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為了好繼續行善吧。」公爵眼睛含著嘲笑說。

「聽說她有十年沒有起床了。」

華侖加照例簡單而自然地做了一個介於鞠躬和屈膝禮之間的動作，立刻同公爵落落大方地攀談起來，就像她同任何人談話一樣。

「啊，不，爸爸！」吉娣激動地說。「華侖加崇拜她。再說，她做了多少善事啊！你問隨便什麼人都行！她和阿琳是人人都知道的。」

「也許是這樣。」他用手臂夾緊女兒的手臂說。「但做了好事，問誰，誰也不知道，那就更好了。」

他們在游廊里遇見了華侖加。她手裡拿著一隻雅緻的紅色手提包，匆匆地向他們走來。

「這是什麼人？瞧他的模樣多可憐！」他發現長凳上坐著一個身材不高的病人，身穿一件咖啡色大衣，白色的褲子由於兩腿太瘦而現出異樣的褶襇。

「怎麼不去了？」彼得羅夫漲紅了臉，立刻咳嗽起來，一面說，一面用眼睛找尋妻子。「安娜，安娜！」他喊道，在他那又細又白的脖子上，青筋像繩子一般突出來。

「這位是彼得羅夫，是一位畫家。」吉娣漲紅了臉回答。「那是他的妻子，」她指著安娜·巴夫洛夫娜，補充說。就在他們走近的當兒，安娜·巴夫洛夫娜似乎故意去追趕一個循小路跑開去的孩子。

「起不來了，因為她的腿短了一截。她的整個身子難看極了……」

「我不知道您是否還記得我，但為了感謝您對小女的盛情，我不能不使您回想到我。」他脫下帽子，沒有再戴上，對她說。

「怎麼搞的，幾時……」他又咳嗽起來，擺了擺手。

「這就是第一號天使啰！」華侖加走後，公爵說。

「阿歷山大·謝爾巴茨基公爵。」施塔爾夫人說。她抬起她那天國般的眼睛望著他，吉娣從她httｐｓ://rｅad•99ｃsｗ•cｏm眼睛里看到不高興的神色。「我看到您，很高興。我可真喜歡令嬡呢。」

「愛說閑話的人都這麼說，我的寶貝。你那位華侖加真是夠受的了！」他繼續說。「唉，這些有病的太太！」

「爸爸，什麼叫虔信派啊？」吉娣問，發現施塔爾夫人身上那種高貴的東西竟然有一個名稱，感到驚奇。

「是啊，我已經習慣了。」施塔爾夫人說著，給公爵同瑞典伯爵作了介紹。

「我自己也不太清楚。我只知道她凡事都要感謝上帝，不論遇到什麼災難都要感謝上帝，她死了丈夫，也感謝上帝。這實在太可笑了，因為他們的日子過得很苦。」

回來后的第二天，公爵穿著長大衣，臉上帶著俄國人特有的皺紋和被漿硬的白領子撐住的微微鼓起的雙頰，興高采烈地同女兒一起到溫泉浴場去了。

「喏，這位就是施塔爾夫人。」吉娣指著一輛輪椅說，椅上靠住枕頭躺著一個用灰色和藍色料子包著的東西，上面張著一頂傘。

「我本來要來的，可是華侖加說，安娜·巴夫洛夫娜派人來通知說你們不去了。」

「我們昨天就在等您了，公爵小姐。」他對吉娣說。

「啊呀呀！」他深深地嘆了一口氣，「唉，可憐的人！」

「唉，他多麼可憐，可是臉卻長得多麼可愛呀！」公爵說。「你為什麼不過去呀？他說不定有話要對你說呢。」

「是的，我看著她躺倒的。」公爵說。

「當然，我知道您，知道得很清楚。」公爵微笑著對她說。吉娣高興地看出父親喜歡她這個新朋友。「您這樣急急忙忙到哪兒去呀？」

公爵走到她面前。吉娣立刻在他眼睛里察覺到那種使她窘惑的嘲弄的火花。他走到施塔爾夫人面前，和顏read•9９csｗ.com悅色，彬彬有禮，用那種現在只有很少人能講的典雅的法語對她說起話來。

