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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第三十三章

第二部

第三十三章

她一再仔細回顧她同這一家人的全部關係。她回憶到她們見面時安娜·巴夫洛夫娜和善的圓臉上怎樣流露出淳樸的喜悅;回憶到她們怎樣秘密商量病人的事,怎樣使他拋下醫生所禁止的工作,拉他出去散步;回憶到那個叫她「我的吉娣」的最小男孩對她的依戀,她不在旁邊,他是不肯睡覺的。這一切都是多美呀!接著她又想到彼得羅夫穿著咖啡色上裝的瘦削的身子,他那細長的脖子,稀疏而拳曲的頭髮,一雙最初使吉娣感到害怕的詢問般的藍眼睛,以及他在她面前勉強振作精神的痛苦模樣。她想到最初看到他,她怎樣竭力克制著像看到一切癆病患者時的那種不愉快|感覺,怎樣煞費苦心地想出話來同他攀談。她想到他望著她時的那種膽怯而感動的目光,想到自己對他的憐憫、自己的困惑和意識到做了好事的奇特心情。這一切都是多麼美好哇!但這一切都是開頭的情況。現在呢,幾天前事情突然變糟了。安娜·巴夫洛夫娜一面裝作殷勤地迎接吉娣,一面卻在不斷觀察她和丈夫。
這種疑慮損害了她的新生活的魅力。
女兒什麼話也沒有回答。她只是在心裏想,為基督教工作是沒有什麼過分不過分的。遵奉基督教義read.99csw.com,有人打你的右臉,連左臉也轉過來由他打;有人要拿你的裡衣,連外衣也由他拿去。要做到這樣,還有什麼過分可言呢?但公爵夫人不喜歡這樣的過分行為,尤其使她不高興的是,她覺得吉娣不願把心事向她和盤托出。吉娣確實對母親隱瞞著自己的新思想和新感情。她隱瞞著,並不是不尊敬或者不愛母親,而只是因為她是她的母親。她情願告訴任何人,卻不願告訴母親。
但是,不論施塔爾夫人品德多麼高尚,身世多麼動人,也不論她的語言多麼優雅,吉娣卻在她身上發現一些難以理解的事。她發現只要一問到施塔爾夫人的家庭,她就會輕蔑地微微一笑。這是同基督教的仁愛精神不相符的。她還發現,當施塔爾夫人同天主教神父在一起的時候,她就會竭力把臉藏到燈罩的陰影里,並且露出異樣的微笑。這兩件雖是小事,卻使吉娣感到困惑,對施塔爾夫人發生了疑問。華侖加呢,無親無故,孤苦伶仃,沒有慾望,沒有悔恨,對往事只有一點惆悵,倒是吉娣心目中的一個完人。她從華侖加身上領悟到,一個人只要能忘我,熱愛別人,就能心安理得,幸福康寧。吉娣九-九-藏-書就想做一個這樣的人。如今她知道了什麼事「最要緊」,就不滿足於讚歎讚歎,而是立刻獻身到展開在她面前的新生活中去。按照華侖加所講的施塔爾夫人等人的行為,吉娣已構思出她未來生活的圖景。她將像華侖加多次講到的施塔爾夫人的侄女阿琳那樣,每到一地就去找尋受苦的人,儘可能幫助他們,向他們分送《福音書》,讀《福音書》給病人、罪犯和臨終的人聽。像阿琳那樣給罪犯讀《福音書》,這念頭特別使吉娣神往。但這一切都是吉娣秘密的夢想,她沒有對母親,也沒有對華侖加講過。
當天,華侖加來吃飯,告訴她說,安娜·巴夫洛夫娜改變主意,不去游山了。這時,公爵夫人發現吉娣的臉又紅了。
他看到她走近,就露出衷心的喜悅。難道這就是安娜·巴夫洛夫娜冷淡她的原因嗎?
「凡事不宜走極端。」她用法語對她說。
