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什麼目的呢？」

「有什麼有趣的？他們都像一個模子里鑄造出來的銅幣，揚揚自得，似乎他們德國人把誰都征服了。哼，可我有什麼事好得意的呢？我沒有徵服什麼人，我不得不自己脫靴子，還得自己把它放到門外去。早晨一起來，就得立刻穿好衣服，走到餐廳里去喝那難喝得要命的早茶。在家裡就完全不同了。你可以從容不迫地醒過來，耍耍脾氣，發發牢騷，然後定定神，好好考慮考慮各種事情，用不著性急。」

「我去的。」華侖加回答。「他們準備回去，我答應去幫助他們收拾行李。」

「不，公爵，不管您怎麼說，他們的制度總是挺有趣的。」上校說。

「沒什麼。」

「我要回家了。」華侖加說著站起來，又哧哧地笑了。

「我永遠不結婚。」

吉娣同華侖加和解了。自從父親回來以後，吉娣覺得整個世界都變了。她不放棄她所學到的一切，但明白她想照她的願望生活，那只是自我欺騙。她彷彿猛醒過來，覺得要不裝假，不說假話，維持她理想的精神境界，那是多麼困難哪。她感覺到，她所生活的世界充滿悲傷、疾病和垂死的人，又是多麼叫人難堪。她為了愛這個世界而做的努力，確實使她很痛苦。她想趕快回俄國，回葉爾古沙伏，去呼吸呼吸新鮮空氣。她從信里知道陶麗姐姐已帶著孩子到了葉爾古沙伏。

「哎，多麼愚蠢，多麼可惡！我完全不需要……一切都是假的！」她說，把傘打開又收攏。

吉娣按捺不住，大發脾九九藏書氣。她不讓她把話說完。

「噯，你買這麼多東西幹什麼？」公爵夫人微笑著說，遞給丈夫一杯咖啡。

華侖加戴上帽子，拿著傘，坐在桌旁，察看著被吉娣弄斷的彈簧。她抬起頭來。

「您要到哪裡去呀？再坐一會兒。」他對華侖加說。

「怎麼是您活該？我不明白。」她說。

這一切都使吉娣高興，可她總不能擺脫心事。父親對她的朋友和她所喜愛的生活流露出有趣的看法，等於向她提出一個她無法解答的問題。這問題又加上了彼得羅夫一家對她態度的變化——這種變化今天表現得特別清楚和不愉快。人人都很快活，但吉娣快活不起來。這樣她就更痛苦。她的心情就像小時候被罰關在房間里，卻聽見姐姐們在外面快樂地談笑一樣。

「我這是活該！我這是活該！」吉娣急急地說，從華侖加手裡奪過傘來，避開朋友的眼睛。

「沒什麼，」她回答，「我馬上就來。」說著她又往回跑。

公爵的愉快心情感染了家人和朋友，甚至也感染了他們的德國房東。

「不，您告訴我，為什麼您不願讓我常常到彼得羅夫家去？您不是不願意嗎？為什麼不願意？」

公爵同吉娣一起從浴場回來，邀請上校、瑪麗雅·葉夫蓋尼耶夫娜和華侖加一起喝咖啡。他吩咐僕人把桌椅搬到花園裡的栗樹底下，在那裡擺早餐。房東和僕人受他快樂心情的影響，也變得活潑起來。他們知道他慷慨。半小時以後，樓上那位患病的漢堡醫生，從窗口羡慕地望著栗九*九*藏*書樹下這群快樂健康的俄國人。在一圈圈搖曳不停的樹枝陰影下，在鋪著雪白桌布，擺著咖啡壺、麵包、黃油、乾酪、野味的桌子旁，公爵夫人頭戴綴有紫色緞帶的帽子，坐著給大家分發咖啡和麵包。桌子的另一頭坐著公爵，他吃得津津有味，快樂地大聲談著話。公爵把買來的東西擺在身邊，有雕花木盒、木雕小玩意、各種各樣的裁紙刀。他在各地溫泉都要買一批小玩意兒，分贈給大家，包括女傭麗斯星和房東。他用蹩腳得可笑的德語同房東說笑話，堅決認為治好吉娣的病的不是溫泉，而是他那出色的伙食，特別是他的黑李子湯。公爵夫人嘲笑丈夫的俄國習氣，但非常高興，十分活躍。這是她來到溫泉以後不曾有過的。上校聽公爵講笑話，照例面帶笑容，但在他用心研究的歐洲問題上，他支持公爵夫人的觀點。心地善良的瑪麗雅·葉夫蓋尼耶夫娜聽公爵說笑話，格格地笑個不停。連華侖加也被公爵的笑話逗得發窘，不禁發出輕微而有傳染性的笑聲。這是吉娣從沒見過的。

