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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草木與幻影 第九章

第三部 草木與幻影

第九章

冷不丁威爾遜卻抬起了眼皮。他此刻看上去似乎相當清醒,原來是胖乎乎的大臉盤兒顯得那樣萎靡而憔悴,簡直叫人不敢相信。「哥們兒,不要管我了,」他有氣無力地說,「咱老威爾遜已經不行了。」
「我看這麼辦吧,」戈爾斯坦說,「等史坦利能起來了,你們就趕上來,幫幫我們的忙。你說這樣總可以吧?」
這句話,叫他們聽得肩膀痒痒的,一下子就傳到了指尖上,抓著擔架的手似乎有點放鬆了。布朗氣喘吁吁地說:「威爾遜,你在胡扯些什麼呀?」人人都在心裏打一場自己的仗。
「媽的,你們這些小子,你們以為我沒看在眼裡嗎,你們這是幹啥呀,欺侮一個受傷的弟兄,看把我顛的,連肚子里的膿水都潑出來啦,史坦利呀,你是存心要叫我吃點苦頭啊,這樣對待自己的弟兄,小子也未免太不仗義了吧……」他的聲音愈說愈微弱,口氣愈來愈暴躁。有時擔架猛地一顛,他就哇的一聲大叫。
「怎麼啦,史坦利,」他突然脫口說道,「你打算撒手不幹啦?」
威爾遜的呻|吟叫他們頭痛。他們本來就覺得手腳不靈、力氣不濟,如今威爾遜哼一聲,他們就要打個閃縮,心裏一陣內疚,設身處地一想,他傷口的劇痛似乎也就都通過擔架的把手,傳到了他們的胳膊里。起初半英里的路,他們走的時候勉強還有點說話的勁頭,所以經常拌嘴。誰有點什麼動靜,都會惹別人生氣,彼此罵罵咧咧,一路不斷。
史坦利站住了,只見他腿都發抖了,大家就把擔架放下。史坦利嚷嚷著說:「看在上帝份兒上,就給他點水喝吧。」
戈爾斯坦也提高了嗓門:「你怎麼能這樣罵人!」現在他也氣得發抖了,不過這背後其實還另有個原因:想起了昨天晚上史坦利還是那麼友好,他感到幻想破滅了。這幫人真是一個也信不得!——他獃獃地想。沉痛之中卻又感到一點安慰:這一回他算是看準了。
「唉,瞧我這倒霉勁兒!」他自言自語的,這回又想在擔架上把小便解一解了。可是小肚子又是一陣難忍的劇痛。他想起來了,不,應該說他小腹的肌肉又想起了排尿之苦,強直著不肯動了。腦子裡的幻象頓時影蹤全無,神志也清楚了,心中一陣焦急,惶惶不知所措,因為他到這時才意識到自己把屎拉在身上了。他想自己的生殖器官也許是爛了,內心感到極大的痛苦。這種事為什麼偏要落到我的身上呢?我也沒幹過啥了不得的事,怎麼會落得這樣呢?他於是又探起頭來,哼哼唧唧說:「布朗,你說我肚子里的膿水都會從傷口裡流掉嗎?」
里奇斯聽得都不耐煩了。「做事嘛,總要有始有終。我們總不能為了他一個人,就都干擱在這兒吧。」
趁他們又放下擔架,略作休息的時候,史坦利往旁邊晃了兩晃,撲地倒下。他故意兩眼緊閉,裝作昏了過去的樣子。大伙兒圍集在他的眼前,望著他,卻無動於衷。
史坦利拿手掩著臉,在那裡大咳而特咳。布朗對他看看,一肚子的怨氣都落到了他的身上。布朗覺得史坦利背叛了他。他讓史坦利當了下士,史坦利倒反過來咬他了。要是擔架隊當時沒要史坦利,而另換個人來,這一路上也許就會順利多了。
「給他水喝就是害了他。」戈爾斯坦說。
戈爾斯坦突然一搖頭,說:「我們無論如何也要把他抬回去。」自己也說不出什麼緣故,腦海里驀地又出現了坦克炮摔下坡岸時的情景。
里奇斯搖了搖頭。「他說的是那天晚上日本人渡河進攻的事。」
