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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部 第十五章

第五部

第十五章

當他寫作的時候,她卻想著,在他們離開莫斯科的前夜,年輕的察爾斯基公爵怎樣笨拙地向她獻媚,引起丈夫的猜疑。「他吃醋了。」她想。「天哪!他這人真可愛,真傻。他在為我吃醋!他不知道這些人在我心目中並不比廚子彼得高明呢。」她一面想,一面懷著一種她自己也覺得奇怪的佔有慾,瞧著他的後腦勺和紅脖子。「我捨不得妨礙他工作(但他有的是時間!),可是真想看看他的臉。他會不會感覺到我在看他?我真希望他回過頭來……啊,真希望!」她把眼睛睜得老大,想這樣來加強視力。
「你快來,」她一面走出書房,一面對他說,「要不我不等你來就要讀信了。讓我們去彈個兩重奏吧。」
他們剛從莫斯科回來,剩下兩人在一起,感到很高興。列文坐在書房的寫字檯旁寫東西。吉娣穿著那件婚後最初幾天穿過,因此他特別喜愛、特別欣賞的深紫色連衫裙,坐在從列文的祖父起一直擺在書房裡的那張老式皮沙發上繡花。他一面想,一面寫,一直快樂地意識到她就坐在身邊https://read.99csw.com。他沒有放棄他的農事,也沒有停止寫他那部要闡明他的新農業體制基本觀點的著作。過去,他覺得這些活動和思想同籠罩著他生活的陰影比較起來都是微不足道的;而現在,他覺得它們同未來生活的光輝燦爛的幸福比較起來同樣是無足輕重的。他繼續從事他的工作,但覺得他的注意重心轉移了,因此對工作也就有了更加明確的看法。以前,這些工作只是他逃避生活的手段。以前,他覺得沒有這些工作他的生活就太無聊。而現在,他需要這些工作是為了避免幸福的生活過分單調。他又拿起稿子,把寫好的東西重讀一遍。他高興地發現這工作還是值得做的。這是一項新鮮而有益的工作。他覺得以前許多想法未免有些偏激。他重新回顧全部事業,許多沒有解決的問題都變得明確了。他正在寫新的一章,論述俄國農業衰落的原因。他論證俄國貧窮的原因不僅在於土地所有權分配的不合理和方針的錯誤,還由於俄國近來不合理地引進外來文明,特九-九-藏-書別是交通事業、鐵路,促使城市人口集中,奢侈成風,工業、信貸和隨之產生的交易所投機事業惡性發展,因而損害了農業。他認為,只有當國家的財富正常發展,相當多的勞動力用在農業上,農業處於合理的,至少是穩定的狀態,真正的文明才能出現。他認為,國家財富應當按比例發展,尤其是其他領域的財富不應該超過農業。他認為,交通事業應當同農業相適應,在我國土地使用不當的情況下,鐵路的修築不是由於經濟上的需要,而是出於政治上的原因,因此為時過早,它不僅不能像預期那樣促進農業,反而阻礙了農業,促使工業和信貸發展。好像動物身體里某種器官片面的早熟會妨礙身體的全面發育,信貸、交通事業、工廠企業的發展,在歐洲無疑是必要的,時機已經成熟了,可是從俄國財富總的發展上來說,它們只會擠掉整頓農業這個當前的主要課題,造成危害。
「怎麼?」他微笑著站起來,問。
「他回過頭來了。」她想。
「嗯,我在想什麼嗎?我在想莫斯科,read.99csw.com想你的後腦勺。」
「我嗎?我在想……不,不,寫你的吧,不要分心了,」她撅著嘴說,「現在我要剪這些小孔了,你看見嗎?」
「啊,你有一綹頭髮鬆了,」他小心翼翼地把她的頭轉過來,說,「一綹頭髮。你瞧,可不是!不,不,我們正在工作呢。」
「啊,我們倆單獨在一起真是太好啦!我有這樣的感覺。」他走到她面前,臉上洋溢著幸福的微笑,說。
她拿起剪刀,剪起來。
「我真高興!我哪兒也不去了,特別是莫斯科。」
「我倒正好相反,我覺得越幸福,越自然。」
「那麼你在想什麼呀?」
不過,要一個心懷不滿的人不責怪別人,特別是最親近的人,那是困難的。列文也模模糊糊地意識到,不能怪她(她不可能有任何過錯),卻要怪她所受的教育,過分庸俗無聊的教育。(「那個向她獻媚的傻瓜察爾斯基說過:我知道她想阻止他,可是無能為力。」列文想。)「是的,除了對家務的興趣(這種興趣她是有的),除了打扮和繡花,沒有什麼事她真正感興趣。對我九-九-藏-書的事業也好,對農莊也好,對農民也好,對她擅長的音樂也好,對讀書也好,她什麼都不感興趣。她什麼事也不做,卻心滿意足。」列文心裏這樣責備她,不了解她正在積極準備迎接今後繁重的家務,她是丈夫的妻子,一家的主婦,還將生產、撫養和教育孩子們。他根本沒有想到,她憑本能知道今後會有怎樣的生活,正在積極迎接這種繁重的勞動,並不因現在享受著無憂無慮的歲月和愛情的幸福而感到負疚,同時正興緻勃勃地築著她未來的巢。
「為什麼這樣的幸福正好落在我的頭上?真奇怪。但太美了!」他吻著她的手說。
「他們從城裡回來了嗎?」列文問顧士瑪。
「沒什麼,我就是要你回過頭來。」她說,眼睛盯著他,想看出他有沒有因為她打擾他而不高興。
只剩下一個人,他把稿紙放進她買來的新文件夾里,在那隨同她一起出現的配有精緻用具的新洗臉盆里洗了洗手。列文嘲笑自己的一些想法,不以為然地搖搖頭。一種近乎懺悔的心情苦惱著他。他現在的生活有一種可恥的、懶散的、貪圖享九*九*藏*書受的習氣。「這樣過生活可不好哇!」他想。「唉,將近三個月了,我幾乎什麼事也沒做。今天可以說還是第一次認真工作,可是結果怎樣呢?剛一上手,就丟下了。連日常的事務差不多都丟下了。農田我也幾乎一直沒有去看過,我有時捨不得把她丟下,有時看見她寂寞。從前我以為婚前生活很無聊,沒有意思,婚後會開始真正的生活。如今結婚近三個月,我可從來沒有這樣虛度過光陰。不,這樣可不行,得重新開始。當然,她沒有過錯,不能怪她。我自己應該振作起來,保持男子漢的獨立性。要不我會一直虛度光陰,把她也帶壞……當然,她是沒有過錯的。」他自言自語。
「剛回來,正在拆郵包。」
可是工作繼續不下去了。直到顧士瑪進來報告茶點已經準備好的時候,他們才像做了什麼錯事似的慌忙分開。
「不,你還是說說,你在想什麼?」他說著在她身邊坐下,注視著小剪刀怎樣剪著圓孔。
「是的,他們吸去全部精華,造成一種虛假的繁榮。」他停下筆,喃喃地說,發覺她在笑盈盈地望著他,就回過頭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