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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草木與幻影 第六章

第三部 草木與幻影

第六章

將軍寫到這裏停下了筆,背上有些異樣的感覺,一閃一閃的有如針刺。這個比喻頓時使他心神不定了,他雖然又接著寫了下去,可是開頭幾句寫得連自己也不知所云:
轉身進了帳篷,他遲疑了一下,才打開了辦公桌邊上一隻小小的綠色公文櫃,取出一本登記簿那樣的黑面子厚筆記本。這是他已經記了多年的日記,私下有什麼想法,他都記在這本日記上。他內心的想法本來都是找瑪格麗特說的,可是結婚一兩年以後,小兩口生分了,這本日記才顯得重要起來,在其後的這許多年裡,他記滿了好幾大本,都加了封,藏得好好的。
這條曲線到底表示了什麼呢?這是一個拋射物體的基本飛行路線,一隻球、一塊石子是這樣,一支箭(包括尼採的所謂「嚮往之箭」)、一顆炮彈也是這樣。殺人取命的一槍一炮在空間飛行是這種曲線,播下生命種子的愛的衝動從概念上說也是這種曲線。這種曲線表現了存在的形式,因為生與死其實都是在同一條軌道上,只是觀察的著眼點不同而已。生的觀點是我們騎在拋射物體上之所見所感,這就是當前的一切,看得見、摸得著、覺得到。死的觀點則看到了拋射物體的全貌,知道其不可避免的結局,從獲得推動力、射入空間的一瞬間起,物理學上不可抗拒的規律就決定了該物體必然走向這個最後的結局。
就在這時候從幾里以外的叢林里傳來了一聲爆炸,將軍仔細聽那聲音,又悶又輕。他腦海里似乎看見了一道殺人取命的耀眼的火焰,耳畔似乎聽見了人的號叫,彈片的飛嘯。他心想:不知道這一炮撂倒了幾個沒有?他覺得從頭到腳一陣如釋重負,人也軟了,心也定了,這才明白剛才為了等待炮彈著地,自己竟緊張到了這樣的程度。他全身的感官都滿足了,也疲憊不堪了。他心想:這場戰爭倒也離奇——其實凡是戰爭都這麼離奇。這話雖然聽來有點空洞,可是他自有他的意會。表面上看,戰爭中儘是例行公事,官樣文章,事事有條例,層層有手續,可是一個人投入了戰爭以後,那一顆赤|裸裸的顫動的心總免不了要產生反應,從而使他深深地捲入了旋渦。人心深處的種種見不得人的私慾,不惜拿他人血肉之軀作犧牲的心理,夜半夢酣時如波濤翻騰的貪婪,這些可不都包藏在呼嘯一聲炸得四散橫飛的炮彈里?可不都包藏在這人為的電閃雷擊之中?他這些想法,並不是一連串想過來的,然而即使是東一鱗西一爪的想頭,配上了相應的情緒,畫面一閃,一動感情,當時就促使他處於一種感覺極其靈敏的狀態。他覺得就像在酸性溶液中浸過,滌盡了遍體的銹垢一樣,整個人兒,一直到指尖,都巴巴地想知道這些現象的背後究竟是怎麼回事兒。好一會兒他都興味盎然地處在一個層次繁複、縱橫交錯的境界里。叢林中的那支大軍雖已給排除在他的思路以外,可他還是覺得此時此刻自己彷彿一個軀殼同時兼有好幾重身份,打這一炮不過是體現了他這個人的一個方面。打一炮就是一聲巨雷、一派火海、一股熏人的硝煙,全師那麼多大炮,打起來就要厲害幾十倍、幾百倍,可是這些只佔了他幾個腦細胞,只佔了他大腦皮層上幾道最淺的皺襞。他腦海里的全局還要大得多,那是一個徹底的暴力世界,是一切黑暗勢力的總匯合。在當時那黑沉沉的夜色里,他覺得自己威力之大,絕不是歡欣兩字所足以表示的;所以他顯得又冷靜,又嚴肅。
「是,將軍。」