他們就這樣苦苦地走了幾個鐘頭,中午的太陽當頭高懸。他們的意志、他們的決心,眼看都慢慢地瓦解了。他們又睏乏又冒火,根本談不上齊心協力,只是勉勉強強在火烤般的烈日下一起掙扎前進。一個人打個踉蹌,三個人就恨死了他,因為這一下三個人手上的分量就突然加重了,威爾遜痛極的號叫又震破了他們的恍惚,有如劈面一鞭,嚇了他們一跳。他們的苦難一重接著一重。有時候胸口忽然一陣噁心,眼前便幾乎什麼也看不見了,幾分鐘都沒有恢復過來。只覺得面前的大地一片昏黑,心頭怦怦直跳,滿嘴是胃裡泛起的苦水。昏昏然不知有他,只知逼著自己苦苦往前走,那份痛苦比起威爾遜來真有過之而無不及。要是能換的話,他們誰都願意跟威爾遜換個個兒。
威爾遜拿舌頭舔了舔干透的齒尖,拉著個調子說:「哥們兒啊,我渴死了。」身子在擔架上扭了一下,腦袋向那鉛灰色的耀眼的天空微微探起,喉嚨都做好了領受甘露的準備。只要他們來給他點水喝,他舌頭和上齶的苦痛就可以馬上解除。「哥們兒,給我點水喝,」他嘴裏還輕輕地說,「快弄點水來喝吧。」
幾小時以後,眼看已到中午時分,那幾個抬擔架的還在好幾里以外苦苦地抬著威爾遜。熱帶的太陽從早就挾著耀眼的金光,火辣辣地逼人,他們抬了整整一個上午,體力和意志都隨著汗水流完了。人早已走得昏昏沉沉,汗水迷糊了眼睛,干硬的舌頭舔到的是枯焦腫疼的上齶,兩腿老是一陣陣打戰。到處散發出一派熱氣,草上裊裊升起眩人眼目https://read.99csw.com的是熱氣,膩稠稠似油似水、纏著他們不放的也是熱氣。他們覺得臉上彷彿裹著一層絲絨,吸進的空氣像是燒得燙燙的,帶不來一絲涼快,裡邊似乎混雜著大量可燃性氣體,一吸到胸膛里就爆炸開了。他們一路拖著腳步,耷拉了腦袋,抽抽搭搭,一出聲就響得連耳膜都要震破,嗓子眼裡痛得有如撕裂了一般。時間一長,真覺得像穿行在火焰中一樣。
「別嚷嚷,威爾遜。」布朗拖著歪歪斜斜的腳步往前走,可抓著擔架的手卻老是禁不住要漸漸鬆開。他只要一感到擔架快有脫手的危險,就趕緊喊一聲「放下」,擔架一放下,他就跪在威爾遜的身邊,歇上口氣,用這隻手的麻木的指頭揉了揉那一隻手,一邊還會氣吁吁地說:「不要發火嘛,威爾遜,我們這已經是盡了最大的努力了。」
「啐,碰到你們這些傢伙,真是要命。」史坦利扯直了嗓子叫了。
「別鬧別鬧,威爾遜。」布朗只是低聲嘟噥。
「嗯。」
威爾遜的傷口一陣陣抽痛。他死死地熬,熬得胃部的肌肉又疼又累。身上發了燒,卻滴汗不出。烈日烤得他四肢沉甸甸地酸痛,肺里和喉嚨都充了血,乾枯了。擔架每一顛,就像打了他一拳,使他一震。他這份筋疲力盡,就像跟一個比他大得多、也強得多的人死死相拼,一連搏鬥了好幾個鐘頭。他常常擺動在昏迷的邊緣,可總是擔架突然一晃,把他又晃醒過來,疼痛又隨之而起。苦得他都快哭出來了。有時怕擔架馬上又要一顛,他就預先咬緊了牙關,繃緊了身子,等著等著,足足等了好幾分鐘。等到擔架真的一顛,傷口種種潛伏的苦楚立刻又都紛紛震醒了過來,一下下直刺他已磨得那麼脆弱的神經。在他的感覺里這種種苦楚似乎都是抬擔架的人引起的,所以他把一肚子惡氣都出在他們頭上,正如一個人在傢具上撞了一下,腿上擦去了一層皮,一時真恨透了這傢具一樣。「布朗,你這個王八蛋啊!」
他們就這樣又辛辛苦苦抬上了一百來碼,等到把擔架一放下,都獃獃地我看著你,你看著我。
「呸,閉上你的……」可是一句話早已擊中了他的要害。他頓時感到無限心虛,相信自己的老婆肯定規矩不了,在短短几秒鐘的工夫里眼前就一連串地閃過了許多扎心的鏡頭,似乎看到了老婆這也不老實,那也不老實。他憂心忡忡,無所適從,真想哭了。老天沒眼,害他落得這樣求援無門!
