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三部 草木與幻影 第十章

第三部 草木與幻影

第十章

「里奇斯,你這人就是沒有種。」威爾遜說。
「哦,真的沒事?」加拉赫問道。
「今天真應當讓你休息一天才對。」波蘭克說。
克洛夫特自己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譬如,他繞著一處懸崖轉了一圈,發現有一高一低兩道險坡同時貼著崖壁迴旋而上,他就說不出是什麼道理促使他決定攀登高坡,或者攀登低坡。他只知道他所不取的那道坡走到頭來準是一落到底的斷崖。登上低坡,他也許會攀到中途便坡盡路絕;登上高坡,他也可能會上了一座孤峰、一方危岩,就無路可走。換了一位研究多年、富有野外考察經驗的地質學家,其選擇的準確性也不過是如此,倒是選擇起來更費工夫:先得等助手在他的行話術語里拚命兜上一陣圈子,權衡一下各種因素,估計一下無從確定的數據,把消長增減的情況一一標繪成圖列在一起,這才由地質學家來決定,地質學家還會拿不定主意好一陣呢。自然界的情況可畢竟太複雜了。
「你跟黑婆娘睡過覺嗎?」他問里奇斯。
他腦子裡想到什麼就說什麼,一說上嘴就胡話連篇,總要講上好幾分鐘才罷,聲音微弱而刺耳,有時卻又會縱聲大叫。那兩個抬擔架的也聽不懂他說的是什麼意思,或許他們也壓根兒不想要聽懂。
現在他想起了這件事,心裏倒一時有些不安了,他後悔當時沒有對他們厚道些,似乎當時厚道些的話此刻自己也就不至於會如此倒運了。可是隨後一想:哪有這個道理呢,迷信罷了。兩件事根本扯不到一塊兒。他又想起,那麼克洛夫特凶相畢露的時候,骨子裡會不會也是這樣的心情呢?不,鬼才相信哩。他對自己說,得了,過去的事啦,不要再想了。不過心裏卻總覺得害怕。
都怪自己。
「我也是。」羅思又嘆了口氣。這山範圍好大,頂峰好高。他仰面朝天躺著都還望不見那高山之巔呢。只看見頭頂上山勢巍峨,重重疊疊,從這兒再上去,似乎就都是清一色的嶙峋山石了。在叢林里的時候他討厭叢林,只要有條蟲子爬在身上,有隻鳥兒在矮樹里突然啁啾幾聲,他就要嚇上一大跳。密密層層的樹遮得他什麼都看不見,只覺得充天塞地儘是各種各樣的奇臭異味,把鼻子眼兒都快堵住了。可是儘管叢林里悶得簡直連氣都透不過來,他現在倒是寧願再待在叢林里。這光禿禿的山巒,這凄涼怪譎的石天一體的拱頂,相形之下倒還遠不如叢林里安全呢。他們還有那麼高而又高的山要爬,那更是凶多吉少。在叢林里雖說也盡多形形色|色的危險,可現在看來那裡的危險卻似乎並沒有這麼嚴重,至少他都已經提防慣了。但是在這兒,一失足就會粉身碎骨。與其走鋼絲,倒還不如悶在地窖里。羅思又氣沖沖地拔起草來。克洛夫特為什麼不往回走呢?他還在妄想些什麼呢?
