有個威爾遜得照應。這使他很惱火。另外還有一個事實也不能不看到。就是,剛才乍一遇到伏兵的時候,自己竟然呆若木雞,愣了半晌。他倒不是害怕,可就是動彈不得。想起這件事,他就有點灰心喪氣,簡直還有點懊惱,彷彿這一下就錯過了一個機會似的。錯過了什麼機會呢?他也說不準,可這份心情就跟現在踏不進山口的心情很相似。總之,他在開火之前是出了紕漏,那……那就是說他畢竟還差點兒。他不覺狠狠地罵了自己一聲:我簡直渾蛋!——自己也弄不清楚罵這話到底是什麼意思。
「我們誰不是這樣呢,」戈爾斯坦說道,「我看這大概也是一個成長的必然過程吧。年紀大些以後,就懂事多了。」
「哎,提這些幹什麼。」
「對。」布朗放了心。威爾遜第一次把他認了出來,一定是好些了。「你好點啦,威爾遜?」
反抗的勢頭煞住了,反抗的情緒還起伏不定。里奇斯向來是個脾氣柔順的人,不大會跟人家頂撞。可是今天這件事……要不是顧忌對方是上級,他真要撲過去把克洛夫特揪住。
「好,那你們就順著這條路走,到了海邊,就在那裡等我們。你們到海邊大約得走兩天時間,算它兩天多一點吧。我們估計三天以後,至多過四天,也就可以回去。要是在我們趕到之前船就來了,要是威爾遜那時……那時還活著,那你們馬上就先坐船回去,回頭叫他們另外再派條船來接我們。」
再吃力也沒有了。
「我們把他送回去,說不定他可以沒事,」布朗說,「抬擔架的要派個士官帶隊吧,少尉?」
「放屁!」威爾遜大叫一聲,「梅兒呀,你從哪兒聽來了這麼句屁話?」
威爾遜聽見了他的聲音,好半天才又清醒了過來。「這是誰呀?」
布朗打了個唿哨。「四個人,那夠嗆的!」
有些事情也無所謂苦樂:坐自己的汽車外出。
他就高聲喊道:「除了執行警戒任務的以外,都到這裏來集合。」
鮮血透過手指縫往外滲,一滴滴流得更快了。他連汗都出來了。他真想喝點什麼。那男歡女愛、神魂顛倒的光景,叫他想得都出了神。他在津津有味地回味女人的肚子和大腿摸上去是怎麼個感覺,跟女人親嘴又是怎麼個滋味。陽光一片燦爛,愜意極了。這個人之大欲要是不能經常得到解決,危害可就大了。我敢斷定,我的肚子所以老是跟我鬧彆扭,化了這一肚子的膿,原因也正在這裏。一想到這裏,他的白日夢馬上就驚醒了。我可不想動手術,一動手術准得給他們弄死。等我回去,我就去跟他們說,我堅決不幹,我就對他們說我的膿水已經全流掉了,我的肚子已經全好了。他有氣無力地笑了出來。嘿嘿,等我那傷口結了疤,我就有兩個肚臍眼了,上面一個下面一個。真不知道愛麗絲見了會怎麼說呢?
「調皮的小鬼一個,」威爾遜說道,「小傢伙機靈透了,那模樣兒才叫討人喜歡呢。」他依稀感到自己臉皮一皺,笑了笑。「我告訴你說,我只要給她一哄,對她簡直百依百順——她已經摸著門兒了。小妞兒真乖得不得了。」
不過這種心情是長不了的。布朗就像是夜半乍醒,睡夢的余意猶在,一時不知所措。在由睡而醒、由夢而覺的轉化過程中,他總有這麼一個不知所措的短暫的現象,腦子還悠悠忽忽地追趕著夢境,卻記不得一點過去的經歷,甚至也記不得一點生活中的瑣細小事,所以根本想不起自己是何許樣人,連個起碼的輪廓都沒有。漸漸地他就想起來了,那時他就沉浸在茫茫的黑暗裡,內心不僅明白了自己原原本本的來歷,也不僅從身上血流的陣陣搏動中明白了眼前的一切,而且還親身體會了人類和隱藏在人類心中的野獸(十足就是原始老林中昏昏然醒來的野獸)都有哪些共同的特點。是好也罷是歹也罷,反正此時此刻的他,很可能也就是本來的他了。
你說人家也會像咱們這樣嗎?比如瑪奇,我就疑心她也跟我一樣同人家好得不得了,我對她盤查盤查,她總是痴痴地笑。(老練女性的判斷)我看這裏邊總有鬼。(又恢復了姑娘家的姿態)你也是一想起來心裏就有一種異樣的感覺?
這話我不完全同意,弗里曼,不過你說的有一點倒蠻有道理。酒杯聲、談話聲,鬧成一片,他覺得自己嘴裏在講話,可就是一點也聽不見。
有句俗話:沒有汽車,就追不了姑娘。
哎唷!(雖然氣惱,還是順從了。)你簡直是條老獵狗,十十足足是條老獵狗。一天也不肯安分。(憤憤之中卻透出了一片柔情,如此風光只應在小兩口之間才有。)
沒什麼意思,我只是問問罷了。
卡德利卡德利呱呱叫!
「他挺得住嗎?」里奇斯啞著嗓子問。
不,不行,還是別這樣。
「好好歇著吧,夥計。」他小聲說。
「威爾遜,你千萬不能出聲啊。」布朗替他輕輕地揉兩邊的太陽穴。「你只管放心,夥計,有我們在照應你哪。」
當然他們對自己的孩子也是非常得意的。他們會興緻勃勃地告訴你,威廉上了中學了,帕蒂在教他學跳舞呢。
我還得再接再厲。別忘了她還是個黃花女兒呢。(內心深處暗暗負疚——我是愛你的喲,貝弗莉。)
炎熱的夏晚,樹木一派倦怠,地下暑氣蒸騰。經過了幾次約會以後,有一次他們倆坐了他的汽車,順著公路出了郊區,來到一座小山頂上的公園裡。汽車裡一個死拉活扯,一個拚命撐拒,膝頭和後背撞上了換擋桿,撞上了方向盤,撞上了窗下的捏手柄。
你看她喜歡我嗎?——貝弗莉問他。
不到半小時,就來到了那堵石樑外。他們低低地彎下了腰,向石樑下偷偷靠近。附近似乎並沒有人,聽不到一絲聲息。克洛夫特肚子貼著岩面光處爬上石樑,慢慢探出頭去,朝開闊地上仔細一打量。看不到什麼情況,開闊地那一頭的小林子里看去也沒有一點動靜。
得了吧,只怕是假正經。
哈啰,威利。
我從來也沒有這樣的想法啊。他直搖頭。不過那也沒什麼,爸爸,我今後注意點兒就是了。(心下茅塞頓開)你這一番話倒真是給了我很大的教益。
喔,來吧,乖乖,我不會勉強你的,我什麼都聽你的,來吧來吧。
別鬧別鬧。
他把布朗拉到一邊,跟他又談了幾句。「我們在叢林里開出的那條小路,你回去還找得到嗎?」
還有一些小小的樂趣:議論議論新結識的朋友。
誰不敢在你腰裡摟著啦。
我倒很想去讀工,爸爸。(這並不意外。這個問題爺兒倆已經談過多次了,不過這一次彼此都很心照:今天要正經談一談了。)
他喜歡戈爾斯坦了。迷離的夜色、小林子里樹葉的微吟,在他身上起了微妙的影響,使他的滿腹疑慮得以宣洩無餘。他冷不丁說道:「喂,你倒說說,你覺得我這個人怎麼樣?」他還有些小孩子脾氣,體己話說到了興頭上,總免不了要提起這個問題。
你真是個好孩子。(姑娘做出一副慈母模樣,自有一種說不出的風韻。紅紅的嘴唇彎彎的像把弓。)要不是因為你這樣好,我也不會……這樣忘情了。你該不會看不起我吧?
她一個黃昏閑著沒事就會綳起了臉。
托姆·埃爾金斯?這個傻瓜蛋!
一聽到冷字,威爾遜全身都發抖了。就在他剛才說話的時候,身上的燒慢慢退了,那種冷絲絲、汗津津的感覺有加無已。此刻終於冷到渾身亂顫了。
學校好!球藝高!
是啊,是拍得糟糕。哈啰。(這是招呼貝弗莉。)
「羅思!」
我看這張片子真沒意思透了。
一聽見這聲音,大家都呆住了。一二十碼以外有個人在呻|吟。「要命喲,喔……唷……」
嘴巴只覺得軟綿綿的使不上勁兒,連香煙也彷彿不是叼在自己嘴上了。(這酒我得喝得慢一點兒了。)
一件其樂無窮的妙事兒,就是在當地的酒店裡喝著啤酒,傾心長談,一直喝到醉醺醺的。伯特,我有了個女朋友,真是個好得不能再好的姑娘。長得漂亮極了,不信你看看照片。我想想自己實在不應該這樣鬼混,還甜言蜜語寫情書欺騙她呢。
得啦,咱們快到艾蘿依絲那兒去吧。
「好……好。」威爾遜的嘴角邊掛下一滴血來,他一動不動,只覺得下巴上有一滴東西乾結了。「下雨啦?」
要把威爾遜抬回去談何容易,他默默思量起種種難處來了。執行任務頭兩天就是那麼累人,疲勞都已經深深地入了骨了,抬擔架的替手又都歸了隊,所以前面的山路趕起來是夠扎手、夠要人的命的。明天一上路,情況是可想而知的。明天只有四個人抬擔架了,四個人就得一路抬下去,一直包到底。可是早上起來只消抬上刻把鍾,管保就會累得沒命,那時就只能死挨活撐,隔不了幾分鐘便得停下來喘口氣。威爾遜有兩百磅重,加上各人的背包也都系在擔架上,總共就要遠遠超過三百磅。要攤到七十五磅一個人哪。他直搖頭了。根據經驗,他知道自己一旦到了筋疲力盡的地步,精神就垮了,鬥志就瓦解了,腦子也糊塗了。他是這支小小隊伍的帶隊人,帶領他們完成任務是他的責任,可是他現在對自己已經不大有信心了。
「知道了。」史坦利輕輕地應了一聲,受了責備也並無恨意。他和戈爾斯坦是在談自己的孩子,兩個人很談得攏,談得挺熱烈的,黑暗把他們緊緊地連在一起了。
侯恩打斷了他們的話。「你的意見有道理,上士,只能抽四個人去抬擔架。」他的語氣從容自若,說得很有魄力,彷彿當他們的長官已有很長時間了。「說不定什麼時候又有哪個弟兄受了傷,那就還得要人來抬擔架。」
克洛夫特決定不了怎麼回答好。侯恩那個聲調,使他有氣。他倒過臉去啐了口唾沫。
約莫過了十分鐘,他才蘇醒過來。恍恍惚惚的,又恢復了知覺。他躺在那裡一動不動,時而似醒時而似睡。他的五官似乎都各管各的,互不通氣了。有時他獃獃地一個勁兒瞅著地上;有時他閉目養神,耳朵卻張得大大的;有時他腦袋一歪,貼著地面,鼻子拚命吸著那淡淡的泥土香、那濃烈的草根味,有時還有土壤里那股腐熟風乾的氣息。
哈啰,艾蘿依絲嗎?——他終於把電話打通了。對方傳來女人清脆的聲音。
飛回到過去:
他笑了笑,愣愣地想不起來。你怎麼認識我?