可是誰也沒有搭理,他於是又躺了下去,想起自己的病來。一連串不愉快的回憶引得他心煩,由此又感覺到睡這擔架實在難受,成天仰面躺著實在費勁。他想能不能翻個身,便稍微試了試,可是痛得不行。好像有誰靠在他肚子上似的。
三點左右,他們停在一棵孤零零的樹下,又做了一次較長的休息。半個鐘點里誰也沒說一句話,他們儘管都累得癱倒了,內心可還是有活動的。布朗趴在地上,瞅著自己的手發獃,手上的水皰慘不忍睹,好幾個老瘡疤、老傷口又開了裂,血跡斑斑。他猛然意識到自己已是燈盡油幹了,自己也許還站得起來,也許還能強忍難以忍受的痛苦,再走上里把路,可到頭來總難免要垮下。他全身痛得像散了架,歇下以後一直想吐而吐不出來,眼前時而什麼也看不見。他隔不了一兩分鐘就會兩眼一黑,不知不覺昏了過去,背上直冒冷汗。他的手腳更是一個勁兒地打戰,特別是手,抖得連點支煙都不行了。他恨自己,因為自己這樣不爭氣;他也恨戈爾斯坦和里奇斯,因為他們兩個還沒有筋疲力盡到他這樣的地步,他對史坦利更是討厭,只希望史坦利比他更不濟。一時間這滿心的怨恨都一變而為可憐自己的不幸了——克洛夫特也真可氣,只派了他們四個人來。克洛夫特明知道四個人是幹不了的。
手絹順著鼻子滑了下來,威爾遜對著陽光把眼睛眨了眨又重新閉上了。「留神,一條蛇!」他突然驚叫一聲,嚇得連身子都縮成了一團。「雷德,開槍要小心哪,瞄準些,瞄準些。」他又咕噥了一句什麼,身子這才放鬆了。「我告訴你沒錯,死人也不過像半爿擱久了的羊肉。」
他們又抬起擔架走了,步子慢得叫人看著也難過。雖然卸下了大部分裝備,擔架上躺著個威爾遜還是有兩百多磅重。半英裡外橫著一道小山坡,他們花了將近一個小時,才翻了過去。
「真格的,咱們把他就擱在威爾遜的身上得了,」里奇斯說,「再要有人倒下,就再往上堆。剩我一個人也要把你們都送回去。」他疲憊地打了個哈哈。史坦利常常挖苦他,他覺得這一下算是小小地出了口氣。不過他馬上感到一陣羞恥。他冷靜了下來,對自己說:算了,驕者必敗。他聽著史坦利失神地抽泣,隱隱感到倒也有趣。這使他想起從前家裡有一頭騾子,一次在盛夏的烈日下耕完了地就倒下了,他現在的心情正和當時無異:覺得又有趣,又可憐。
「是不能喝水,」戈爾斯坦說,「一喝就沒命啦。」
他忽然想起來了,這種壓力他是領教過的。好幾個星期以前,日本人渡九*九*藏*書河偷襲的那天晚上,他守在機槍工事里,胸口和腹部就感受到過這麼一股壓力。
威爾遜盯著他直瞅。他已經摸呀摸的,探起一隻亂顫的手,把覆在腦門上的濕手絹拉掉了。他沙啞著嗓子有氣無力地說:「布朗啊,你們還是把我扔下了吧。」這一個鐘頭來他躺在擔架上,一直是忽而清醒忽而昏迷,如今已是疲極乏透了。他覺得再抬著他往前走已經沒有什麼意義了。此刻只要能留在這兒,他就心滿意足了。至於留在這兒會怎麼樣,他根本就沒去想。他腦子裡只有一個念頭,就是:他可不想再往前走了,躺在擔架上顛簸折騰的痛苦,他再也經受不起了。
「你們這些小子,真損透了。威爾遜不會忘記你們的。我算是認得你們了,好小子!」
戈爾斯坦氣得直搖頭,他眼睛望著地,窩著一肚子的火往前走。心裏不住念叨:這班異族人呀,他們才不會放過你呢,才不會放過你呢。他覺得他們全都是他的對頭。就說這個威爾遜吧,你這樣賣勁地照顧他,可他又有哪點兒感激了你?
