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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第二十一章

第二部

第二十一章

他們走進馬房前面的小院。值班的是個身穿乾淨短上衣的漂亮小夥子。他手裡拿著一把掃帚,走過來迎接他們,然後跟在他們後面。總共有五匹馬,分別系在單間馬房裡。伏倫斯基知道,他的勁敵——馬霍京那匹高大的紅棕色角鬥士,今天也該送到這裏。伏倫斯基很想看到自己那匹馬,但更想看看那匹他沒有見過的角鬥士。但伏倫斯基知道,按照賽馬的規矩,對手的馬不但不許看,連問一下都是有失體統的。他們順著走廊走去,小夥子把左面第二個單間馬房的門打開,伏倫斯基就看見一匹紅棕色的高頭大馬和它的四條雪白的腿。他知道這就是角鬥士,但他彷彿避免看到別人拆開的私信那樣,扭轉身子,走到系著弗魯——弗魯的單間馬房旁邊。
「安靜點兒,寶貝,安靜點兒!」他又撫摸了一下它的臀部,說。他看到他的馬情況良好,便高興地走出馬房。
他打開門。伏倫斯基走進一個有微弱光線從小窗洞里透進來的單間馬房。單間馬房裡系著一匹戴籠頭的深栗色馬,在新鮮乾草上倒換著馬蹄。伏倫斯基向昏暗的馬房張望一下,又情不自禁地瞧了瞧他那匹心愛的馬。弗魯——弗魯是匹中等身材的馬,體格不是沒有缺點的。它的骨骼細小,胸骨突出,胸部狹窄。它的臀部有點下垂,前腿彎曲,後腿更加彎曲。前後腿的肌肉都不十分發達,但肋九*九*藏*書骨部分特別寬闊,由於它的腹部練得消瘦,這一點就格外觸目。從正面看上去,膝蓋以下的腿骨不比手指粗,但從側面看去非常粗大。它的全身,除了肋骨,顯得特別瘦長,彷彿從兩邊被夾過了。但它具有極大的優點,足以彌補各種缺點。這優點就在於它是「純種」,照英國人的說法,這是「關鍵」。在那像緞子一般光滑的薄皮膚下,肌肉從血管的網脈下面突出來,看上去像骨頭一樣堅硬。瘦削的腦袋上長著一雙突出的閃閃發亮的快樂眼睛,鼻子部分特別長,張開的鼻孔里露出充血的薄膜。它的全身特別是頭部具有一種既剛毅又溫柔的神態。它所以不會說話,彷彿只因為嘴的構造不允許它說話罷了。
「好的!」英國人說。「您現在到哪兒去呀,閣下?」他忽然用英語「閣下」這種稱呼問。這種稱呼他以前幾乎從來沒有用過。
臨時馬房是個木棚,造在跑馬場旁邊。伏倫斯基的馬昨天就該牽到那裡了。他還沒有見過他的馬。最近幾天,他自己沒有騎馬練習,卻交給馴馬師去訓練,因此他一點也不知道他那匹馬的情況。他剛下車,他的馬童老遠就認出他的馬車,便把馴馬師叫出來。一個瘦骨嶙峋的英國人,穿著長統靴和短上裝,臉颳得光光的,只有下巴底下留著一撮鬍子,邁著騎手的笨拙步伐,張開兩肘,搖搖擺擺地走read.99csw.com出來迎接他。
「啊,寶貝!啊!」伏倫斯基走到馬旁邊,撫慰著它說。
說到膽量,伏倫斯基不但覺得他是足夠的,而且深信天下沒有比他更有膽量的人了。
「是的,她以前是不幸的,但是驕傲而平靜;如今呢,內心的平靜和自尊心都保持不住了,儘管她不動聲色。是的,這種情況該結束了。」他暗自下了決心。
「好,那麼一切都拜託了,」他對英國人說,「六點半到場。」
他第一次產生一個明確的想法:必須結束這種虛偽的生活,而且越快越好。「拋棄一切,我和她親親熱熱地隱居到什麼地方去吧!」他自言自語道。
「不用了。」英國人回答。「請不要大聲說話。馬有點發躁。」他加上說,向對面那個關上的單間馬房點點頭,裏面傳出馬蹄踐踏乾草的聲音。
伏倫斯基一走到它面前,它就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斜著凸出的眼睛,使眼白都充血了。它從對面瞧著進去的人,擺動籠頭,富有彈性地倒換著蹄子。
「不,我要進去。我要去看看它。」
「這匹馬是馬克……馬克……那個名字我總是說不來。」英國人用他那個指甲齷齪的大拇指指指背後的角鬥士單間馬房說。
「那麼來吧。」英國人皺起眉頭說,說時仍舊沒有張開嘴巴。他擺動兩肘,步履蹣跚地走在前頭。
