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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部 第三十三章

第五部

第三十三章

他可憐她,但還有點惱恨。他向她保證永遠愛她,因為看到現在只有這一點才能安慰她,他嘴裏沒有再責備她什麼,但心裏還在怪她。
「不,我有事。」
「天下還有比卡爾塔索夫夫人更惡毒的人嗎?」
包廂里照例是那些有軍官奉陪的闊太太;照例是那些身份不明的穿著奇裝異服的女人,以及一些穿軍服的或穿燕尾服的男子;照例是頂樓上那些骯髒的觀眾;在包廂和前排大約有四十個體面的男女。伏倫斯基立刻注意到了這塊沙漠中的綠洲,同他們招呼起來。
伏倫斯基心不在焉地聽著,把望遠鏡從樓下廂座移到二樓,然後又望著一個個包廂。在一位扎著高髻纏髮帶的太太和一個怒氣沖沖地轉動望遠鏡、眨著眼睛的禿頂老頭兒旁邊,伏倫斯基突然看到安娜傲慢而美艷驚人、圍著花邊的笑盈盈的臉。她坐在五號包廂,離開他只有二十步路。她坐在前面,稍稍回過頭來對雅希文說著什麼。她那美麗寬闊的肩膀托著她的頭,她的眼睛和整個臉上閃耀著抑制的興奮光輝,使他想起當初在莫斯科舞會上看見她的模樣。但現在他欣賞她的美,同以前完全不一樣。現在他對她的感情沒有絲毫神秘的成分,因此雖然她的美比以前更使他傾倒,卻使他感到不愉快。她沒有朝他的方向望,但伏倫斯基發覺她已經看到他了。
「怎麼,你沒聽說嗎?」
侍從覺得這事不能怪他,想辯白幾句,但他瞟了主人一眼,從他的臉色上看出還是不要吭聲的好,就連忙彎下身子,趴在地毯上,動手收拾打碎的和沒打碎的酒杯和瓶子。「這可不是你的事,去叫茶房來收拾,你把我的燕尾服拿來。」
伏倫斯基不明白卡爾塔索夫夫婦和安娜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但他看出,一定有什麼事使安娜感到屈辱。從他看見的情景上,尤其是從安娜的神色上,他都看出了這一點。他知道安娜在竭力維護她所扮演的角色的體面。這種外表鎮定的角色她演得很成功,凡是不認識她,不知道她那個圈子,沒有聽到女人們說她膽敢在大庭廣眾中拋頭露面並且扎著花邊頭帶賣俏的人read.99csw.com,都會對她的落落大方和美艷魅人驚嘆不已,根本沒有想到她此刻的感受就像一個被釘在恥辱柱上示眾的人。
「我恨你的冷靜。你不應該使我落到這個地步。要是你愛我的話……」
伏倫斯基因為安娜有意對她的處境裝得滿不在乎,第一次對她感到惱怒,甚至怨恨。由於他無法向她發作,這種情緒變得更加強烈了。要是他能坦率地向她說出他的想法,他準會說:「你這樣打扮,再同這位人人都認識的公爵小姐一起去看戲,這樣就不僅承認自己是個墮落的女人,而且等於向整個社交界挑戰,也就是說要從此同它決裂。」
剩下伏倫斯基一個人,他站起身,在房裡踱起步來。
「我要求過你,要求你不要去,我早知道你去了會不愉快的……」
伏倫斯基還沒有看見安娜,他故意不朝她那邊望。但他從人們視線的方向看出她在什麼地方。他若無其事地朝四周張望,但並不找尋她;他用眼睛找尋卡列寧,準備遇到最糟糕的局面。算他運氣,卡列寧今天沒有來看戲。
他不能對她說這話。「可是她怎麼會不懂這個道理?她心裏有些什麼變化呢?」他自言自語。他覺得他對她的尊敬減少了,但卻感到她更美了。
「我是想把它買下來。」伏倫斯基回答。
「謝謝您!」她伸出戴著長手套的小手,從伏倫斯基手裡接過節目單,就在這一剎那,她那美麗的臉突然抽搐了一下。她站起來,走到包廂後面去了。
伏倫斯基什麼也沒有回答。他對索羅金娜公爵小姐說了幾句就走了。他在門口遇見哥哥。
「說到蘭科夫斯基的『大力士』,這可是匹好馬,我勸你買下來,」雅希文瞅了瞅朋友陰鬱的臉,說,「它的臀部有點鬆弛,可是腿和腦袋好得不能再好。」
