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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草木與幻影 第七章

第三部 草木與幻影

第七章

反正自己這輩子是永遠也弄不明白的了——他心裏想。
哈哈,侯恩成吉訶德了!資產階級自由主義分子啊!
他現在沒法回去了。要轉身就難免得發出些小小的聲響,聲響再小也會把機槍手驚醒。要溜過去也不行;小道是從機槍掩體的邊上過的。非殺了他不可!腦子裡一掠過這個念頭,一向心腸挺硬的馬丁內茲也受不住了。他趴在地下連連打戰,他突然理會到自己的身子是多麼軟弱、多麼睏乏。四肢似乎已經一點力氣都不剩了,要狠命使勁也使不上來了。他只能透過枝隙葉縫,無可奈何地瞅著那機槍手臉上的月光。
二十分鐘以後,他就到了白天遇到埋伏的那道石樑外。他蹲在後面的林子里,朝石樑那兒細細打量了好幾分鐘,才又繼續前進。一到石樑下,他又對前面的開闊地和日軍部署火力點的小林子小心觀察。月光下的開闊地是一派淡淡的銀白色,小林子則是密密匝匝的墨綠一片,比周圍灰白朦朧、略帶透明的陰影要濃得多。他還依稀感到在背後和右側,那巍然的大山在夜色中放射出奇特的光彩,宛如聚光燈照耀下的一座其大無比的石碑。
內心卻報以一聲冷笑。按理是應該向後轉,可心裏不願意啊。
出了林子,前面又是個開闊的地段。走上了幾百碼,又遇上幾片小林子,他都從邊上繞過。他已經集中不了心思,沒法好好兒偵察了,一路只是瞎沖亂闖,根本談不上什麼精細觀察了。夾道的地面還在不斷隨著大山的升高而升高,不過跟大山相比畢竟要低得多了,坡度也遠沒有那麼陡。這山口竟像是個無底洞,他雖然明知自己不過走了幾里路,卻總覺得像有多遠似的。
「克洛夫特哪來的這麼一股勁兒?」
當時他哼了一聲。那誰不清楚?當然都是白死的啦,哪個士兵的心裏不是雪亮呢!在他們這些無可奈何才來打仗的人看來,打仗無非是倒霉受罪。
如果這世界成了法西斯的天下,如果卡明斯真要得了志,他侯恩要對付他們,小辦法還是有一個的。恐怖活動總還是可以搞的。不過他要搞的是乾淨利落的恐怖活動,絕不蠻幹,不用機關槍,不用手榴彈,不用炸彈,不胡來,不亂殺,只要刀一把,繩一根,幾個老手,先開一張名單幹上那麼五十個,幹掉五十個再干五十個。
「那就翻大山過去。」
「得了,得了,他的收音機我都聽膩了。」米尼塔說。
他扮了個鬼臉。真是防不勝防啊。以前他自己就上過一次鉤,儘管心裏明明有底,卻仍然上了當。他相信了一份報紙上的話。報紙上的文章,也只有托格略那樣的傢伙看了才深信不疑。不用說,這一回托格略得了個千金難換的傷,回國以後該就去到處演說推銷公債了——對那一套他相信得不得了。他該說了:「難道能讓犧牲的士兵白白犧牲嗎?」因為雷德記得,有一次有個弟兄收到他母親寄來一篇社論的剪報,為這篇社論雷德同托格略爭論過:「士兵是白白犧牲的嗎?」
想來想去還是無計可施,不過歷史上恐怕也有過若干時期,就是這樣一籌莫展的。那就只能聽天由命了。只能坐等法西斯來搞個天下大亂了。
「今天白天遇到了這樣的情況,我是不打算再帶隊伍過山口了。」
該走啦!這雖然只是句無意識的自言自語,卻不斷輸給他以新的力量。內心那股自己招來的阻力還力圖反抗,可是畢竟抗拒不住。他向前跨出了一步,接著又是一步,終於把阻撓擺脫了。他順著日本人在小林子里踩出來的陋劣小道一路走去,不一會兒便來到了林子外的一片空地上。這就已經到了山口裡邊了。
克洛夫特抓著他的肩頭好一會兒沒放。馬丁內茲微微有些哆嗦呢。克洛夫特就問他:「你行嗎,夥計?」
答案也是夠簡單的。他不想就此收兵回去。因為……因為……再追究下去,那動機可就很有點見不得人了。侯恩把雙手枕在腦後,仰面望著天空。
啐,想入非非!
「有一句話我早想跟你說了,雷德……」羅思不覺頓了一下。疲勞、腹瀉后的虛軟、渾身的傷傷痛痛、威爾遜那副模樣在他心頭勾起的恐怖,這一切突然都向他襲來了。克洛夫特掐死小鳥以後,就是旁邊的這位弟兄,還有另外好幾個弟兄,出來幫他說了話,一想起這件事,他真是說不出的可憐自己,心頭更湧起了無限的感激和溫暖。「今天為了鳥兒的事你幫了我這麼大的忙,我真感激不盡。」他的嗓子哽住了。
他爬上坡去,來到米尼塔身旁坐下。面前,月光下只見搖曳的野草掀起一陣陣銀白色的波浪漫過山谷,一座座山崗看上去都像鐵板著臉。
「啊……」雷德莫名其妙地突然打了個寒噤。月亮出來了,山崖石壁塗上了一層銀光。他仰面躺在那裡,看得見大山高峻的險坡層層而上,幾乎可以一直望到山頂。眼下真是萬事顛倒。他居然也會相信對羅思說這樣的話也許是不大吉利。他就緩和了口氣,說:「只當我沒說吧。」
「好,我大概過三個鐘頭回來。誰當班放哨請跟他通個氣。」馬丁內茲小聲說。
一路走去,雙重的灰心失望糾纏在他的心頭。還沒到萬不得已他就匆匆向後轉了,他總覺得難以釋懷。他自然而然地就想起了回去該如何把話說圓,好瞞過克洛夫特。然而眼前想得更多,也更感到懊惱的,卻是手錶的事,可惜啊,要搞到那塊手錶本來還不是輕而易舉?他出了林子,反倒又嫌自己不敢在林子里再多待一會了。他想起還有幾件事沒有做,也是失算了。手錶當然可以取下,其實刀子也可以拿回(他對那日本兵掃上一眼的時候,偏偏就把刀子給忘了)。他還滿可以抓一把泥塞在槍栓里,叫機槍打不出來。那班日本兵看到了這一槍的泥該是怎樣的臉色啊,他想想真要笑了,不過他們發現死了人肯定先就嚇壞了,想到這裏他又不免一震。
他又輕輕站了起來,迅速地大步衝過半個開闊地,隨即一扭身,撲倒在一塊岩石背後。還是沒有反應,沒有槍聲。他又跑了三十碼,在另一塊岩石後邊停下。如今距離小林子的前緣已不到五十英尺了。他聽著自己的呼吸,瞅著岩石在月光里投下的卵圓形的影子。根據自己各方面的感覺,他完全相信小林子里並沒有人,可是光憑感覺太危險了。他直起身來足足站了一秒鐘,又馬上伏下。到現在還沒有開槍……聽天由命吧。在月光下穿過一塊空曠的開闊地,要不叫人看見是辦不到的。
他知道不當官也不會好過。不當官就只能當兵,當一名小小的列兵;不管派到哪個部隊,那裡的弟兄遲早總會知道他當過軍官,那就只會招他們的憎恨,不光是恨他,連他有官不做都會引起他們的不滿,因為他們自己有意無意之間都有那麼個當官的想頭,他這一來豈不是潑了他們的冷水?他當小兵的話不能不考慮一下後果:當到頭都不會有個身上乾淨的時候,當然更別想有舒心日子過了。等著他的是一身的烏糟、無窮的苦惱,要說能讓他有什麼新發現的話,恐怕不會有別的,無非是讓他看清楚:他也跟別人一樣,可以納入那麼一把一級畏懼一級的梯子。