誰說好的?
左鄰右舍沒有不喜歡威利·布朗的,瞧這孩子有多老實,討人喜歡的小臉看去有多眼熟。這樣的小臉在各地的小店鋪里到處可以見到,在小銀行和小公司的一些案頭鏡框里也是常見的。
孩子長得還可以,可你沒見到我女兒呢,我女兒才真是長得一表人才。
世上真是無奇不有啊。
雷德覺得自然要管。他心裏想:對克洛夫特這號人,早晚得叫他收斂點,不然他會幹脆騎到大伙兒頭上來。他憤怒,他也擔心,不過他更覺得這事有點不能不管。「對,是有那麼點兒意思。」
「看什麼?」米尼塔問。
威爾遜想起他曾經動過山洞里的那些屍體,就在心裏默默申辯起來,好像這會兒已經做了俘虜似的。不不,我不過是想找些小玩意兒做個紀念罷了,各位都是明白人啦,我這並沒有傷害了誰。各位要這樣對待我的弟兄只管請便,我看這沒什麼。人死不能復生,對死人就談不上什麼傷害了。草踩得簌簌直響,日本兵離這兒只有五碼了。他心裏倒是曾經一動,想要衝過去拿槍,可是他已經記不得自己是從哪一邊爬過來的了。壓倒的草早已都挺直了,認不出哪是來路。唉,真是的。他繃緊了身子,把鼻子盡往泥里擠。傷口又在一陣陣read.99csw.com跳動了,眼瞼下忽然出現了一連串同心圓,有藍的,有紅的,也有金色的,向他腦子裡直鑽。千萬千萬,但願我能逃脫這場大難。
嗬!他氣壞了,拉開嗓門喝了一聲。可又感到她兩顆小奶|子熱乎乎的觸著了自己的胸口。他也快有她那麼高了。誰找對象啦?
我哪兒能呢,親愛的,看你,怎麼會想到我頭上來了?
戈爾斯坦滿心憤慨,也著實感到駭然,他圓睜雙眼瞪著克洛夫特:「你怎麼幹得出這樣的事來?那小鳥又礙了你什麼事啦?你這是什麼道理?這種行徑簡直……簡直……」他在拚命地想什麼是人世間最大的罪惡,「這種行徑簡直跟殺害嬰兒沒什麼兩樣。」
他們就放下擔架,替他把嘴上的血擦掉再走。這樣總共走了一個多小時,才回到隊伍里。到了那裡,他們也都快累倒了。他們把威爾遜放下,抬出擔架,自己就噗地往地上一躺,先喘口氣要緊。留在那裡的弟兄都緊張地圍了上來,急著要打聽,他們看見把威爾遜找了回來,都有點喜形於色。可是抬擔架的那幾個實在太累了,沒有心思多說話。克洛夫特乾脆罵了起來。「媽的,你們這些傢伙!別站在跟前凈看熱鬧啦!」他們瞅著他,一時摸不著頭腦。
威爾遜聲息微弱地咯咯一笑。「我還當是因為肚子上有了窟窿,眼睛才看不見呢。」他乾巴巴的嘴裏動了兩動,那聲音在黑暗裡聽去就像一個婦女在傷心訴苦,一時激動得嗓子眼兒都哽住了。「真要命啊。」他似乎在擔架上把身子轉了轉。「我這是在哪兒啦?」
可威爾遜的事總得想個辦法。若是按一般的做法,把他送回到海邊總得要六個人才行。想到這裏克洛夫特真想要罵了。
「是吧。」不過那並沒有說服史坦利。「我也說不上是怎麼回事,可我看這跟咱們長期駐在太平洋上又無事可做,總也有些關係吧。」
「哦,這個……」遇到有人提出這樣的問題,戈爾斯坦照例總是揀人家愛聽的話說。這倒不是他有意耍滑頭,他覺得即使跟對方談不上有什麼交情,也總不能就冷了問話者的心。「嗯,依我看你是個聰明人,又踏實,而且很有志氣,真是難能可貴。我看你將來不定還大有出息哩。」其實要說史坦利的這些特點,戈爾斯坦本來也根本談不到喜歡(儘管這個問題他以前從來沒有認真想過)。戈爾斯坦畢竟也未能免俗,他尊敬的是有成就的人。但是史坦利一旦暴露出了他的缺點以後,戈爾斯坦倒覺得他的其他一些特點都還是不錯的。「你老成,非常老成。」臨了戈爾斯坦還說了這麼一句。
四周,戰士們都悶悶不樂地在窪窪里踱來踱去,先是被伏兵打了個措手不及,後來又發現威爾遜丟了,大家都心情激憤,有點兒歇斯底里。彼此說話都大吆大喝,火氣挺大。
可是威爾遜沒有聽見他的問話。疼痛把他的心完全牽住了,他是昏昏沉沉地、簡直是歇斯底里地在那裡苦苦招架,好比一個人在黑暗中格鬥,正扭住了對手,一起朝一座長得見不到底的樓梯下摔去。他不肯服輸,痛得一聲聲直嗚咽,蕩蕩悠悠的,漸漸暈了過去,閉著眼皮,只覺得腦子在一個勁兒地打旋。
在州立大學,他被接納加入了一個小有名氣的大學生聯誼會,遺憾的是入會的秘密儀式已被明令禁止,所以心裏不免有些失望。(他本來希望將來升到四年級就可以來主持這一儀式。)不過現在這樣也不錯。他學會了抽煙斗,嘗到了大學生活的種種情趣。今天我們為正式申請加入「陶·陶·厄普西隆」(三個希臘字母的音譯。這就是那個大學生聯誼會的名稱。)的布朗兄弟主持凈心大禮。用咱們的行話來說,你今後就不興再做個「雛兒」了。
「我去。」布朗說。
「天黑啦。」
太太直點頭。這種政治上的事,我總是讓吉姆給我引路的。她沒有接下去介紹她的治家之道,不過那也是可想而知的。高尚的親友,美滿的家庭,逢星期天不用說還要去做禮拜。布朗太太唯獨對所謂「新道德」持激烈的反對態度。我真想不通,你看人家,怎麼都不敬上帝了。婦道人家都在酒吧間里公然喝酒,什麼不要臉的事都幹得出來,這算什麼行為,哪還有一點基督徒的味道。
他以前失去了的一切——那幼年的壯志和激|情,那早已化為一股煩躁之氣的幻滅了的希望——都在心中激蕩。威爾遜提起了孩子,使布朗久有的一個心愿又在心頭泛起;他自從結婚以來,恐怕還是第一次這樣想做爸爸。他今天對威爾遜很同情,這跟他平時抱著優越感拿威爾遜開心的態度簡直毫無共同之處。此刻在他的心目中,威爾遜已經不完全是威爾遜了。在布朗這心潮起伏的一時間,威爾遜就是布朗心中希望的象徵,心中希望的化身。他就是布朗的娃娃,可同時也是布朗一切痛苦和失望的具體體現。在這短短几分鐘的工夫里,布朗覺得威爾遜簡直比世界上任何人都要重要——連女人都不及他重要。
史坦利沉默了好一陣子。「我告訴你,不管人家怎麼說,我總覺得做人最大的一件樂事就是討老婆。」他身子發了僵,在毯子里翻個身都得小心翼翼。「結婚是人生最大的樂事。」
雷德的心頭一時籠上了一陣淡淡的哀愁。他很喜歡威爾遜,威爾遜一向是歡歡鬧鬧的。可是現在他也動不了很大的感情了。他太累了,他只想趕快離開這個地方。「咱們好歹總得給他包上一塊紗布塊吧?」
威爾遜昏迷了半個小時,才緩緩蘇醒過來,蕩蕩悠悠的,知覺是恢復了,頭腦里卻還是一團迷糊。他好大半天躺著不動,只是用手捂著肚子,想不讓血再流出來。心裏直納悶:大伙兒都到哪兒去啦?他到現在方才明白,原來自己已經落得孤身一人了。真是,竟然把一個弟兄丟下不管,都溜之大吉了!他想起剛才近在咫尺有日本兵在說話,可現在卻聽不到一點聲音。心底的恐懼,有如殘渣重又泛起。他不信日本人已經走掉,所以還是一動不動的,又靜伏了幾分鐘。
分手以前,他早已跟她把約會訂下了。
你在胡扯些啥呀,布朗?
