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六部 第十五章

第六部

第十五章

列文穿過前廳,吩咐僕人備好轎車去車站。
大概是列文那雙有力的手,今天早晨做體操時摸到的肌肉,兩隻炯炯有光的眼睛,低低的聲音和顫動的下顎,這些比任何語言更有力地使維斯洛夫斯基服從了。他聳聳肩,輕蔑地微微一笑,點了點頭。
列文被毒蚊子叮過的地方顯然還很疼,因為奧勃朗斯基剛想說出來,列文就臉色發白,慌忙打斷他的話:「請你不要問原因!我沒有別的辦法!我對你、對他都感到很不好意思。不過,我認為他離開這裡是不會太難受的,可他在這裏我和我妻子都覺得不愉快。」
雖然如此,到了晚上,除了公爵夫人不能饒恕列文的行為以外,大家又都顯得非常輕鬆愉快,好像孩子受過了處分,大人結束了一次難堪的官場應酬一樣。到了晚上,公爵夫人一走,他們談到維斯洛夫斯基被驅逐的事,就像在談一件久遠的往事。陶麗從父親身上繼承了說笑話的才能,把個華侖加笑得前仰後合。她一次又一次地講著,每次都添油加醋,增加些新的笑料。她講到她剛準備繫上新的蝴蝶結迎接客人,剛走到客廳,忽然聽見一輛老爺馬車的轆轆聲。是誰坐在馬車上啊?一看,原來是維斯洛夫斯基,頭上戴著蘇格蘭帽,手裡拿著抒情歌譜,腳上打著皮綁腿,坐在乾草上read.99csw.com
列文從她的語氣中聽出,他可以痛痛快快地把心裡話說出來。
「他同我們有什麼共同之處呢?」列文一面想,一面去找維斯洛夫斯基。
列文迅速地轉過身去,離開他走到林陰路深處,繼續獨自在那裡踱步。不多一會兒,他聽見馬車的轆轆聲,看見樹木後面維斯洛夫斯基坐在乾草上(倒霉的是馬車裡沒有坐墊),戴著他那頂蘇格蘭帽,順著林陰|道顛簸著離去。
「那太好了,這下子我可定心了。我要把他趕走!」列文說。
「車上的彈簧昨天斷了。」僕人回答。
列文找到維斯洛夫斯基的時候,維斯洛夫斯基正拿出箱子里的東西,攤開新的抒情歌譜,試穿皮綁腿,準備去騎馬。
「她到底做了什麼事?」列文冷冷地問。他本想同她商量商量自己的事,因此懊惱地感到來得不是時候。
「我不能向您解釋,」列文慢慢地低聲說,竭力掩飾下顎的顫動,「您最好別問。」
「您要出門去,還是出了什麼事?」
維斯洛夫斯基無疑是個好小子。列文發現他的眼睛里有一種羞怯的神色,不禁替他難過,並且因為自己是主人而害臊。
「把您送到火車站去。」列文撕著手杖頭上的斷片,陰沉沉地說。
「她同格里沙到草莓叢里,在那裡……我簡直read•99csw•com說不出口她在那裡做了什麼。愛里奧小姐也真叫人遺憾。她就是什麼也不管,像機器一樣……您倒想想,一個女孩子……」
「我請求您給我解釋……」他終於恍然大悟,不失身份地說。
「我要……」他說不下去。但一想到吉娣和種種情景,立刻毅然盯住維斯洛夫斯基的眼睛說:「我吩咐他們給您備馬車了。」
陶麗用她那雙聰明懂事的眼睛望著他。
「那麼你有什麼事不開心哪?你來做什麼?」陶麗問,「那邊出了什麼事?」
「那麼就備輕便車吧,可是要快。客人在哪裡?」
「不,不,我自己去。」
「哼,這丫頭真壞!」陶麗對列文說,「她這種壞習慣是從哪裡學來的?」
「可是我覺得又委屈又痛苦!我沒有任何過錯,我沒有理由應該受罪!」
母親對她瞧了一眼。女孩子哇的一聲哭出來,臉埋在媽媽膝蓋中間。陶麗把自己纖細柔軟的手放在她的頭上。
「這真是太荒唐了!」奧勃朗斯基聽朋友說他被驅逐,在花園裡找到正在那裡踱步等客人離開的列文,這樣對他說。「這簡直可笑!什麼毒蚊子把你叮了?簡直可笑到極點了!要是一個青年人……你就認為……」
「你穿綁腿騎馬去嗎?」
「那你會吵架嗎?……」