克洛夫特就把威爾遜的情況一五一十對他說了。「我們現在過得了山口了。」
馬丁內茲這才明白自己失算了。對了,敵人在小道上肯定要安上警戒哨的。怎麼自己早先就沒有想到呢?El·juicio!本來已經是夠心驚膽戰的了,可如今又多了一件丟不開的心事。馬丁內茲就像個殺人兇手忽然想起自己作案時留下了許多明顯的破綻,原有的恐怖之中頓時又摻入了一份隱憂。這不糟么,por·Dios,這還不糟么?他再仔細去看那機槍手,目不轉睛的,看得都呆住了。他只要一伸手,就可以去拍拍這個日本兵。這個日本兵年紀輕輕的,簡直還是個小夥子,細眉嫩眼的臉上一無表情,半閉的雙目乏神少採,下面還配著一張薄薄的小嘴。月光透過林子邊上的樹縫落在他的臉上,看去他已經有點睡著了。
「依我看我們應該掉轉頭,往回走。那要命的山口不是封鎖住了嗎?」米尼塔儘管壓低了聲音,還是一副憤然的口氣,似乎這個問題他早已在心裏盤算好久了。
馬丁內茲悄悄地一溜煙跑完了剩下的最後一段路。他一到林子里就又站住,把身子緊貼著一棵樹的樹身。還是沒有一點動靜。他一等眼睛適應了那裡的黑暗,就一路用手撥開底下的小樹亂叢,躡手躡腳地往前摸,一棵棵樹地摸過去。摸了十五碼左右,迎面遇上一條小徑,他停下來左右張望了一下,就慢慢地順著小徑走,重又走到了小林子的邊上。他發現了一個小小的掩體,連忙進去跪下察看。這裏架過一挺機槍,時間在三五天前——他是根據掩體里的三腳架印子跟地面一樣乾燥而做出這個判斷的。再說,看機槍的方向還是正對著石樑的;今天白天機槍要是還在這裏的話,日本人早就給了他們一頓掃射了。
「文明人?朋友再好,也不敢恭維。」米尼塔說了句俏皮話。
暮色中,穴河山的危崖峭壁上是千縷金輝,萬抹紅暈,反光又都落到了腳下的小山頭和平地上。偵察排里餘下的人員,都在宿營地打點打點準備過夜了。幫著布朗他們抬了一小時擔架的四個人已經歸隊,毯子也都鋪開了。加拉赫在窪窪上面的山頭頂上值班放哨;其他的人有的在吃乾糧,有的鑽進了草叢,找個遠點的地方去出恭。
「好,『日本囮子』。」克洛夫特看著他跟侯恩說了幾句話,出了窪窪,就往白茅草里一鑽,沿著大山的參天峭壁read.99csw.com,向左而去。克洛夫特擦了擦前臂,似有所思,一會兒才回自己的地鋪躺下。他知道,不到馬丁內茲回來,自己就別想睡著。
「只要帶把短刀就可以。」
方程式解到最後一道因式了。太棘手了。因為侯恩心裏也明白,這話是很有點道理的。這次來偵察,如果能取得成功,那對於戰局倒不失為一個小小的積極的貢獻。不過所謂貢獻云云,其實也是很難捉摸的,他在很久以前就對將軍談起過這個問題。「請問你怎麼來判定:到底是戰爭早些結束,讓多數人能回國好呢,還是大家全都賴在這兒坐等完蛋好?」
「哎,算不了什麼。」
克洛夫特把頭一搖。「你要是不殺他就好了。現在這麼一來,從他們營地一直到司令部,全驚動了。」他尋思了一會兒,又沉吟自語:「不過事情也難說,到底是禍是福,誰說得定呢。」
一路安然無事,他往山口裡頭愈鑽愈深了,他的信心就更足了,心情也更迫不及待了。停下的次數愈來愈少了,每次走的距離愈拉愈長了。走到一個地方,只見一路上長滿了高高的白茅草,前後有四分之一英里長,他就在草里走過去,在草里是無人可見的,他越發膽壯了。
馬丁內茲充分利用峭壁投下的陰影作為掩護,在茂密的草叢裡一口氣走了有兩三百碼。他一路走,一路彎彎胳臂,擰擰脖頸兒,腦子才慢慢清醒過來。剛才跟克洛夫特說話的時候,他還是似醒非醒,至少他並沒有領會那些話內在的含意。給他的指示、任務,他都聽明白了,克洛夫特對他有所吩咐,他也知道,而且自然遵命照辦,至於這到底搞的是什麼名堂,他可就沒有去琢磨過。他當時也並沒有感到隻身一人夜入情況不明的異域有多危險,有多離奇。
可是想起了山口入口處的那場小接觸,他又心慌意亂,把持不住了。當時他一低頭縮在石樑後邊,克洛夫特已經在大聲吆喝叫他們開火了,他還是動也沒動。不知道克洛夫特看在眼裡沒有,但願他那時心急慌忙,注意不上。要是給他注意到了,他是決不會輕易放過我的。
羅思彷彿劈面挨了一巴掌,一下子呆住了。他在那裡淌眼淚的時候,一度曾經滿懷希望,以為又可以領受母親溫暖的懷抱了。可如今這希望破滅了,一切希望全破滅了。他終於還是落得孑然一身。他只感到一陣辛酸的欣慰,好像今天見到了這最後一雙白眼,他終於明白自己已是個再也無臉可丟的人了。他固然心灰意冷,可是房子倒了,底下的基石畢竟還是石頭的。他本能地浮起了一絲苦笑,不過那雷德是看不見的。「好,只當我沒有說吧。」羅思說著,就背對雷德側過身去,透過兩眶眼淚,望著那荒涼清冷的山景。他咽了口唾沫,覺得喉嚨里熱烘烘的。他暗暗想道:好吧,反正就死了心吧。將來難免連兒子都要來訕笑他,老婆的罵那更是有得可挨了。還有誰看得起他呢?
為了出氣?豈止如此,還有更見不得人的呢。因為追究到根子上,這不是要出氣,竟是要出頭。他要重新博得將軍的賞識。侯恩索性一翻身,趴在地上了。
他錯了,他這是騙了自己,騙得也著實稀奇。這何止是對克洛夫特讓了步,他是又一次對自己屈服了。這麼一來,情況就更複雜了,就憑自己那麼幾條理由,已經無法自圓其說了。什麼「不惜耍些花招」,什麼「何妨找些巧方兒」,都已經無法解釋了。他是明知故犯,他明知道要是馬丁內茲回報說沒有發現日本人的話,天一亮自己可是要進山口的。
克洛夫特點了點頭。「那個日本佬,你不殺他不行嗎?」
他們的話羅思都聽到了。羅思那時正蹲在草叢裡,他不覺就戰戰兢兢地回過頭去張望了一下。背後茫茫一片儘是連綿不絕的山風,暮影漸漸濃了。他得趕快點兒才行。手紙就在乾糧盒裡,可是正當他伸手去掏摸時,腹部又是一陣絞痛,他哼了一聲,使勁把大腿挺住,好容易才解乾淨了。
此刻他仰起了臉獃獃地望著月亮。或許倒真能起點作用也說不定哩。他吃不準,他也別想弄得明白,誰也別想弄得明白。哎,算了吧,人都豁出去了,誰還來管這些呢。
「你這話可怪了,不是血難道還會是牛奶不成?」羅思惹他生了氣;今天晚上任憑是誰,都難免要惹他生氣。他心想:威爾遜是偵察排里的老人馬了,為什麼挨槍的偏偏是他呢?那舊有的憂慮,也是他最大的憂慮,又上了心頭。他很喜歡威爾遜,威爾遜大概可以說是他部隊里最要好的朋友了,不過那也算不得什麼;在部隊里他對同伴的感情都規定了一個限度,決不出格,不管哪個戰友死了,他都不會感到心疼。可威爾遜在偵察排里畢竟是跟自己一樣的老資格了。打死的是新兵,情況就不一樣,其他部隊有弟兄陣亡,更不在話下。那不會影響你的情緒,不會使你覺得自身可危。威爾遜要是死了,那下一個也就該輪到自己了。「我說,那小子個子大,遲早得當槍靶子。你怎麼能那麼想不開呢?」