「啊呀,求求你們好不好!」米尼塔埋怨起來,「得啦,咱們快回去吧。」木棒早已削好了,他和波蘭克一人扛起一根,懷曼撿起了兩根橫檔,收起了砍刀,三個人這就邁著慢悠悠的步子回窪窪里來,羅思帶著小鳥跟在後邊。
只有下午觀眾寥寥無幾,時間才不大好打發。平時總有幾個姑娘可以談談,不過他畢業班裡的那個對象已經吹了,此時也實在有點心灰意冷。他還有句俏皮話老掛在嘴上:省得將來請教堂打結婚鍾了。
威爾遜又漸漸蘇醒過來了。一陣陣痛,彷彿一朵朵雲彩托著他飄然而起。他不光哼哼,還在咕噥,但是誰也聽不明白他在說些什麼。肚子疼得厲害,他用出僅剩的一點力氣,想提起膝頭來蜷在胸前,可是覺得腳腕子像給人綁住了似的。他使勁一掙,就掙醒了過來,臉上是滿臉的汗珠。「放開,放開,你這個王八蛋,別拉著我的腿呀。」
你瞧,小威利,一點不難的。你用不著膽小,只管在我腰裡摟著好了。
「你們兩個就合用一條毯子、一件雨披,我問你們一個借條毯子,一個借件雨披。」布朗回到威爾遜身邊,把自己的毯子,連同募來的一條毯子、一件雨披,一起給他蓋上。「好一點了嗎,夥計?」
「這是很不好受,」戈爾斯坦說,「我離家的時候,大衛還不大會說話呢,可現在我老婆信上說,他打起電話來簡直跟大人一模一樣。真叫人不敢相信啊。」
布朗巴不得就抽他。剛才在石樑後邊他早已嚇得肝膽俱裂了,只是沒有叫人看出來罷了。不過他還是說:「我看這回該讓馬丁內茲回去。」他說這話確實不無故弄狡獪的意思,因為他明知道克洛夫特是要把馬丁內茲留在身邊的。但是話說回來,布朗覺得為人還是應該講點禮讓。
「反正你們看咋辦好就咋辦吧。」布朗用手抹了抹那剪得短短的棕發,摸了摸下巴上的一塊「叢林瘡」。他覺得似乎有點問心不安。「那我帶誰呢?」
同爸爸做了幾次重要的談話。
戈爾斯坦高興是高興,可是高興得總有些膩味,心想:這就是部隊里的世道人情了。一個小後生的看法,就能起那麼大的作用。
只顧自己快活。
講講有關朋友的一些小道新聞。
「喔唷唷,我的肚子呀,快痛死我啦。真要命啊。」
——(他不想說出這個名堂來,因為那是他在不便跟她提起的一些地方聽來的。她呢,也一樣不想說,因為這個她按理不該知道。)
他又迷糊了!——布朗心想。「你冷嗎,夥計?」
哪兒的話呢。(故意逗她。)本來還會覺得你更好些,可惜你……你自己明白。
布朗和雷德兩個在那裡爭論。雷德罵道:「你們這幫蠢貨,你們又不是在開闊地上,你們都在那死石頭背後安安穩穩坐著哪。你們那幾顆鳥頭難道就不能抬高點?連有沒有人掛花都會沒有看見?」
「你打算派幾個人送他,少尉?」布朗問道。
是啊,真是一種……說不上來的異樣感覺。(可是那口氣卻頗含深意。)
「哎,這個難題誰都會碰到的。」
「不要緊的,」布朗撒了個謊,「血是兩頭流的。」
侯恩點了點頭。那魁梧的身軀鬆軟無力,冷靜的眼睛露著警惕的目光,還略帶幾分沉思的神情。按說他是應該自己去的,因為這事讓克洛夫特搶先提了出來,就已經是他的失策了,不過他也知道克洛夫特經驗豐富,由他去找更能勝任。再說,一開頭侯恩還有過其他的想法,他對自己身上的這些情緒,實在很不放心。最初一聽說威爾遜不見了,他也是火冒三丈,心裏冒出的第一個念頭,就是想把他丟掉拉倒。
他們不安地聽了聽這四下的一片靜寂,望了望巉岩峭壁。
「可以還給我嗎,上士?」羅思懇求了。
布朗趕緊問:「你另外還有孩子嗎?」一邊按著威爾遜的前額輕揉慢撫,像哄小孩子似的。
但是他也明白這士官的職位是絕對丟不得的。他心想:我是十中挑一的人,是因為比別人出色所以才給選中的。這個職位是他的護身符,他靠了這個職位才能勉強保持一點自信,才能頂住擔心妻子不老實的苦惱。他絕對放手不得。不過這樣也就給他添上了一重苦惱。他心底里常常有一種內疚的感覺。既然不稱職,就應該撤掉,可是他卻偏偏極力掩飾。他暗暗發誓:我一定要把威爾遜送回去。他心裏又漾起了幾分憐憫威爾遜的心情。喏,你看他,一動都動不得,他的責任都在我身上了,這個任務完不成我怎麼見得了人?事情,就是這樣明擺著的。他想得害怕了,手還輕輕揉著威爾遜的腦門,眼睛卻失神地望著黑暗裡。
他一槍中在肚子上,那股勢頭卻像是心窩裡重重地挨了一拳。揍得他一個轉身,踉踉蹌蹌跌出了幾尺遠,一頭摔倒在草叢裡。他躺在那裡有點吃驚,心裏湧起的第一個反應就是氣憤。「哪個王八蛋打了我啦?」嘴裏還這麼嘰咕了一句。他揉了揉肚子,打算爬起來去找揍他的人算賬,可是縮回手來一看,卻是一手的血。威爾遜這一下可只有搖頭的份兒了。他又聽見了步槍聲,還有自己弟兄在石樑背後的嚷嚷聲——離自己不過三十碼遠。他聽見有誰在大聲叫喊:「都到齊了嗎?」
「來了,來了,我在這兒。」他含含糊糊應了一聲。他覺得自己是大著嗓門說的,可是吐出來的聲音卻輕得像耳語。他一翻身撲在地上,心裏忽然害怕起來。糟糕,我給那幫日本佬打中了。他不由得直搖頭。剛才摔倒在草叢裡的時候把眼鏡丟了,現在只好眯起眼來看。從這裏朝開闊地上望去,他所見不過一兩碼遠;沒有看到什麼情況,他滿意了。糟糕,我一點力氣都沒了,真他媽的連一丁點兒力氣都沒了。他養了會兒神,只覺得腦袋裡在悠悠忽忽打轉,神思漸漸恍惚起來。他朦朦朧朧聽見偵察排撤走了,可是他簡直連想也沒去想一下。現在一切都是那麼安寧,那麼平靜,只是腹部隱隱感到有一陣陣搏動。
我是想讀這個系。
「獨科?」
心火一旺,腦子也不考慮了。他幾步跨到羅思那裡,在大伙兒面前一站。
太陽躲到雲頭裡去了,他身上一冷,不由打了個寒噤。神志便又暫時清醒了一陣,內心頓時覺得又驚恐又苦惱。他們不能把我丟在這兒不管啊,弟兄們也該回來救救我啊。野草隨風起伏,沙沙的響成一片。他傷心地聽著這響動,漸漸意識到了一個他所不願意正視的事實。我得挺住啊。他強打精神,好容易在草叢裡站了起來,看到了一個個小山包和穴河山的懸崖陡壁,可是站不了一會兒,便又撲面倒下,冷汗直流。他對自己說:我是個男子漢。我不能垮下去。我從來沒有讓人家小看過我,今天這臉也決不能丟。為人決不能膽小,一膽小就膿包了。
他的眼光盯住在兩三寸以外的地面上。時光似乎凝住了,在他周圍靜止不動了。他只覺得背上是暖烘烘的太陽。他漸漸地就沉浸在四外昆蟲世界一片啾啾唧唧的樂聲里,眼前這一尺見方的泥地也漸漸大了起來,大到每顆泥粒都輪廓齊全,形態分明。地面看去不再是褐色的了,那是一顆顆水晶,紅的,白的,黃的,黑的,錯落有致,排列成一大片。他已經沒有高低大小的觀念了。他只當自己是在飛機上,俯瞰地面上的幾處田野、一片森林。茂密的野草把地面擋住了幾分,在他眼裡那成了模糊一團,飄忽不定,猶如空中的雲煙。草根包著厚厚的鱗皮,白得出奇,還帶著些褐色的斑點,就像是白燁樹。總之,他的眼前儼然就聳起了一座森林,不過那是一座新奇的森林,這樣的森林他生平還從來沒有見過,古怪極了。
這樣壯觀的場面,真叫人一輩子回味無窮啊。
我活不了了——威爾遜心想。他一陣寒心,打了個冷戰,人也清醒了過來,禁不住嗚咽了好一會兒。想到子彈把他的肌膚打穿了,把他的肝腸搗碎了,他忍不住打起噁心來。嘴裏吐出了一小口苦水。「這下子我身上的病根子都要來搗亂了,準會要了我的命。」可是一會兒他又迷糊起來了,半是由於睏倦,半是由於虛軟,他恍恍惚惚進入了一個溫暖親切的境界。他不再為死而擔憂了。這顆子彈正好可以把我的內臟清理清理。這一來膿水都可以流掉了,我的病痛也就可以好了。想到這裏他高興了。爸爸說過,當年他的爺爺發了燒,總要讓個黑老婆子來給他放血。我現在不也正是在做這樣的手術嗎?他倦眼矇矓地望著地下。血漸漸浸濕了襯衫的前胸,這使他略微有些不安。他就用手捂住,還淡淡一笑。
戈爾斯坦在黑暗裡點點頭。「婚姻這件事,實際的情況跟事先的想象還是有很大距離的,不過就我自己來說,我要是沒有娜塔麗的話,那就要了我的命啦。人一結婚,自會定下心來,也才會理解自己的責任。」
(上一夜出去逛逛的人一見面都偷偷眨了眨眼,一臉怪里怪腔的苦相。十點鐘,他在廁所里碰到了弗里曼。)
同一件事,你聽見我給這人講,我又聽見你給那人說。
今天我的球運不佳。算了,還是回更衣室去吧。手掌里還是有那麼一種木僵僵的不大肯聽使喚似的感覺。他們就緩步往回走去。你到路易斯維爾來吧,老弟,我很樂意陪你到敝俱樂部去打一場——克朗邦先生說。
這個打擊透心徹肺,留下的影響深極了,時不時的發作此後一直延續了幾個月。有時候大白天寫個報告,寫著寫著卻自會停下筆來,望著鉛筆獃獃地出神。看不出你,倒一點也不像個毛孩子的樣子!——帕蒂這話似乎還在耳邊。苗條、利落、純潔的帕蒂,等於是半個娘的老姐姐!