里奇斯收住了腳步,放下了擔架。威爾遜這句話他聽明白了。他衝著威爾遜喝一聲:「你給我少說這種話。」他氣喘得像大聲的抽噎,兩眼直愣愣望著威爾遜,彷彿怎麼使勁也聚不攏自己的目光似的。「你這種話我聽夠了!」他儘管精疲力竭,還是大為震驚,所以話都不覺衝口而出。「說這種話,也不知道害臊!」他上氣不接下氣地說。
「哥們兒,只要你們給我點水喝,要我怎麼都行。」
中午時分,他們終於爬到了山樑的盡頭,一看全驚呆了。盡頭下面是深可數百尺的巉岩,連著一個石谷,石谷正好插入大山的半腰,只見穴河山的主峰就在對面拔地而起,層層疊疊一眼望不盡的密林叢莽、丹崖蒼壁,真不知有幾千幾萬尺高,簡直叫人看得頭暈目眩。他們連個山頂的影兒也沒見到,山頂還在雲端里呢。
加拉赫搖了搖頭,不大相信。「少尉這人也太蠢、太倔了。唉,把命都送了。」
克洛夫特似乎生來就是個懂地質的。當初是什麼樣的內因外力引起的岩漿噴發形成了這樣的地層構造,哪兒受過風蝕,哪兒受過水蝕,他都看得出來。他帶的路還會有錯?這種看法在偵察排里早已根深蒂固。他們相信由他領路萬無一失,好比夜盡必然日出,長途行軍之後必然感到疲勞,決計錯不了,所以乾脆連想也不再去想了。
波蘭克笑了起來。「那可真得有些膽量哩,你不含糊,『日本囮子』。」
「喔,沒啥。」他低聲說。聽到「怎麼說啊」這樣的話他總是感到不自在,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好。
兩個人聽得都嚇壞了。加拉赫本能地就回過頭去對大山偷看了一眼。他和馬丁內茲都懊悔了:真不應該跟波蘭克在一起。「怎麼,你他媽的就不相信有神啦?」這下子罵娘也不在乎了。加拉赫心想:義大利佬和波蘭佬信天主教最不虔誠,這話不假。
他們抬起擔架,勉強走了幾碼,就又放了下來。西斜的太陽已經悄悄接近天邊,天氣比較涼些了,九九藏書不過他們也不大在意。他們有威爾遜這個包袱要背;他們得一直這樣走下去、走下去,永遠也別想把他甩掉。他們並不是一下子就明白過來的,但是在筋疲力盡之餘漸漸就有了體會。他們只知道自己一定得走下去,因此也就硬撐著走下去。里奇斯和戈爾斯坦跌跌撞撞地從下午一直走到天黑,雖然一次走不了幾步,但是一點一點積少成多。到他們停下過夜、把自己的兩條毯子抽一條給威爾遜蓋上、兩個人肩挨肩擠在一條毯子里昏昏睡去的時候,他們倆已經撇下布朗和史坦利抬著威爾遜走了五英里路了。叢林已經不遠了。他們雖然並沒有說,可是在翻過最後一道山岡的時候兩人都曾在山頂上看了一眼叢林的影子。明天他們就可以睡在海灘上,等登陸艇來接他們回去了。
他們總是不搭理,威爾遜生了氣。「真要命!哥們兒,給我點水喝呀!」
里奇斯把擔架放下。威爾遜的喊叫吵得他心裏煩躁。除了威爾遜的喊叫,現在也已經沒有別的能驚動他了。
「老天乖乖,就叫咱們爬這玩意兒?」有人氣都喘不過來地說。
波蘭克「哦」了一聲,趕緊問道:「到底怎麼回事?少尉明明對我們說山口裡沒有人。」