「沒什麼,我來遛遛腿。」他們都把嗓門壓得低低的。
他於是又手膝並用,爬了起來。他覺得此刻的時間一秒秒都截然分明,簡直像有隻鍾在耳邊嘀嗒嘀嗒響。只要一聽見有人在睡夢中哼哼唧唧,他就直想哭。四面八方全有人呢!他的身子似乎已經分成了幾部分:手掌和膝蓋不高興了,在遠遠以外不服氣呢,嗓子腫痛,哽得難受,而腦子偏又清楚得叫他受不了。他此時的感覺,大似一個人正被打得要昏過去,能不能再站起來也不在乎了,只覺得晃晃悠悠,渾身的勁兒終於全鬆了。老遠以外,隱隱可以聽見叢林里的蕭蕭夜風。
「別誤會,我要說的不是這個話。」他沉默了好一會兒,後來實在熬不住了:「威爾遜的情況很嚴重呢。」
「疲勞過度就睡不著了,咱們跑得太快了。」
侯恩點點頭。「好吧,那就派他去。明天早上咱們再做決定。你順便跟他說一聲,讓他一回來就來把我喊醒。」侯恩看了看表。「這就要輪到我放哨了。叫他臨走前先來跟我打個招呼,免得發生誤會。」
等將來回到了駐地上(如果還回得了駐地的話),不如辭官不做算了。那倒不失為一個好辦法,光明磊落,對得起自己。侯恩又搔了搔胳肢窩,感覺到心裏有些不樂意。他不想把官兒丟掉,當然這樣也才符合他一貫的心理。辛辛苦苦讀完了候補軍官學校,起初拿肩章上的「杠杠」不當回事,總是滿不在乎,可是時間一長「杠杠」就扎了根,成了左右自己看法的重要因素了。久而久之,要他不當這個官就像要斷他的手臂一樣了。
「還是談些別的事情,好不好?」
懷曼紅了臉。他尖起了嗓子說:「聽著,小子!我可好歹還是個文明人。我想刷牙,誰能叫我不刷?」
克洛夫特使出了最後一個招數,「少尉,我們這個偵察任務要是完成得好,或許就能結束整個戰役也說不定哩。」
又到了塊小空地上,靠左邊一帶是一片樹林,他於是又在陰影里伏了下來,獃獃地朝那裡觀望。他冷不丁打了個寒噤。他猛然醒悟了過來:他殺死哨兵是大錯而特錯了。該接下一班崗的那個日本兵,固然有可能一覺睡到天亮,但是夜裡醒來的可能性更大;根據馬丁內茲一向的經驗,如果當晚要輪到值班的話,不值完班是無論如何睡不甜的。日本人一旦發現有人被殺,這一晚他們就都不會再睡了。那他也別想再逃出去了。
「行,沒問題。」
本來向左一拐,順著小道穿出林子,就是崖影,可是他耐不住了。他三步兩步從機槍旁邊竄過,就直衝到林外,他寧可找石頭做掩護,一塊塊爬過去,一直爬到崖壁腳下。他回頭對那片林子最後望了一眼,就又順著夾道繼續往回走了。
對,為什麼不往回走呢?
馬丁內茲沒精打采地一笑。沒過幾分鐘他就睡著了。
這時他看見了左邊的小林子里還伸出一叢矮樹,矮樹後面是一道長長的月光。他屈下了一條腿,對那裡打量了一陣,忽然噗的一聲,聽見有人朝地上輕輕吐了口痰。又是個日軍的露營地。
事到如今,這趟偵察行動已經連萬一的希望都沒有了。現在就算能夠通過山口吧,日本人得知了他們的行蹤,肯定一下子就能猜出他們的來意。他們真要是到了敵人的陣后,要不被敵人發覺那簡直是不可能的。其實,現在再回過頭來看,這趟行動根本就沒有一絲一毫成功的可能。將軍這一招完全失算了。
他笑了笑。嘿,馬丁內茲不含糊吧?但願克洛夫特也能這麼贊上一句。
那日本兵聽到聲音一轉身,正好把背對著他。馬丁內茲悄無聲息地跨上一步,略一遲疑,就掄起另一條胳臂,一把勾住了那日本兵的脖子。他一聲不出,簡直可以說不慌不忙,把刀尖對準了那人咽喉和肩膀之間的部位,就使盡全身力氣,一刀刺了下去。
這是什麼原因呢?
他要過去的話也溜得過去。這一帶崖影極深,只要他留點兒神,是決不會被發現的。可是他腿已經軟了,心已經怯了。還要像剛才挨在機槍手鼻子底下那樣挺上幾分鐘,那是不行了。
可是再一個拐彎,出現在面前的竟儼然是個小山谷了。兩邊崖壁緊逼,中間堵著一片小樹林,把口子全佔滿了。大白天這裏視野寬廣,要設立哨所再沒有更理想的地點了。他立刻本能地感到,日本人一定是撤到這裏來了。這麼一想,不由得手腳一震,心都跳得快了起來。馬丁內茲就隱在一塊岩石的背後,藉著月光打量起這片林子來,他緊張得連臉上的肌肉都收攏了。靠右邊,就在那岩壁插入夾道的地方,有一條帶狀的濃影,他連想也不容許自己想一下,一下子就悄悄繞過了岩石,伏在地上,手膝並用,在黑地里爬過去,連臉都沒敢抬一抬。他瞧著月光和黑影之間的那九-九-藏-書條犬牙交錯的界線,不知不覺瞧得入了迷。有那麼一兩次他還不知不覺向月光爬了過去,自己也說不出個道理來。他只覺得月光像是活了,也跟自己一樣有靈有性了。他覺得嗓子卡緊了,像是腫起來了,他只能像個啞巴似的獃獃地看著這淡淡的月色。林子漸漸近了,離自己只有二十碼了,一會兒只有十碼了。一到林子的邊沿他就停了下來,先用目光在林子外圍搜索了一下,看看有機槍掩體或單人掩體沒有。除了黑魆魆的樹身以外,暗中什麼也看不見。
他不但受不了,心裏也真不願意。他覺得羅思流露出來的那種感情總有點不大體面,不大健康。他就生氣地說:「算啦算啦,老兄,這種話就少說啦。你跟你那隻鳥兒,才不在我的心上呢。」
一個拐彎,夾道又窄了一截。兩邊對峙的崖壁到這裏已相距不過五十碼了,一路走去,有的地方還有小片叢林堵住了道兒。穿過一片叢林就得花上好幾分鐘,地下都是矮樹亂叢,要走過去而不出一聲著實得費很大的勁。幸而後來又來到了一個比較開闊的地段,這一下走起來頓時就有如釋重負之感。
到了有「T」形小道的那個樹林子背面,他在外邊站住聽了聽。半晌沒有聽到什麼動靜,他憋不住,還是摸了進去,順著正中的小道往裡爬。那死人還橫在機槍旁邊,沒有動過。馬丁內茲的眼光從他身上一掠而過,正踮著腳要從旁邊繞過去,無意中注意到死人手上戴著塊表。他就又收住腳步,對著手錶足足瞅了兩秒鐘,心裏在盤算要不要把表取下。他轉身剛一伸腿,馬上又縮了回來,在死人身旁跪下。死人的手都還沒有涼呢。他手忙腳亂地就去解錶帶上的搭扣,突然胸中湧起一陣噁心,感到一陣心驚肉跳,他趕緊把手撂下。不成!他覺得這林子里一刻兒也待不下去了。
正是這樣。他這輩子換過了多少職務、差事,幹這種事總能指揮些人,可是他似乎總能自動察覺內心的衝動已醞釀到什麼程度,總是干到中途便匆匆離去,工作剛有點苗頭也寧可撂下,連女人都可以拋棄,因為他心底深處的要求並不是要個伴侶,而是要把對方攥在手裡。