聽收音機。
酒吧間里,列車上的吸煙車廂里,高爾夫俱樂部的更衣室里,到處都在議論帕蒂·布朗。
夜半:去去,別死乞白賴的,威利,咱們不是說好的嗎,得歇幾天。
受到了外來的打擊。姐姐帕蒂離婚了,他聽到了一些閑話,雖說只是一九九藏書些閃閃爍爍的暗示,他卻聽得很不安。他問了姐姐,自以為問得很聰明,姐姐卻對他發了火。
「好吧,咱們把他先從草叢裡拖過去,到了石樑那邊再抬。」他一把抓住了威爾遜的襯衫,使足了勁一路順地拖去,雷德和加拉赫也在旁邊幫著。不消一分鐘,就到了石樑跟前。他們把威爾遜送過石樑放下,克洛夫特就動起手來,臨時做了救急擔架。他脫下襯衫,扣好紐扣,一個袖管里插上自己的槍,另一個袖裡插上威爾遜那一把,槍管都伸出在下擺外,槍托則穿在袖口裡。他用自己的皮帶把威爾遜的兩個手腕綁在一起,又從威爾遜丟掉的背包里抽出一條毯子來替他裹好。
「你的女兒一定是挺聰明的吧,」布朗說。「她就叫梅嗎?」
當然還有許多看似與此無關的事情:餐必同桌,「同」到彼此都感到膩煩了。
克洛夫特朝草叢裡瞅去。「喔……唷……這死肚子,瘟肚子……」聲音漸漸低了下去,還含含糊糊罵個沒完。
你真是個好小子喲。(這又是另外一支歌了。)
史坦利又繼續把話說下去:「現在實際上正是孩子最有趣的時期,可你瞧,咱們倆偏都錯過了。孩子大起來了,漸漸懂事了,可咱們倆都遠在天邊。」
「放開,渾蛋!」威爾遜一聲大叫,頓時累得氣息微微,又癱倒在擔架上。他模模糊糊感覺到又在出血了,頭腦里隨之產生了幻覺,一時便胡思亂想開了:這是在游泳呢,還是把褲子尿濕了呀?「我糊裡糊塗把尿撒在褲子里啦。」他喃喃自語,等著一巴掌打來。「伍德羅呀,你真是個不爭氣的蠢小子。」耳邊似乎響起了一個女人的聲音。他咯咯一笑,躲過了巴掌。「喔,媽呀,我不是有意的。」他叫叫嚷嚷地一邊央求,一邊在擔架上直扭,像是有人要打他,他在東避西閃似的。
哎呀,昨兒灌得可真夠嗆。
我是真的少不了,爸爸。到暑假里做工掙錢還你都可以。
(他不認識。)啊,當然認識,不過說老實話,這個女人你不認識她也罷。她進局子是家常便飯,而且老實不瞞你說,她有時還得去請教花柳醫生呢。不過我倒知道有個去處,先生,那可是又高尚,又體面。
「是誰鬧出來的事?」侯恩一個勁兒追問。
「不放心?沒有,我可從來也沒有不放心的想法。」戈爾斯坦說得斬釘截鐵。史坦利心頭的疙瘩何在,他有點明白了,當下就自然而然地拿話去安慰他:「聽我說,我雖然不認識你的太太,但是我認為你完全可以不必為了她擔心。有些人老是說女人怎樣怎樣靠不住,其實他們知道啥呀。他們就知道跟女人鬼混……」戈爾斯坦有個看法。「有一點不知道你注意到了沒有,你看吧,對女人老是那麼不放心的,也往往就是跟——嗯——跟浪盪|女人鬼混慣了的那幾個。說穿了還不是因為他們信不過自己?」
他們嘀嘀咕咕的,拿起兩把砍刀,就一個跟著一個出了那山窪窪到小林子里去了。不一會兒,大伙兒就聽見他們一刀刀砍起樹來。克洛夫特厭惡地吐了口唾沫。「這幫傢伙!一股冷勁兒簡直把人尿泡都能凍壞。」也有人不自在地傻笑了兩聲。威爾遜又昏過去了,他躺在窪窪的當中,一動也不動。弟兄們都不由自主地只顧盯著他瞧。
不過,他們的日子還是過得挺快活的。新婚之夜雖然狼狽不堪,他卻很快就重整旗鼓,隔了相當時間以後,小兩口便如膠似漆、花樣百出了。他們心裏自有一本細賬,記著這些名目:
是很有些荒唐。
「我們幹得連氣也沒敢歇啊,上士。」懷曼怯生生地說。
我也夢見了你。咱們那天不是看了電影《鐵血將軍》嗎,當時我就覺得奧麗薇·哈佛蘭長得跟你挺像的。(進入了角色,恍若身在黑山洞中,隔著一方帆布。他的愛情也跟男女主角一樣無比純真。)
孩子啊,這肯定不會是浪費嗎?
咱們要結了婚該有多好。
他們幾個人就提了槍,一個跟著一個出了窪窪,重又奔向剛才遇到伏兵的那片開闊地。他們一路悄悄而行,隊伍拉得很長,彼此保持十碼的間隔。太陽漸漸偏西了,閃耀的陽光刺得他們眼都花了。這一趟大家走得都有點不大樂意。
「啐!啐!膽小鬼,縮在那石頭後面連頭也不敢抬。」
威廉·布朗今天不走運
趁著籃球季和棒球季之間的空隙,他把汽車拆開,排氣管上裝了只消聲器(排氣的聲音叫他聽得討厭透了),變速箱里上足了潤滑油,最後還把車身底盤漆成了淡淡的綠色。
肚子里的疼痛又劇烈起來了,他躺在那裡直喘粗氣,就像一個臨盆的產婦,只顧得咬牙忍受肉體上的痛苦折磨。「喔唷——」他的呻|吟都是粗聲大氣的。
在布朗的輕撫款揉下,威爾遜的恐懼漸漸消失了,最後就變成了一種隱隱的不安之感。他這一回的話才真是悄悄兒說的:「有件事兒我總想不通。怎麼倆人睡覺會變仨,怎麼倆人睡覺會變仨。」他一叨叨就像唱小調。「那不是橋歸橋、路歸路的事嗎,怎麼兩人一好上,就會蹦出個娃娃來呢?」他把眉頭皺得緊緊的——當然痛也是一個原因;過了會兒,眉頭才又舒展了開來——原來他又色迷迷地想起摟著女人快活的種種醜態來了。到後來腦子裡的景象都模糊了,眼前什麼也看不見了,卻出現了一連串的同心圓,往他腦袋裡直鑽,使他昏昏沉沉,像上了麻|醉|葯。我不能迷糊過去啊。要是讓他們給動了手術,掏空了身子,就再也睡不成覺啦。「睡覺,睡覺,爸爸把命送掉。」他的腦子蕩蕩悠悠打了幾個轉,又落回到軀殼裡,好像換上了一副旁觀者的眼光,看到自己是個快死的人了。他嚇壞了,他極力反抗,他不敢相信,正如一個人對著鏡子說話,不敢相信鏡子里的這張臉真就是自己似的。他趔趔趄趄摸過了多少黑洞,才相信了自己剛才是聽到女兒在說:「睡覺,睡覺,爸爸把命送掉。」
和衣一樂。
跟公司里的同事結夥出去尋歡作樂就更來勁了。
上樓時的中途溫存。
「是啊。」史坦利用手在地上扒了一陣。「不過,家裡有了老婆,到海外來打仗可真不是滋味啊。」
你真好,爸爸。爺兒倆談得自始至終十分融洽。他覺得自己成年了,可以跟爸爸平起平坐,像個朋友那樣相對而談了。
一起跳舞。(偶或一見。無非是因為他們這兩個跳舞高手一時技癢。)
可是不對。他仰起頭來聽了聽,聽見開闊地上有人在輕輕說話,跟這兒相距不過十碼光景。他從草叢縫裡看了一下,卻看不清楚。他想那也許是自己弟兄,於是提起嗓子就想去招呼,可是一下子他呆住了。
「不,你跟布朗去吧。」隨你怎麼解釋,反正史坦利是不會滿意的。這就好比在左右為難之中,擲個硬幣來做決定,硬幣這邊朝天,就會嘀咕那邊朝天該有多好。所以他就沒有多說。
臨畢業那年最痛快了。他當上了學生會的幹事,學校里開舞會都歸他管。星期六晚上他總要約個女朋友到皇冠大戲院去看一趟戲,偶爾還相約到城外的小酒店裡去玩個暢快。星期五晚上在女生宿舍還有跳舞會。那年有一個時期他甚至還有了固定的女朋友。
「好,那你們就馬上出發吧,」侯恩說,「我們餘下的人……」他猶豫了。餘下的人怎麼辦?「我們就在這裏過夜。大家好好休息一下吧。明天再想法過山口。」
「不,做人總要……總要……」他心裏一急,說話也結巴起來了,「我心裏領情,我得對你講明,我今後永遠也不會對不起你了。你只管放心,我威爾遜決不會說你半句不中聽的話。」
羅思把鳥兒遞給了他,克洛夫特揪在手裡好一會兒。他手掌心可以感覺到小鳥心髒的跳動,像按著脈搏一樣。鳥兒急得小眼亂轉,東一看西一看,克洛夫特的一腔怒火漸漸都彙集到了指尖上。要把這小鳥掐死在手心裏還不簡單?小東西還沒有一顆石子大呢,不過那也畢竟是一條命啊。陣陣奇怪的衝動急遽通過神經,傳到肌肉,其勢如山泉從岩石縫中奔迸而出。對小鳥他感到憐憫,可喉嚨口又憋著一大股氣,巴不得能發泄——他真是不知所從了。他不知道是撫撫那柔軟的羽毛好,還是把小東西一把捏個稀爛好,只覺得頭腦里那種稀里糊塗的強大衝動終於到了一觸即發的地步。
再看威爾遜,血還在不斷地慢慢往外流。他臉上早已血色全無,簡直一片蒼白,叫人都認不出來了。大伙兒真不敢相信這就是威爾遜,乍一看還只當是個不省人事的陌生傷員弟兄呢。
我一定要把他送回去!——說起誓什麼的其實都不恰當,應該說這是對他周身上下每一分體力所發出的呼籲。
咱們一起來喊「卡德利呱呱叫」!——他拿著麥克風奔過來奔過去,大聲發令。一時大家肅然無聲,屏息而待,只見他伸出一條胳臂,高高地舉過頭頂,猛地向前一揮。
我今天都還覺得頭暈目眩呢——布朗說。咱們這樣瞎鬧,到底算啥名堂?