他進去的時候。一幕戲剛完畢,因此他沒有到哥哥的包廂里去,卻走到正廳的第一排,同謝普霍夫斯科依一起站在腳燈邊。謝普霍夫斯科依彎著一條腿,用靴跟敲敲腳燈,老遠一看見他,就向他笑笑,叫他過去。
「你要明白,這種事我總是最後才聽到的https://read.99csw•com。」
「啊,阿歷克賽!」哥哥說,「多麼討厭哪!一個十足的傻婆娘……我現在就到她那裡去。我們一起去吧。」
當伏倫斯基又拿望遠鏡對著那個方向的時候,他看到華爾華拉公爵小姐的臉顯得特別紅,她不自然地微笑著,也不斷往隔壁包廂張望;安娜折攏扇子,拿它敲著包廂的紅絲絨欄杆,眼睛凝視著什麼地方,卻沒有看見,顯然也不願看見隔壁包廂里所發生的事。雅希文臉上現出一副賭輸錢時的倒霉相。他皺起眉頭,把左邊小鬍子塞進嘴裏,越塞越深,同時也斜眼瞅著隔壁包廂。
伏倫斯基發現下一幕開始時她的包廂空了。在觀眾剛安靜下來傾聽獨唱的當兒,他站起來,在一片輕微的噓聲中走齣劇場,坐車回家。
他向她保證永遠愛她,自己也覺得太庸俗,簡直不好意思出口,她卻如饑似渴地聽了進去,逐漸安靜下來。第二天,他們完全和好了,就一起動身到鄉下去。
「我一直在等你,」母親嘲弄地笑著對他說,「可就是看不到你。」
左邊那個包廂里是卡爾塔索夫夫婦。伏倫斯基認識他們,並且知道安娜同他們也認識。卡爾塔索夫夫人是個瘦小的女人,站在他們的包廂里,背對安娜,正在穿丈夫遞給她的披肩。她臉色蒼白,怒氣沖沖,情緒激動地說著什麼。卡爾塔索夫是個禿頂的胖子,一面不斷地回過頭來看安娜,一面竭力安慰妻子。等妻子走了,丈夫遲疑了好一陣,用眼睛找尋安娜的目光,顯然想向她鞠躬。但安娜分明有意不理他,回過頭去對俯著身子、頭髮剪得短短的雅希文說話。卡爾塔索夫沒有鞠躬就走了,留下一個空包廂。
「啊,要是你愛我像我愛你一樣,要是你像我一樣痛苦……」她帶著恐懼的神色凝視著他說。
「今天演什麼?今天是第四場演出……葉戈爾夫婦一定在那邊,還有我的母親。這就是說,彼得堡的名流都會集中在那邊。這會兒她走進去,脫下皮大衣,走到燈光底下。土施凱維奇、雅希文、華爾華拉公爵小姐……」他想象著。「我這是怎麼啦?是不https://read•99csw.com是害怕了,還是把保護她的權利讓給土施凱維奇了?不論從哪方面看,這都是愚蠢,愚蠢……為什麼她要把我弄到這個地步?」他擺了擺手,自言自語。
「你沒有趕上看第一幕,真可惜。」
「安娜!這事同我愛你有什麼相干……」
「我對音樂一竅不通。」他嚴厲地瞧著她說。
「不愉快!」她叫起來,「太可怕了!只要我活一天,就一天不會忘記這件事。她竟然說坐在我旁邊是一種恥辱。」
他皺著眉頭回到房裡,坐在兩條長腿擱在椅子上的雅希文旁邊:雅希文正在喝白蘭地和礦泉水,伏倫斯基吩咐僕人也給他送一份來。
「你怎麼不去巴結卡列寧夫人哪?」等到索羅金娜公爵小姐走到一邊,她用法語說,「她引得全場都轟動了。為了她,大家把巴蒂都給忘了。」
「嘿,伏倫斯基!你什麼時候回到團里來?我們總不能不請你吃一頓飯就讓你走哇!你是我們最老的夥伴!」團長說。
「安娜·阿爾卡迪耶夫娜吩咐向您報告,她到戲院去了。」
「一個傻婆娘的話,」他說,「可是你為什麼要冒這個險,要去惹事呢……」
「要是你想在我這裏做事,」他對走進來的侍從說,「那就記住你的本分。這樣可不行。你應該把它收拾掉!」
安娜已經回到家裡。伏倫斯基走進她的房間,她仍穿著看戲時穿的那身衣服,一個人待著。她坐在靠牆的一把安樂椅上,眼睛瞪著前方。她對他望了望,立刻恢複原來的姿勢。