儘管心中有這種種不以為然的想法,他手裡卻還是忙個沒完,前方的進展得密切注意,送來的報告得一份份認真批閱。這種工作就是累人,就是煩人,到了黃昏時候,他已經感到很疲乏,需要調劑調劑精神了。通常部隊在作戰的時候,他每天到前方去巡視一番,就會覺得精神一振,可是今天天色已黑,視察步兵陣地是不行了。他想還是到炮兵陣地上去看看吧。
平時他要動動腦筋總得一人獨處,也喜歡一人獨處,他現在不能打破這老規矩,也不想打破這老規矩。只有一人獨處,才想得出最好的主意——即使不算最好,至少也都是值得一試的好主意吧。像眼前這樣,時時有疑慮一閃而過,那是邪魔的誘惑,一不小心就會上當。將軍的眼光轉到了穴河山那龐然大物般的烏黑的身影上,黑暗中看得見山的輪廓,比夜色更黑,比頭頂上的天還大。穴河山是全島的中樞,是全島的主心骨。
這一切,九*九*藏*書從頭到尾總共還不到一秒鐘。連那股反衝的氣浪都來得那麼突然,等他意識到,氣浪早已席捲而過,沖得他頭髮散亂、兩眼緊閉了。將軍的感覺印象是逐步恢復過來的,在爆炸過後還要追想爆炸時的感覺,真無異在狂風中要追吹落的帽子一樣。他透了口氣,微微一笑,聽見自己不緊不慢地說:「挨上了可不好受呢。」說完才發覺身邊還有這些炮手,還有上尉。他說這話,是因為他每遇一事,腦子的一角總要考慮一下客觀的形勢如何;話兒出口的時候,他主觀感覺上根本沒有意識到旁邊還有人。當下他就帶著上尉,慢慢走開了。
這時候一門大炮開了火,震破了天邊朦朧的夜影。
他自己也覺得這個比喻未免有點新鮮。接著記到那性的象徵時,他心裏感到有點不是味兒,不禁想起了達維克基奧:
坦克和重型卡車彷彿叢林里笨重的大傢伙雄鹿和犀牛,機關槍可不就像嘰嘰呱呱的長舌婦,一條舌頭可以一下子撂倒許許多多人?還有步槍,是人的不露形跡的臂膀,是人的威力的延長。這種種武器,不都有原型可尋嗎?
我看這榴彈炮倒頗似一隻蜂王,下等雄蜂都來交配。炮彈好比雄性生殖器官,亮閃閃的鋼管好比雌性生殖器官,炮彈通過炮管,飛過高空,著地發火。在詩人的心目中,大地不就是娘胎的形象嗎?
這個比擬引出了一連串的想法。他在這一頁的頭上寫下了日期,鉛筆在兩個指頭中間轉了一下,筆下就寫開了:
但是再一想,兵團司令部的看法肯定是錯的。這仗打下去勢必會碰到困難,可他們就是不信。想到這裏將軍不禁想起了派往大山那邊的那支偵察小部隊,不過他隨即就把肩聳聳。假如他們此路可通,帶回來的報告有點價值,假如他再能設法派一個連循他們的原路而去,利用這支兵力接應坊遠灣登陸成功,那倒是不壞,誰都會贊一聲幹得漂亮。可是這事畢竟希望渺茫。侯恩的隊伍沒有回來,最好還是先不要打在算盤裡。
有個炮手緊張得手足無措,只顧愣頭愣腦地傻笑。將軍明白,他們見了他都不自在了,不自在極了,好像一幫小夥子站在香煙店外,碰到一個女人來跟他們搭話,就都忸怩不安了。如果今天我就這麼一路走過去,也不跟他們在一起待會兒,那他們就少不了要交頭接耳一番,說不定還要拿我當笑話說呢。想到這裏,他心中莫名其妙一陣狂喜,真有心花怒放之感。
可以是——
他把身子往後一靠,點上一支煙。汽燈的白熾罩在噝噝作響了,他就探起身來調弄了一下。在這一瞬間他忽然想起了那天侯恩坐在對面要求調動工作時的一副表情。將軍聳聳肩膀,又往椅子里一靠,兩眼直盯著辦公桌。也不知道怎麼,這腦子裡的想法一寫下來,似乎就不那麼深刻了,顯得矯揉造作了。他心裏有些不快,本來是不想再寫下去的了,可是侯恩少尉的影子一來,他的心亂了,腦子差點兒捅開了一扇天窗。他就把侯恩的影子硬是給趕了出去,在末一句話的下面畫了一道線,又找些事寫了起來。