當然喜歡你啦。
「是啊,四個人是不大好辦。」馬丁內茲話中帶刺地說。他知道抬擔架決不會有他的份,別的事猶可,獨有這件事使他的心裏實在不痛快。這次遇到了伏兵,弄得他的神經至今還很緊張。他知道布朗一定會設法謀上這個差使,陪著威爾遜回去,可自己,還是得跟著隊伍繼續往前走。
布朗連忙勸他:「別激動了,夥計。」威爾遜的嗓門愈來愈大了。
他還愛看《論著文摘》,所以對政界上的事也能經常了如指掌。我雖然一向就是個民主黨人,可上次大選我卻投了胡佛的票——他樂呵呵地坦白了出來。不過下一次我恐怕要投民主黨的票了。按照我的想法,這個黨在台上待了一陣,就應該換那個黨上台。
咱們到城裡去盡量玩個痛快,克朗邦先生,你用不著操心,在這裏一切由我充當嚮導就是。
侯恩搔了搔胳肢窩。這副亂勁兒,真是要命!他摘了半片草葉,嚼了一陣,又輕輕吐了出來。剛才,他看見他們把威爾遜抬了回來,心裏……對,心裏是夠惱火的。那是他最原始的感情,是他最真實的感情。找不到威爾遜的話,這偵察任務執行起來還是比較簡單的,可現在這樣一來,就感到人手不足了。這當排長的滋味,可實在不好受。許多扎手的問題,逼著你非解決不可。何況這趟任務對他來說事關重大,非同一般。可事情偏偏又都弄得這樣亂七八糟,他真不知道下一步該怎麼辦。他得躲開他們,獨自一人好好想想。
「那就好。」
布朗開口了:「少尉,你能不能再給我派四個弟兄,由他們先幫著抬一程?能幫上個半鐘點也好,這樣我們當天就可以多趕些路,明天早上起來再走,離日本人就遠了。」
雷德拍了拍腦門子。「我的天哪,不丟別人,偏偏丟的是威爾遜。」
他們抬頭一看,立刻都警覺起來。「沒幹什麼呀。」有人輕輕應了一聲。
「我可要不客氣啦,雷德。」
「弟兄們的情況你比我更了解。」
「可不。」
他們就在夏天結了婚,新居一棟,有六間屋。他的薪水那時已經加到七十五塊,可是他們總還不免要欠點債,連在外應酬的花費也計算在內,一個星期單是用在酒上的開支就要達到二十塊到二十五塊。
他盯著大家掃視了一圈。戈爾斯坦暗暗思量:我可不能去冒險啊。萬一有個好歹,叫娜塔麗怎麼辦?可是大家還是不吭聲,他感到內疚了。他猛地說道:「我也去。」
「嗬,是怎麼回事啊?」他像逗小娃娃、小狗似的,故意咬著舌兒,和藹地對小鳥說。小鳥在他手裡使勁掙扎,想要逃走,好一會兒才安靜下來,小眼睛畏葸地打量著他的手指。
布朗想念妻子也是這樣,剛想起她的時候感到無限懷念,壓抑已久的熱情有如決堤之水,他彷彿還看見妻子的面龐貼著自己的臉,豐|滿的胸脯在他的脖子上挨挨擦擦。不過這種陌生的感覺、這種純真的感覺,漸漸地就消失了。耳邊聽到了戈爾斯坦和里奇斯的說話聲,手指感覺到威爾遜額角上汗津津的,他馬上又想到了今後兩天還有那麼多的麻煩問題。他正要回到現實中來,心卻緊緊抓住妻子的影子不放,像狗死死咬住了塊骨頭似的。他終於還是把妻子推開了,心頭不禁又湧起了一片辛酸:女人,就會找野漢子鬼混!
威爾遜又在哼哼了。他們就停止了談話,在毯子里一扭身,用胳膊肘支起身來聽。只聽布朗嘆了口氣,早又坐了起來,在那裡哄他呢。「怎麼啦?夥計,怎麼啦?」他一副輕聲軟氣,就像哄小狗似的。
「其實呢,我這個人一向的脾氣,倒是很情願多做些分外事的。」史坦利摸了摸那直挺挺的長鼻子,還抓了抓小鬍子,這兩天鬍子沒刮,早已長得亂糟糟的了。「我在中學里上到三年級,還當了班長呢,」他故意擺出一副很不以為然的口氣。「倒不是說這有什麼可自鳴得意的,可我當過班長,至少學會了該怎樣跟大家處好關係。」
那我早就看出來了,孩子。(頓了一下)你的興趣在航空工程?
「把那鳥兒給我。」
又沒打中啊,老弟——說話的那位叫克朗邦先生。
咦,我在學校里比你低一班呀。你是啦啦隊的總司令,我怎麼會不認識你呀。
你不了解情況,爸爸,我是真的少不了一輛車。一個人總難免要走動走動吧。比如上星期五,我得召集全體啦啦隊員為華茲沃思的那場比賽先排練一下,就為了趕來趕去找人,整整花掉了一個下午。
呀,那可叫我怎麼受得了?逗得大家都笑了。
爸爸開心得嘻嘻直笑。是啊,威利,有些事情做爸爸的總還可以給你指點指點。
(姐姐也說粗話了。)他對她瞅瞅,有些反感。托姆·埃爾金斯又怎麼啦?
我有些話兒想跟大家叨叨——布朗說——很多人都以為咱們做推銷員的輕鬆得很,可其實呢,老天知道,咱們的工作比誰都吃力,我這話沒瞎說吧?
嗨嗨,有約在先,今兒晚上不談公司的事。來來,大家先來干一杯。
你說什麼呀,親愛的?你難道還信不過我嗎。可是見他這樣突然大動感情,她畢竟感到毛骨悚然。
克洛夫特把頭一搖,突然拿定了主意:「六個人我們抽不出啊,少尉,只能派四個人。」
「這段經歷對你一定大有幫助。」戈爾斯坦若有所思地說。
侯恩瞅著克洛夫特,躊躇了一下。此刻的情景,他看著心中著實得意,自己也有些省覺,不禁咧嘴一笑。他對大伙兒說:「好啦,不許再鬧啦。要打架也不能跟士官打。」說完一看,弟兄們的眼裡早已露出了悻悻之色,克洛夫特所以要按捺不住而把小鳥掐死,這種心情侯恩一時也有所體會了。他轉過身去,迎著兩道冷漠無情的目光,居高臨下,盯著克洛夫特看。「這件事可是你不對,上士。跟羅思賠個不是吧。」有人撲哧笑了出來。
六月,他考試成績不及格退了學,覺得沒有臉面去見爸爸,不過後來還是硬硬頭皮回到家裡。
事情全弄糟了。山口的入口處封鎖了,這會兒日本人怕已經把情報都上報指揮部了。偵察部隊的行動完全暴露了。再一聽說威爾遜沒有跟上部隊,克洛夫特真差點兒要暴跳如雷了。他瞪出了兩隻眼睛,在一塊岩石上坐了下來,薄薄的嘴唇氣得發了青,攥緊的拳頭對著巴掌捶了又捶。
史坦利也拿不準到底是去好還是不去好。能夠擺脫這趟偵察任務回海邊去,他固然舒了一口氣,可是心裏總覺得像吃了虧似的。要是能留下來的話,跟克洛夫特和少尉在一起,往後就比較有利些。仗,他是不想再打了,像剛才中了埋伏那樣的仗他是真不想再打了。不過話也要說回來……總之,這都怪布朗不行——他暗暗得出了這樣的結論。他就說:「山姆,要是你認為我該去,那我就去,不過我倒覺得,我是應當留下的。」
威爾遜慢慢恢復了知覺,嘴裏嘟嘟囔囔,語無倫次,會一連說上好幾分鐘。有一次他似乎醒了有那麼分把鍾,可是面前的人他已經一個也不認識了。
你這話很有道理,老弟,很有道理,不過話還得說回來,產read.99csw.com品要價廉物美,這一點也很要緊呀,生意經中也有這麼一條吧,這就叫作競爭。你要為你打算,我要為我著想,說穿了事情的關鍵都在這裏。
威爾遜衝著草里打了個大呵欠。氣味有點難聞,他就把頭避開了,往旁邊爬過了一兩尺。心裏的怨氣突然冒了出來。我給自己的弟兄出了多少力氣,他們就是從來不曉得感激。那一回我給他們弄來了酒,老雷德居然疑心我要騙他的錢。他嘆息一聲。自己的弟兄都不信任,天下哪有這樣混賬的道理?居然疑心我騙他的錢!他搖了搖頭。還有那一次,我不過是打了幾槍,打掉了那麼一棵小小的樹,克洛夫特就那樣揪住了我。要不是我沒防著他這一手,老實說憑他這麼一個小不點兒,我真可以把他一撕兩半。可就算我有點兒胡來吧,你就這樣對付我,那也未免太辣手了吧。他一時浮想聯翩,一件件地回憶起自己都受過弟兄們哪些委屈,在憤憤不平之中得到了一種滿足。我請戈爾斯坦喝酒——我倒是一片誠心,可他膽子小得要命,連要都沒敢要。還有加拉赫,罵我是沒腦子的窮小子,沒根基的白人渣滓。這又何必呢!他妻子死訊傳來的時候,我對他倒是蠻同情的,他們這幫子人就是不懂情義,只顧自己逃命要緊,別人就都管他娘了。他覺得身子軟得厲害。我是有病,可克洛夫特也用不著那樣刁難我啊,我肚子里的傢伙都壞得一塌糊塗了,叫我有什麼法子呢。他嘆了口氣,眼前的野草漸漸模糊了起來。真是,居然丟下我溜之大吉了,也不管我是死是活。他想起他們一路老遠而來,不知道如今自己是不是爬得回去?他撐起身子來爬,才爬了幾尺,就痛得停住了。他迷迷糊糊似乎意識到自己受了重傷,如今困在這不毛的荒山,方圓多少里以內沒有一個地方可去。可只是迷糊了一下,並沒有印進腦子裡去,因為這一陣子拚命爬,他又累得陷入了半昏迷的狀態。他聽見有人哼了一聲,過一會兒又是一聲,這才吃了一驚,原來出聲哼哼的就是他自己。真要命!
