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五部 第十七章

第五部

第十七章

「不,我認得。您通知我們,真是太好了!康斯坦京沒有一天不想起您,不挂念您呢。」
列文只好答應她。他鎮定下來,把瑪麗雅·尼古拉耶夫娜完全忘記了。他帶著吉娣回到哥哥的房間里。
旅館老闆照例問了他們要什麼價錢的房間,他們這才知道上等房間已全部客滿:一間住著鐵路視察員,另一間住著莫斯科來的一位律師,再有一間住著鄉下來的阿斯塔菲耶娃公爵夫人。只剩下一個骯髒的房間,旅館老闆還告訴他,隔壁一個房間到傍晚也將空出來。列文生妻子的氣,因為不出他所料,他一到就急於想去看望哥哥,好知道他的情況,卻不能立刻就去,而不得不先把妻子領到他們租用的那個房間。
吉娣邁著輕盈的步子,不斷地望著丈夫,向他露出勇敢和同情的臉色,走進病人的房間,然後不慌不忙地轉過身來,輕輕地關上門。她悄沒聲兒地迅速走到病人床前,又繞了過去,使病人不用轉過身來,接著就用她柔嫩的手握住他那皮包骨頭的大手,用女人所特有的充滿同情的溫柔而活潑的語氣同他說話。
但他剛一舉步,他的房門就打開,吉娣探出頭來望了一眼。列文臉紅了,因為妻子弄得他們倆都很尷尬,又是害臊又是氣憤。不過瑪麗read.99csw.com雅·尼古拉耶夫娜的臉紅得更厲害。她身子縮成一團,臉紅得要哭出來,兩手抓住頭巾梢頭,用發紅的手指捻弄著,不知道說什麼和做什麼才好。
「病得很重。起不來了。他一直在盼您來。他……您……同您的夫人。」
「嗯,什麼?怎麼樣?」吉娣神色驚惶地問。
「我走了,我要到廚房裡去一下,」她說,「他會高興的。他聽見了,他認得她,記得在國外看見過她。」
「我怕您住在這裏不太舒服吧?」她說,避開他那盯著的目光,打量這房間。「得向老闆另外要一個房間,」她對丈夫說,「這樣我們可以靠近一點。」
但病人的興緻沒有持續多久。
不等她說完話,他的臉上就現出垂死的人羡慕健康的人那種嚴厲責難的神色。
列文什麼也沒回答。他走到走廊里,站住了。他說他去把妻子領來,但這會兒他回味自己的感受,決定竭力勸說她不要到病人房裡去。「何必讓她像我一樣受折磨呢?」他說。
一雙炯炯有光的眼睛嚴厲地、責備似的對進來的弟弟掃了一眼。這眼光頓時在兩個活人之間確立了活的關係。列文在向他射來的目光里立刻察覺到責備的神色,並且因為自己的幸福而感到內疚。九_九_藏_書
「您恐怕不認得我了?」她一走進去,他臉上就泛起笑容,說。
等到談話一停止,列文立刻站起身來,想擺脫痛苦的感覺,哪怕只是片刻也好。他說他去把妻子帶來。
「是的……哦,不!」列文語無倫次了。「你怎麼不早一點通知我,就是說,當我結婚的時候?我到處打聽你的消息呢。」
列文明白她是指他的妻子,但他不知道該怎樣回答。
「啊,怎麼樣?他怎麼樣了?」她先問丈夫,又問她。
尼古拉·列文借宿的省城旅館是按照改良的新式省城旅館設計的,注重整潔、舒適,甚至優雅,但由於過往旅客的糟蹋,很快就變成裝潢時髦的骯髒酒館,而經過這樣的裝潢,它卻比老式骯髒的旅館更叫人噁心。這個旅館已變成了這種樣子:一個穿臟制服的士兵在門口抽著煙捲,充當看門人;一座陰暗難看的穿孔鐵梯子;一個身穿骯髒燕尾服的沒精打採的茶房;一間桌上擺著積滿灰塵的蠟制假花的公共食堂;到處都是骯髒、灰塵、凌亂,以及由現代鐵路帶來的喧囂忙亂——這一切都使新婚不久的列文夫婦產生一種極不愉快的感覺,特別是這座旅館的虛假豪華同他們即將看到的景象是多麼格格不入哇!
「你沒想到我會變成這個樣read.99csw•com子吧?」尼古拉好不容易說。
