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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部 第十六章

第六部

第十六章

「總而言之,」陶麗回顧她婚後十五年來的生活,想,「懷孕,嘔吐,腦子遲鈍,無所作為,主要是模樣醜惡。吉娣,年輕美麗的吉娣,連她都變得那麼難看了,我一懷孕就更丑。生產,痛苦,說不出的痛苦,最後關頭……然後是餵奶,通宵不眠,這種可怕的痛苦……」
就在這樣的胡思亂想中,陶麗的馬車離開大路,轉彎向伏茲德維任斯克村馳去。
「你為什麼以為你去我會不高興?如果說這事使我不高興,那你不用我的馬,我就更加不高興了,」列文說,「你從沒對我說過一定要去。至於到鄉下租馬,這事首先使我不高興,而主要的是他們會租給你,但不會把你送到目的地。馬,我有的是。如果你不想使我難堪,你就用我的馬。」
陶麗在列文那次去史維亞日斯基家途中逗留過的富裕農民家喝了茶,同農婦們談了一會兒孩子的問題,又同那個老農談到他很稱讚的伏倫斯基伯爵的事,到十點鐘才繼續上路。她在家裡忙於照顧孩子,從來沒有時間思索。這會兒,在這四小時的旅途中,以前被壓在心裏的種種想法一下子都浮現出來了。她從各個不同的方面回顧自己的一生,這是從來沒有過的事。她自己都覺得她的思想很怪。開頭她想念孩子們,儘管公爵夫人,主要是吉娣(陶麗更相信她)答應照顧他們,她還是不放read.99csw•com心。「但願瑪莎不再淘氣,格里沙別讓馬給踢了,莉莉不再鬧肚子。」接著,現實問題被即將發生的問題代替了。她開始想到,今年冬天要在莫斯科租一個新寓所,客廳傢具要換一套新的,還要給大女兒做一件皮大衣。然後又想到較遠的未來的問題:怎樣把孩子們撫養成人。「女孩子倒沒什麼,」她想,「可是男孩子怎麼辦?」
陶麗實現了自己的心愿,動身去訪問安娜。她感到抱歉,因為這事使妹妹傷心,使妹夫不愉快。她明白,列文一家不願同伏倫斯基有任何來往,是理所當然的,但她認為有責任去看望安娜,表示安娜的處境雖然起了變化,但她對安娜的感情並沒有改變。
陶麗聽從列文的勸告,天沒亮就動身了。道路平坦,馬車舒服,馬也跑得很起勁。馭座上除了車夫以外,還坐著賬房,那是列文派來代替男僕護送陶麗的。陶麗在車上打起瞌睡來,直到到了換馬的客店才醒。
陶麗只好同意。到了約定的日子,列文為姨姐準備好四匹馬,還有替換的馬,都是從耕馬和騎馬中湊起來的,外表不太好看,但能當天把她送到目的地。當前,要送走公爵夫人和送走接生婆都需要馬匹,這對列文來說是有為難之處,但從責任心出發,列文不能讓陶麗租用馬匹從他家動身;再read.99csw.com說租一次馬要花二十盧布,對她來說也是一大筆開支。陶麗手頭拮据,列文是很同情她的。
「他們攻擊安娜。為了什麼?難道我比她好嗎?至少我還有一個心愛的丈夫。雖說不上稱心如意,我還是愛他的,可是安娜不愛她的丈夫。她到底有什麼過錯?她要生活。上帝賦予我們心靈這樣的慾望。要是我處在她的地位,也很可能這樣做。在那可怕的日子里,她到莫斯科來看我。我至今不知道,我當時做得對不對。我當時應該拋棄丈夫,重新開始生活。我也可能真正去愛上一個人,真正被人家所愛。也許還是現在這樣好?我不尊重他,不需要他,」她想到了丈夫,「但我容忍了他。這樣是不是好?那時還會有人喜歡我,我還有幾分姿色呢。」陶麗繼續想,很想照照鏡子。手提包里有一面旅行鏡子,她很想取出來,但回頭看看背後的車夫和那搖搖晃晃的賬房,想到萬一被他們看見,那可難為情了,結果沒有把鏡子拿出來。