吉娣沒有同朋友和解，卻露出傲慢的神氣，拿起桌上的項鏈盒子，到母親那裡去了。

「全都告訴我，全都告訴我！」吉娣介面說。

吉娣越來越皺緊眉頭，一言不發。華侖加竭力安慰她，想使她平靜，因為看到吉娣馬上要爆發了，但不知道究竟會怎樣：是放聲痛哭還是傾吐冤屈。

「說下去！說下去！」吉娣陰鬱地望著華侖加，催促道。

「華侖加，請您原諒我，https://read.99csw.com原諒我！」吉娣走到她面前，喃喃地說，「我記不起來我剛才說了些什麼。我……」

「可為什麼要裝假呀？」華侖加低聲說。

華侖加看到朋友孩子氣的憤怒，忍不住要笑，但又怕冒犯她。

她收起笑容，告了別，走進屋裡去拿帽子。吉娣跟著她進去。她覺得如今連華侖加也變了。她沒有變壞，但變得同她原來所想象的不同了。

「我沒有這樣說過。」華侖加鎮定地說。

「為了要在別人面前、自己面前、上帝面前顯得好一點，為了欺騙大家。不，這樣的事今後我再也不幹了！寧可當傻瓜，也不說假話，不騙人！」

「一切都不對頭。我只能憑良心過日子，可您的生活循規蹈矩。我喜歡您就是喜歡您，而您喜歡我恐怕只是為了要挽救我，開導我！」

「所以您還是不去的好……您要明白，您不要生氣……」

「時間就是金錢，您忘記了這一點。」上校說。

「我又沒有說別人，我只是說我自己。」

「當然是因為無聊。在那裡過得實在無聊，媽媽，真不知道怎樣打發日子才好。」

吉娣不做聲。

「什麼事不對頭哇？」華侖加困惑地說。

「好吧，那我就為這個緣故去結婚。您可千萬要記住您的諾言哪！」吉娣說。

醫生的預言證實了。吉娣恢復了健康，回到俄國。她不像以前那樣快活，那樣無憂無慮，但很平靜。她在莫斯科的不幸遭遇已經成為過去。

「噯，那我就永遠不去看你們了。」

「什麼時間！有時候你為半盧布可九*九*藏*書以犧牲一個月，可有時候你不論出多少錢也換不到半個小時啊。你說是嗎，吉娣？你怎麼這樣悶悶不樂呀？」

「怎麼會無聊呢，公爵？現在德國有這麼多有趣的東西。」瑪麗雅·葉夫蓋尼耶夫娜說。

「為什麼不去？為什麼不去？為什麼不去？」吉娣抓住華侖加的傘，不讓她走，睜大眼睛說。「不，等一等，為什麼不去？」

「您這話不公平。」華侖加說。

「她還沒有走！」她想。「叫我對她說些什麼好呢，老天爺！我做了什麼啦，我說了什麼啦！我為什麼要對她發脾氣呀？叫我怎麼辦？我對她說些什麼好呢？」吉娣想，在門口站住了。

「原來你是因為無聊才買的。」公爵夫人說。

「不，您去做什麼？」

「吉娣！」傳來母親的聲音，「到這兒來，把你的項鏈拿來給爸爸看看。」

「嗯，其實也沒什麼特別的事，只是米哈伊爾·阿歷克賽維奇（指畫家）本想早些走，現在卻不想走了。」華侖加微笑著說。

但她對華侖加的愛並沒有淡薄。吉娣在同她告別時，要求她到俄國去看他們。

「是我活該，一切都是假的，一切都是裝出來的，不是出於本心。別人的事同我有什麼相干？到頭來弄得我成了爭吵的原因，彷彿我做了人家沒叫我做的傻事。因此一切都是假的！假的！假的！」

「我不是說您，根本不是說您。您是完美無缺的。對，對，我知道您是完美無缺的，但我是個傻瓜，有什麼辦法呢？如果我不是傻瓜，也不會發生這樣的事了。我是個怎樣的人，ｒｅad.9９ｃsｗ•com就讓我怎樣好了，我可不願裝假。安娜·巴夫洛夫娜同我有什麼相干！他們愛怎麼過，就怎麼過；我愛怎麼過，就怎麼過。我不能改變本性……這一切都不對頭，不對頭！」

「有趣的東西我全知道：黑李子湯也好，豌豆灌腸也好，我統統知道。」

「到底誰在騙人哪？」華侖加用責備的口吻說，「您說話彷彿……」

「嗬，我好久沒有這樣笑過了！」華侖加收拾起傘和提包說。「您爸爸真好！」

「我出去散步，嗯，有時經過小鋪子，他們就用德語『大人，閣下，殿下！』地亂叫，要求你進去買一點什麼。嗯，只要他們一叫『殿下』，我就忍不住了，十個塔勒 就這樣送掉了。」

「您結婚的時候，我會去的。」華侖加說。

「不，請您告訴我！」

「我實在不想使您難過。」華侖加含笑說。

「好，那我也去。」

「媽媽想去看看彼得羅夫他們。您不去嗎？」吉娣試探著華侖加的態度，說。

「全都告訴您嗎？」華侖加問。

「沒什麼。您爸爸回來了，再說他們看到您去會拘束的。」

「你怎麼啦？你的臉色怎麼這樣紅？」母親和父親異口同聲地問。

「嗯，不知怎的，安娜·巴夫洛夫娜說他不願意走是因為您在這兒。這當然不成理由，但他們的爭吵是為了這事，是為您而引起的。說實在的，這些病人的脾氣都很暴躁。」

「我們什麼時候再見面哪？」華侖加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