「我們你抓來啦。」當時日本人是這樣向他和克洛夫特嚷嚷的,他現在一想起來還渾身打戰,忙不迭地用手掩住了臉。身子在擔架上晃蕩,嘴裏哭喊:「把他們堵住呀,弟兄們,他們衝上來啦。」他還帶著咯咯的喉音,學日本人衝鋒時「萬歲——萬歲——」地吶喊。喊完又直嚷:「快快,弟兄們,快上來,都快上來!」
戈爾斯坦真想把擔架放下。心裏想:他不是叫我們停下嗎。可是轉眼聽到了威爾遜的自白,他卻又感動了。天是這麼熱,人又趕得精疲力竭,昏頭昏腦的,沒法好好兒想一想,腦子裡的念頭都是直蹦出來的,就像肌肉的反應一樣。他對自己說:我們可不能扔下他,他還是挺夠朋友的。可是想到這兒戈爾斯坦的腦子裡就是一片空白了,只覺得那條胳膊愈來愈難受了,從背上一直到累極的兩腿沒有一條肌肉不疼。
布朗問:「可你們有誰認識回去的路呢?」他現在應該老老實實,有什麼不可行之處就應該提出來。打了敗仗,可不能忘記保持最後一絲尊嚴。
他們抬威爾遜,好比在拚命抬一塊大石頭。苦苦掙扎,一次勉強可以走上五十碼、一百碼,甚至可以走到兩百碼,走起來一步一挪,就像幾個小工在搬一架大鋼琴。走了一段就把他放下,可是站在那裡兩腿還是不停地晃,肩膀還是不停地起伏,只要在這鉛灰色的天穹下,要喘過這口氣來根本是休想。他們不敢休息,他們覺得自己跟威爾遜血肉相連,所以一會兒就又抬起擔架,再勉力走上一段,就這樣一點一點的,行進在不見盡頭的黃綠相間的山岡上。上坡時他們常常會突然接不上力,抬著擔架一時怎麼也邁不開腿,過了會兒,下了死勁,才又勉強往上爬去,可是走不幾步,就又站在那裡面面相覷了。
「走開呀,哥們兒。」他大喊一聲。
不過他知道自己是不會辭職的。我還是會一直這樣混下去,混到有朝一日被革掉士官,當個小兵。他瞅了瞅史坦利,史坦利還在地上躺著。唉,我們兩個真是彼此彼此。他過不了多久也就會有我這些煩惱的。
太陽又出來了,濕淋淋的白茅草一下子像著了火,地面也不一會兒就烤乾了,水分化成了蒸騰的霧氣,卻遲遲不散。大伙兒透氣都很困難,那空氣又沉悶又潮濕,儘管拚命大口喘氣,卻還是不頂事。他們連哼帶泣,一路拖著腳步往前走,那手臂總是慢慢愈垂愈低。起步的時候擔架抬得有腰那麼高,可是走上三四十碼,等到把威爾遜放下,沉重的分量早已壓得他們背屈腰彎,擔架也快擦著地了。還有那草的干擾:草老是要勾住他們的腳,纏住他們的身子,打上他們的臉。他們是無可奈何、怒氣沖沖地在苦苦往前走,走到怒氣消盡,就再沒有什麼能驅使他們前進了。
「那好,我就留下吧,」布朗說,「史坦利也總得有個人來照應。」他把史坦利搖了幾下,史坦利還是只管哼哼。「他今天恐怕起不來了。」
布朗重又替他把手絹蒙好,他還犟了一下。「我氣也透不過來了呀。糟糕,他們向我們開火了,泰勒,你識水性吧,管他娘,我躲在橡皮艇背後再說!」
「水也快沒了。」布朗上氣不接下氣地說。
威爾遜的心思又都漸漸集中到了他的痛苦上。神志恍恍惚惚,暫時已經不覺得擔架在搖蕩,腦子裡也已經沒有這身邊的一切。昏昏沉沉中偶爾也滲進來一陣陣感覺。他感覺到傷口在搏動,眼前彷彿看見一隻野獸的尖角在戳自己的肚子,戳戳停停,停停再戳戳。他聽見自己「啊——」地叫了一聲,可是喉嚨里卻並沒有覺得聲帶在振動。他感到熱透了,身子在擔架上似乎飄飄蕩蕩了好一陣,舌頭盡舔著齒根,拚命想找些水分。他相信自己腿上、腳上一定是著了火了,他就把腳扭扭試試,還相互擦擦,像是要把腳上的火滅掉似的。嘴裏不時含糊咕噥:「快https://read.99csw.com把火滅掉,快把火滅掉。」