「對了,這才是個好小子,『日本囮子』。」
馬丁內茲可是偵察排里的第一把好手哪——他內心得意地回味著這麼句話。這話是克洛夫特有一次親口對他說的,他一直忘不了。
「那小子就愛這麼著。」
可是問題也就在這兒。他一向採取逃避的方針,為的就是不願意擔驚受怕,不願意暴露自己的弱點,不願意承認自己也是一個人,可以被人凌|辱。有句俗話說:「追人不如被人追。」現在他算是有些體會了,覺得這話蠻有道理。
懷曼從水壺裡倒出幾滴水來灑在牙刷上,一本正經地刷牙,刷完牙又若有所思地摩了摩牙床。
克洛夫特向馬丁內茲交代了任務,然後壓低了聲音又補上一句:「要是看見有日本兵宿營,就設法繞過,繼續前進。」
不消一個鐘點,他就回到了部隊,向克洛夫特做了彙報。只有一個地方他耍了個花樣,他說那第二個宿營地是沒法兒過的。
原來這是一條新踩出來的小道。
「這有什麼,我反正也睡不著。」
「我們明天怎麼辦呢,少尉?」
他內心戰戰兢兢,可是這戰戰兢兢卻幫了忙,因為他怕而不慌,只要眼有所見,心有所覺,他反倒是全神貫注,格外在意。他以前也有過莫名其妙歇斯底里的時候,在運兵船上有過,搭登陸艇登上安諾波佩島時有過,其後也還發作過多次,可是眼下這種戰戰兢兢的心情,卻完全不是那麼回事。此刻要是再叫他挨上一頓炮轟的話,他就得垮下——每當他身處這種眼睜睜無能為力的境地,內心的恐怖總是一發而不可遏制;不過現在他卻是獨自一人在執行任務,他執行這種任務比誰都有辦法——這就使他有了力量。其實在他種種想法的背後,他還想到了自己這一年來完成的許多偵察任務,一樁樁一件件,都使他看到了成功的希望,增添了信心。
雷德望著羅思的背影,心裏還很想把手伸過去。羅思那聳起的瘦小的雙肩,那一副倔強的樣子,在雷德看來分明含著一種責備;雷德心下不安,感到有些內疚。他責怪自己:我又何必為了那隻瘟鳥出頭幫他說話呢?現在的矛盾倒成了我和克洛夫特的矛盾了。他疲憊地嘆了口氣。雙方的衝突是早晚得爆發的。反正我也不怕——他這樣暗暗安慰自己。
那個朦朧的想法又在他腦子裡閃了一下。話一出口,連自己都有些吃驚:「少尉,那幫日本佬打過我們以後就溜啦。」
一直到現在他還沒有見過哪兒有日本人可以建立哨所的有利地形,他之所以處處提防,細心觀察,與其說是因為擔心有敵人的據點,倒還不如說是由於這高山深隘籠罩著一派打不破的寂靜。可是現在地形漸漸起了變化。樹木濃密了,地盤也佔得更大了,有的地方密葉層層好大一片,底下可以做個小小的營地而一點看不出來。逢到這種地方他就大致偵察了一下。他藉著陰影閃入林子,稍稍往裡走幾步,等上幾分鐘,聽聽有沒有睡大覺所難免的聲息。看到只有婆裟的葉影,聽到只有驚起的鳥獸,他便又大步出了林子,向山口裡繼續走去。
還有什麼話好說呢?「好吧。」不知是哪一個咕嚕了一聲。
馬丁內茲把自己的槍用毯子裹好,以防受潮。槍不帶了,就擱在背包上。「沒問題,山姆。」他的聲音帶著那麼一絲顫抖。
「是啊。」
還是躲不掉啊。好容易做出了決定,轉眼又取消了,結果一連串的問題還是原封不動擺在面前。侯恩兩肩一聳,做了個苦臉。要是馬丁內茲回來報告山口裡沒有日本人,那麼天一亮隊伍就得往前開了。他輕輕搔了搔胳肢窩,獃獃地望著下方的山谷和四外荒涼凄寂的岡巒。風吹過山溝,拂過高高的白茅草,直上山頭,一路蕭蕭有聲,好似遠處有浪濤拍岸。
「誰不是累透了?」
馬丁內茲真要哭出來了。在這裏多逗留一分鐘,他就多一分危險。再說,既然這樣的錯都出了,誰知道他一路上還出過多少錯呢?他又近乎歇斯底里了。他得往回走,可是……他畢竟是一名中士,是合眾國的一名中士啊。
可是他說什麼也不能去。他要是一旦遭到不測,那正好完全合了克洛夫特的心意。他就冷冷地說:「我去恐怕不合適吧。」
「我決定天一亮就往回撤。」一旦明白告訴了克洛夫特,自己也就不能反悔了。
到形勢實在險惡的時候,左翼在政治上的分歧也許是會擱起來的。
「本來嘛,要靠打仗解決什麼問題,就好比得了白濁上窯子里去治病。」
「還有什麼好察看的呢?」侯恩問道。
克洛夫特搖了搖頭。他覺得自己是依稀有個想法的,但是捉不住摸不著。他的腦子,甚至他周身的肌肉,都綳足了勁,拚命想抓住點兒什麼,好借一把力,扭轉這個局面。這時侯恩如果碰他一下的話,克洛夫特管保會嚇一跳。「我們怎麼能就這麼算了呢,少尉。」他的嗓音都沙啞了。慢慢的,他終於看明白了擺在面前的形勢,他對侯恩的仇恨又爆發了出來。心頭那種懊惱的感覺,侯恩叫他向羅思道歉時他體驗過,去營救威爾遜那會兒,看出山口入口處已無人把守時他也體驗過。
他不由自主地後退了一步,聽見又有人在毯子里翻了個身。這一下他連動都不敢動了,生怕一擺手撞上了樹枝,會把他們驚醒。他呆若木雞,愣了少說也有一分鐘。他覺得向後轉是辦不到的。什麼緣故,他也說不上來。其實,要他退出樹林他固然挺怕,可想起了往前走他怕得還要厲害。不過他還是不能往後退。他腦子裡有個角落轉得飛快,馬上設想了一下向克洛夫特彙報時的情景。
他要不是還有這一點忠貞之心,幾個月以前他早就垮了。馬丁內茲擦了擦臉,舉步向前走去。他忽然起了個離奇的想法,他何不就一直穿過山口,深入到敵後,索性把坊遠灣的敵軍防務偵察清楚?他腦海里頓時閃過了一連串光榮的鏡頭:馬丁內茲受勛,馬丁內茲晉見司令,馬丁內茲的照片登上了聖安東尼奧墨西哥系居民的報紙……不過這些鏡頭只是曇花一現,他自己也不信,那怎麼可能呢。他身邊一無糧,二無水,現在已經連把刀子也沒有了。
得趕快下手啊。機槍手不定什麼時候就會站起來,去叫接班的來換崗呢。到那時自己就非暴露不可。得馬上把他殺死啊。
雷德哼了一聲。「以後輪到你的時候,我一定給你先發個電報。」
將軍對此會表示什麼意見,不說他也學得上來:「羅伯特,這話妙極了,類似這種美妙的鬼話眼下最吃香了,就好比胡扯有錢人不能上天堂什麼的。」說到這裏將軍準會一陣大笑,再補上一句:「可你知道,羅伯特,真正上天堂的,偏偏都是有錢人。」
就算我們還回得去吧,回去還是受氣。就算有朝一日大家都還能夠退伍吧,退了伍可又有什麼好呢?出了部隊也還是那老一套。樣樣不順心,事事不如意。但是這些人,說他們硬氣又並不真的那麼硬氣,他們還是相信百事圓滿的一天終會到來,他們從沙子里淘出沙金來歸在一邊,然後就對著沙金看,只對著沙金看——拿了個放大鏡來看。他自己也是這樣,可他還能有些什麼盼頭呢,等著他的無非是一座又一座荒涼的小鎮,住的永遠是租來的房間,到了晚上,只能在小酒店裡聽人閑談打發光陰。除了找個妓|女買得片刻的歡娛以外,還能有些什麼呢?