「我講了兩句,將軍。」
按:施本格勒以為一切文化發展消亡的規律與植物相同(植物是萌芽、開花、枯萎、死亡,文化是興起、壯大、成熟、衰落)。但是我認為上述曲線所示才是一切文化盛衰的規律。看來,一個時代達到其頂峰,就時間而言總是早已過了其軌道上的中點。下降時的勢頭也總要比上升時急遽。這條曲線可不就包含著一個悲劇?一個人的發展過程總是成就費時,而衰亡極快,我看這倒是一條顛撲不破的美學原則。
也就在這一天夜裡,在幡舞山脈的另一邊,卡明斯將軍到陣地上去做了一次視察。攻勢發動一天半以來進展一直很順利,前沿各連都推進了四分之一英里到半英里不等。部隊又動起來了,情況比他事先預料的還順手,一個月來那種潮濕多雨、困滯不進的沉悶局面看來已經結束。六連已經跟遠役防線上的敵軍發生過接觸,根據將軍當天下午接到的最新報告,五連的一個加強排在六連的側面攻佔了日軍一個營地。今後幾天估計敵軍就會發動反擊,攻勢難免要受些影響,不過只要部隊能夠挺住(他相信部隊一定能夠挺住),那麼不出兩個星期,遠役防線就一定可以突破。
「夜間打炮,真是驚心動魄。」他細聲小氣說。他寧靜的心境有點亂了。要不是開了這一炮,以致一顆心都牽住在這一炮上,他是決不九*九*藏*書會對一個不熟悉的人說這麼句話的。
「我也深有同感,將軍。夜裡打炮,我總覺得挺痛快的。」
「收到了,將軍。」上尉頓了一下,「連這樣的事你都要親自過問嗎,將軍?」
但是他在記日記的時候總覺得似乎有點見不得人,有如一個孩子走進浴室,把門一關,就覺得很不好意思似的。他不僅有這樣的下意識,也常常有這樣的思想活動——他自己不十分注意,其實他心裏早已有所準備,萬一叫人看見,他也有話可說:「請你稍等一會兒,少校(也說不定是上校以至中尉、少尉),我有些事情要記一下,免得忘記。」
現在他知道原先的想法錯了。一次戰役就有一次戰役的教訓,這一回他明白了一個不易看清的,卻是極基本的道理。士兵久靜則思動,老是那樣一成不變的日子過膩了,是又會勇敢起來的。所以他認為,看到前方哪個連隊沒有向前推進,不應該去把他們撤換下來。就讓他們在泥濘里待著好了,待久了他們自會自覺自愿向前進攻的。這事也巧,他下達作戰命令的時候,正好是他部下又急於要前進的當口,不過他內心深處還是暗暗叫了一聲僥倖。他對部隊士氣原先所作的判斷,竟是完全錯誤的!
這樣的進展速度,倒使他暗暗有些驚異。自從日軍渡河進攻失敗以後,戰事沉寂了好幾個星期,他大力貯存物資,天天修改作戰計劃,為大舉進攻積極準備,前後花了一個多月。凡是一個司令員所能辦到的事他都辦到了,然而他還是憂心忡忡。一想起前沿營地的工事頂上都構築了掩護設施,泥濘地上都鋪起了木板條,他往往連心都涼了:這些都是明白無誤的跡象,表明士兵的心理是準備紮下去作長久打算了,別想再叫他們起來了。
反過來說,人一打仗,倒是都成了機器,不大再像人類了。這話是有些道理的,看來是不錯的。打仗,就是組織成千上萬成了機器的人,讓他們在習慣的支配下殺上戰場,烈日當頭曬得他們汗氣蒸騰,有如車頭上的水箱,一遇下雨又凍得他們哆哆嗦嗦,僵得像塊鐵板。我從自己的思想中就覺察到,我們如今同機器也確實不是那麼截然有別了。我們的腦筋如今已經無需再動了。一台機器可以抵人無數,在這一點上海軍的眼光尤比我們敏銳。凡領導人以上帝自任者,其國家必然對機器奉若神明。這一條,不知道我是不是挨得上一點邊?