山樑上光圓大石比比皆是,山樑的一側幾乎直削而下,下臨一片懸崖。白茅草里有些地方立腳不穩,踩在草里就看不見膝頭以下,所以他們只好把槍橫在背包上,雙手抓住高高的草梗,小心翼翼緩步前進。這樣順著山樑一直走了半個鐘點,才休息一次。此時離克洛夫特帶領他們爬上第一條深溝其實還不過一個小時,太陽仍然掛在東天,可是他們早已累透了。他們也真巴不得歇息一下,於是就在那窄窄的山樑頂上前前後後躺了下來。
一聽這話,加拉赫好似冷水澆頭。「嗯,嗯,是這話。」他嘴上這麼嘰嘰咕咕應著,內心卻突然湧起了一連串憂慮和不祥的預感。他情不自禁地一一想起了偵察排里那些死傷的弟兄打死打傷時的模樣,然而更觸目驚心的是,他彷彿還看見了自己倒在地上血流如注的情景。高山似乎在頭頂上搖搖晃晃打起轉來,加拉赫覺得心都寒了。腦子裡霎時掠過一團疑慮:不知道馬莉做過了懺悔沒有?他敢說肯定沒有,因而對她也就有些怨恨。她的罪孽眼看都要報在他的身上了。不過這股怨氣很快就雲消霧散了,他心裏反而很後悔:怎麼可以恨已經故去的人呢?——此刻在他的腦海中可並沒有妻子兩個字。
克洛夫特不安地瞅著他們。不用說,這句話也就表達了他們大家的想法。他自己也累了,他簡直從來也沒有這樣累過,他知道現在再要他們上山,就每一步都得由他在背後趕著走了。「咱們就在這兒吃一頓乾糧,吃完了繼續趕路。大家都聽清楚啦?」
羅思點點頭。少尉給人的印象,好像對手下人還不至於會叫人過不去,可克洛夫特簡直是狼心狗肺。「要是這支隊伍交給我帶的話,」羅思的口氣總是那麼緩慢而自負,「我就決不會跟弟兄們過不去,做事總要講公道、憑良心。」
「是啊,把命都送了。」波蘭克說。他簡直給弄糊塗了。怎麼也會有這樣的人,明明告訴他山口裡有日本人,他還是按無人據守的情況做了部署……那也未免太蠢了點兒吧。波蘭克覺得說不上來。他好像本來掌握了什麼疑點,看出了什麼問題,這一下全吹了,真是掃興。心裏莫名其妙地生起氣來。
波蘭克愈火就愈要說。長期壓抑在胸中的敵對情緒都爆發出來了,當然他也不免有些虛張聲勢,好壯壯膽子,因為他心裏其實也很害怕。他覺得像是在奚落「左撇子」里佐那樣的人物。「你們一個是墨西哥佬,一個是愛爾蘭佬,你們信這勞什子可以得到好處。可我們波蘭人連個屁也撈不到。你幾時聽說美國有波蘭人的後裔當紅衣主教的?從來沒有!我會不知道?我有個姐姐就是修女。」他一時又想起了他這個姐姐,心裏又起了一種說不上來的感覺,擾得他不得安寧。他瞅了瞅馬丁內茲。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我才不會讓他們封住我的嘴呢。」他自己也不明白說這句話到底是什麼意思,指的是什麼事。他簡直氣昏了。「曉得了裡邊的黑幕,只有傻瓜蛋才會乖乖兒地甘心去上他們的當。」他怒不可遏地說。
馬丁內茲點點頭,他現在相信實際情況也就真是那樣了。「他們說話我都聽了,那傢伙真是只呆鳥,我一句話也沒說,都是克洛夫特跟他說的。」其實事情的先後次序他腦子裡早已都搞亂了。要他百分之百地肯定他是不敢的,不過此刻他覺得克洛夫特跟侯恩爭論他還是記得的,read.99csw.com侯恩說他們應該過山口,克洛夫特不贊成。「克洛夫特關照過我,他跟侯恩說話的時候,讓我別開口,他知道侯恩是只呆鳥。」
「那麼要不要我來給你們開導開導?」波蘭克說,「我說那一套玩意兒你們乾脆就甭理它。全是不要臉的騙人把戲。」