吉娣同施塔爾夫人也認識了。吉娣同她的認識,再加上她和華侖加的友誼,不僅對她產生了重大影響,而且在她痛苦的時刻安慰了她。這種安慰就是,通過她同她們的交往,在她面前展現了一個嶄新的世界。這個世界同她過去所經歷的截然不同。這是一個崇九-九-藏-書高而美麗的世界,從它的高處可以冷靜地觀察往事。在吉娣面前,除了她至今一直沉淪的本能生活之外,又出現了精神生活。這種生活是宗教所開闢的,但這種宗教同吉娣從小熟悉的宗教,同在寡婦院(那裡常可以遇到熟人)舉行彌撒和通宵禮拜時,在跟牧師一起背誦斯拉夫經文時所表現的宗教,毫無共同之處。這是一種崇高、神秘、同美好的思想感情有聯繫的宗教。這種宗教不僅應該信仰,而且應該熱愛。
「吉娣,您同彼得羅夫家沒有什麼不愉快的事吧?」當屋子裡只剩下母女倆的時候,公爵夫人說,「為什麼彼得羅夫夫人不再送孩子來,自己也不到我們這裏來了?」
「是的,」她回想著,「前天,安娜·巴夫洛夫娜對我說:『您瞧,他一直在等您,您不來他就不肯喝咖啡,雖然身體虛弱極了。』她說這話時,樣子有點不自然,這同她善良的本性是完全不相稱的。」
「不,我沒有感覺到,媽媽。」吉娣漲紅了臉說。
「你好久沒有到他們那裡去了嗎?」
「安娜·巴夫洛夫娜怎麼這樣久沒有到我們這兒來了?」公爵夫人有一次談到彼得羅夫的妻子說,「我請她來,可她似乎有點不高興。」
這一切吉娣不是從https://read.99csw.com語言中領會到的。施塔爾夫人同吉娣談話,就像同一個心愛的孩子談話一樣。吉娣使她回憶起自己的青年時代。施塔爾夫人只有一次談到,在人類的苦難中只有愛和信仰是唯一的慰藉,基督對我們的憐憫是無微不至的。接著她就轉變話題。不過,吉娣從她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語中,從她天國般的(吉娣這樣形容)每一瞥視中,特別是從她的整個身世(她從華侖加那裡知道的)中,總之,從各方面領會了她吉娣以前所不知道的「要緊的事」。
「明天我們準備去游山。」吉娣回答。
「好,你們去吧!」公爵夫人回答,凝視著女兒羞紅的臉,竭力猜想她發窘的原因。
「也許是吧,那天我把毛毯交給他,她也很不高興。這事本來很普通,可是他接受時那副模樣真尷尬,謝了好半天,弄得我也尷尬起來。還有,他替我畫的那幅肖像是多麼出色。但主要是他那種惶恐而多情的眼神!對,對,就是這樣!」吉娣恐怖地一再對自己說。「不,這是不可能的,這是不應當的!他太可憐了!」接著她這樣對自己說。
吉娣回答說她們之間沒有發生什麼事,她也不明白為什麼安娜·巴夫洛夫娜生她的氣。吉娣說的全是實話。她不知道為什麼安娜https://read.99csw•com·巴夫洛夫娜對她改變態度,但是猜到了幾分。她所猜到的原因既不能告訴母親,也不能向自己坦白。那種事即使知道了,也不能說出口,因為萬一是誤會,就未免太糟糕太丟人了。
公爵夫人起初只發現吉娣受到施塔爾夫人,特別是華侖加那種「狂熱」的強烈影響。她看到吉娣不僅摹仿她的行為,而且不自覺地在走路、說話和眨眼上學她的樣。後來公爵夫人又發現,除了這種迷戀之外,在女兒身上還發生了一種嚴重的精神變化。
公爵夫人發現吉娣每天晚上都讀施塔爾夫人送給她的法文《福音書》,這在以前是從來不曾有過的;公爵夫人還發現她避開社交界熟人,卻同受華侖加保護的病人,特別是同害病的畫家彼得羅夫一家來往。吉娣顯然以在這個家庭里當護士為榮。一切都很好,公爵夫人也絕不反對,何況彼得羅夫的妻子又是個正派女人。那位德國公爵夫人注意到吉娣的行為,也竭力稱讚,叫她撫慰的天使。這一切本來都是好事,要不是做得過分的話。公爵夫人看到女兒走極端,就向她指出。
不過,吉娣一方面期待著大規模實行自己計劃的時機;另一方面,在這病人和苦難人集中的溫泉浴場,倒也很容易找到仿效華侖加、實行自己新理想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