可是將軍根本沒有聽進去。他心中還盡惦記著那顆炮彈,他正在無聲中專心一意諦聽炮彈撲向地面時的狂嘯。炮彈要飛多久才著地?半分鐘大概總要吧?他豎起了耳朵,等著那爆炸聲傳來。
「什麼?」達維克基奧一時還反應不過來。「說哪兒的話呢,將軍,當然行啦。」
「好了。」
由於風的阻力作用,曲線才發生了可悲的變化:
不過,情況畢竟已經不同於以前了。雷諾茲悄悄捎給他一個信兒,說是兵團司令部現在對登陸坊遠灣的作戰設想恐怕也不完全持反對態度了,所以見了他們不妨用些「策略」。爭取他們的支持還是可以辦到的。
將軍猛地一驚。「好,去看看。」他就跟上尉並排而行,向炮手圍著的那門大炮緩步走去。走到跟前時,炮兵剛把方向校正好,一個炮兵捧著又細又長的炮彈正在上膛。看到將軍走來,他們都不作聲了,態度也不自然了,訕訕地在四下站著,都把手縮在背後,決定不了是不是應該啪地來個立正。將軍就趕緊下令:「稍息!」
「準備好了嗎,達維克基奧?」有個炮兵問了一聲。
進一步研究的話,可知拋射物體的飛行路線受到了兩股力的制約。要沒有這兩股力,物體就永遠成一直線上升。↗這兩股力一是地心引力,二是風的阻力,其影響之大小,與飛行時間的平方成正比;也就是說,會自然而然地變得愈來愈大。物體要朝這個方向飛去↗,而地心引力則要往下拉↓,風的阻力又要向後推←。隨著時間的推移,這兩股附加力變得愈來愈大,造成下墜加快,射程縮短。如果光是地心引力起作用,那飛行路線該是對稱的:
將軍走到架尾外邊升降器旁的主炮手位置上,一把抓住了拉火繩。那是一根尺把長的繩子,頭上有一個捏手。「還有幾秒鐘,上尉?」
車開了十五分鐘,見緊靠路邊就是一處一零五炮的陣地。他一時心血來潮,就讓司機彎進去看看,入口處是一排空汽油桶埋在溝里,上鋪泥土,做成了一個簡陋的排水涵洞,吉普車開過九九藏書,亂蹦亂跳。駛過了泥濘的車場,車子停在一片相對來說比較乾燥的泥地上。門口的守衛早已打電話通知了這裏的上尉,所以上尉就徑自到車前來迎接將軍。
想得未免太美了,太簡單了。條理雖有,可是總無法歸結為一條簡單的曲線。有些事他總還覺得捉摸不透。
還好!將軍這才發覺自己差點兒說走了嘴。「你的炮保養得還不錯嘛,上尉。」
說武器不止是機械而已,說物也有物性,好似人有人性一樣,這並不完全是無謂的想入非非。今天晚上我摸了一下大炮,在這方面得到了很大的啟示,我愈想愈覺得打炮極似一個生殖的過程,然其終極目的則截然相反。
回到帳篷里,把外出期間積在案頭的不多幾份公文匆匆看了一下。此刻他不想細看,公文中的重點部分要領會、要記住,他現在沒有興趣做這種細緻的工作。他又到帳篷外去站了會兒,吸了幾口夜晚清新的空氣。營地上早已悄無人聲,簡直有點陰森森的,月光下只見四外輕霧空明,林木都像罩了一層稀薄的銀紗。在此時的心情下,他覺得這熟悉的一切反倒如在夢中了。他不禁感嘆起來:黑夜裡的大地竟完全變了樣了!