布朗真想哭,又想上去給他一個耳光。腳上的「叢林瘡」都裂開了,在鞋子里淌著血呢,走路時顧不上這瘡口的疼,只要一停下來,馬上就會覺得像針扎一般其痛難當。他真不想再走下去,可是那另外三個都眼巴巴瞅著他呢。他只好輕輕吐出一聲:「走吧,弟兄們。」
「好,就這麼辦吧。」布朗說。其實兩個人心裏都知道這也不過是說說罷了。
「傷在腹部,不能喝水。」戈爾斯坦不同意。
「我看不見他們啦,一點也看不見啦。哎呀,照明彈到哪兒去啦?」威爾遜還在狂叫。他左手握著機槍的把手,食指扣著扳機。「還有一個機槍陣地是誰在那裡?我想不起來啦。」
「這可怎麼好呢?」布朗說。
里奇斯說了聲:「咱們走吧。」就跟戈爾斯坦一前一後費勁地抬起擔架,挪動踉蹌的步子出發了。走了二十碼又把擔架放下,在擔架上只留了一個背包、一把槍,其餘的都取了下來。戈爾斯坦說:「布朗,這些傢伙就請你們給帶來好嗎?」布朗點了點頭。
「呸,你這個屁事也不懂的猶太小子,給我住嘴!」史坦利簡直暴跳如雷了。
「路我認識。」里奇斯咕嚕了一聲。
布朗拿手掌抵著地,沒精打采地撐起身來。「好啦,咱們走吧。」他站著覺得頭昏眼花,好像早上睡夢方醒,手裡軟綿綿的沒有一點力氣,什麼東西也攥不住。
布朗只好來干預了。「史坦利,你的話也太多了。為什麼不省下點力氣來幹活呢?」
到一點鐘,布朗讓大家停下。他的腳板已經麻木了好一陣了,人也快要垮下了。他們把威爾遜就丟在太陽下,自己在旁邊就地一躺,臉兒幾乎貼著了泥地,大口大口直喘粗氣。中午剛過正是極熱之時,四外的山風給烤得一派迷離,強烈的陽光在山坡間來回反射,無遮無擋。四下根本覺不到有一點風。威爾遜不時會咕噥幾句,狂叫兩聲,可是誰也不去理他。他們雖說歇了下來,卻歇不好;累到筋疲力盡之後,有些影響早已悄悄入了骨,起初還隱而不露,到這時才顯了出來,使他們活生生地受罪了。他們想吐又吐不出來,時而渾身癱軟,昏昏然好半天,幾乎到了人事不省的地步,時而又一陣陣劇烈發抖,彷彿身體里已經一點火力也不剩了。
「為什麼?」布朗料得到來者不善,泄了氣似的直愣愣聽著。
「不會的。」布朗安慰他們。他抹了一下流進眼裡的汗水,怯生生地朝遠處望望,喘吁吁地又接著說:「這一帶根本沒有人跡。」不過心頭還是湧起了一種力不從心的感覺、一種束手無策的感覺。現在要是萬一遇上伏兵的話……他真又想哭了。肩上的責任是那樣的重,可自己已經只能幹瞪眼了。他只覺得一陣翻腸抖肚的噁心,想吐卻又吐不出來,出了一身冷汗,身上才稍微好過了些。撒手是千萬撒不得的。他聽見自己的聲音在說:「弟兄們,咱們得往前走啊。」
「不許多說,史坦利!」布朗輕輕揮了揮那隻空手。「走吧,這事就不要再說了。」史坦利瞪了他一眼。他儘管已經沒有一點力氣,心裏可還是把布朗恨透了。
抬擔架的連忙站住,把他放下。布朗問大家:「他在嚷嚷些什麼呀?」
「你懂什麼?」
「你看使得嗎?」
「布朗,你這個王八蛋,你是存心要顛得我不得安生啊。」
布朗有些冒火了。「看你說的什麼呀,史坦利,你這人怎麼啦?」不過布朗的心裏卻又一動。他渾身上下已經使不出一點勁了,真不想再往前走了。不過他還是吆喝了一聲:「得啦,弟兄們,咱們走吧。」看見里奇斯在不多遠以外睡著了,他來了氣。「得啦,里奇斯,別再偷懶了好不好?」