可是他卻常常以怨報德。噢,那隻臭老鴉!——他指的是老師——我連啐她一口都還覺得她不配呢。(說著一口唾沫啐在校園裡灰溜溜的焦草皮上。)我真不明白,她為什麼就不肯讓我太平點兒。
「要加一條毯子嗎?」布朗問他。
他把這話品味了一下,撲哧笑了出來。不瞞你說,我倒也頗有同感。來,喝杯啤酒。
大家都膝蓋著地伏在四下的草叢裡,小心翼翼,不敢探起頭來。威爾遜早已又昏迷了過去。戈爾斯坦悄聲問道:「咱們怎麼把他弄回去?」
他的去處更多:扶輪社、中學校友會、青年商會。
太陽曬得背上發燙,周身也都熱乎乎的,非常受用。慢慢的,他覺得自己似乎陷進了泥土裡,四下的泥土漾起一股暖意,托住了他。草莖、草根、土地,無不散發出陽光的清香。腦海里便不覺出現了翻鬆的泥土、汗氣騰騰的馬匹,思潮打了幾個旋渦,也跟著流回到了當年。他又想起了那天下午,他坐在大路旁的一塊石頭上,看著那個黑人姑娘在面前走過,棉毛緊身衣里一對奶|子顛呀顛的。他心想,就在當天晚上他約好要跟個姑娘見面,可姑娘叫什麼名字來著?想著想著,忍不住笑了出來,不知道她可曉得我其實還只十六歲?肚子里因為傷口的作祟,隱隱感到有些難過,熱烘烘的,竟像是動了欲|火似的,身子彷彿飄飄蕩蕩,既不是坐定在他生身老家門前的大路旁,也不是困處在這滿山溝的野草里。朦朧的慾念一陣陣在頭腦里閃過。眼前這一片迷離起伏的茂密野草,在他看來只覺得像是一座高高的森林,自己是不是在叢林里呀?他想不起來了,反正在他聞來覺得這裏的氣味挺大,跟記憶中叢林里那股濃濃的臭味都合而為一了。媽的,要是能再聞一聞女人的氣味該有多好呢。
貝弗莉野性大發記。
是很有些荒唐。
「她畢竟也是有了孩子的人了。」史坦利覺得對方的話也有理。「做了娘,總該不會胡來了吧?」此刻在他的心目中妻子這個概念真抽象極了。妻子,就是「她」,是個「X」。不過戈爾斯坦的話還是使他心裏寬慰了些。「她雖然年紀還輕,可你知道她穩穩重重的,還真是個好妻子哩。一旦把責任擔了起來,那真叫……真叫煞有介事哩。」他說得好笑起來,在本能的驅使下,他決心要把心中的煩惱統統排除乾淨。「我告訴你說,我們新婚的第一夜可遇上了很大的麻煩哩。當然問題是後來都解決了,可那第一天夜裡弄得緊張透了。」
得了吧,老弟,她也不是吃素的。
「咱們的威爾遜死不了。」雷德咕噥了一聲。加拉赫把臉轉了過去:「得了,咱們快走吧。」
「是我布朗。告訴我,梅是啥樣兒的?」
談正經話:你知道嗎,昨兒晚上我夢見你了,威利。
克洛夫特冷冷地咕嚕了一聲:「我會想辦法的。」他此刻心裏是在想另外一個問題。他想:威爾遜哼哼的聲響很大,要是日本兵還在小林子里的話,肯定早聽見了。聽見了會不來打死他才怪呢,所以唯一的解釋就是日本兵已經撤退。剛才他們的射擊並不密集,總的火力也不算大,估計兵力不會超過一個班。不用說那只是一支哨兵,是奉命見敵即撤的。
夜風有點冷,吹得樹葉簌簌作響。看樣子要下雨,這就不禁引起了他們的胡思亂想。他們想起夏天的傍晚坐在家裡的門廊上,看天上的黑雲愈積愈厚,那時頭頂上有遮蓋,心中是坦然的。由此又勾起了許多令人懷念的回憶:那夏日的光景,那星期六晚上的一陣陣跳舞音樂,那狂歡的氣氛,那花木的芬芳——叫他們回憶得津津有味。忘卻了好幾個月的事情又都想起來了:駕車飛駛在鄉村公路上是多麼帶勁,那車頭的大燈射出一道金色的光柱直透枝葉叢中;夜晚雖然悶熱,兩情繾綣時卻是那樣柔情似水,難捨難分。想到這兒,他們就越發使勁往毯子里鑽了。
幾隻螞蟻東一轉西一拐地爬過他的鼻子旁,回過身來仰頭望了他一眼,又大搖大擺爬開了。看去都有牛那麼大,也就是說,有如在高山頂上看山下的牛似的。看著看著,一會兒就爬得看不見了。
「米尼塔、波蘭克、懷曼,還有……還有羅思,你們到那邊小林子里去削兩根木棒來,要六英尺來長,約莫兩英寸直徑,還要弄一副約莫十八英寸長的橫檔。聽見嗎?」
醒來,卻是在自己床上,貝弗莉在替他脫衣服呢。我知道你要埋怨我一頓了,親愛的——他嘟嘟囔囔說——可你哪裡知道我的苦惱啊,一年忙到頭,手裡的差事得趕著辦,家裡的用度得想法彌補,還得想法多掙些錢好去還債,我到今天才算明白了過來,牧師講道說的不錯,生活,生活是艱苦的啊。
「我們要把你送回到海邊去,我、史坦利、戈爾斯坦、里奇斯,一共四個人。」
威利,你問提出離婚的為什麼不是我而是布拉德,你這是什麼意思?
「沒說的,真是沒說的。」戈爾斯坦說道。
前些時經濟恐慌啊什麼的一頓折騰,我們真擔心孩子會上不了州立大學,不過現在看來這問題不大。她還會補上一句:布朗先生一直心心念念想要孩子們上大學,他自己就沒福氣上大學啊。
他大致可算中等身材,體形顯得太胖了點,孩兒臉,獅子鼻,滿面雀斑,一頭微微泛紅的棕發。不過他眼圈四周卻早已起了皺紋,下巴上還長了幾個「叢林瘡」。仔細一看,足有二十八歲年紀。
「當然也有關係。我說,你根本用不到擔心。你那口子,她很愛你吧?對,只要多從這方面想想,心裏就塌實了。熱愛丈夫的正經女人是不會做出不該做的事的。」
「要命喲,這該死的肚子,真要命喲!」
只當我沒說吧。
她有一個橋牌麻將俱樂部。
這話可犯了忌諱。他們都沉下了臉,緊緊地閉上了嘴。可布朗畢竟還是忍不住:「媽的,咱們這一仗打到現在,運氣一直還是蠻不錯的。除了漢奈西和托格略都還……可怎麼威爾遜偏又撞上了呢?」
克洛夫特當時手裡要是握著把槍的話,他會立時就地把侯恩崩了。他會不假思索地就那麼干。至於考慮過後,再有意違命,那可又是另一碼事了。他知道他今天是不能不遵命照辦的。要不照辦,這偵察排就得分崩離析。這支隊伍他苦心經營了兩年了,兩年來在紀律上他一直抓得很緊,今天這樣稍一違犯,兩年之功就會毀於一旦。要說他也有什麼道德準則的話,這大概就可以算得他的道德準則了。他沒有對侯恩再瞧一眼,就緩步走到羅思跟前,直瞪瞪地望著羅思,嘴角不住地抽|動。突然他衝口說道:「我很抱歉。」這句不習慣的話出之於他的口,真是重如千斤。他覺得身上像有蟲子在爬,汗毛都豎起來了。
兩個人半晌誰也沒說一句話,後來威爾遜又說起來了:「我有句話要說:你們大家這樣待我,我心裏領情。」心頭湧起一陣感激,眼淚奪眶而出。「你們都是大大的好人,我拿什麼也報答不了你們。人有好朋友那才有意思,你們真是我忠實的朋友。布朗啊,我向你起誓,以前咱哥們兒可能有時候會有些不愉快,可是這一次等我好了以後,我一定啥都為你去干。我一向知道你是個好朋友。」
布朗悶悶不樂地看著他們走來。再過半個鐘點他就要帶著人抬起擔架出發了。今天大概只能走上一兩里路就要宿營,孤零零幾個人,就在這荒山野地里過夜,只有一個傷號做伴。他也拿不準自己是不是還認得回去的路,心裏一點把握也沒有。萬一日本人派出了巡邏隊,碰上了又怎麼辦?布朗想想很不是滋味兒。他想不出一個解脫的辦法。他覺得這簡直是給他們幾個設下的一個圈套。他們上當了,還有什麼話可說呢。要問是誰給了他們當上,他是說不上來的,可是一想到上當,他就愈想愈怨,從中也就獲得了一些虛幻的滿足。
威爾遜慢慢領悟了這個意思。「這麼說,執行任務我就不參加啦?」
大伙兒拖拖拉拉地都過來了。「我們決定派布朗中士和史坦利下士,還有戈爾斯坦和里奇斯,一共四個人,把威爾遜送回去。你看還要不要換人啊,上士?」
過了一會兒,他就不作聲了。
他是決不背債的。
威爾遜打了個寒戰。「我嘴裏有股血腥味兒呢。要緊吧?」
到黃昏時分,護送威爾遜的便只剩下了布朗、史坦利、里奇斯和戈爾斯坦四個人。幫忙抬了一程的那幾個,已在天黑前一小時回去了。布朗又趕了半英里路,才決定歇下過夜。一道山埂像個馬鞍子連著兩個小山包,他們就在山埂下邊一點兒的地方找了個小林子安頓下來,圍著威爾遜繞成一圈,鋪開毯子躺下。說不上幾句話,眼皮早已沉重起來。天黑了,樹林子里更是黑得厲害。累極了也好,蜷著身子往毯子里一鑽都是舒服的。
你呀。你不是說咱們未免太勤了點嗎。
他罵得聲音很大,把大家都從迷離中驚醒了過來。布朗來到他身邊,拿手絹的一頭沾了點水,替他把嘴唇擦擦。「靜一靜,威爾遜,」他輕聲說道,「你可千萬不能出聲啊,夥計,不然可要驚動日本人啦。」
「你這是什麼混話,雷德?要不是我們掩護了你們,你們這幫小子不全部報銷了才怪呢。」
早上,揉揉疼痛的腦袋,小心翼翼地判斷了一下眼前的形勢,吃不準昨兒晚上貝弗莉到底幹了些啥。
「尤基馬施。」有個日本兵說了這麼一聲。