「現在還好,我可以自己管教格里沙,因為我現在沒有懷孕,有的是時間。要斯基華管教,當然是靠不住的。我依靠人家的幫助,可以把他們撫養成人,但要是又懷孕呢……」她忽然想起一句俗話:「生兒育女是對女人的詛咒。」她覺得這話沒有道理。「分娩倒無所謂,懷孕可真是件苦事。」九九藏書她回憶最後一次懷孕和最小一個孩子的死亡,這樣想。她又想到剛才在歇腳的地方同那個青年農婦的談話。對有沒有孩子這個問題,那個漂亮的年輕農婦快樂地回答說:「有過一個小姑娘,但上帝把她接走了,過四旬齋時把她給埋了。」
但不照鏡子,她心裏還是在琢磨,她的年紀也不算太老,也還來得及。於是她想起了丈夫的朋友土羅甫春,他待她特別殷勤,在她孩子患猩紅熱的時候同她一起照顧他們,他愛上了她。還有一個年紀很小的青年——丈夫曾開玩笑地告訴她——認為她是三姐妹中最美的。於是陶麗頭腦里幻想著最熱烈、最荒唐的風流韻事。「安娜的行動了不起,我說什麼也不能責備她。她自己幸福,也使別人幸福,不像我這樣逆來順受。她一定還是像以往那樣鮮艷、聰明和開朗。」陶麗心裏這樣想,嘴上浮起狡猾的微笑,特別是想到安娜的風流韻事。陶麗同時幻想自己也有了這樣的風流韻事。一個她想象中的集種種優點於一身的男子被她迷住了。她也像安娜一樣,把私情向丈夫和盤托出。奧勃朗斯基一聽到這消息,又驚奇又窘困,使她禁不住笑了。
「這一切都是為了什麼?這一切會有什麼結果?結果只是:我得不到片刻安寧,一會兒懷孕,一會兒餵奶,老是鬧脾氣,發牢騷,苦了自己,也苦了別人,使丈夫九九藏書討厭,就這樣過上一輩子,撫養出一批缺乏教養的不幸的小叫花子。這會兒,要不是在列文家過夏,我真不知道怎樣對付過去呢。當然,列文和吉娣很體貼人,使我們不覺得有什麼不愉快,但總不能一直住下去呀。等他們有了孩子,他們就不能再幫助我們了。事實上,現在他們手頭也並不寬裕。至於爸爸,他幾乎沒有給自己留下什麼財產,又怎麼能照顧我們呢?這樣,我自己連孩子都養不起,也不能低聲下氣去求人家接濟呀。哦,就算最如意的打算吧,往後不再有孩子夭折,我也勉強把他們培養成人。他們最好也不過是不成為壞蛋。我所能希望的不過如此。可就是為了這個,我得吃多少苦,花多少心血呀……我這輩子也就完了!」陶麗又想到了青年農婦的話。想到這些,她又感到難過,但她不能不同意她的話還有一點粗魯的道理。
「怎麼樣,還遠嗎,米哈伊拉?」陶麗問賬房,想擺脫使她感到恐懼的思想。
馬車沿著村道駛到一座小橋上。橋上走著一群快樂的農婦,她們肩上掛著一圈圈草繩,嘰里呱啦地有說有笑,十分熱鬧。她們在橋上站住了,好奇地打量著馬車。陶麗覺得她們的臉張張都是健康快樂的,都在用生的歡樂挑逗她。「人人都在生活,人人都在享受生的歡樂。」陶麗經過農婦們身邊,往小山上駛去,身子又在老式馬車九*九*藏*書柔軟的彈簧上愜意地搖晃,心裏這樣想。「可是我像一個剛出獄的囚犯,心事重重,此刻總算有片刻的安寧。人人都在快快活活地過日子,不論是這些農婦,妹妹娜塔麗雅,還是華侖加,或者我現在去訪問的安娜,可就是沒有我的分兒。」
陶麗給每個孩子餵奶幾乎都生奶癤,一想到這種苦,她渾身打了個哆嗦。「然後是孩子生病,無窮無盡地擔驚受怕;再有教育,孩子的種種壞習慣(她想到瑪莎在草莓叢里的過錯),學習,拉丁文——這一切都那麼麻煩,不好應付。最可怕的是孩子的夭折。」於是永遠揪住做母親的心的慘痛回憶又浮上她的腦海:那個最小的嬰兒患喉炎夭折,他的葬禮,大家對那口粉紅色小棺材的冷漠,以及那蓋上帶有金邊十字架的粉紅色棺材蓋的一剎那,她面對生著拳曲鬢髮的蒼白小腦門,感到肝腸撕裂的痛楚。
「有什麼捨不得的?老頭兒的兒孫多的是。有了兒女就是麻煩,弄得你不能幹活,什麼事也不能做。只會束縛你的手腳。」
陶麗當時聽了這回答很反感,儘管那個農婦待人和藹可親,現在她不由得想起這句話來。在這句不近人情的話里倒有一點道理。
「你是不是很捨不得她?」陶麗問。
陶麗這次旅行不願依賴列文家,自己派人到鄉下去租馬。列文一知道這事,就走來責備她。
「聽說離這個村子還有七里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