後來他就坐吉普車回指揮部去了,回去的路上他的心情好極了。人還是那麼緊張,還是有一點點狂熱,但是這種興奮的狀態不是表現為心神不定,而是表現為腦細胞達到了高度的活躍。然而究其實那也無非是隨意東想想、西想想,自得其樂,就像一個小孩子逛玩具店,允許他喜歡什麼就拿什麼玩兒,玩膩了就扔開。這樣的體驗將軍以前也不是沒有過。無論幹了什麼新奇的體力活動,他總會變得這樣振奮,這樣靈敏。
我要是能有幾個觀察敏銳的連指揮員,這仗打起來就簡單多了,也靈活多了,不過話又要說回來,對指揮員的要求本來就已經不能算低了,如果還要加上高度敏感這一條,那就未免要求過高了。不,還是應該怪我自己,他們看不出來,我還是應該看出來的。大概就是由於這個緣故吧,所以他看到剛一發動進攻就取得這樣的戰績,也並不是十分歡欣鼓舞。當然,高興還是高興的,因為他心上最大的一塊石頭畢竟落了地。軍部方面的壓力終究鬆動了;他一度曾經寢食不安,生怕這一仗沒打完,自己就會給解除指揮權,這種擔心如今看來也大可不必了,假如今後前方進展順利,此事就可以壓根兒一筆勾銷。可是一樁不稱心的事剛去,一樁又來了。將軍心裏含含糊糊、隱隱約約的,覺得有些不大踏實:此次進攻雖然得手,可是自己起的作用似乎不大,他的作用充其量就好比是輕輕一按電鈕,等著電梯開來。這麼一想,他高興的心情頓時就打了折扣,心裏還依稀有些惱火。這一路的進攻,恐怕遲早總有一天會難乎為繼吧,明天他要到兵團司令部去。爭取海軍派艦支援他在坊遠灣的登陸作戰計劃,可是目前的進展這樣順利,很可能就會使他的申請得不到批准。所以他明天去還得費點口舌,得一力陳說不從側面迂迴登陸就打不贏這一仗的道理,這樣就難免要碰到件棘手事兒,那就是,對自己前方已經取得的進展,就不能不盡量往小里說、往少里說了。
可以是—— 也
前些時我在思考一條曲線,覺得其含義十分豐富,相當耐人尋味。這就是一條不對稱的拋物線。這條曲線可以是——
炮手們都對他瞪大了眼。有一個還在那裡暗自咕噥。將軍以輕快的口氣說:「我放一炮大家不反對吧?」
「謝謝將軍。」
上尉打破了他的沉思。「將軍,馬上就要放炮了,要不要看看?」
「還有五秒鐘,將軍。」上尉一直在緊張地看表。
將軍聽著回蕩的炮聲,不寒而慄。
「從昨天夜裡起一直沒有停過,將軍。」
他心想:倒是有點像我呢。說得玄一點,穴河山和他倒是心心相通的。穴河山和他都是高高在上,無可奈何地守著凄涼和孤獨。今天晚上,侯恩說不定已經過了山口,就在這穴河山下趕路呢。他感到心裏有一種奇怪的苦惱,其中有氣憤也有期待,也說不上到底是希望侯恩成功還是希望侯恩失敗。自己究竟應該拿侯恩怎麼辦,這個問題還留在心上沒有解決,除非侯恩一去不回,否則就不可能解決。他又說不出自己心裏到底是股什麼滋味了,總覺得有些心煩。
……我看這可以說是愛的基本曲線吧。人類的一切機能都可以用這條曲線來表示(在心理學上有所謂學習停滯時期,九_九_藏_書為防止衰退還可以採取一定的措施,這些且置而不論)。生命的物質基礎,即性|欲的勃興和發泄,看來也可以用這條曲線來表示。
將軍瞅了瞅那個叫達維克基奧的,此人矮矮胖胖,捲起了袖子,亂蓬蓬的黑髮蓋住了前額。八成兒是個小市民!——將軍心想,優越和輕蔑的心理兼而有之。
然而再換一種眼光來看,這條曲線又是男性或女性乳|房側面的形態……
「很好,將軍。」
彈發的那一聲巨響,震得他剎那間什麼也聽不見了;一股異乎尋常的巨大力量,撼得他心旌搖搖,遍體發麻。炮口裡噴出去的那二十來尺長的一大串火焰,他與其說是看到的,倒不如說是感覺到的;氣流衝過那黑魆魆密不通風的叢林時發出的呼呼長嘯,叫他聽得都傻了眼。由於后坐力的作用,炮下的輪胎、炮后的架尾,都還在微微晃動。
將軍停了筆,獃獃地望著日記。最後一段里有一句話總是在頭腦里打轉,轉得他都膩味了。「質量慣性,也就是群眾的慣性,質量慣性,也就是……」他忽然覺得無趣起來。
他知道,他此刻在乾的種種,實際上都無非是騙騙自己。他整天坐在作戰處的帳篷里看送來的報告,心裏總是有點不痛快。他覺得自己就像是一個政黨頭目,在選舉日的晚上眼看本黨的候選人獲勝當選,心裏卻感到好生懊惱,因為他本來是想提另外一個人做候選人的。打這種仗,有什麼腦筋可動呢,還不是老一套,哪個指揮官來指揮都照樣能打得如此順利,所以兵團司令部的看法想想倒也沒錯,你看這不是氣人嗎!