「你想親自出馬吧,少尉?」克洛夫特的口氣在他聽來分明有一些挑逗的味道。
「不,我……我還是要向你表示感謝。」說著止不住流下淚來,弄得自己也惶然不知所措。
「你看我們是不是還應該去仔細察看一下?」克洛夫特這無非是想拖延時間。侯恩九*九*藏*書過來的時候,他已經快要睡著了,如今乍一聽到這個決定,受到的打擊太大了。胸口似乎連氣都透不出來了。
毫無動靜。除了野草的低吟以外,他什麼聲息也沒有聽到。他不慌不忙,幾乎可以說從從容容,輕輕一縱身翻過了石樑,蹲伏在開闊地里,想找一片濃影隱蔽起來。可是要去那小林子卻無論如何免不了要從月光下過。馬丁內茲略一盤算,猛然一躍而起,故意把身子對著小林子暴露了那麼一剎那工夫,然後就趕緊卧倒。那真是驚心動魄、捏著把汗的一剎那啊。可是並沒有槍響。他這一露面,肯定是出敵不意的。小林子里要是有人的話,多半是要嚇上一大跳,沖他這裏打幾槍的。
月光照出了克洛夫特半邊的面影,臉上沒有一點動靜。只是嘴邊的肌肉也許哆嗦了一下。他半晌沒有作聲,一會兒才反問了一句:「天一亮就往回撤?」兩腿早已從毯子里伸了出來。
「是啊。」侯恩按摩著兩腿,想減輕腿里的酸痛。
「逢到緊急關頭,須防屁滾尿流。」今天下午他倒是沒有含糊,什麼拉屎撒尿的,腦子裡連想都沒有想到過。
他知道這種想法同樣也是醜惡不堪的。可是現在他卻樂此不疲。今天遇上敵人的伏兵,他指揮部下撤離戰場,當時的心情真是無比激動,不,應該說是無比快意,這短短几分鐘的光景,他事後一直在腦海里反覆回味,巴不得還能重新經歷一番。所以將軍固然是一個因素,現在他內心深處卻還有個更隱蔽的因素,就是自己也很想當這個偵察排的頭兒。這種慾望一直在不斷膨脹,一旦突然發火燃燒,就成了他平生少有的一大快事。克洛夫特為什麼要舉起望遠鏡久久望著高山,為什麼要掐死小鳥,他都能夠理解。認真檢查起來,他自己儼然也就是一個克洛夫特。
哎呀,太可怕了,不能想了,不能想了。
「哎呀!哎呀!」雷德一時大為感動,他差點兒就要伸出手去拍拍羅思的背。可是這手畢竟還是沒有伸過去。羅思可不就像老是麇集在垃圾堆旁的亂毛蓬鬆的癩皮狗?有時碰到下等客店裡扔出殘羹剩飯來,這類雜色野狗也會在店外簇擁成一堆。你要是給它們一點吃的,或是拍拍它們的腦袋,它們就會跟上你幾天,瞪出了水汪汪的眼睛,感激涕零地老盯著你瞧。
不過他相信,有朝一日再來回想一下眼下的這幾年,他一定會覺得稀奇,到那時再想起偵察排里的這些老夥伴,他一定會感到好笑。他也不會忘記叢林山巒還有這樣的日出奇景。他說不定還會懷念在一個人背後躡足追蹤的那種緊張的心情。幹這種事多蠢啊。他討厭透了。他生平干過的事再沒有比這更討厭的了,不過假如他不死的話,他相信以後情況終歸會好起來的。哈,又拿放大鏡看沙金了!
他隱隱可以聽見隔山傳來的炮聲,像是在給他提供答案。那天炮擊頻繁,整天不斷。日本佬是拉回去增援阻擊的!這個分析似乎不無道理,但是這一來他也傷了腦筋。這麼一看,在山口裡頭不定哪兒,或許有日本兵也難說呢。馬丁內茲手裡拿著只濕漉漉快要浸爛的乾糧紙盒,不禁打了個寒噤。不定在哪兒呢。他朦朦朧朧而又戰戰兢兢的,彷彿看見了眼前有一群敵兵,在黑暗裡磕磕絆絆,東奔西走。他往裡摸就得撞上他們。他搖了搖頭,好像牲口猛然一驚,便昂了昂腦袋似的。小林子里這一派黑沉沉、靜悄悄的氣氛,刺|激著他的神經,消磨了他的勇氣。他得趕快往前走。
以前他聽到過兩個得克薩斯人說話,其中就有這麼一句,這話他一向藏在心裏,這會兒卻突然跳了出來。他硬按住一肚子的氣。他媽的胡扯淡!可是想起自己就得來這一手,他罵不下去了。他只好咽下這口氣。他這一輩子從來也沒有這樣傻過眼。心底里只覺得莫名其妙地恨透了這把刀子,恐懼又壓得他簡直動彈不得,還有這一派月光,更叫他干著急。他四下一瞧,找到了一顆小石子,心裏還沒有怎麼打定主意,手早已抓起石子,往機槍掩體的那一邊扔了過去。
島上的戰事如果早日結束,得到具體好處的還不是全師的官兵?剛才他就是抱著這樣的想法,才決定中止偵察的,他要拯救這一排人的性命。可是情況複雜萬端,此刻一下子也細想不過來。眼前他只要給克洛夫特一個答覆就行,克洛夫特還挺起了身子,像塊頑鐵似的硬撅撅蹲在他身邊呢。
可是不行啊,這樣太消極了。不管怎麼說,總不能就此不加抵抗吧?把軍官的職位辭掉,這樣的事總還應該可以做到吧?
「難道不去試一試?」克洛夫特想摸一摸侯恩不想去到底是何原因,他隱隱約約感到侯恩要往回撤併不是出於害怕。這個由直覺得來的印象引起了他的驚恐,因為,真要是如此的話,侯恩就不大像會改變主意了。
「就為那鳥兒的事?我也說不上,羅思,他的事你還是別去瞎捉摸,犯不上白費這份工夫。」
他轉念一想:我恐怕還是結婚好吧。可是他馬上撲哧笑了出來。結婚有什麼用呢?早先他也有過機會,可就是不要。他本來滿可以就把洛依絲娶了,可結果倒是跟她不辭而別了。人到了我這個年紀,往往怕說自己老了。其實坦白說,就是因為老了嘛。起初也跟大家一樣,可以說心裏有那麼股勁兒吧,可是不知不覺勁兒就都消磨完了。他一下子又想起了洛依絲夜半起來去看一看傑基的情景,洛依絲回到床上總要偎著他哆嗦上好一陣子,身上這才漸漸暖和過來。想到這裏他喉嚨里一時哽住了,於是就趕緊把這念頭按了下去。他身無長物,對女人無可奉獻,對誰都無可奉獻。你拿什麼話去給他們娘兒倆說呢,難道就說你喝酒喝糊塗了?野獸受了重傷,都還會獨自走開,悄悄去死呢。
情況是夠清楚的了,可那又怎麼辦呢?他明白了就不應該再繼續執行這個偵察任務;從客觀上看,他這樣做無異是拿餘下九個人的性命開玩笑,這種任務他根本就承擔不了。他假如還有些人格的話,那麼天一亮就應該向後轉。
「可事情來得也太突然了。」
馬丁內茲急忙把頭一縮,伏在地上,等著敵兵轉過機槍來向他開火。可是不見動靜。他再定神一看,才看出原來那日本人並沒有發現他——不側過頭來是很難發現他的。機槍手的後邊就是「T」字正中的一豎。要到這一豎上就非得從他身邊過不可,可是過不去啊。
將軍有一次說過:「你知道,羅伯特,自由主義分子和激進分子實際上只有兩類。一類人害怕這個世界,希望這個世界變得對自己有利,譬如猶太人的自由主義這一類玩意兒就是。還有一類是連自己的願望都不清楚的年輕人。他們要改造世界,卻又不承認自己是要按照本身的面貌來改造世界。」
他慢慢地、小心地繞著小林子察看了一圈。日本人已經走了,根據空乾糧盒的數目和茅坑的大小來看,他估計駐在這裏的日本人總有一個整排。可是白天偵察排遇上的兵力卻要小得多,這就只能說明,日軍一個排的兵力大半已經在一兩天前撤走,偵察排白天遇到的攻擊是來自一支殿後的小部隊的,不久以後這支小部隊也就朝山口裡撤退了。
爬到一個轉彎處,他停下來朝四下定神一望,差點兒叫了起來。就在大約三英尺以外,分明有個人扶著挺機槍坐在那裡。
希望渺茫啊。種種不良勢力、種種政治機器對人們的壓迫,總是在一點一點不斷增加;隨著每一種新武器的出現,力量對比上的差距也在一點一點拉大。光憑道義怎麼能同炸彈抗衡呢?連革命的手段都發生了變化,現在要取得革命的成功就必須以大軍來對付大軍了,不然休想。
雷德吃了一驚。他在地鋪上睡下以後,心上也就一直在默默盤算這件事兒。「啊,威爾遜那老小子,他死不了。」
好像還怕他不信似的,在不到五碼以外的地方還有人在睡夢中咳了一聲。馬丁內茲渾身僵直了。像是給什麼東西燙著了似的,他差點兒跳了起來。臉上的皮肉綳得緊緊的。這時就是能讓他出聲,他也出不了聲了。
唉,做人終是一場空啊。雷德差點兒說出了聲來。真有道理啊。這句老話他知道,大伙兒也都知道,沒有一個人不知道。他又嘆息了:他們雖然知道,可還是沒有開竅,還是沒有悟透這個道理啊。
他盯著開闊地和小林子看了總有四五分鐘,腦子裡什麼也不想,身上只剩了眼睛和耳朵在那裡不停地活動。他兩眼看得那麼緊張,連胸口都緊繃繃的感到有股壓力,可是他卻不以為苦,反而覺得這種境界無比美妙,這正如酩酊大醉之先,剛剛嘗到一些初醉的味道,倒覺得美滋滋的。他連氣都不敢透,可自己並沒有察覺。
馬丁內茲覺得真像是在做夢。他為什麼不能去拍拍他,跟他打個招呼呢?大家都是人啊。頭腦里那一套交兵廝殺的概念,一時完全發生了動搖,簡直搖搖欲墜了,虧了又是一陣恐懼襲來,才算重新撐住。去拍拍他,自己不就沒命了嗎!不過這總使人覺得有些荒唐之感。
他感到一震,不禁恨透了自己,恨得連他自己也吃了一驚,幾乎要驚極而喜了。因為他這一下算是看清了自己的原形,他感到深惡痛絕,簡直都有點毛骨悚然了。
然而歷史則不然。不錯,歷史上許多偉大的理想都磨掉了鋒芒,遷就了現狀,改變了性質,就是辦了些好事,其動機也往往是不善的,但是看歷史演變的結果,倒也不全是那麼糟糕,本來應該打敗的仗有時也會打贏。若是按照邏輯來推斷,世界本來早就應該成為法西斯的天下了,可是世界卻至今沒有變色。
還要當個頭兒!