日本兵已經坐了下來,在那裡說話呢。其中一個還在草里躺了躺,一陣窸窸窣窣,直傳到他的耳朵里。他想咽一口唾沫,可是喉嚨里像是卡著什麼似的。他怕要打噁心,便把嘴張開了,口水漫過嘴唇直往下淌。他感到自己氣味逼人,一股是膽小鬼的刺鼻的臭氣,一股是發酸的血腥氣,好像走了味的隔夜牛奶。想到牛奶,他一時恍若又回到了他女兒梅當初出生的那間屋裡。他似乎聞到了她那股娃娃的氣味,就是牛奶味,爽身粉味,再加上一股尿味,幾股氣味混在一起,重新又變成了他自己身上的臭氣。他真擔心日本兵會聞到他的氣味。
「威爾遜,你別胡說八道了。」
就是。我是上過大學的,後來退了學,要知道我退學是有道理的,道理就在於我認為愛虛榮的人都是大傻瓜,我不贊成不是好漢硬充好漢。我是個極平凡的人,誰要問我,我就不怕老老實實這麼說。
給啦啦隊當司令,那還是絕對少不了的。下身穿一條白絨褲,上身是觸目顯眼的白運動衫,秋天風緊,這身打扮還真有點冷呢,他蹲在那裡,只好一起一落大做起屈膝運動。面前,上千個小夥子在大聲吶喊,穿綠格子裙的姑娘跳上跳下,把膝蓋都凍紅了。
戈爾斯坦擔心的則是上軍事法庭,自己丟臉,還要連累孩子挨餓。他也猶豫了。「嚇!」他氣得連話都說不出來,莫名其妙地就這麼喊了一聲。
里奇斯挺身出來說了:「好端端的一隻小鳥,無緣無故就叫他給掐死了。二話不問,就跑過來從羅思手裡一把搶了去,一下掐死了。」
可是他只覺得四肢發冷,一個勁兒地打戰。太陽又露了臉,但是他卻感受不到一點溫暖。他又聽見了哼哼聲,一聲之後緊接著又是一聲。他猛地渾身一震,心裏打了個閃縮:這哼哼的是我啊。身上又痛起來了,像是有鎚子錘打著肚腸。「王八蛋!」他突然脫口罵了出來。他痛得怒火直冒,聽見自己咳了幾聲,從指尖縫裡出來的是血。他還當這血是別人的呢,他真沒有想到血竟是這樣熱乎乎的。「我好歹得挺住。」他咕噥了一聲,便又不省人事了。
我也愛你,威利。(車上的收音機里在一個勁兒地唱:等到下雨時,等到下雨時……這支歌叫作《天上撒下錢來》。姑娘的頭髮里散發著草木般的清香,肌膚里也透出一股幽微的芬芳。他感到她還在自己懷裡連喘帶哭地掙扎。)
「滾你的蛋,雷德!」
「塔本科科。」
「好,你有多的嗎?」
「啊——哈。」這一下他可嚇得有點清楚了,心裏倒害怕了起來。他恍惚又落在開闊地上高高的草叢裡,等著被日本人發現。他不知不覺地輕輕哭出了聲來,好像哭聲都是自然而然從他的神經里分泌出來的一般。我得沉住氣。可是他感覺到腹部在搏動,血在滴滴答答往外流,有如泉水順著山溝尋取新的河床,他覺得他的血也覓路流過了腹股溝,最後在兩腿之間匯成了一潭。他心裏明白:我要死了。他像肚子里長著眼睛似的,彷彿看到了自己的傷口皮潰肉爛,周圍都在蜷縮,在扭動,不斷地把血往外擠。
好吧,好吧,我不過是說說自己的看法罷了。反正她不知道,就不要緊。
啐,你是騙不了我的。(默然半晌,她把頭靠在他的肩上。)我一想起咱倆的事兒,心裏總有種異樣的感覺。
在夜總會裡他們談起生意來。他幾次想把身子往後靠靠,可是一靠下去,頭髮總會碰上背後那一盆棕櫚,結果只好探出了身子,把克朗邦先生噴出的雪茄煙一口口吸下去。先生,我說你是個明白人,你也總應該讓我們稍微賺一點錢吧,說穿了,不賺錢這生意誰還來做呀,你總不見得要我們做出產品來給你們白當差吧,換了你先生,別人要你這樣你也不見得會肯吧。白當差,這就不叫做買賣了,先生你說是不?第五杯酒已經快喝完了。
我說,爸爸,我知道我完全辜負了你的希望,讓你白白花費了那麼多錢,真是太對不起你了,不過我覺得自己實在不是干那種行當的材料。這不怪我的腦袋,跟同樣年歲的人相比,我還是認為我的腦袋絕不會比誰差,可我這個人就是得干一些更對胃口的工作。我看比如當推銷員之類,對我還是比較合適的。我喜歡多接觸接觸人。
(長嘆一聲)好吧,好吧。事已至此,悔亦無益,還有什麼好說的呢。我去找找朋友,給你說說看吧。
做禮拜。
剛才在小林子里砍樹削棒的時候,羅思見到一隻小鳥。那小東西比麻雀還小,一身暗褐色鬆軟的羽毛,傷了一隻翅膀,只能慢慢地跳來跳去九_九_藏_書,吱吱喳喳的叫得好不可憐,好像無限疲乏的樣子。羅思一見就說:「嗨,看哪看哪。」
「對,我們都不參加了,夥計。」
到專門招待大學生的窯子去玩一次得花很多錢。那他早就聽說了,他灌飽了酒,畢竟還是有膽量一試的。回來后他就在大學的四方院子里引吭高歌。逢場來作戲喲……咴咴!嗚嗚!逢場來作戲,你也何妨來樂一回喲,珀金斯神父!
我們得認真考慮一下你今後的志願了,威利。
「行啊。」
布朗就退下來,見有人還在說話,就去到他們那兒,問:「誰有兩條毯子嗎?」
「幹什麼用?」米尼塔問。
洗淋浴的時候,只聽克朗邦先生在那裡唱「那天你佩上一朵鬱金香,我佩上……」
克洛夫特氣沖沖地說:「你們這些傢伙,怎麼去了那麼久才回來?」
布朗集合了抬擔架的人員,把威爾遜放上了擔架,就出發了。
他聽見他們站起身來,又打了幾聲哈哈,就走了。他只覺得兩耳嗡嗡直叫,腦袋也搏動起來了。他把拳頭攥得嘎嘎作響,臉又死命頂住了地,這才勉強忍住,沒有哭出聲來。渾身上下從來也沒有感到過這樣軟綿綿的,這樣筋疲力盡。連嘴都發抖了。真要命啊!他腦袋一陣陣發暈,想要打起點精神來,可是怎麼也辦不到。
「真有這樣的事嗎?」
其餘的人顯然都遲疑了一下。接著里奇斯就說:「真格的,我也算一個吧。」
「叫他們弄木棒來做擔架的,都到哪兒去啦?」克洛夫特一問就有了氣。他破題兒頭一遭這樣情緒低落,簡直有點膽戰心驚。話談完了,大家都在四下里站著,很不自在。三五尺以外就是威爾遜,神志昏迷,呻|吟不絕,裹著毯子還直哆嗦。他臉色煞白,本來鮮紅飽滿的嘴唇,早已成了灰暗無光的淡紅色,嘴角都癟了。克洛夫特啐了口唾沫。威爾遜是偵察排里的老資格了,今天受傷的如果是個後來補進的新兵,他心裏也就不會這樣不快、這樣波動了。老人馬已經所剩無幾了——還剩下:一個是布朗,已經嚇破了膽;一個是馬丁內茲,一個是雷德,有病;還有一個是加拉赫,現在也不頂什麼用了。老班子的人馬,在橡皮艇遭到伏擊時犧牲了那麼多,在穆托美島上打了幾個月又不免有些傷亡。而現在又去了個威爾遜。克洛夫特倒不禁犯了嘀咕:也許這就該輪到自己了吧。他老是忘不了那天晚上守在工事里,眼看著對岸的日軍就要過河,自己竟然渾身都發了抖。他現在很容易動感情,肝火真有點兒旺哪。他想起自己還在小山溝里殺過個俘虜,一想到這件事,嗓子眼裡不覺就升起一團烈火,心裏恨得痒痒的。再要讓我抓住個日本佬的話,哼哼!這趟偵察不順手,他覺得心裏有氣;氣愈來愈大,弄得事事都要發火。他像打量對手似的,抬頭對穴河山看了半晌。此刻他連這座山峰都恨透了,覺得那簡直是自己的一個恥辱。
「還要一個。」
「我很好,可就是啥也看不見。」
最後勝利還是屬於他的,他笑了。這次跟爸爸談話時,其實在他的頭腦深處,在他誠誠懇懇的外表底下,他想起的卻是許許多多其他的話。(體育課後小夥子們在更衣室里的閑談,在地窖「俱樂部」里的無所不至的議論。)
弗里曼,你方才那幾句話,引得我在心中琢磨了好久,可我還是想跟你說那句老話:我有個漂亮的老婆呢,我老婆真是好得不能再好了。我覺得咱們在外邊這樣昏天黑地玩女人,回去那樣騙老婆,實在是不像話啊,說真的,這簡直是荒唐。我一想起她,再回過頭來看看自己的行為,自己也覺得慚愧死了。
說真的,這樣的路數我倒還從來沒有見過,接起錢來那麼利索!嗐,就見她一隻手朝桌子邊上這麼一擼,半堆大洋就接過去啦。要不是我見過有這麼個去處,這種樂兒我看你們只有到巴黎去找了——否則就只好找個黑婆娘的窯子湊合!
怎麼辦好呢?他拿不定主意,急得快要哭出來了。他實在受不了,他把臉盡往地里鑽,連氣都不敢出。日本兵卻在那裡笑了。
我的運氣還算是不錯的,這話我見了誰都敢大胆說一句,自然我也有我的苦惱,這世界上哪個沒有苦惱呢,不過今兒晚上咱們可不是來吐苦水的,你們說這話可是?我今天要告訴大家,我有個漂亮的老婆,一點也不吹牛。
他的家庭也很美滿。是好人家出身。爸爸在塔爾薩的鐵路上工作,儘管起初也不過是個場站人員,如今可早已是坐寫字間的了。他們在郊區有自己的住宅,宅邊還有一塊不小的地。吉姆(詹姆士的愛稱)·布朗辦事一貫穩健,住宅的裝修增建總是點點滴滴地進行,今天修衛生設備,明天修閉不緊的門,反正從不間斷。
「快坐下,加拉赫!」史坦利喊道。
那好極了,威利。我總怕自己的想法影響了你的意見,不過你要讀工,我是再稱心也沒有了。
「不會作怪了。」
愈是回想愈是痛苦。我實在不明白。她們是什麼鬼迷了心竅,竟變成了這樣?規規矩矩的女人,為什麼就不能一直規矩下去呢?