剛上山的時候,馬丁內茲一邊苦苦地往上爬,一邊還默默地盡自回想昨晚殺死的那個日本兵。那個日本兵的臉兒又清楚地出現在他的眼前了,此刻雖然一輪朝日刺得人眼花繚亂,可是那張臉兒看去倒遠比昨晚來得真切。他還細細回想了那日本人的一動一靜。他似乎又覺得自己手指上染滿了血,黏糊糊的。他看了下自己的手,這一看可嚇壞了:手指縫裡還有一絲乾結的血,都發黑了。他一陣噁心,像捏死了一條蟲子似的,竟然也會毛骨悚然起來,喉嚨里不覺咕嚕了一聲:啊……!面前立刻又浮現出那個日本兵挖鼻子的情景。
他也終於悟過來了。自己所以要到波蘭克和加拉赫身邊來躺下,正是因為他們倆都是天主教徒,自己的這種心情只有他們能夠理解。他一個心眼兒盡想著自己的心事,未暇思索,只當他們的心裏也都在想這些事兒。他說:「唉,咱們這些人呀,不定哪天就會吃上一槍,嗚呼哀哉,可連個神父也找不到。」
這次前來執行任務,他本來擺出了冷漠的神氣、無動於衷的態度,作為自保之計,然而這些都在迅速瓦解了。眼前就因為馬丁內茲說了那麼句話,他把馬丁內茲恨透了。他本來還不至於如此失控,不至於會流露出這種恐懼。他氣沖沖說:「這雞|巴軍隊就凈辦這號事。」可是說了句下流話,他又覺得是條罪過。
「是。」羅思嘴上應著,骨子裡卻是怒不可遏。他看著克洛夫特大搖大擺走去跟旁人說話,氣得抓住了一把草,連根拔了起來。「這傢伙可是不肯饒人的。」他悄沒聲兒地對懷曼說。
背後的穴河山像是活了,在他背上刺了一下。他清醒了過來,扭過頭去望了望,他只要一望著這座大山,就會這樣感到一陣完全發自內心的說不出的激動。他暗暗起誓:他一定要爬上去。
無論如何得叫他們上去!要是他們上不去的話,那他對付侯恩的一招就虧了理了,他這就是反軍的行為,就十足是違抗命令的罪名了。克洛夫特不由得上了心事。他只好把偵察排簡直一股腦兒全背在自己背上了。事情真不好辦哪。他啐了口唾沫,一把撕掉了乾糧盒的蓋子。連撕盒子也不脫他的一貫作風,幹得那麼利落,那麼熟練。
這最後的二十分鐘路,懷曼走得氣咻咻的,喘得厲害,他一聲不響,仰面朝天躺著,巴望那僵直的腿快快恢復彈性。
羅思問他:「你覺得怎麼樣啦?」
他帶領部隊進了大山,先是順著那條黏土溝往上爬,爬到頂上停了一會兒。那裡,緊靠一堵三十英尺高的岩壁有一道坡,坡面雖陡卻甚少巉岩,長滿了白茅草,於是他就向右一轉,把隊伍帶上了那道草坡。過了草坡又向左拐去,看到有一連串的板岩,可以爬得上去。板岩頂上亂石縱橫,形成了一個尖細峭拔的山樑頂,逶迤通向大山的中腰。他就帶領部隊沿著這山樑頂走,一路跳上跳下的,穿過茂密的草叢往前闖,直要走到兩邊緊逼、中間極窄的險處,才勉強停一下。
「我實在用不著了呀。」懷曼輕聲說道。
又是一片低聲嘀咕。他只管在一塊大圓石上坐了下來,順著他們來的方向舉目眺望。遠處,他依稀看見了他們遭遇伏擊的那一帶嫩黃色的山岡——眼下布朗和他的擔架隊也不知奔走在這連綿的岡巒的哪一段。再往遠看,他依稀還看見了沿海的那一帶叢林,再過去就是他們乘船而來的大海了。四外一片荒涼,渺無人煙,似乎也沒有一點鳥蹤獸跡。此時此刻,連山那邊的戰事都覺得遙遠極了。
正好給克洛夫特看見了,他就走過來問:「那是誰的毯子?」