「真對不起。」羅思猶豫了。他的疑慮,疑慮背後的恐怖心理,還是沒有解除。一個人挨殺竟是那麼容易!他所擺脫不開的就是這種驚駭的心情。為了減輕胃部受到的壓迫,他翻過身來,仰面read•99csw.com朝天,舒了口氣,說道:「唉,我累透了。」
右邊,穴河山的巉岩峭壁早已拐了個彎,跟他行進的方向又成了并行之勢。左邊,則是幾座陡峭到近乎壁立的山岡,山岡又猛一下子衝天而起,接上了幡舞山脈。兩邊崖壁之間的夾道約有兩百碼寬,宛如兩排摩天高樓中間夾著一條上坡的大路。夾道高低不平,有隆起也有坑窪,有大圓石也有荒土墩,岩壁上到處斑斑點點,那是罅隙里鑽出的一簇簇攲枝斜樹,好像水泥裂縫裡長出的野草。月光掠過穴河山高不可見的山頂,直瀉到山口裡,在岩石上、圓丘上灑下了斑斑駁駁的陰影。這裏完全是一派荒涼、清冷的景象;馬丁內茲覺得那天鵝絨般密不透風的叢林夜幕彷彿已是千里以外的事了。他脫離了小林子的掩護,走了兩三百英尺,在一塊圓石的影子里跪了下來。回身一看,天邊可以找到南十字星,他本能地就算了一下方位。山口的走向是正北。
他給自己下了命令:我去殺了他。可是並沒有動靜。他還是趴在地上,刀子藏在腕后。身子貼著小道上潮濕的泥土,漸漸感到冷了。渾身一陣子火熱,一陣子又發冷。他又覺得這像是在做夢了,心中那壓住了的隱隱的恐怖,不正像他平日里做噩夢嗎?真像是做夢啊,他又打了個戰,想往回走。他用手和膝頭支著,慢慢撐起身來,隨後又抽起一條腿,為此足足花了一分多鍾;可是一抽起腿來卻猶豫不定了,他決定不了是進還是退,好比一個豎起的銅板,誰也不知道倒下來是哪一邊朝天。他忽然發覺,自己手裡還攥著把刀子呢。
「說真格的,今天中過了埋伏,放哨才真叫不好受呢。」
侯恩還是搖頭。
「這種玩笑也開得嗎?」
「雷德,你這話說得未免太刻薄了。」托格略還說他來著。
他瞅了瞅睡在旁邊的人。天色已快要黑透了,好容易才看清了對方的模樣。
這種心理確實是一向存在的,自己也有些省覺,不過總是看不清楚。只覺得有那麼一股激動勁兒。
「是嗎?」羅思一聽鬆了口氣。「可他滿身都是血呢。」
「什麼事,少尉?」米尼塔問道。
「你沒睡著?」
「是雷德嗎?」他小聲問。
雷德啐了一口唾沫:「有牢騷你對克洛夫特發去。」
馬丁內茲就又摸進了林子,站在那裡側耳細聽。起先什麼聲音也聽不見,於是他就用手撥開叢雜的矮樹,小心翼翼跨出了一步,半晌才又一步、一步地慢慢往裡摸。忽然,腳踩上了一片平實的泥土,他嚇得連忙用腳底探了探。隨即又跪下來用手摸了摸,還摸到了旁邊一棵矮樹的小葉子。地面是給踩平的,矮樹也給踩倒在一邊。
是啊,明天怎麼辦呢?這是個無法迴避的問題。「依你看呢,米尼塔?」
「呸,呸!去你的,討厭的傢伙!」
威爾遜一向生龍活虎,為人也不壞,待人非常和氣。能叫人相信嗎!本來明明是好好的,一下子就……他傷得可重了,抬回來的時候,一副樣子簡直像個死人。真想不到啊!——羅思想到這裏禁不住一陣毛骨悚然。要是這一槍打中的是我呢?羅思彷彿就看見了自己身上好深一個窟窿,汩汩地流出鮮紅的血來。喔,這嘴巴般的傷口,看著多嚇人哪。苦惱還壓在心頭,肚子里又翻騰起來了。他把胸口貼著地,要吐又吐不出來。
不一會兒他身上就出現了反應。他只覺得這刺死的哨兵看著噁心,得趕快避開;這正如在牆壁上抓一隻蟑螂,追上去拍了個稀巴爛,心是放下了,胃口也倒了。他所受的影響無非就是如此,再厲害也厲害不到哪裡去。手上沾著快要乾結的血固然使他毛骨悚然,可是壓成了肉漿的蟑螂也並不就會使他好受多少。突然他心裏一動:快,走路要緊。他拔起腳來就順著正中的小道竄了過去,急得都忍不住要奔了。
馬丁內茲糊塗了,「好,你放心吧。」
現在腦子漸漸清楚了,這些他當然也都漸漸看明白了。那太蠢了吧?他起先也有些疑慮,可是馬上就把懷疑都丟在腦後。既然克洛夫特告訴他得這麼辦,那明擺著就得這麼辦。他把耳目放機靈了,精神也打起來了。一路走去輕巧無聲,每一步都是腳跟先著了地,腳尖才輕輕落下,在草叢中穿縫覓隙,盡量減少沙沙的聲響。二十碼外是絕難發覺有這麼個人在悄悄走來的。可是儘管如此,他行進的速度還是不慢;他仗著豐富的經驗,下腳宛如爪子抓住地面,踩不到碎石枯枝,著地又是那麼把穩,沒有一絲聲息。看他的行動,簡直不像個人,倒是更像一頭走獸。
不過論理他又應該走下去。有如一個孩子遇上了不可逾越的障礙,馬丁內茲直揉鼻子。兩天來的勞累,這一夜的緊張操心,如今都給他厲害看了。媽的,他到底要我走到哪兒算完呀?——他心裏不禁恨恨地想。他掉轉頭來,悄悄退回到後面的林子里。他終於開始往下坡走了。他現在只感到刺死哨兵已經有很久了,心裏愈想就愈急。日本人要是發現哨兵被殺,可能要出來巡查,但是夜半更深出來的可能性不是很大;再說,他們真要是已經發現,他也反正就是死路一條了。所以在來時並未發現日本人的地段,他去時簡直根本就沒打算隱蔽。一心一念只想快些回去要緊。
克洛夫特心裏打的也是同樣的算盤。他自己要是去了,萬一犧牲的話,偵察排肯定就要向後轉。「我看恐怕還是馬丁內茲去最合適。」
「嗨,懷曼呀,」波蘭克喊他,「你索性給我把收音機也打開,好不好?」
由此而想起了威爾遜。羅思不由得把臉撲在那潮乎乎的橡膠雨披上。原先他對威爾遜的事一直沒有經心——威爾遜都抬回到窪窪里來了,連擔架都做好了,他還是只顧逗小鳥玩。威爾遜他見是見到了,可實在不想對著他看。而現在威爾遜的模樣卻清清楚楚地出現在他的眼前:臉色煞白,軍裝上一片鮮血。怕人哪!想起這片鮮血紅得那麼厲害,羅思心裏一驚,感到有點噁心。我總覺得這血似乎有點發黑……是動脈血吧……還是靜脈血呢……?哎,還管這個幹什麼?