他心情煩躁的時候往往還有個不好的習慣,總忍不住要找上幾個光棍朋友,一聊就是一個黃昏。
加拉赫來來去去亂跑一氣,巴掌在腦門子上拍個不停,嘴裏還在追問:「他到底是怎麼丟的?把他丟在哪兒啦?」
他們在光滑的紅石地上練著舞步。嗨,帕蒂,下回托姆·埃爾金斯要再來看你,我想找他說句話。我要問問他,按我這個身量過兩年是不是有希望進橄欖球隊。
侯恩說:「好了,大家都不要再記在心上了。」他心裏是有些數的,這一回他可是把克洛夫特刺了一下,為此他還暗暗覺得有些好笑。不過……那天他服從了將軍的命令,從地上撿起了那半截香煙,將軍恐怕也這樣暗暗覺得好笑吧。想到這裏,侯恩忽然生起自己的氣來了。
他在一家農業機械公司謀到了一個差事,幹了還不滿一年,就已經掙到五十塊錢一個星期了。他把貝弗莉介紹給了家裡人,還帶她去看了帕蒂,這時帕蒂已經結婚了。
「就是,適應總是有個過程的。」
他們又對視了大約一秒鐘,可是這一秒鐘里雙方都幾經戒備,打第一拳的決心數起數落。正在這時侯恩來干預了,他猛力一推,把他們分開了。「散開散開,你們都發瘋了嗎?」克洛夫特掐死小鳥后沒過多久,侯恩就從窪窪的那一頭過來了。「這兒出了什麼事啦?是怎麼回事啊?」
克洛夫特為做擔架累得汗流浹背,如今擔架已經做好,面前困難重重的偵察任務又在惹他發愁了。心底的怒火又冒了起來,往上直衝。倒霉事兒一大堆,可羅思居然還在那裡逗鳥兒,弟兄們倒有近一半在旁邊看著玩兒。
誰也沒有馬上應聲。後來還是戈爾斯坦開了口:「我只有一條,不過我可以睡雨披。」里奇斯還在呼呼大睡。史坦利於是也表示了態度:「我也睡雨披吧。」
她走在街上有個彎下腰去拉拉襪子的習慣。
他們都氣鼓鼓的,慢慢散了開去。雷德嘴上說:「什麼事兒也沒有,少尉。」可心裏想的卻是:我才不要臭當官的來幫我呢。他心裏既感到傲然,也鬆了口氣,可是從另一個角度來看,他又有些不安,因為事情並未了結,是何結果還得走著瞧。
昨兒晚上已經跑到三壘了,還得再接再厲。唉,多好的姑娘啊。
沒想到嗓子眼裡發出的聲音卻是顫抖的,這一下他沉不住氣了,心頭的火兒又旺起來了。他大喝一聲:「你們都給我閉上嘴。聽見沒有,這是命令!」
光棍有一套高論:我不贊成結婚的原因只有一個,那就是世上的人太乏味,勉強湊合在一起過活總是不成的。
打破老一套的生活唄。
有句俗話:不跟你睡覺,說明她於此道冷淡;跟你睡覺,說明她生性下賤。
「嗨,大家看看嘛。」波蘭克說。
「我在排里也算是個老資格了,可碰上這樣一場小打小鬧居然也會挨了揍,你看這不是氣死人么。」他往後一靠,似有所思。「千萬千萬,肚子上的窟窿千萬別再作怪了。」
「等我完了事,我身上就該有兩個肚臍眼了,下面一個上面一個。嘿嘿,這一來那班娘們該把我當稀罕寶貝了。」他忍不住想笑,出來的卻是幾聲輕輕的咳嗽。「要說還有更稀罕的寶貝,那除非是長著兩個鳥了。」
他還很注意了解天下大勢。《星期六晚郵報》和《柯里爾》他是必讀的,二十年代初期他還是《讀者文摘》的紀念訂戶。遇到有客人來聊天,這些就大有用處了,不過人家發現他有一點不大老實,就是,文章的內容他往往談得頭頭是道,可文章是人家寫的他卻絕口不提。
羅思的心早已完全在小鳥身上了。那鳥兒老是張開小嘴來啄他的手指,啄一次就使他這個自願當保護人的心痛一次。可憐的小嘴力弱氣微,使勁一啄,整個身軀就撲撲一陣亂顫,可是他手指上卻似乎根本沒有感受到什麼分量。小東西握在手裡倒是暖乎乎的,還有一股幽雅的麝香般的氣息,使人聯想起搽臉的香粉。他常常會情不自禁地把鳥兒湊到鼻子跟前聞聞,用嘴親親那柔軟的羽毛。小東西的眼睛多麼明亮,多麼機靈。羅思早已對這小鳥一見傾心了。太可愛了!幾個月來蘊蓄在心頭鬱郁難舒的感情,似乎一下子都傾瀉在小鳥的身上。撫一會兒,聞一聞,看看受傷的翅膀,心中感到無限的愛憐。他覺得他又嘗到了以前讓孩子在自己懷裡扯胸毛的那種樂趣。其實這背後還另有一種樂趣,只是自己沒怎麼意識到罷了,那就是弟兄們都簇擁著他圍觀,正看得興緻勃勃呢。他第一次成了大家注意的中心。
上千個小夥子把眼睛盯住了他,一齊吶喊,他呢,側身一個筋斗,兩手一拍,起來衝著球場一亮相,做出一副全力聲援、一心祈求的姿勢。這裏一切都聽他的。上千個小夥子全都得聽候他的調度。
「別碰,小東西嚇不起了。」羅思一邊嘀咕,一邊連忙側過身去,彎起手臂把小鳥護在自己面前,不許別人來看。嘴裏還輕輕做出幾聲親嘴的聲音。「小寶貝,是怎麼回事啊?」
你呀。
我絕不說瞎話,貝弗,我要是發現你也有這樣的行為,我就非宰了你不可,我對天起誓,我就非宰了你不可。
布朗啊,你這個小子真不賴。
此刻他心裏又想這樣又想那樣,種種打算各不相容,又都說不清楚,這樣的心情他以前倒是很少有過。他得靜下心來好好想一想。「好吧,你看帶誰合適就帶誰吧。」他點了支煙,就只顧瞅著自己的裹腿,不再理會克洛夫特了。
「好吧。咱們還是把背包都留下,必要的時候可以行動利落些。」
我懂你的意思。哎呀,跟你說話可真有勁兒極了。(她有那麼多的優點:肌膚是那麼柔嫩,嘴唇是那麼動人,舞跳得又漂亮,一穿游泳衣更是妙不可言,再說她人也聰明。自己跟她多麼談得來啊。這樣的樂兒除了他誰還有福消受?初戀的無限憧憬,使他都陶醉了。)啊,貝弗莉!
「你是知道的,」史坦利又說起體己話來,「咱們排里有一些人見我來得比他們晚,倒先提拔當了下士,心裏對我可惱火了。他們以為我是靠拍馬屁拍上的,那可真是胡扯蛋。我不過是平時比較注意警惕,叫我幹啥從來不還價,其實我告訴你說,這個下士才不好當哩,那個難處你是不了解的。排里那幾位老資格的仁兄,他們平時只知道磨洋工,可是當下士他們卻又認為應該是他們的份了,所以他們老是跟我過不去。這些人呀,簡直討厭透了。」他表白得一激動,嗓子都沙啞了。「我知道這士官不好當,我也不否認我工作中有錯誤,不過我願意盡心竭力,認認真真,邊學邊干。你倒說說,還能要我怎麼樣呢?」
兩個人相對怒目而視。「你這一手也幹得未免太過分了點,只怕你吃不了。」
威利·布朗人緣極好。他那班小朋友的媽媽沒有一個不疼他的,老師沒有一個不寵他的。
克洛夫特思考了一下。「你看里奇斯和戈爾斯坦怎麼樣,少尉?」
「你說還能幹什麼用?做副擔架唄!嗨嗨,還不快點兒去!」
開闊地上有日本人!他分明聽見說話的人都帶著異樣的喉音,聲調古怪,講起話來急巴巴的。我要是落到了這幫日本佬的手裡……他嚇得氣都透不過來了。想起平日零零碎碎聽到過好些「日本酷刑」的傳聞,他頓時像腦袋上挨了一鞭。糟糕,這下子我要給他們砍腦殼了。鼻子里不覺緩緩噴出一口氣來,勢頭之大,把鼻毛都吹動了。他聽得出他們是在附近轉悠,他們說話的聲音突然一聲聲都直刺他的耳鼓。
你知道一九二八年有三千萬人抽煙嗎?——比如他就會這樣對人說。
在第十八個洞前,他擺好了輕打的姿勢,估計了一下草地的高低起伏。球離洞口只有五英尺,按說輕輕一棒就可以解決問題,可是他突然心裏一嘀咕,就預感到這一棒絕對打不中。果然,球棒的柄攥在手裡似乎不大聽話,球打出去,跟洞口還差了一英尺。
史坦利舌頭嗒嗒彈了兩彈。「是這話。我不是說了嗎,咱們這一下就把孩子最有趣的時期給錯過了。等孩子再大些,恐怕就沒有那樣好玩了。記得我剛大起來的時候,老爺子教訓我的話我是半句都聽不進去的。你看我有多傻!」他這話口氣很謙虛,簡直相當誠懇。史坦利是老經驗了:這樣表白一下自己的錯誤缺點,對方聽了沒有不喜歡他的。
是啊,先生,你的意思我都明白。這樣談下去,他這腦筋怕還有得要傷傷呢,他真想撥開煙霧,衝出去透透空氣。對這個問題我倒有個想法……
嗨,這話可不能胡說啊,不然我可要生氣嘍。姑娘還是冰清玉潔的哪。
愛拉和我平日的用度都要嚴格按照預算——他故意帶著些不以為然的口氣說。只要發現有了一點超支,就削減本星期酒類項下的支出。(帶著幾分歉意)我總覺得,酒恐怕應該算是一種奢侈品,何況現在買酒還是犯法的哪,再說,酒喝多了不定還會引起失明呢。
但是他照例總會完全清醒過來,認出了那熟悉的床架子、那長方的淡淡的窗影,聞到了自己身上那股聞慣的淡淡的氣息,那咄咄逼人的無窮憂慮和傷感也退處一隅了,差不多都給忘了。於是他就會思量起這新的一天所要操心的事來。
「是你布朗吧?」
「你不知道,日本人還到那片開闊地上來抓我呢,他們離我只有幾碼遠,還嘰嘰呱呱地說了會兒話,獨基啊可樂啊什麼的。錯不了,是來抓我的。」說著他打起哆嗦來了。
我可喜歡機械呢。
我也是的。
克洛夫特鼻子里哼了一聲。「好吧,那就趕快一起來做擔架。」他拿威爾遜的毯子平鋪在自己的雨披上,兩根木棒並排擱在兩邊,相距四英尺光景。把毯子雨披兩邊折過來,裹住了木棒以後,大家就一起動手,像卷羊皮紙捲軸一樣,從兩邊卷過來,把毯子雨披盡量繃緊。橫檔兩頭都開有槽子,卷到木棒相距二十英寸左右時,他就在離木棒兩頭各約六英寸的地方,一頭一根插上了橫檔。然後又把自己那條皮帶和威爾遜的皮帶一起取來,套在橫檔上用力紮緊,以防脫落。擔架做好以後,他提了提,又重新放下。牢是牢了,不過他還不滿意。他對他們說:「把你們的褲帶解下來給我。」又忙碌了好一陣子,這才完工:四根木棒加兩根橫檔搭成個長方形的架子,毯子雨披代替了帆布,底下像撐上撐條那樣,斜對角結上幾條皮帶以防木棒前後滑動,就是這樣一副擔架。「我看吃得住了。」他咕噥了一聲,皺了皺眉,抬起頭來,卻看見弟兄們都圍在羅思的身邊。
卡德利中學好……卡德利中學妙!
好長一陣子誰也沒說一句話。
布朗:簡直胡說八道。只要耐心等待,你總可以等到合意的人,那時你盡可以天天相親相愛,也不用擔心闖出禍來。對待女人,就是要大胆採取行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