這種本領也許是天生的,也可能是因為他在野外趕過許多年的牛,帶了隊伍搞過許多偵察活動,遇到過需要當機立斷選定道路的千百次考驗,才漸漸培養起了這樣的本事。總之,當時他就毫不猶豫地帶領偵察排上了山,從一道山樑翻上又一道更高的山樑,從一個峽谷拐進又一個峽谷,儘管很不樂意,還是得不時停停,等後面的人趕上來,歇口氣。他停一次就要生一次氣。他雖然前幾天就已經夠勞累了,可這時候仍然按不下、耐不住,只覺得自己內心有一股咄咄逼人的壓力,驅策著他往前趕。他像一條嗅到了氣味的獵狗,興奮地釘住了這座大山死也不放。老是過了一道山樑又迫不及待地想再上一道山樑,急於要看看前邊到底還有些什麼。這麼陡這麼大的山,爬得他眼睛都紅了。
「我駐紮在堪薩斯的賴利堡那陣子,認識當地的一個https://read.99csw.com女人,她總是招我到她家去住,跟我就像夫妻一樣。我從來不住那要命的營房,我騙他們說我老婆就在鎮上。那女人總是燒好吃的給我吃,替我縫縫補補,漿得軍裝筆挺,服侍得那個周到啊。真是沒說的。」說到這裏他朦朧一笑,「我還帶著她的照片哩,等一等,我拿給你們看看。」他伸手到口袋邊摸了摸,卻又把這事給忘了。「她還以為我是沒有老婆的,我也就索性將錯就錯,等這仗打完了,我倒還很想跟她同居下去,這麼好的一個女人不要,那不是太傻了嗎?我犯不上做這種傻事。我騙她說我是大學畢業生,她也相信了。女人嘛,你只要經常跟她在一起睡覺,你說什麼鬼話她都會相信你。」他嘆了口氣,無力地咳了兩聲,嘴角邊又掛下一道細絲般的血來。他心中有些害怕,不過他把頭搖搖。身子疲軟,這氣可決不能泄。「等我回到部隊,那幫大夫替我治好了傷,我還不照常沒事兒?」他搖了搖頭。儘管這顆子彈打得他夠嗆,叫他斷斷續續流了一天半的血,儘管他在擔架上又震又顛,嘗夠了傷口的劇痛,他可始終沒有起過撒手的念頭。他還有那麼多的事情想做。
克洛夫特似乎摸熟了岩石和土壤的脾性。就像了解自己如何練就了這一身肌肉一樣,他完全了解那些光圓大石都是在億萬年的暴風雨中過來的,經歷了無數的衝撞翻滾,一直摔打到大地成形。他只要一望著大地,心裏自會想起那場混沌初開的急風暴雨;他只要看到一座山岡,通常總能知道山岡的背面是怎麼個模樣。這同他找水的本領其實是一種能耐的兩種表現——他不管到了怎樣陌生的地方,只要就近有水,憑直覺都可以察覺出來。
這天上午,隊伍一直順著山樑往上爬,再也沒有停過。山樑似乎永遠也沒有個盡頭。他們過了一架架山石嶙峋的危岩,攀上一道道上銳下削的險坡,這麼陡直的險坡也虧了長著白茅草,他們才一把把抓著草根,像爬梯子一樣爬了上去。他們還經過了橫跨山樑的一片樹林,樹林過了山樑便急轉直下,直奔腳下的深壑里。他們往上爬了又爬,爬到後來手腳都打戰了,背著個包像壓著百來磅重的一袋麵粉。他們每次登上一座小山峰,總以為主峰已近,可沒想到面前竟又是曲曲彎彎半英里長的一道山樑,緊連著另一座山峰。克洛夫特告誡過他們。這一早上他曾幾次特意站住了說:「大家心裏還是早些有個準備,這座鬼山可大著哪,不是三下兩下就能爬得到頂的。」對他的話他們都聽而不信。他們認定這苦差使很快就會結束,要沒有這個希望給他們以力量,爬這座山那真是太痛苦了。
「去拿來裝在背包里。」
