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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部 第十四章

第六部

第十四章

「您放心好了。」
在花園裡他們遇見一個正在掃地的農民。他們不顧那農民會看見吉娣滿面的淚痕和列文激動的神色,也不顧他們活像兩個逃避災難的人,就一個勁兒快步向前走去,都想把心裡話說個痛快,消除對方的誤會。他們單獨待在一起,好擺脫兩人都忍受著的痛苦。
「您不用拘禮,」列文在窗口坐下,「您睡得好嗎?」
「嗐,這有什麼呢,他總得同女主人應酬幾句!」列文自言自語說。他又覺得這位客人同吉娣說話時的微笑和得意揚揚的神氣有點不是滋味……
但是公爵夫人不了解他的心情,認為他對這事不聞不問是粗心和冷淡的表示,因此不讓他安寧。她委託奧勃朗斯基看房子,此刻又把列文叫到跟前來。
「那麼就照您的意思辦吧,公爵夫人。」列文說著又回頭看了一眼。
「飯廳里有僕人,」列文怒氣沖沖地說,「不要哭哭啼啼的。」
公爵夫人同瑪麗雅·符拉西耶夫娜和奧勃朗斯基坐在桌子的另一頭。她喚列文過去,同他談吉娣到莫斯科去生產和準備房子的事。他們結婚時,列文覺得種種瑣事只會損害婚禮的莊嚴;如今為了即將到來的生產而做種種準備https://read.99csw.com,他也覺得不勝其煩。他總是竭力避免聽他們談論未來嬰兒的襁褓式樣,避免看到陶麗特別重視的神秘莫測的編織不完的帶子和麻布三角巾,以及諸如此類的事。對於兒子降生這件事(他認為將是個兒子)他充滿希望,但畢竟還不能完全肯定。在他看來,這事非同尋常,因此,一方面,是種莫大的因而也是無法到手的幸福;另一方面,既然這事神秘莫測,可人們偏偏自作聰明,把它當作一種平凡的、人為的事來迎接,這就使他感到氣憤和委屈。
他不望她的臉。他不想看到她懷著孕,整個臉都在抽搐的那副極為傷心的模樣。
列文沒有理他,同妻子走了出去。
他走下樓去,但還沒有走出書房,就聽見妻子急急忙忙地跟著他走來的熟悉腳步聲。
「那我們到那邊去吧!」
「是三點鐘的火車嗎?」德國人問,「可別誤了車。」
「去吧,我也去。」吉娣說著臉紅了。她出於禮貌想問問維斯洛夫斯基去不去,可是沒有問。「你到哪兒去,列文?」當丈夫大踏步從她旁邊走過時,她露出歉疚的神色問道。她這種羞愧的神情正好證實了https://read•99csw•com他的疑心。
「萬一有什麼……」
大家都站起來迎接陶麗。維斯洛夫斯基只站了站,並像現代青年對婦女缺乏禮貌的通病那樣,只微微點了點頭,接著又嘻嘻哈哈地說下去。「瑪莎把我弄得好苦。她睡得不好,今天脾氣壞透了。」陶麗說。
「您要怎麼樣,我一定照辦。」列文悶悶不樂地說。
「獨裁者的王冠沉得很!」 奧勃朗斯基同他開玩笑說,顯然不僅影射公爵夫人的談話,而且挖苦他所發現的列文激動的原因。「你今天怎麼這樣晚,陶麗!」
「都不要。我只要吃早飯。真不好意思。我想太太們該都起來了吧?現在出去散散步多好。您讓我看看您的馬。」
「嗯,我們到花園裡去吧!」
「我不在的時候有個技工來找我,我還沒見到他。」列文眼睛不看她,嘴裏這樣說。
「再不能這樣過下去了!簡直是活受罪!我痛苦,你也痛苦。可這是為了什麼呀?」當他們終於來到菩提樹小徑頭上一個單獨的長https://read.99csw.com凳旁邊時,吉娣這樣說。