「你是個好樣兒的,『日本囮子』。」在黑暗裡悄聲密語,自有一種森然可怖之感。四下躺著的彷彿都是死人。
好比一頭倔強的家畜被主子一把提了起來,那日本兵在他懷裡拚命亂扭,馬丁內茲卻完全像個第三者,只是看得有點生氣。這小子怎麼這樣搗亂?刀短扎不深,他三拔兩拔,起出了刀子,就再一刀戳下去。那日本兵在他懷裡折騰了一陣,就倒下不動了。
他一掀毯子又爬了起來,大步穿過窪窪,來到克洛夫特的睡處。他屈下腿去,剛要把他搖醒,克洛夫特卻轉過身來了。「有什麼事,少尉?」
侯恩也睡不著覺。他心裏煩躁極了,兩條腿也怪,自從害過熱病以後,老是覺得那麼累。他在毯子底下翻來覆去,折騰了總有個把鐘頭,時而望望屹立的山峰,時而望望頭上的月亮,時而望望連綿的岡巒,時而又望望鼻子跟前的地面。自從遇上伏兵以後,他心頭總有一種特別的感覺,也說不出一個究竟,卻又有點像是焦灼不安,正是這種心情,一直在那裡驅策著他。他覺得老是這樣躺著不動實在難受。過了一會兒他終於爬了起來,穿過窪窪走去。山頭頂上的崗哨一看見他,就端起槍來。他輕輕打了個唿哨,說道:「是誰——是米尼塔嗎?我是少尉。」
他只好硬著頭皮,慢慢地順著夾道朝里走去,山口裡亂石縱橫,一片蕪雜,他走得很小心。過了幾百碼以後,夾道向左一折,然後重又向右一轉,頓時顯得窄了好些。有的地方,山影幾乎把通道整個兒都罩沒了。他的速度頗有參差,有時他簡直不顧一切,一口氣走了好大一段路,有時他又戰戰兢兢趕緊停下,本來只想稍停片刻,可是要逼著自己再邁開步子,硬是花了幾分鐘。碰到一隻蟲子,驚起洞里一頭小動物,都會使他嚇上一跳,特別是小動物東奔西竄的聲音,嚇得他腿都軟了。他一再哄自己說,到了前面的拐彎處一定止步,可是一到那裡,看看一路上平安無事,他又會再定一個目標,照舊走下去。這樣他在不到一個鐘頭的時間里,總共走了大約一英里多一點的路——差不多全都是上坡路。他心裏不禁犯了嘀咕:這山口到底有多長?他儘管是個老資格,可也不能不搬出老套兒來哄自己了:他總是只當面前的高坡就是最後一道高坡,過去就是叢林了,就是日軍陣后了,就是海邊了。
侯恩聳了聳肩膀。「還難說,也可能要往回走。」他陪著米尼塔在那兒又待了好一會兒,這才下了山頂,回到窪窪里,往毯子里一鑽。真的,說穿了就是這麼簡單的一回事。米尼塔不是說了嗎:既然山口封鎖住了,那何不就掉轉頭、往回走呢?
將軍這人真他媽的鬼透了!這話侯恩也不知罵過有多少回了,罵中有怨,有恨,恐怕還有些無可奈何,可其實這並不是將軍他無所不知。你只要一旦接受了他的觀點,覺得人果然都是王八蛋,那以後聽他的一切言論,就覺得無不順理成章了。邏輯,是說一不二的。
真的不怕嗎?他心裏倒起了懷疑,可是隨即又把這個問題避開了。他已經睏乏不堪,羅思那幾句由衷之言也確實使他感動,不能自已。他有這樣的經驗,就是他筋疲力盡之時,腦子往往反而清楚,儼然無所不通,不過逢到這種時候,心裏的想法總帶著股愁苦滋味,覺得已經給生活磨得不勝其累了。他想起了威爾遜,幾個月前大軍登陸時威爾遜在登陸艇里的那副模樣,一時又活生生地出現在他眼前。記得那時威爾遜還對他嚷嚷來著:「快下船吧,你這頭老公羊,小心海水可冷得很哪。」
有響動嗎?聽不到一點響動,他心裏才算踏實:他們並沒有弄出多少聲音來。
「天哪,」他聽見有人在悄聲嘀咕,「是誰在那裡出清存貨?像頭大象似的?」
read.99csw.com恩抓抓下巴,半晌才說:「弟兄們翻不了這座大山。」
克洛夫特四下里一看,藉著月光認出了馬丁內茲的毯子。他瞅了侯恩一眼,這才走到馬丁內茲身旁,把他叫了起來。少尉則只管爬上山頭,換崗去了。
一想起他,羅思心裏就一哆嗦。他又想起了鳥兒的事,於是就脫口說道:「你看克洛夫特會對我記恨嗎?」
馬丁內茲點了點頭,為了活動活動麻木的手指,他兩手一會兒握緊一會兒鬆開。「好,我走了。」說著他就站了起來。
「『日本囮子』一點屁用也沒有。」
羅思本來就已兩腿發軟,止不住噁心,這一下更是局促不安了。他就掏出衛生紙來一揩了事,趕緊拉起褲子,身上已經一點兒力氣都沒了。回來往雨披上一躺,拉過毯子蓋在身上。心裏想:為什麼這倒霉毛病早不發作,偏偏現在卻發作了呢?頭兩天他一直大便乾結,肚子發脹,不過那種滋味倒還沒有現在這麼難受。他暗暗琢磨:一定是為鳥兒的事,精神上受的刺|激太大了。腹瀉不僅可以由飲食引起,精神因素同樣也會刺|激發病。像是為他提供證據似的,他肚子里突然又像扭了個結,疼了好一陣子。他心裏想:晚上只怕免不了還得去呢。可是不成啊,在黑地里一走動,說不定會給放哨的弟兄開槍打死呢。要出恭也只能就拉在毯子旁邊。想到這裏羅思覺得又委屈又惱火,眼淚不禁奪眶而出。這像話嗎!他簡直恨死部隊了,下面這種處境,他們幾時關心過?喔……!他連氣也不敢出了,只顧夾緊了屁股死死忍住,一頭劇汗都淌進了眼裡。他一時驚慌萬狀,心想這一下准得把屎拉在褲襠里了。偵察排里這幫渾蛋都有句口頭禪,叫作「不要嚇得屁滾尿流」。他心裏想:他們懂些什麼呀?他們就知道憑這一條標準,來衡量一個人是好是孬。
「扯你的淡!」他當時回答的大概總是這一類的話吧,可是現在這都無所謂了。威爾遜已經不在身邊了,此刻說不定都已經死了呢,勞碌了一場,又有什麼結果?