「我認識她丈夫，同她也有點認識，那還是在她加入虔信派以前呢。」

公爵和公爵夫人對國外生活的看法截然相反。公爵夫人覺得國外的一切都是美的，儘管她在俄國有穩固的社會地位。她在國外竭力想裝得像一位歐洲太太，因為本來不像——她是一位典型的俄國貴夫人——就裝腔作勢，弄得有點不自然。公爵呢，正好相反，覺得外國什麼都是丑的，歐洲生活使人討厭。他處處保持著俄國習慣，在國外故意裝得比原來更不像一個歐洲人。

「您的模樣倒沒有什麼變化，」公爵對她說，「我有十年或者十一年沒有福氣見到您了。」

「啊！」公爵看見站在旁邊的莫斯科上校，叫了一聲。他向施塔爾夫人鞠了一躬，帶著女兒同莫斯科上校一起走開了。

這位先生把草帽舉到稀疏的鬈髮上面，露出被帽子扣得發紅的高高前額。

「您好，公爵小姐！」安娜·巴夫洛夫娜一反常態，帶著假笑說，「我很高興同您認識，」她對公爵說，「我們老早就在等您了，公爵。」

「這就是我們的貴族，公爵！」莫斯科上校有意顯出嘲弄的神氣說，他因為施塔爾夫人不同他打招呼而生著氣。

他說這話時身子搖晃了一下，接著又重複這個姿勢，竭力想裝成他是故意這樣做的。

「是的，爸爸。」吉娣回答。「你要知道，他們有三個孩子，沒有用人，錢簡直一點也沒有。他從畫院領到一點錢。」她情緒激動地講著，竭力壓制著因安娜·巴夫洛夫娜奇怪地改變對她的態度而產生的疑慮。

「你怎麼通知公爵小姐說我們不去了？」他啞著嗓子，怒氣沖沖地低聲責問她。

read.99csw.com「媽媽在這兒，」她對吉娣說，「她一夜沒有睡覺。醫生勸她出來走走。我去給她拿針線活兒。」

「她還是老樣子。」公爵回答。

「你怎麼通知公爵小姐說我們不去了呢？」畫家又一次啞著嗓子低聲說，顯然更加生氣了，因為他的嗓子表達不出他想表達的情緒。

「您身體還是不大好嗎？」

這就是施塔爾夫人。後面站著一個給她推車的面色陰沉、身體強壯的德國工人。旁邊站著一位淡黃頭髮的瑞典伯爵，吉娣知道他的名字。幾個病人在輪椅旁慢慢走著，像打量什麼古怪的東西一樣打量著這位夫人。

當愛女挽著公爵手臂散步的時候，他雖然感到十分得意，彷彿又回復了青春，但他卻為自己雄赳赳的步伐和強壯的四肢感到局促木安，甚至害臊。他覺得自己好像在大庭廣眾之中赤身露體一樣。

這是一個晴朗的早晨。一座座整潔明亮的花園小樓房，一個個面色紅潤、胳膊發紅、灌飽啤酒、喜氣洋洋的德國侍女，以及燦爛的陽光——這一切都使人心曠神怡。不過，他們越走近浴場，遇見的病人就越多，在井井有條的德國日常生活中，他們也就越發顯得可憐。這種強烈的對照已不再使吉娣感到驚奇。燦爛的陽光，蓊鬱的草木，音樂的聲音，在她看來就是所有這些熟人的天然背景。她發現他們的健康總是在起變化，不是變壞就是變好。但在公爵看來，這六月早晨的明朗和生氣，樂隊正在演奏的輕鬆的華爾茲，特別是健壯的德國侍女的模樣，同這些從歐洲各地聚攏來的半死不活的人相對照，就顯得怪誕和不協調。

「是啊，上帝給人苦難，也給人承擔苦難的力量。我常常想，我拖著這條命幹什麼……蓋那一邊！」她惱怒地對華侖加說，因為華rｅaｄ.9９ｃsw•com侖加替她用毯子蓋腿蓋得不對。

