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可高興呢，好久沒見面了。」那個頭上扎著樹皮繩子的鬈髮老頭兒說。

陶麗看到這輛從沒見過的豪華馬車，這幾匹雄赳赳的駿馬和周圍這批風度翩翩的貴人，不禁眼花繚亂。但最使她驚奇的，還是她熟悉而喜愛的安娜身上所發生的變化。要是換了別的女人，觀察不像陶麗那樣細緻，不那麼熟悉安娜，特別是沒有像陶麗那樣一路上產生過那些想法，她就看不出安娜身上有什麼異樣的地方。但這會兒，陶麗卻在安娜臉上發現那種只有當女人在熱戀時才會出現的曇花一現的美，因而感到十分驚訝。一切都在她的臉上表現出來：雙頰和下巴上分明的酒窩，嘴唇的優美線條，蕩漾在整個臉上的笑意，眼睛里閃爍的光芒，動作的優美和靈活，說話聲音的甜美和圓潤，就連她回答維斯洛夫斯基（他要求騎她的馬，好讓他教會那馬用右腳起步）時半是嗔怪半是撒嬌的媚態——這一切都使人神魂顛倒。看來安娜自己也意識到這一層，因此揚揚得意。

「哦！」陶麗說，她的臉上不禁露出不滿的神色。

她們同坐一輛馬車，兩人都有點不好意思。安娜感到不好意思，因為陶麗用那麼專註的疑問目光打量著她；陶麗呢，因為史維亞日斯基說到hｔtｐｓ://reａd•9９ｃsw•cｏm老爺馬車，而現在她同安娜就坐在這輛破舊的馬車裡，覺得不好意思。車夫菲利浦和賬房也有同感。賬房為了掩飾窘態，手忙腳亂地扶太太們上車；可是車夫菲利浦悶悶不樂，決心不因人家車子外表的華麗而低聲下氣。他看了一眼那匹驪馬，心裏就斷定它只配拉敞篷車「兜兜風」，這樣大熱天一口氣是跑不了四十里路的，因此冷笑了一聲。

「到伏茲德維任斯克去嗎？到伯爵老爺的莊院去嗎？」老農反覆問。「走完這條坡路，向左拐，順著大路一直往前就到了。你們要找誰呀？伯爵本人嗎？」

這個鬈髮的老農頭上扎著樹皮繩子，彎著被汗水濕透的背，加快步子，走到馬車旁邊，伸出一隻黧黑的手，抓住馬車擋泥板。

「我說，蓋拉西姆大叔，要是讓那匹黑烏鴉來運麥子，那就快了！」

華爾華拉公爵小姐是她丈夫的姑媽。陶麗早就認識她，並且瞧不起她。陶麗知道，這位老小姐一輩子都在闊親戚家裡當食客；但她現在竟住在陌生的伏倫斯基家裡，而又是她丈夫名下的親戚，這就使陶麗覺得很丟臉。安娜察覺陶麗臉上的表情，感到很尷尬，臉漲得緋紅，兩手一松，騎九-九-藏-書裝往下滑，把她絆了一跤。

「不，你們還是坐你們的一輛，」安娜走攏過去說，「我們坐那一輛。」說著挽住陶麗的手臂，把她帶走。

「他們來了！瞧，這不是他們嗎！」老農叫道，「瞧，大隊人馬！」他指著大路上四個騎馬和兩個坐敞篷馬車的人說。

「讓我坐到那輛老爺馬車上去吧，」史維亞日斯基說，「這匹馬很聽話，公爵小姐的駕馭本領也挺出色。」

伏倫斯基脫下灰色高帽，走到陶麗跟前。

車夫停下來。

「我們是遠道來的，」車夫爬上馭座說。「那麼不遠了？」

「瞧你這麼磨磨蹭蹭的！」賬房向那個赤腳踩著留有車轍的坎坷道路慢慢走來的農民怒斥道。「快一點！」

「嗨，看哪！那個穿馬褲的是女人嗎？」一個農民指著那坐到女用馬鞍上的維斯洛夫斯基說。

在安娜旁邊，維斯洛夫斯基騎著一匹灰色烈性的騎兵軍馬。他頭戴一頂緞帶飄動的蘇格蘭帽，向前伸著兩條粗大的腿，揚揚自得。陶麗一認出是他，忍不住快活地笑了。他們後面是伏倫斯基。伏倫斯基騎著一匹純種的深色棗紅馬，那馬跑得渾身冒熱氣。他拉緊韁繩把它勒住。