將軍點點頭。「來看看。你的炮連怎麼樣?」
其他武器也是如此。德國人在歐洲戰場上使用餌雷,我們在穆托美島三一八高地上也遇到過類似的情況。碰上這種危險的玩意兒,就好比害蟲橫行,盡撞上些又肥又黑其丑無比的小東西,叫人一想起來就肌膚起栗、直打噁心,看到壁上的畫掛歪了也嚇得不敢去擺正了——生怕把畫一動,畫框背後就會竄出幾隻大黑蟑螂來,這跟戰場上生怕拉響餌雷又有什麼兩樣呢?
就是炮兵的口令用語也頗堪注意,那種猥褻的含意是相當露骨的。大概我們這些日常侍候死亡之神的,從這種語言中都不知不覺獲得了一種滿足吧。「擺開架尾」啦,「平整炮座」啦,「瞄準目標」啦。記得我去視察過一個訓練班,訓練班上的學員對這套用語就興趣奇大,連講課的那個下級軍官都說了:「這麼大的洞口假如你這炮彈還塞不進去,我真不知道你將來怎麼辦?」這個意向恐怕很值得分析。是不是可以用精神分析法來做些研究呢?
「將軍來啦?」
將軍抓著拉火繩的捏手,覺得倒也稱手。他望著昏暗朦朧中大炮後膛和炮架彈簧的那一套複雜的機構,心情微妙,既似焦急,又似興奮。他自然而然地擺出了一副輕鬆而自信的姿勢;他已經養成了一種本能,辦起外行事來也照樣是一副滿不在乎的神氣。不過,這麼大的炮還是使他有些不安的;他自從出了西點軍校的大門以後,就再也沒有開過一炮,他心裏記得的不是那轟然一響,也不是那地動山搖,而是第一次世界大戰中他有一次連挨兩小時排炮轟擊的那個滋味。他一生中就數這一次害怕得最厲害了,至今還沒有碰到過第二回。此刻正是這一頓排炮的回聲,在他的腦海中不住回蕩。他還沒有開炮,就似乎已經什麼都見到了:大炮摧心裂膽的一聲怒吼,炮彈劃出一道長弧高高地騰入夜空,到了敵方頭頂上呼嘯而下,落地開花,把日本人嚇得魂飛魄散。他莫名其妙一陣得意,一時連手腳都痒痒的,可是還沒等到他回味過來,那份得意早已杳無影蹤了。
將軍把拉火繩一拉。
將軍打了電話,要司機把他的吉普車開來,八點左右,就坐車出發了。今天的月相九*九*藏*書當圓。他舒舒坦坦靠在吉普車的前座上,看車前的燈光在兩邊密林的枝葉叢中掠過。這裏距離前沿還遠,可以不必關燈,將軍懶洋洋抽著煙,感到一陣陣和風拂面,十分愜意。雖然身上已經沒有一點力氣,可是神經仍極緊張;風馳電掣一般的感覺,引擎的呼吼,座墊的顛動,煙的香味兒,漸漸使他平靜了,有如沖溫水浴一樣,全身的神經都受到了撫慰。他的心情漸漸愉快起來了,肚子也覺得有點餓了。
如果把這條曲線的意義引申一下,則地心引力代表了消亡的不可避免(向上的事物最終必將落下),風的阻力則可以視為環境的阻力……即所謂質量慢性,也就是群眾的慣性,在這個因素的影響下,一種向上發展、前程無量的文化就會漸漸喪失銳氣,減慢速度,造成過早的消亡。
可以是——