波蘭克對他笑笑。「怎麼說啊,我們的偵察兵?」
休息時他就在波蘭克和加拉赫身旁撲騰躺下。他覺得有些事想找他們談談,可是又說不準想談的到底是什麼事。
怪自己什麼呢?隊伍現在上了山了,可假如當時自己不……假如當時自己沒有……唉,一句話,不殺日本人,就回海邊去了。哎,又胡思亂想了。他心裏一焦急,只覺得背上像有針刺。他索性不去想了,就夾在隊伍中間,只顧悶頭往前趕,登高爬坡把勁綳足了,卻還是丟不開煩惱。走得愈累,神經愈是緊張。就像發了高燒似的,四肢極度敏感,怎麼也不是,難受極了。
里奇斯和戈爾斯坦抬著威爾遜,到很晚還掙扎著往前走。他們的步子慢得叫人看著委實難受,抬著擔架一次走上十碼、至多十五碼,就得放下歇一歇。就是一隻螞蟻,直線爬行的話也實在不會比他們慢到哪裡去。他們腦子裡根本不考慮停還是走的問題,也從來不去聽威爾遜的胡言亂語,他們發了憤,拼了命,什麼也不管,只知抬著擔架悶頭走下去。他們也不說話,他們已經連說話的力氣都沒了,他們只是晃晃悠悠往前走,好像兩個盲人在過一條人地生疏、車馬喧闐的街道。他們的疲憊一再升級,知覺已經大半磨鈍,機體只維持著最低限度的生存。除了抬這擔架,他們已經不知世上還有其他了。
這時候懷曼想起的則是他當年在郊外一片空地上打的一場橄欖球。這是他那個街區的球隊跟另一個街區球隊的比賽,他打的是跑鋒的位置。賽到下半場時,他腳下已經一點氣力都沒了,對方的帶球隊員簡直可以隨心所欲地在他前後左右直穿而過,他只好勉強拖著腳步跟東跑西,眼看對方一次次進攻得分,他想起這段事來就要臉紅。他本來是想換下去的,卻偏偏沒人替補。結果九*九*藏*書對方几次衝過底線得分,把他們打敗了,可是他隊里有一個小夥子,卻說什麼也不認輸。對方進攻一次,那小夥子總要大喊加油,奮不顧身地撲上去攔截一次,對方得分愈多,他卻打得愈猛。
懷曼心想:自己可就不是這樣的人。自己不是英雄好漢一類的人物。他今天對這一點領會得很突然,也很透徹,事情要是放在幾個月以前,他早就受不住了,可是今天這隻是引起了他的沉思。像克洛夫特那樣的人,他永遠也休想理解,對他們他只想避開點兒,能別礙著他們就行。不過他總覺得想不通:他們的動機是什麼呢?他們到底老是在那裡追求些什麼呢?
「你簡直是一派胡說八道。」加拉赫咕噥了一句。
「筋疲力盡。」懷曼不由得直搖頭。今天就要這樣走一天了,根據他這次行動中的切身體驗,他知道這樣下去自己是撐不到底的。他就對羅思說:「我打算輕裝了。」
「對,要是我的話我也這樣。」懷曼大有同感。
可是他又感受到了周圍這許多弟兄的壓力。他知道他們本來誰也不喜歡他,那他倒也不大在乎,可如今只是恨他了,給他的感覺簡直就像一派沉悶的空氣壓得他窒息。
里奇斯氣得直搖頭。他從小就懂得有許多事是做不得的。在他看來,弄個黑女人玩玩不僅是一種罪過,也是一種花大錢的玩意兒,做這種過於出格的事,是要短壽的。「別胡扯啦,威爾遜。」
馬丁內茲索性不去聽他了。
「是。」懷曼可是一點勁頭也提不起來。他在想的是這條毯子有多少分量。
他們就這樣苦苦走了幾個小時,一路上隨時都有可能垮下,可是不知怎麼卻也始終沒有當真昏過去。後來他們反倒暗暗感到奇怪了:折騰得這樣厲害,這身子怎麼倒還撐得下去?