畫家鞠了一躬，微微一笑，露出白得耀眼的牙齒。

「你給我介紹介紹你那些新朋友吧，」公爵用臂肘夾緊女兒的手臂說，「現在我連這個討厭的索登溫泉也喜歡上了，因為它把你的病治好了。只是你們這裡有點兒憂鬱，有點兒憂鬱。這是誰呀？」

「好，那我們就去吧。」吉娣說著，斷然轉過身去。「今天你覺得怎麼樣？」她問彼得羅夫。

吉娣看出，他很想取笑取笑華侖加，但因為太喜歡她了，他不願這樣做。

吉娣沒有回答，並非無話可說，而是即使在父親面前也不願公開她內心的秘密。不過，說也奇怪，不論她怎樣避免受父親的影響，不讓他踏進她心中的聖地，她卻覺得她整整一個月來保存在心裏的施塔爾夫人的神聖形象。從此消逝了，就像一具由舊衣服裝扮成的木頭模特兒，一旦剝去衣服，就原形畢露了。施塔爾夫人如今只剩下一個短了一截腿的軀體，因為模樣太丑了，就長年躺在那裡，可她還要折磨任勞任怨的華侖加，就為了給她蓋毯子蓋得不合她的意。吉娣不論怎樣努力，也無法恢復施塔爾夫人原來在她心中的形象了。

「嗯，華侖加小姐，她確實是一位天使，沒說的。」伯爾特夫人應和說。

「唉，我的天！我原以為我們不去了呢。」妻子懊喪地回答。

公爵舉了舉帽子，同女兒一起走開了。

彼得羅夫站起身來，支著手杖，怯生生地對公爵望了一眼。

「你瞧，爸爸回來了！」吉娣對她說。

「那您還是在她生病以前，也就是說在她躺倒以前，就認識她了嗎，公爵？」

「這是我的女兒，」公爵說，「讓我們來認識一下吧。」

公爵回來時瘦了，面頰鬆弛下垂，但情緒極好。他看見吉娣身體完全復元，更read.99csw.com加高興。吉娣同施塔爾夫人和華侖加交上朋友，公爵夫人又觀察到吉娣身上近來發生了變化。這些消息使公爵心煩意亂，引起他的猜疑和恐懼，唯恐人家引誘他的女兒，使她離開他，跑到他勢力範圍以外的地方去。但這些不愉快的消息，終於淹沒在他素來就有、而在遊了卡爾斯巴德溫泉之後更加明顯的敦厚樂觀的海洋里了。

「爸爸，不會吧！」吉娣叫起來。

「啊，那我們就可以看見你所有的朋友了，」他又說，「包括施塔爾夫人在內，如果她肯賞臉見見我的話。」

「嗬，那她是第二號天使了！」公爵笑著說。「她叫華侖加小姐是第一號天使呢。」

「難道你認得她嗎，爸爸？」吉娣發現公爵一提到施塔爾夫人，眼睛里就閃出嘲笑的火花，不禁恐懼地問。

「這事可不該由我們來判斷。」施塔爾夫人發覺公爵臉上微妙的神情，說。「那麼，這本書是您給我們送來的嗎，親愛的伯爵？太感謝了！」她對那個年輕的瑞典人說。

在溫泉療養季節快結束的時候，謝爾巴茨基公爵從卡爾斯巴德到巴登和吉興根 去訪問了俄國朋友——照他的說法，去呼吸呼吸俄國空氣——以後，回到了妻子和女兒身邊。

吉娣向他一一介紹他們遇到的熟識和不熟識的人。在花園門口，他們遇見瞎眼的伯爾特夫人和她的領路人。公爵發現這位法國婦人一聽見吉娣的聲音就現出親切的神氣，他感到高興。她立刻用法國人特有的出格的殷勤態度同他攀談起來，稱讚他有這樣一個好女兒，當面把吉娣捧上天，管她叫寶貝、珍珠和撫慰的天使。

安娜·巴夫洛夫娜走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