他們抬著擔架一路走下去。下午兩點左右天下雨了,地下很快就成了泥乎乎的一片。起初倒覺得像來了個救星,雨落在火燙的皮肉上挺愜意的,靴子里進了泥水還扭了扭腳指頭,衣裳打濕了也感到蠻舒服。這樣倒也享受了幾分鐘的涼快。可是這雨再落下去,地就爛得不行了,軍服貼住在身上也覺得不是味兒。腳踩在爛泥里漸漸打滑了,靴子粘滿泥巴也沉重起來,走一步就得給陷住一次。他們早已又走得昏昏沉沉了,神困體乏,也沒有馬上注意到腳下步伐的變化。可是過了半個小時,他們的速度終於慢到近乎停下了。他們腿里的力氣已差不多等於零了,他們有時簡直就會原地站上一兩分鐘,大腿和腳一時無法協調,邁不出步子。上山的時候走上一兩尺就得停一停,大家獃獃地你瞪著我、我瞪著你,胸脯劇烈地起伏,腳在泥濘里愈陷愈深。每走上五十來碼就得把威爾遜放一放,停上一兩分鐘,再苦苦往前走。
「把我扔下了吧,哥們兒,把我扔下了吧。」威爾遜的眼裡湧出了幾滴不能自已的淚水。他搖了搖頭,不過神情是淡漠的,簡直像不大在乎似的。「我拉了大伙兒的後腿,還是把我扔下了吧。」他心裏早已又糊塗了,他還當這是在執行任務,還當自己是因為發病才掉了隊。「我的肚子不好,老是拉個沒完,哪能不扯你們的後腿呢。」
他的話他們卻好read.99csw.com像並沒有聽見。他已經討了一天的水了,可他們壓根兒沒睬他。他只好把腦袋往後一靠,膩膩的舌頭在焦枯的口腔里舔了一圈。「快弄點水來喝吧。」發出這一聲哀鳴以後,他又只好耐心等待了。腦子裡一陣眩暈,身子彷彿在擔架上團團打轉,他苦苦撐持。「哎呀,哥們兒,你們得給我點水喝呀。」
「啐,布朗你見鬼了!」史坦利心中憤憤。布朗是因為怕跟著隊伍去繼續執行任務,才帶上了擔架隊的,都是這渾蛋,把他史坦利也拉下了水。他們在這裏遭受的苦難,比起隊伍那邊來要厲害多了。他要是留在隊伍里的話,肯定可以有很好的表現,克洛夫特說不定都會看在眼裡。所以當下他就還嘴說:「你以為你自己就行啦?告訴你,我知道你為什麼要來抬這破擔架?」
「你自己小心點吧。」
布朗和戈爾斯坦動了心。不過布朗還是說:「我們不能丟下你不管。」
「別再抬下去了,哥們兒,算了吧。」
「戈爾斯坦你這個渾蛋!你幹嗎不小心點?」史坦利感到擔架突然一震,就會這麼嚷上一聲。
他們各不相下,都憋著一肚子氣,繼續趕他們的路。威爾遜又說胡話了,大家也都似聽非聽。「哥們兒,你們幹嗎不扔下我走你們的呢,我干不下去了,屁用也沒有了,我只會拉你們的後腿。哥們兒,把我扔下吧,我對你們只有這樣一個要求。你們不用操心,咱老威爾遜一個人能自己對付。哥們兒,把我扔下了吧。」
於是他們又出發了,可是他們這一休息卻休息壞了。本來倒有一種山窮水盡的危機感、緊迫感逼著他們向前,一休息這種心理就都消失了。他們走了幾百碼以後,又累得跟剛才歇下時幾乎不相上下了,火辣辣的太陽更是烤得他們頭暈腿軟。威爾遜現在也呻|吟個不停了。
布朗打了個冷戰。威爾遜這末一句說的是進攻穆托美島的事。布朗似乎又覺得給海水嗆得喘不過氣來了,他似乎又嘗到了生機斷絕、只等一死的那份恐怖。這精疲力竭的境地,使他一時恍惚又有了那種落海吃水之感,他恍惚又像當初一樣茫然不解了:怎麼落到海里就會身不由己地吃起水來?水直往喉嚨里灌,別想止得住它,也別想拗得過它。