「是的,這樣要乾淨多了。」九九藏書維斯洛夫斯基一面說,一面把一條肥腿擱在椅子上,搭上綁腿最下面的鉤子,快樂而溫厚地微笑著。
「他會感到委屈的!再說,這實在太可笑了。」
聳肩和冷笑並沒有使列文生氣。「他還要幹什麼?」他心裏想。
「嗐,真沒想到你會這樣!吃醋也可以,但達到這樣的程度,簡直可笑之至!」奧勃朗斯基又夾著法語說。
「絕對不會。我會高高興興地去辦的。」列文真的眉飛色舞地說。「哦,你就饒了她吧,陶麗!她下次不會了。」列文是指那個小罪犯說。瑪莎沒有到芳尼那裡去,卻遲疑地站在母親面前,皺著眉頭等待著,竭力想捉住母親的目光。
於是陶麗講了瑪莎的罪狀。
手杖頭上的斷片撕光了,列文抓住手杖粗大的兩端,把它折斷,留神接住折下來的一頭。
「你怎麼,瘋了嗎?」陶麗恐懼地叫起來。「你怎麼了,列文,快冷靜些!」她笑著說。「喂,你現在可以到芳尼那裡去了!」她對瑪莎說。「不行,如果你真要這樣做的話,那我告訴斯基華。讓他來把他帶走。可以對他說,你這裏還有客人要來。總之,他待在我們這裏不合適。」
「那邊我沒有去過,我同吉娣兩人到花園裡去了。自從……斯基華來了以後,我們這是第二次吵嘴了。」
列文把妻子送到樓上,自己就九-九-藏-書走到陶麗房裡。今天陶麗也很苦惱。她在房裡走來走去,怒氣沖沖地對號啕大哭的小女孩說:「罰你站一天牆角,讓你一個人吃飯,一個洋娃娃也不給你玩,一件新衣服也不給你做!」陶麗訓斥著,不知道該怎樣處罰她才好。
「是的,是的!」列文陰沉沉地說,「那麼你察覺了?」
「怎麼對你說好呢……站著,站在角落裡!」陶麗對瑪莎說,瑪莎看見母親臉上一絲笑意,剛想轉過身來。「上流社會的人們會說,他的行動同一般青年人一樣。他向年輕美麗的女人獻殷勤,一個上流社會的丈夫是應該引以為榮的。」她夾雜著法語說。
「又有什麼事?」列文看見僕人從房子里跑出來,攔住馬車。原來是那個德國技工,列文已完全把他給忘了。那個德國人一面鞠躬,一面對維斯洛夫斯基說著什麼,接著爬上馬車。他們就一起坐車走了。
「我可不可以見一見奧勃朗斯基?」
是列文的臉色有點異樣呢,還是維斯洛夫斯基意識到他對女主人略施殷勤在這個家庭里是不合適的,他看到列文進來有點兒(一個上流社會的人士所能達到的程度)不好意思。
桌上放著半截手杖,那是今天早晨他們一起試圖糾正傾斜的雙杠而折斷的。列文拿起這半截手杖,動手撕去頭上的斷片,不知道怎樣開口才好。
read.99csw.com嗯,你憑良心說一句,在……不是在吉娣方面,而是在這位先生的腔調里,有沒有什麼使做丈夫的感到不愉快,不是不愉快,是感到可怕甚至受侮辱的地方?」
「我馬上去叫他來。」
「你至少也該弄輛轎車讓他坐坐啊!沒有,後來我又聽見:『站住!』喲,我想,準是大發善心了。我一看,原來是讓那個德國胖子坐在他旁邊,把他們一起送走……我這個新蝴蝶結就這樣白系了!……」
「您這是什麼意思?」維斯洛夫斯基驚奇地問,「到哪兒去呀?」
「他回自己屋裡去了。」
維斯洛夫斯基挺直身子。
「不光是我,連斯基華也察覺了。喝完茶他就坦率地對我說:我看維斯洛夫斯基有點在追求吉娣呢。」
「那算得了什麼,根本不是什麼壞習慣,那只是淘氣罷了。」列文安慰她說。
奧勃朗斯基和公爵夫人對列文的行為感到氣憤。列文覺得自己不僅可笑到了極點,而且罪孽深重,無臉見人;但是一想到他和他妻子所受的罪,他自問下次要是又遇到這樣的事他將怎樣處理,接著回答說,還是這樣辦。
「我家裡不巧有客人要來。」列文一面說,一面越來越迅速地用粗壯的手指撕著手杖的斷片。「不,沒有客人來,什麼事也沒有,但我請求您離開。我這樣不講禮貌,您要怎麼理解,就怎麼理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