「我們總不能站在走廊里說話呀!」列文說,怒氣沖沖地望著一個抖動雙腿、徑自在走廊里走動的男人。
「唉,太可怕了,太可怕了!你何必來呢?」列文說。
「我們在索登見過面,但那時還不認識,」她說,「您沒想到我會做您的弟媳婦吧?」
他默默地走出房間,立刻就碰到瑪麗雅·尼古拉耶夫娜。她知道他來了,卻不敢走進去看他。她同他在莫斯科看見時一模一樣:還是穿著那件毛料連衫裙,光著雙臂和脖子,還是那張稍微有點發胖的善良而呆板的麻臉。
「嗯,好的,我叫他們弄弄乾凈。我想,這裏又臟又臭。瑪莎!把房間收拾一下,」病人費勁地說,「等收拾好了,你就走開。」他一面說,一面用詢問的眼光瞧著弟弟。
列文最初一剎那不明白她為什麼發窘,但她立刻對他做了解釋。
「康斯坦京!帶我到他那兒去吧,我們一起去要好受些。你只要把我帶去,把我帶去,然後你走開好了。」她說。「你要明白,我看見你,卻沒有看見他,我就更加難受。到那邊我對你,對他,也許都會有點用處的。請你答應我!」她懇求丈夫,彷彿她一生的幸福全在這件事上了。
在一個骯髒的小房間九*九*藏*書里,描花的四壁上布滿唾沫痕迹,透過薄薄的隔板聽得見隔壁說話的聲音。在令人窒息的惡濁空氣里,在一張離牆擺放的床上,躺著一個蓋被子的人。一條手臂露在被子外面,像耙柄一樣粗大的手腕不可思議地聯結在一根從一端到中間都很細很直的骨頭上。頭在枕頭上側躺著。列文看見兩鬢上汗濕的稀疏頭髮和瘦得皮包骨頭的前額。
列文拉住他的手,尼古拉微微一笑。這笑是輕微的,幾乎看不出來,而且儘管在微笑,嚴厲的眼神並沒有改變。
「走吧,走吧!」他說。
他在哥哥房間里看到和感覺到的,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他滿以為哥哥還是同秋天來看他時一樣,處在自我欺騙的狀態。他聽說肺癆病人往往是這樣的。他預料會在他身上看到更接近死亡的癥狀,看到他更加虛弱,更加消瘦,但大體上總還是原來的樣子。他預料他將再次感到喪失心愛的哥哥的悲傷和對死的恐懼,就像上次那樣,只是程度上更厲害罷了。他在思想上做了這樣的準備,卻發現情況完全不是那樣。
最初一剎那,列文發覺吉娣望著這個她覺得不可理解的可怕女人的目光中,有一種好奇的神情,但這隻是一剎那的事。
要避免沉默,必須說話,可是列文不知道說什麼才好,尤其因九_九_藏_書為哥哥什麼也不回答,只是目不轉睛地盯著他,顯然在琢磨每一句話的意思。列文告訴哥哥,他的妻子跟他一起來了。尼古拉顯得很高興,但說他怕他現在這個模樣會使她吃驚。接著是一陣沉默。尼古拉忽然轉動身子,說起話來。列文從他面部的表情上猜想他會說出什麼特別重要的話來,可是尼古拉只談他的健康情況。他責怪醫生,抱怨本地沒有莫斯科的名醫。列文明白他還抱著希望。
「這個可怕的人不可能是我的尼古拉哥哥。」列文想。但走近一些,看見了他的臉,就沒有懷疑的餘地了。儘管尼古拉臉上有了這樣可怕的變化,但列文只要瞧一瞧那雙抬起來望著走進房間的人的靈活眼睛,察覺到汗濕的小鬍子底下嘴巴的輕微抽|動,就肯定了可怕的現實:這個死屍般的身體確實就是他還活著的哥哥。
「去吧,去吧!」她用怯生生的負疚目光瞧著他說。
吉娣沉默了幾秒鐘,膽怯而憐憫地瞧著丈夫;接著走近去,雙手抓住他的臂肘。
「哦,那麼進來吧!」吉娣對鎮定下來的瑪麗雅·尼古拉耶夫娜說。但她一發現丈夫臉上驚惶的神色,就說,「你們去吧,回頭來叫我。」她說著獨自回到房間里。列文就向哥哥的房間走去。
「嗯,怎麼樣?他怎麼樣?怎麼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