「好啦,弟兄們,準備出發啦。」又是克洛夫特在嚷嚷了。波蘭克嚇了一跳,扭頭看了看,等克洛夫特走開了,才搖了搖頭,故意挖苦挖苦他:「知道啦,上山咯——走吧,走吧。」其實他氣得連手都有點發抖了。
「哎,也真是,偏偏少尉又……」懷曼突然心裏一陣悶悶不樂。他覺得對這件事他現在看得愈來愈清楚了。以前在侯恩的手下,日子至少還不會這麼不好過。「真是倒運啊。」
懷曼嘆了口氣,站起身來,把毯子重新撿了回來。克洛夫特看著他折好毯子,態度才放溫和了些。懷曼一下子就聽話了,他覺得很滿意。「聽我說,這條毯子你還是少不了的。等到半夜裡你凍醒過來,裹著毯子謝天謝地還來不及呢。」
「這座要命的大山我簡直恨透了。」他對羅思說。
「沒什麼,上士。」
「今天可別再給我偷懶啦。」
「你說這難道是件小事?」加拉赫也說。
「就為沒有神父。」馬丁內茲趕緊說。聽波蘭克的口氣挺自信的,馬丁內茲相信他一定有些見解,不至於就學著教義問答手冊,乾巴巴地照搬幾句拿來搪塞。
「不瞞你們大家說,我也認為跟黑女人睡覺是要不得的,可我有時候碰到黑女人還是有點按捺不住。當初我爸爸家的門前就有個黑妞兒差不多每天都要走過,走起路來屁股擺呀擺的,那模樣兒我到今天都還記得。」
「羅思,你覺得怎麼樣啊?」克洛夫特又問。
「忍著點兒。」里奇斯嘶啞著嗓門說。
他探起身來,用胳膊肘兒半撐著,神情安詳地對里奇斯望了片刻。
他害羞地低下頭去,接受了讚揚。他正不知道是喜是愁,忽然又想起自己還在戰場上敲下過死人嘴裏的金牙,於是心頭陡然罩上了一片憂悒的烏雲,無法解脫。那個罪他都還沒有做過懺悔,現在又添上了這一條。他頓時感到苦惱極了。就近又沒有個隨軍神父可以聽他懺悔,替他洗罪,他想這真是跟他作對。馬丁內茲腦子裡驀地閃過一個念頭,他想到了溜,想要回頭穿過丘陵地帶,溜到海邊去,只要到了海邊,他就准能平安歸去,找神父去懺悔了。不過那只是一剎那的念頭,他馬上明白這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馬丁內茲聳聳肩膀,看見波蘭克正瞅著自己手上的血跡。那血跡看去跟污垢倒也挺像,可是嘴裏的話已經情不自禁地流了出來:「山口裡有日本人,我給宰了一個。」一說他頓時就覺得輕鬆了。
「唉,真是從何說起。」羅思嘆息了一聲。其實那樣的處境他以前也經歷過。那是在經濟蕭條時期,他在失業了兩年之後,謀到的第一份差事是替一家房地產公司當經租員。他管收租。這份差事他始終幹得很不稱心,那些房客見了他就恨,惡言相對,他也不知挨過多少罵。可有一次他奉命來到一套公寓,公寓里住的是一對老年夫婦,已經欠了好幾個月租了。老夫婦倆一嘆苦經,確也夠凄慘的——當時他聽到的情況哪一家不是這樣。銀行倒閉,老夫婦倆的積蓄頃刻化為烏有。羅思本來倒很想再寬限他們一個月,可https://read.99csw.com是那天他一文租金也沒有收到,不敢空手回公司去。所以,為了掩飾自己的同情,他就故意擺出嚴厲的樣子,揚言要把他們攆走。他們苦苦哀求,他那個角色也愈演愈來勁了。他就百般恐嚇他們:一旦無家可歸,看他們怎麼得了?臨了他說:「你們上哪兒去弄錢我可不管,反正要拿錢來。」
可是威爾遜早已迷迷糊糊了。身上熱烘烘的,四肢懶洋洋、美滋滋的,使他錯以為又已臨到銷魂落魄的時刻,心頭無端升起一股熾烈的欲|火。他閉上了眼,回想起一個明月夜,在家鄉鎮外的河灘邊。他有氣無力地撲哧一笑,不防喉嚨口卻咕嘟冒起了一口痰。他把痰往肚裏一咽。這時他只感到兩頰一縮,竟身不由己地輕輕哭了出來。他自己也覺得哭得奇怪。
「這麼說你還把個日本佬報銷了。」加拉赫是一副又羡又妒的口氣。