他歷歷在目地回想著他被迫違反本性說謊九-九-藏-書和欺騙的種種情景,特別是她不止一次流露出來的因為不得不欺騙和說謊而產生的羞愧。他還感受到自從他同安娜有了關係以後間或湧上心頭的奇怪的心情。這就是一種說不出來的厭惡之感;是對卡列寧呢,還是對自己,還是對整個上流社會,他可說不上來。但他總是竭力排除這種心情。這會兒,他振作一下精神,繼續沉思下去。
「這問題今天有多少人問過我了!」他想著,臉紅了,這在他是難得有的。英國人對他仔細瞧了瞧,彷彿知道伏倫斯基要上哪兒去,又補充說:「賽馬前最要緊的是保持平靜,」他說,「不要生氣,也不要煩躁。」
「障礙賽馬關鍵在於騎術和膽量。」英國人說。
馬的興奮也感染了伏倫斯基。他覺得全身的血液都灌進他的心臟,他也像馬一樣要活動,要咬人。他感到又驚又喜。
「您真的認為不需要再訓練了嗎?」
「那匹馬要是讓您騎的話,」英國人說,「我一定買您的票。」
「弗魯——弗魯性子比較躁,那一匹強些。」伏倫斯基聽到誇獎他的騎術,笑眯眯地說。
伏倫斯基驚奇地抬起頭來,故意不看英國人的眼睛,只望望他的前額,奇怪的是他怎麼敢提這樣的問題。但他懂得英國人提這問題,並不是把他當作主人,而是當作騎手,就回答說:「我要到勃良斯基那裡去一下,過一個鐘頭就回家。」
「很九九藏書好,閣下!」英國人先用英語再用俄語回答,聲音是從喉嚨里發出來的。「最好不要進去,」他掀起帽子,繼續說,「我剛給馬戴上籠頭,它有點煩躁。最好不要進去,免得驚動它。」
但他越接近它,它就越興奮。直到他走到它的頭旁,它這才安靜了,它的肌肉也在又薄又細的毛皮下面抖動起來。伏倫斯基摸摸它結實的脖子,把它撇在一邊的一綹鬣毛理理好,把他的臉湊近它那像蝙蝠翅膀一樣張開的鼻孔。它打了個哆嗦,用緊張的鼻孔大聲地呼吸著空氣,豎起尖尖的耳朵,向伏倫斯基伸出厚實的黑嘴唇,彷彿想咬他的袖子。但是它一想起戴著籠頭,就抖動了一下,又倒換起它的細腿來。
「嘿,您瞧,它多麼不安寧啊!」英國人說。
至少伏倫斯基認為,它是懂得他此刻瞧著它的全部感情的。
「糟了!」伏倫斯基拉起車篷,想。「路本來就夠泥濘的了,這下子可要變成沼澤了。」他獨自坐在拉上篷的馬車裡,取出母親的信和哥哥的條子,看了一遍。
「馬霍京的嗎?對,這是我的一個勁敵。」伏倫斯基說。
是的,說來說去都是那一套。大家,他的母親,他的哥哥,大家都認為必須干涉他的戀愛。這樣的干涉使他感到憤恨——這種情緒在他是難得有的。「這關他們什麼事!為什麼大家都覺得有責任來關心我!他們為什麼要跟我糾纏不清啊?因為他們read.99csw.com覺得無法理解這件事。如果這隻是件上流社會一般的庸俗的桃色事件,他們就不會來干涉我了。他們覺得這事有點異乎尋常,這不是兒戲,這個女人對我來說比生命還要寶貴。他們不太理解這一層,因此他們有點擔憂。不管我們的命運怎樣,將來又會變得怎樣,這是我們自作自受,絕不會埋怨誰。」他自言自語。他用「我們」這個詞把自己和安娜聯繫起來了。「哼,輪不到他們來教訓我們該怎樣生活。他們根本不懂得什麼叫幸福,他們不知道我們要是沒有愛情,就根本談不到什麼幸福或者不幸,因為根本就活不下去。」他想。
「好的!」伏倫斯基含笑用英語回答。他跳上馬車,吩咐車夫到彼得高夫去。
他心裏覺得他們的意見都是對的,正因為如此,他對大家的干涉格外生氣。他覺得他同安娜的戀愛並非一時的衝動,像上流社會一般風流韻事那樣,除了愉快或者不愉快的回憶,在生活中不會留下一點痕迹。他覺得他自己的處境和她的處境都十分痛苦,就他們在上流社會裡的顯眼地位,隱瞞他們的戀愛,說謊和欺騙都是很困難的;當他們熱戀得忘乎所以而沉湎於愛情之中時,還要說謊,欺騙,裝假,經常想到別人,這確實是很困難的。
「喂,弗魯——弗魯怎樣了?」伏倫斯基用英語問。
他沒有走多遠,早晨預示要下雨的烏雲就聚集在一起,下起傾盆大雨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