「我看這樣的安排蠻不錯。」將軍說道。他們穿過一片小小的林間地,炮兵連的炊事帳篷和連部事務室的帳篷就都搭在這兒。在月光下看去帳篷是銀白一片,尖頂高聳,宛如一座座大教堂的模型。過了帳篷,順著一條小徑,在一片矮樹叢里得走上大約五十英尺。到得盡頭,便見四門榴彈炮在面前一字兒擺開了一個小小的炮陣,兩翼相距不過五十來碼,炮口高高昂起,指向叢林那一頭的日軍陣地。炮上月光斑駁陸離,炮管和架尾上儘是從樹上篩落下來的密密麻麻的葉影。炮后的矮樹叢里有五頂大營帳,東一頂西一頂的,幾乎全隱沒在濃濃的樹影里。整個炮兵連基本上就都在這兒了:車場、伙食後勤、大炮、帳篷。將軍四下掃視了一遍,又把躺在一門炮后的那幾個炮手打量了一眼,心中不禁有些感懷過去。他一時真覺得有點累了,心頭還閃過了一絲小小的遺憾,可惜自己不能當個炮手啊,當炮手的話只要把自己的肚子填飽就行,天大的苦事也無非就是出一身臭汗,挖一個炮兵掩體。此時此刻他心情奇異,為歷來所無,而且引得他又轉而可憐起自己來了,只是這一回的感情有些不一樣:並不那麼強烈,卻一發而不可遏制!
「這玩意兒就是這麼厲害,將軍。敵人肯定給揍得夠受的。」
這話讓將軍聽了很受用。可是他卻反問:「你有沒有告訴部下今天下午營級規模的集中炮擊非常成功?」
上尉笑笑,意下似乎有點不以為然。「我把每門炮上的炮手減少了一半,將軍,每半個班輪值一個小時,執行四次射擊任務。這樣弟兄們也不過再少睡一個小時。」
「我來放一炮吧,上尉。」他說。
他聽見大營帳里不時發出陣陣笑聲,還夾著幾句沙啞的逗笑話。
「這事可要大講而特講喲。連隊勝利完成了炮擊任務,作為一個能幹的指揮員,就應該把情況告訴部下。應該讓他們感覺到這裏邊也有他們的一份力量。」
「你怎樣安排炮兵休息呢?」
我這不是在做文字遊戲嘛!寫了這麼一大篇,有什麼意思呢?都是想入非非。看著看著他內心湧起一陣強烈的反感,就拿起鉛筆慢慢地一句句使勁畫掉。畫到一半筆頭啪噠斷了,他扔下鉛筆,走出了帳篷,連呼吸都有點急促了。
現在他把日記翻到空白的一頁,拿著鉛筆,想了好一會兒。從炮兵連回來的一路上,腦子裡湧現出許許多多新的感受、新的想法,他知道這些還會重現,所以等了一下。他似乎又摸到了那拉火繩的磨得光光的蛋形捏手。真像牽著一頭野獸!——他心想。
「大約在一小時以前,讓炮團勤務連送兩百發炮彈上來,收到啦?」
將軍下了吉普,舉步走去,上尉緊隨在側。「你的例行命令還是每隔十五分鐘作一次擾亂射擊,是這樣吧?」
他打量了一下這靜悄悄的營地,又抬頭望了望太平洋上的星空,耳邊只聽見椰林的沙沙絮語。一人獨處,他的感覺又膨脹起來了,連自己的個子能有多大都糊塗了。他又覺得自己雄心勃勃,大到無邊無際了,要不是他的習慣都已經生了根,他真會伸起胳膊,想去探探天空。他長大成人以來還從不曾有過今天這樣的心情:他只恨自己懂得太少了。要是能夠悟透其中的奧妙就好了。就可以親自去畫……可以親自去畫那條曲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