「那種屁話你們也相信?」波蘭克說道,「跟你們說,我是個過來人了,內情我都清楚。那是個騙人的鬼把戲,賺錢的門檻可精著哩。」
克洛夫特對他一瞪眼。侯恩一死,軍紀如何現在就是他的事了,他可不容許手下的人目無紀律。侯恩當家的日子里慣成的懶散習氣,他非得整一整不可。再說,他看見亂糟蹋東西就要生氣。「你這傢伙,沒聽見我說嗎?去撿起來!」
「是我的,上士。」懷曼說。
馬丁內茲點點頭,他殺害了一個人,如果他死期到了,或是死在這山上,或是死在山那邊,那他的靈魂就要帶著洗不掉的罪孽,永遠墮入地獄了。「是的,我宰了一個,」他此刻都還感到有些驕傲呢,連氣都壯了些,「我悄悄摸到他背後,咔嚓一下……」嘴裏做了個清脆的刀刺聲,「那日本佬就……」他兩指一捻,叭地打了個響。
馬丁內茲覺得渾身酸痛。昨天晚上累了一宿,如今反應來了:上午跟著隊伍上了山,一路上走得吃力極了,心裏又急得慌,手腳盡打哆嗦,身上汗水淋淋。他的內心活動自然也免不了要跟他搗搗亂。他這次夜出偵察跟侯恩的死,其間的聯繫幸而倒還不大看得出來,至少從表面上是看不出來的,可是自從第二次遭遇伏擊以後,他就一直感到滿心疑懼,正如一個人身在夢中,夢見自己犯了罪,正在聽候懲處,可是又記不起自己干下的到底是什麼壞事。
可是背包里全是少不了的東西。懷曼盤算了一下丟掉乾糧好還是丟掉毯子好。他們出來時都帶了二十一盒乾糧,至今只吃了七盒。不過假如他們翻過了大山,深入日軍後方去偵察,那至少要一個禮拜才能回去。可不能冒這個險。懷曼就從背包里抽出了毯子,就近一扔。
「你們亂叫亂嚷些什麼呀?」波蘭克問道。
「你們這些傢伙,真是渾蛋啊。」
一場談話就此給打斷了,可是走在路上,三個人心裏都亂糟糟的。
馬丁內茲又聳聳肩膀。「這隻呆鳥!他還跟克洛夫特爭呢,說山口裡沒有人,那時我已經回來了,都見到日本人了。克洛夫特對他說馬丁內茲是靠得住的,馬丁內茲還會看錯?可少尉他就是不聽,這隻呆鳥,脾氣也真夠犟的!」
加拉赫啐了一口唾沫。「你把個日本佬都報銷了,他居然還不信?」
「你不能喝水。」里奇斯說。其實他並不認為給威爾遜喝水就有什麼害處,所以格外覺得於心不忍,但是對威爾遜他卻又有股怨氣。心裏說:我們都還喝不上呢,又有誰嚷嚷過?「威爾遜,你不能喝水。」他的口氣是斬釘截鐵的,威爾遜只好又昏昏沉沉地做他的亂夢去了。
他突然又感到了嘴裏的難受,覺得嗓子眼兒里都干焦了。「哥們兒,給我點水喝好吧?」沒有人搭理他,他就耐著性子再央求:「只要喝一口,喝一口怎麼樣,哥們兒?」
「是啊。」他這個偵察兵昨晚可沒當好,幹得一無是處。要是他沒殺死那個日本兵該有多好呢——他的一切錯誤,關鍵都在這裏。他雖然說不上自己干錯了哪些事,可是相信自己肯定出了很多錯。
威爾遜發起燒來了,迷迷糊糊的,恍若騰雲駕霧。他覺得擔架好像不是顛得那麼凶、那麼猛了,晃呀盪的似乎倒也蠻舒服。偶爾他也聽見里奇斯和戈爾斯坦嘶啞著嗓子喘吁吁地相互關照一兩句,有時卻又聽見了自己的聲音,不過他的種種感覺都是各自通過不同的途徑傳入大腦的,好像分設了好幾道門,各自通一個小室似的。他的感覺現在靈敏得出奇,在擔架的晃蕩中他連抬擔架人肌肉的收縮都感覺得到,倒是自己傷口的疼痛,卻變得似乎很遙遠了,好像成了身外之事。不過有一樣東西他卻已經沒有了。他已經沒有主意了。他已經什麼都懶得過問,渾身疲乏卻陶然如醉,想開口要點什麼,想伸手到腦門上去趕只蟲子,都得花上好幾分鐘才能辦到。蟲子趕掉了,手卻還會在臉上一動不動地擱上幾分鐘,才又放下。這境界,他覺得似乎倒也美滋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