突然又起了另外一種疼痛,熟悉的然而又是難挨難熬的疼痛。只覺得小肚子里痛得像被絞了一樣,腦門上頓時水津津的,沁出了一顆顆汗珠。他先還忍了一下,好像小孩子怕受責罰似的,可是不知不覺間只感到一陣輕鬆,熱烘烘、美滋滋的,肚子里也就不那麼難受了。他一時又恍如躺在爸爸的住房外,背靠著破柵欄,南方的太陽曬得他軟綿綿地動了情。「嗨,黑小子,這頭騾子叫什麼名兒?」他還記得這句話,輕輕說出了聲來,說完還無力地嘻嘻一笑:心裏雖然快活,可是筋疲力盡。他還用手抓住了擔架,扭著頭看了一陣,這是他在看那個黑人姑娘走過。他覺得身邊似乎還有個女人在撫摩他的肚子:「伍德羅,你在撒尿之前總要先吐口唾沫嗎?」
「布朗,我總覺得你這個人老是膽小如鼠。連傷員弟兄要點水喝都不敢給。」在太陽下史坦利站著也晃晃悠悠。「威爾遜都是這樣的老弟兄了,可哪兒跑出來一個大夫說了一句話,你就一滴水也不給他喝。」他話是這麼說了,骨子裡卻相當心虛。他儘管神困體乏,可也知道給威爾遜喝水是要闖禍的,是要闖大禍的,不過他迴避了這個想法,硬是做出些義憤填膺的樣子。「弟兄有疾苦,能減輕點兒就想法給他減輕點兒,這對你有什麼不好呢?我真不明白,布朗,你到底想要幹什麼,你難道是安心要他吃苦?」他激動得止不住往下說,到了此刻他也不得不往下說。「給他一口水喝,又破費了你什麼啦?」
布朗又盯著史坦利看了一眼。「可我們也不能扔下他只管自己走路哇。」
「我們這已經是盡了最大的努力了。」這時布朗就會沙啞著嗓子說。
布朗來干預了。「弟兄們,大家都別說了,還是走吧。」他不等他們再開口,就彎下腰去抓住了擔架的一頭,示意大家也都各就各位。於是一行人又頂著刺得人眼都睜不開的午後的大毒日頭,跌跌撞撞向前走去。
「怎麼辦呢?」布朗喘吁吁地說。
史坦利早已來到布朗的身邊。「他要我們幹啥,要我們把他扔下?」
威爾遜早已又直挺挺躺在那兒了,耳邊只聽見他們急促而緊張的抽噎。他猛然明白了過來:他們這樣辛辛苦苦都是為了他呢。這個想法在他腦子裡只停留了片刻就消失了,不過引起的激|情卻久久縈迴在心頭。「唉,你們為了我這樣辛辛苦苦,我心裏真是過意不去,可你們實在犯不上守著咱老威爾遜啊。把我扔下不就完了嗎。」沒聽見人搭腔,他惱火了。「真要命,哥們兒,你們沒聽見我說嗎,把我扔下吧。」他像個發燒的孩子似的,嗚嗚地哭了。
里奇斯慢慢醒了過來,看去也真似乎有點不愁不急的樣子。「我不過是歇會兒罷了,」他的口氣里有些委屈的味道,「歇會兒難道也……」可是他沒有說下去,把皮帶一扣,走到擔架旁邊。「好,我準備完畢。」
史坦利又站住了。「https://read.99csw.com咱們就給他點水喝吧,也免得他這樣痛苦。」
「真要命,哥們兒,別再折磨我啦。」半是痛得受不了,半是熱得受不了,他像個娃娃似的又哭又鬧。「換了我的話,我就絕不會這樣對待你們。」說完就直挺挺躺在那兒,張大了嘴巴,乾渴的嗓子眼裡喘出些微微的氣息,彷彿水壺嘴裏蕩蕩悠悠冒出些水蒸氣來。「噢,哥們兒,輕點兒,真要命啊,哥們兒,輕點兒。」
「大家都別吵了,省點力氣幹活好不好?」里奇斯嘀咕了。
「威爾遜喝點水有什麼?」里奇斯也嘰咕起來。他感到有點驚奇,還夾著些輕蔑。「人沒水喝才活不了呢。」心裏在想:什麼事情,也值得這樣大驚小怪的?