「我什麼也不懂,公爵夫人。您想怎麼辦就怎麼辦好了。」列文說。
「對不起!」吉娣對德國技工說,「我要同我丈夫說一句話。」
德國人想走開,可是列文對他說:
「哦,不,那就照吉娣的意思辦吧。」
「睡得像死過去一樣。今天這天氣打獵真好哇!」
「不,這是不會的。」列文偶爾望望身子側向吉娣、笑容迷人地對她說著什麼的維斯洛夫斯基,又望望滿臉緋紅、情緒激動的吉娣,心裏這樣想。
「這事可不能同吉娣談!難道你要我把她嚇壞嗎?你聽我說,今年春天娜塔麗·戈里岑娜就死在不好的接生婆手裡。」
「我們今天去采蘑菇好不好?」陶麗說。
「你只要告訴我一件事:他的口氣里有沒有不成體統、不乾不淨、下流無恥的地方?」列文又像那天夜裡那樣,兩隻拳頭緊按住胸口,站在吉娣面前,說。
「您喝茶還是喝咖啡?」
「嗯,您有什麼話要同我說?」列文用法語問。
「打獵打得真愜意,增長了多少見識!」維斯洛夫斯基向坐在茶炊旁的吉娣走去,說。「可惜太太們享受不到這種樂趣!」
「我……我要說,再不能這樣https://read.99csw.com過下去了,這簡直是受罪……」吉娣喃喃地說。
公爵夫人開始向他解釋,可是他並沒有留神聽。公爵夫人的談話搞亂了他的心境,不過他悶悶不樂倒不是由於這場談話,而是由於他看到茶炊旁的情景。
「要決定一下你們什麼時候搬過去。」
雖然沒有什麼東西追逐過他們,他們也不需要逃避什麼,坐在長凳上也不會有什麼意外的樂事,但是園丁卻驚奇地看到,他們臉上洋溢著安詳而幸福的光輝,從他身旁走過,回到屋子裡去了。
維斯洛夫斯基同吉娣又談到昨天的題目,談到安娜,以及愛情是不是可以超然于社會環境的問題。吉娣不喜歡談這件事,因為這件事本身和他說話的腔調使她不安,特別是因為她知道這會引起丈夫什麼反應。但是她實在太天真純樸了,不會打斷這樣的談話,甚至不會掩飾由於這位青年公然向她獻媚而產生的快樂。吉娣想中斷這談話,但她不知道該怎麼辦。不論她做什麼,她知道都會被丈夫察覺,丈夫都會往壞處想。果然,她問陶麗瑪莎怎麼了,而維斯洛夫斯基卻希望她們之間乏味的談話快點結束,冷冷地望著陶麗。列文認為吉娣問這個是裝腔作勢,可惡地耍弄手段。
列文九九藏書陪著客人在花園裡走了一圈,參觀了馬廄,還一起練了一會兒雙杠,這才回家,走到客廳里。
「你有什麼事?」列文冷冷地對她說。「我們有事。」
在維斯洛夫斯基的姿態里,在他的眼神和笑意里,有一種不純潔的東西。甚至在吉娣的姿態和眼神里,列文也看出有不純潔的地方。他又覺得天昏地暗,眼睛發黑。他又像昨天那樣覺得自己一下子從幸福、安寧和尊嚴的頂峰掉到絕望、憤恨和屈辱的深淵。他又討厭一切人,討厭一切事了。
「有的,」吉娣聲音哆嗦著說,「但是,列文,難道你看不出這不是我的過錯嗎?我從早晨起就想換一種態度,可是這些人……他到這兒來幹什麼?我們原來多麼幸福哇!」她放聲痛哭,哭得整個懷孕的身子直打哆嗦,說不出話來。
「我實在不懂。我知道千百萬孩子不去莫斯科,不請醫生,也照樣生下來……那麼何必……」
第二天早晨十點鐘,列文巡視過農莊,去敲維斯洛夫斯基的房門。「請進!」維斯洛夫斯基用法語大聲答應。「對不起,我剛淋過浴呢。」他穿著一件襯衣站在列文面前,笑嘻嘻地說。
他們在過道里站住了。吉娣想到隔壁房裡去,可是英國女教師在那裡教塔尼雅功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