「嗯。」
「那你聽我說,」克洛夫特囑咐他,「你回來沒見到我,先什麼也不要對誰說。要是少尉那時已經醒了,你就對他說什麼情況也沒有,明白嗎?」克洛夫特覺得嘴都好像張不開了,違抗命令真是提心弔膽啊。不光是違抗命令呢,心底里還另外有一種意思,只是至今還沒有透過一絲風。他費勁地噓出了一口氣。
「唔?」
「墨西哥佬手裡拿了刀子,就靠不住!」
馬丁內茲嘆了口氣。「哎呀,這一點倒沒想到。」他現在累得要命,哪有悔恨的心思,不過後來在地鋪上躺下的時候心裏倒是嘀咕了一下:過幾天自己還不知會找出多少漏洞來呢。「媽的,累死了!」他說這話無非是想博得克洛夫特的同情。
「對。」
「是啊,我看這一趟差使也真難為你了。」克洛夫特一隻手搭上了馬丁內茲的肩頭,死勁一把揪住。「對少尉可半點也不能說。你進了山口就一氣兒直走到底,什麼也沒有看見,明白嗎?」
「那幹嗎不派個弟兄今兒晚上先去偵察一下呢?哎呀呀,這一點我們總起碼能做到吧?」
他小心翼翼地順著小徑穿過小林子,向山口裡頭走去。小徑有好幾百碼長,穿過的林子樹叢不算太密,還稱不上是叢林。一次他的臉擦著了樹上一張又長又闊的葉子,立刻就有幾條小蟲彈到他臉上,嚇得在他臉上亂爬。他就用指頭把蟲子輕輕拂去,可是內心焦灼,指頭是汗潮潮的,有一條蟲子粘在指頭上,居然慢慢爬到胳膊上來了。馬丁內茲把胳膊揮了揮才甩掉。他站在黑暗裡直打哆嗦,一時心中七上八下。小蟲子引起了一陣莫名其妙的恐怖,前頭有日本人也已經比較可以肯定,這些都大大動搖了他前進的決心;尤其使他泄氣的是,他奉命夜探的這一片陌生的土地,已漸漸成了一副挪不開的擔子,在他背上愈壓愈重。他曾幾次深深吸口氣,把全身的分量都前移到了腳尖上,可是身子卻自會向後擺去,分量又都落到了腳跟上。樹葉微微一動,懶洋洋沒精打采地吹過一陣微風,帶來了片刻的涼意,在他臉上輕輕拂過。他可以感覺到臉上掛下了一道道長長的汗水,好似一行行熱淚。
有一件事,他憑著直覺心裏就有了數。日本人踩出來的小道,估計目前還只有兩條。一條同夾道垂直,在樹林邊沿的後方一兩碼處,正面對著山谷。另一條通向樹林的那一頭,同前一條正好合成一個「T」字。他此時是在「T」字的一橫上,他得順著這小道去,摸到「T」字的那一豎上。矮樹叢是絕對穿不過去的,只要弄出一點點聲音就會讓人聽見,更何況隨時都還有絆倒的危險。
克洛夫特在毯子里翻了個身,拿胳膊肘支著地撐起身來。「喂喂,你們給我把嘴閉上好不好?吵吵鬧鬧的,要招一大幫日本人來還是怎麼著?」
他的算盤看來又打錯了。他還以為自己只要腦袋擺得動,手腳彎得過來,就自會有辦法,可沒想到現在居然會弄到走投無路。馬丁內茲伸手到背後,從鞘子里輕輕抽出短刀來。手裡握著刀把覺得很不自在,從來也沒有這樣彆扭的;以前開罐頭、切東西,這把短刀他也使用過不下百來次了,可現在反倒連拿都不會拿了。在月光里刀鋒免不了有一道反光,於是他就把刀藏在腕下,瞪著驚恐不安的眼睛,瞅住了機槍工事里的那個日本兵。他覺得那個日本兵似乎早已是老相識了,對他慢悠悠的一舉一動,馬丁內茲心裏早已都掌握了路數。看他靈巧地挖了下鼻子,馬丁內茲還嘴巴一咧,不覺笑了笑。要不是面部的肌肉感到有點酸溜溜的,他都還不知道自己笑了呢。
馬丁內茲擦了擦腦門子。他出汗了呢。這下子他才吃了一驚:原來自己的襯衫都濕透了,貼在身上冰冷的呢。鼓足的勁頭才稍稍鬆了一下,疲勞的感覺馬上又襲來了,沒睡上一兩個鐘頭就被叫醒,如今心頭只覺得一股煩躁。腿筋都吊緊了,還有點抖動。他嘆了口氣。不過向後轉他是絕對不考慮的。
「好吧,那今兒晚上就派個人進山口裡去摸一下,如果碰到什麼情況,我們就往回撤。」他是想這樣敷衍過去?還是在欺騙自己,想再找個借口,去繼續偵察呢?
所以他不願意回去,因為回去就意味著自己完不成任務,得空著雙手,湊些理由,去見將軍。這完全是上次去「自由輪」上採辦貨物一事的重演。上次是克理甘,這次是克洛夫特。他頭兩天的種種行動背後,隱藏著的正是這樣一種思想。跟士兵發生感情?——笑話!他之所以要同他們搞好關係,目的無非是希望這趟偵察任務能多幾分成功的可能。說實在的,捫心自問,他才不稀罕這幫子人呢。他所以這樣不辭勞累,奮力以赴,所以一定要同克洛夫特爭個高下,其真正的動機,就是要和將軍爭一口氣。
他現在倒是很想對羅思表示一下好意,可是這麼一來,羅思就要老是來找他了,找他說體己話,乞求感情的撫慰。誰對羅思友好,羅思就會纏住誰沒有個完,這他受不了;羅思這種人,當槍靶子的日子是不會遠的。
羅思想說「你沒睡著?」卻又打住了。他把胳膊肘一撐,支起身來,問道:「跟你說句話行嗎?」
「明白了。」馬丁內茲已經在系鞋帶了。
底下的山谷里微微有些響動。他把槍一提,緊緊地盯著草影里看。稍過會兒,便又悄無聲息了。不知什麼緣故,他的心裏卻一下子沉重了起來。
侯恩搖搖頭。「我懷疑。」
這年頭無政府主義已經吃不開了。
同志們,咱們可要一致行動啊。他做了個苦笑。老是五十個、五十個地幹下去,干到什麼時候是完呢?這不是個辦法。起不了什麼作用的。不過是找點事兒做做,揚眉吐氣一下罷了。今兒晚上咱們的打擊目標是卡明斯大元帥。
像是證明他確實老了,他的腰子又痛起來了。
可是朝前走也不妥當。這個問題他想不清楚,一想起來就覺得腦袋瓜子像陷在膩稠稠的油里,轉不動了。總之理由是有一個的,就是說不上來。他硬著頭皮,好似光著腳板在滿地的肥蛆上踩過,勉強忍住一身的雞皮疙瘩,先伸出一條腿,又伸出一條腿,懷著重重嚙心的疑慮,慢慢往前走。一分鐘還走不到十英尺,汗水可早把眼睛都刺痛了。他覺得他似乎對每個毛孔里滲出的每一小滴汗水都有所知覺,覺得無數汗珠匯成了一道道小河,順著臉上、身上的皺紋往下直淌。
他倒下了,馬丁內茲也筋疲力盡了。他怔怔地瞅著那日本兵,伸手想去拔刀子,可是手指卻抖個不住。他發覺手掌上濕淋淋的儘是血,吃了一驚,趕緊往褲子上一抹。他們的聲音會有人聽見嗎?馬丁內茲的耳朵還在回味他們剛才扭斗的聲響,彷彿那是一場爆炸,他剛才老遠觀測到了,此刻正在那裡等候詳情報告呢。
可是儘管如此,等歸隊以後,這樁小事他還是非做不可。要是探究一下原因的話,他這原因恐怕是不大幹凈的,但是帶領隊伍如果居心不善,那就更卑鄙了。他不幹的話,大不了偵察排落到克洛夫特的手裡,可是他如果幹下去,自己也會變成又一個克洛夫特的。
「哎,沒什麼,你可別生氣。人到這種時候就容易激動,這我理解。我自己就是老想著這事兒,丟也丟不開。太叫人不敢相信了!一會兒以前人還是好好的,一點毛病也沒有,可眼睛一眨……我簡直弄不懂。」
他非得馬上向後轉不可。
「你怎麼知道的?」
這麼說,自己就不是個騙子手,而是個浮士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