「咱們該不會撞上日本人吧?」戈爾斯坦說。
「給我點水喝呀。」威爾遜還在哀號。
布朗心裏動了,動得還挺厲害,所以他一時竟不敢相信威爾遜說的是真心話。「夥計,你在胡扯些什麼呀?」
戈爾斯坦打了個趔趄,威爾遜就衝著他大叫:「戈爾斯坦呀,你這小子是飯桶,你是存心跟我過不去呀,我都看在眼裡,你是飯桶。」本來,在威爾遜的心目中這名字早已變了意思,他只記得右腳的那個擔架柄叫戈爾斯坦,只要擔架朝那邊一歪,他就大罵戈爾斯坦。不過這一回名字倒是跟人合了榫。「戈爾斯坦是飯桶,連酒都不敢喝的這麼一個傢伙。」他無力地嘻嘻一笑,干焦的嗓子眼裡湧起了一小口血,膩稠稠的。「真格的,克洛夫特這老小子還不知道我白喝了他一壺酒呢。」
「因為你是個膽小鬼,不敢跟著隊伍去。中士帶隊抬擔架,哼,天曉得!」
戈爾斯坦忽然得了主意。「布朗,那你何不就留下來照顧史坦利呢?」戈爾斯坦自己也累透了,簡直都快虛脫了,不過要他撒手那是不可能的。布朗則差不多已經跟史坦利一樣寸步難行了。所以眼下也只有這個辦法,不過戈爾斯坦的心裏是很不樂意的。我總得比別人多照顧點兒人家——他心想。
等他們走到看不見以後,布朗便脫下靴子來,揉了揉腳上的水皰和腫處。他們還有近十英里的路要走呢。布朗嘆了口氣,慢慢捏了捏自己的大腳指頭。我這個士官,也真應該辭職了——他想。
威爾遜這種驚慌的情緒也感染了別人。戈爾斯坦和里奇斯那天就在河邊。他們不安地瞅了瞅威爾遜。現在再看四外這一大片遼闊的荒山,似乎就感到有點凶多吉少了。
他們都磨磨蹭蹭地爬了起來,緊了緊皮帶,一屈腿抬起擔架,又出發了。走了百來碼,史坦利拿定主意不想再走下去了。他因為威爾遜打仗的資格比他老,對威爾遜確實一向有點不樂意,不過此刻他考慮的倒並不是威爾遜。他就是拿定主意不想再走了。他算是受夠了,走下去還有什麼意思呢?
「哥們兒,把我扔下了吧。」
「啐,去你的。」史坦利嗓門還是很大。
下坡時得用足力氣剎住下滑的勢頭,免得失去控制衝下山去,這時腿肚子和腿腕子里的肌肉就往往會發生強直現象,疼得他們恨不能往地下一滾,一動不動地就躺在草里,躺到天黑也別起來。
布朗一聽,心想果然不出所料。比這再惡毒的話他也實在無法想象了,他擔心已久的時刻終於來了,不過既然來了,倒也覺得並不是那麼可怕。「史坦利,你又何嘗不是膽小鬼,我們彼此彼此。」他想找一句話來狠狠刺他一下,到底想了出來。「你也太為你的老婆操心了,史坦利。」
過了很久,大概總有一個小時吧,布朗坐起身來,取了幾片鹽片吞下,又喝了近半壺水。鹽片落了肚咕咕直鬧,不過人倒覺得爽快了些。他就站起來去看看威爾遜,可是這腿伸出去總有些異樣,軟綿綿的,好像長期卧病乍一起床似的。他問威爾遜:「夥計,覺得怎麼樣啦?」
「哎呀,給點水喝呀。」
威爾遜腦門上矇著濕手絹,把眼睛遮得幾乎什麼也看不見。手絹是草綠色的,在陽光下發出黃的、黑的光彩,似乎都直往他的腦子裡鑽。他覺得真有點透不過氣來。兩條手臂又一次晃晃搖搖地伸起來向頭上亂摸。「哎呀呀,」他又嚷嚷了,「弟兄們啊,咱們要弄點戰利品留個紀念,就得把這些日本人都搬掉。」他又在擔架上掙紮起來。「誰把那個袋子擱在我腦袋上啦?雷德呀,捉弄自己弟兄太不仗義了吧。這個鬼山洞黑乎乎的,我看不見呀,快把我頭上的日本人搬掉吧。」
他現在終於痛感到這就是一切苦惱的根源了。正是這一段記憶,老是使他心裏這樣驚慌、這樣膽怯。他當時算是看透了一個道理,就是落在這席捲一切的戰爭的旋風裡,自己是一點辦法也沒有的;這個想法後來就總是留在腦子裡擺脫不開。他雖說不顧筋疲力盡,一直在死死敦促自己一定要把威爾遜送回去,可是事到如今,他已經實在沒有一點信心了。
威爾遜又恢復了知覺,痛得難受。擔架顛一下,他就要哼一聲,身子在擔架上不停地翻來攪去,弄得抬擔架的把握不定,腳下直打趔趄。威爾遜還常常要罵他們,這使他們感到痛苦。他的大叫小喊穿透了罩著他們的層層熱氣,有如鞭子一鞭鞭打來,逼得他們只好咬咬牙再多走上幾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