安娜一認出那輛舊馬車角落裡蜷縮著的瘦小的人就是陶麗，頓時笑逐ｒｅａｄ•９９ｃｓｗ•ｃｏｍ顏開。她尖叫一聲，身子在鞍座上抖動了一下，催馬賓士起來。她馳到馬車跟前，不用人家攙扶就跳下馬，提起騎裝，迎著陶麗跑去。

「跟你說就在這裏。你一走到路口……」老農摸著馬車的擋泥板，說。

「嗯，他們在家嗎，老爺子？」陶麗含糊其詞地說，她甚至不知道該怎樣向農民打聽安娜的情況。

「您真不能想象，您來，我們有多高興！」伏倫斯基特別加重語氣說，笑眯眯地露出一排結實的雪白牙齒。

「喏，你向左邊一拐，就到了。」老農說，顯然還想談談，不願放他們走。

農民們都從大車旁站起來，好奇而又津津有味地望著客人們的會晤，品頭評足。

馬車停下了，騎馬的人也慢步走過來。安娜同維斯洛夫斯基並肩走在前頭。安娜慢悠悠地騎著一匹鬃毛剪過的短尾英國矮腳馬。她那戴著一頂高帽露出一綹綹烏黑頭髮的漂亮腦袋，她那豐|滿的肩膀，她那穿著黑色騎裝的苗條身段，以及端莊優美的騎馬姿勢，這一切都使陶麗感到驚訝。

一個年輕矮壯的小夥子也走了過來。

最初一剎那，她覺得安娜騎馬有點不成體統。在陶麗的心目中，女人騎馬是同年少輕浮、賣弄風情分不開的，因此就安娜的處境來說，騎馬是不合九九藏書適的；但當她走近仔細一看，就覺得她騎馬也不錯。何況安娜的優雅風度，她的姿態、服飾和舉止都樸素文靜，落落大方，十分自然。

車夫勒住四匹馬，向右邊黑麥田望了一眼，看見幾個農民坐在那裡的大車旁。賬房本想跳下車去，但後來改變了主意，向一個農民命令似的吆喝了一聲，招招手叫他過來。馬車賓士時吹拂著的微風，等車一停就靜止了；汗淋淋的馬身上落滿了牛虻，馬怒氣沖沖地想把它們驅散。大車旁鎚子敲擊鐮刀的鏗鏘聲停止了。一個農民站起身，向馬車走來。

伏倫斯基後面是一個穿騎裝的矮個子。史維亞日斯基同公爵小姐坐著一輛嶄新的敞篷馬車，車上套著一匹高大的驪馬，追趕著騎馬的人。

「我不知道，老弟。」

維斯洛夫斯基沒有下馬，只摘下帽子向客人致禮，喜氣洋洋地在頭上揮動帽子的飄帶。

「喂，弟兄們，今天我們不睡一會兒嗎？」

「不，是個男的。瞧，騎上去多利索！」

車夫催動了馬，他們剛轉彎，那個老農就叫道：「站住！喂，朋友，站住！」兩個聲音同時叫起來。

「這位是華爾華拉公爵小姐。」當敞篷馬車駛近時，安娜這樣回答陶麗詢問的目光。

原來騎馬的是伏倫斯基、賽馬騎師、維斯洛夫斯基和安https://read.99csw.com娜，坐在敞篷馬車上的是華爾華拉和史維亞日斯基。他們出去兜風，還觀看了正在開動的新收割機。

「這會兒哪能再睡覺！」老農斜眼望望太陽說，「過了晌午了！大家拿起鐮刀來干吧！」

「多半在家。」老農兩腳|交替踩著泥地，清清楚楚地留下五個腳趾印。「多半在家。」他重複說，顯然很想聊聊。「昨天還來了客人。客人多極了……你要什麼呀？」他轉身對在大車旁向他喊叫的小夥子說。「噢，對了！他們剛才騎馬打這兒過，去看收割機。現在該回家了。你們是打哪兒來的？」

「我一直盼望你來，但又怕這是痴心妄想。嘿，我太高興啦！你真不知道我有多高興！」安娜一面說，一面把臉貼住陶麗的臉，吻著她，接著又把她推開，笑盈盈地打量著她。

「怎麼樣，收割缺少人手嗎？」小夥子問。

「啊呀，我太高興啦，阿歷克賽！」安娜回頭望了望那跳下馬，向她們走來的伏倫斯基，說。

陶麗走到停下的敞篷馬車跟前，冷冷地同華爾華拉公爵小姐打了個招呼。她同史維亞日斯基也是認識的。史維亞日斯基問起他那位怪僻的朋友和年輕妻子的情況，接著掃了一眼那幾匹拼湊起來的雜牌馬和那輛擋泥板打過補丁的老爺馬車，就邀請太太們改坐他的敞篷馬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