伏倫斯基八點鐘走進劇場。戲正演到高潮。包廂侍者,一個小老頭兒,幫伏倫斯基脫下皮大衣,認出是他,就叫他「大人」,並且說他不必領號牌,要衣服叫他菲多爾就行。在燈火輝煌的走廊里,除了這包廂侍者和兩個手拿大衣在門口聽戲的僕人,一個人也沒有。從虛掩的門裡傳出樂隊小心翼翼地伴奏的弦樂斷奏和一個吐詞清晰的女歌手的歌聲。門開了,包廂侍者溜了進去,那句將近結尾的歌詞清楚地傳到伏倫斯基的耳鼓裡。但是門立刻又關上了,伏倫斯基沒有聽見歌詞的結尾和音樂的尾聲。從門裡傳出雷鳴般https://read.99csw.com的掌聲,表明樂曲已經結束。當他走進蠟燭和煤氣燈照得光輝奪目的大廳時,喧鬧聲還沒有靜止。舞台上女歌手的光肩膀和鑽石首飾閃閃發亮。女歌手彎著腰,微笑著,在拉住她手的男高音歌手的幫助下撿起雜亂地越過腳燈擲過來的花束,接著走到一位油光光的頭髮打當中分開的男人前面,那人正伸出長長的手臂從台下遞給她一件東西。這當兒,正廳和包廂的觀眾全都騷動起來,身子前衝著,鼓掌,喝彩。樂隊長坐在他的高椅上幫助遞送花束,又整整他的白領帶。伏倫斯基走到正廳中央,停住腳步,向周圍張望。今天晚上,他比平時更不注意司空見慣的環境、舞台、喧嘩,以及把劇場擠得水泄不通的熟悉而乏味的五光十色的觀眾。
「有了妻子麻煩,有了情婦更糟。」雅希文走出旅館時想。
「您大概來遲了,錯過了最精彩的詠嘆調。」安娜對伏倫斯基嘲弄地——他有這樣的感覺——瞟了一眼,說。
「什麼事?我還不知道。」
「你,你,全得怪你!」她含著絕望和怨恨的淚水叫著站起來。
「是啊,我一回家就穿上燕尾服。」伏倫斯基微笑著回答,慢悠悠地拿出望遠鏡。
他對談馬是感興趣的,但他一刻也沒有忘記安娜,情不自禁地留神聽著走廊里的腳步聲,看看壁爐上的鍾。
華麗雅把索羅金娜公爵小姐送到母親那裡,伸了一隻手給小叔子,立刻同他談起他所關心的事來。他難得看見她這樣激動。
伏倫斯基知道出了事,但不知道到底是什麼事。他心裏十分焦慮,希望打聽一下,就向哥哥的包廂走去。他故意挑選安娜包廂對面的通道走去,正好看見老團長在跟兩個熟人說話。伏倫斯基聽見他們提到卡列寧夫婦的名字,並且發覺團長急忙意味深長地對那兩個說話的人丟了個眼色,大聲叫著伏倫斯基的名字。
「安娜。」他說。
「我說的事大家都在說。」
「我可要去,我同人家約好了。那麼再見。要不然你就到正廳來,你可以坐克拉辛斯基的座位。」雅希文走到門口又說。
雅希文又把一杯白蘭地倒進泡沫翻騰的礦泉水裡,喝乾了九九藏書,這才站起身來,扣上紐扣。
謝普霍夫斯科依對伏倫斯基的前程早已不存什麼希望,但他照舊喜歡他,待他特別親切。
「您好,媽媽。我來看您了。」他冷冷地說。
「媽媽,我請求過您,不要對我提這件事。」他皺著眉頭回答。
「在這方面,說實在的,我真羡慕你。我從國外回來穿上這衣服的時候,」謝普霍夫斯科依摸了摸他的肩章,「真捨不得我的自由。」
伏倫斯基向她鞠了個躬,站住向斯特列莫夫打招呼。
伏倫斯基的母親,鬈髮灰白的老伯爵夫人,坐在他哥哥的包廂里。華麗雅同索羅金娜公爵小姐在二樓走廊里遇見他。
「丈夫告訴我說……她侮辱了卡列寧夫人。她丈夫隔著包廂同卡列寧夫人說話,卡爾塔索夫夫人就鬧了起來。據說她說了一句侮辱的話就走了。」
「伯爵,您媽媽叫您去呢。」索羅金娜公爵小姐從包廂里探出頭米說。
「她到底做了什麼事?」
伏倫斯基沒有理他。他匆匆走下樓去。他覺得他應該做些什麼,但不知道做什麼才好。他恨她把她自己和他弄得這樣尷尬,同時又可憐她的痛苦遭遇。這種心情使他不安。他走到正廳,一直向安娜的包廂走去。斯特列莫夫站在包廂旁邊,同她談著話:「沒有再好的男高音了。真是天下無敵!」
他的手碰到放著礦泉水和白蘭地瓶的小桌子,差點兒把它碰翻。他想扶住它,但沒有扶住,就怒氣沖沖地把它踢了一腳,接著打了打鈴。
「就像雅希文公爵一樣,」她笑嘻嘻地說,「他認為巴蒂唱得太響了。」
「啊,你身上剩下的軍人味道太少了!」謝普霍夫斯科依對他說,「一位外交官,一位演員,你就是這樣。」
「我沒有空了,真抱歉,下一次吧。」伏倫斯基說著,就上樓跑到哥哥的包廂里。
「我覺得這很卑鄙、很惡劣,卡爾塔索夫夫人沒有任何權利這樣做。卡列寧夫人……」她開始說。
「我不去。」伏倫斯基悶悶不樂地回答。
「怎麼樣?我們去吧。」他說,小鬍子底下露出一絲笑意,表示他明白伏倫斯基心情愁悶的原因,但並不把它當一回事。
兒子看出她高興得忍不住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