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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部 第二十一章

第六部

第二十一章

「嗯,是的。」陶麗收攏陽傘,回答。「不過……」
伏倫斯基說不下去,他太激動了。
「我明白,」陶麗說,很欣賞他這種坦率而肯定的語氣。「但正因為您自認為是您造成了這樣的局面,所以您未免有點言過其實了,」她說,「她在社交界的處境很為難,這我明白。」
陶麗帶著疑惑和畏怯的神情望著他那生氣勃勃的臉。這臉忽而被菩提樹林漏下的陽光整個照亮,忽而被照到一部分,忽而又被陰影遮住。她期待著他再說些什麼,可是他拿手杖在石子路上戳戳,在她旁邊默默地走著。
她從伏倫斯基的臉色上看出,他有事要她幫忙。她沒有猜錯。他們剛穿過柵門回到花園裡,伏倫斯基就朝安娜走去的方向望了望,確信她既聽不見他們的談話,也看不見他們,就開口了:「您沒想到我有話要同您談吧?」伏倫斯基眼睛笑盈盈地望著陶麗說,「我很明白,您是安娜的好朋友。」他摘下帽子,掏出手帕擦擦開始禿頂的腦袋。
「不,沒關係。」
「她在社交界簡直像在地獄里!」伏倫斯基陰鬱地皺起眉頭,急急地說,「她在彼得堡兩個禮拜,精神上真是受盡了折磨……我對您說的是實話。」
「是的,是的!」他說,「我知道她飽經痛苦后又恢復平靜了。她是幸福的,真正幸福的。九九藏書可是我呢?我擔心我們的前途……對不起,您想走嗎?」
「是的,這就要接觸到我這次談話的目的了,」伏倫斯基竭力克制感情說。「安娜是有辦法的,這事全在她……就算請求皇上恩准我立嗣,也必須先辦理離婚手續。而這事全在安娜。她的丈夫本來同意離婚,您的丈夫當時也做好了安排。我知道他現在也不會拒絕解決這問題。只要給他寫一封信就行了。當時他就直截了當地回答說,如果她表示有這樣的願望,他決不拒絕。當然,」伏倫斯基陰沉沉地說,「這是只有這種沒有心肝的人才幹得出來的法利賽人的殘酷。他明明知道,她一想到他是多麼痛苦,卻偏偏要她寫這樣的信。我知道這在她是很痛苦的。但是,辦理離婚手續太重要了,因此非克服這樣的感情不可。這事關係到安娜和她孩子們的幸福和前途。至於我,那就不用說了,雖然我也痛苦,十分痛苦,」伏倫斯基露出一種彷彿在威脅一個使他痛苦的人的神情,夾雜著法語說,「因此您看,公爵夫人,我不怕難為情,像抓住救生圈那樣把您抓住了。請您幫助我,叫她寫一封信給他,要求離婚!」
「我看到她是幸福的!」伏倫斯基重複說,但陶麗越來越懷疑她是不是真正幸福。「可是這樣的局九_九_藏_書面能不能維持下去?至於我們做得對不對,這是另一個問題。如今木已成舟,」他改用法語說,「我同她這輩子的命運已經聯繫在一起了。我們是由我們認為最神聖的愛情結合在一起的。我們已經有了一個孩子,今後還可能再有孩子。可是法律和我們的處境都十分複雜,一言難盡。現在,在她經歷了種種痛苦和磨難,精神上恢復平靜以後,她卻看不到這情況,她也不願看到。這是可以理解的。但我卻不能不看到。我的女兒,在法律上不是我的女兒,而是卡列寧的女兒。我受不了這樣的作弄!」伏倫斯基使勁擺了擺手,用憂鬱和詢問的目光對陶麗望了望,說。
陶麗發覺他講到這地方有點含糊其詞。她不明白他為什麼把話岔了開去,但是感覺到,既然談起不能同安娜談的心事,他一定會把事情和盤托出。他在鄉下的活動,也像他跟安娜的關係一樣,是他的一件心事。
「社交界!」伏倫斯基輕蔑地說,「我要社交界做什麼?」
陶麗一句話也沒回答,只是瞧著他。伏倫斯基又說下去:「要是明天再生一個兒子,我的兒子,可是在法律上他是屬於卡列寧的。他既不能用我的姓,也不能繼承我的財產。不論我們在家裡過得多幸福,不論我們有多少孩子,我同他們都沒有關係。https://read.99csw•com他們是卡列寧的孩子。您想想,這樣的局面多麼痛苦,多麼可怕!我幾次想同安娜談談這件事,可是一開口,她就發脾氣!她不理解,我也不能對她把話說到底。再從另一方面來看。我有了她的愛情感到幸福,但我還得有我的事業。我找到了這樣的事業,我以此自豪,認為它比我在宮廷和軍隊里的同僚們乾的要高尚得多。我當然也不願拿我的事業來換取他們的事業。我在家鄉安頓下來,在這裏工作,我感到幸福,滿足,我們再也不需要別的什麼了。我愛我的工作,倒並非因為沒有更合適的事可做,正好相反……」
「我對馬一竅不通,可是同您談談,倒是高興的。」陶麗感到有點突兀,這樣回答。
他們站起身來,向房子里走去。
「好的,我去同她說說。可是她自己怎麼會不考慮呢?」陶麗說,不知怎的突然想到安娜那種眯縫眼睛的古怪的新習慣。她也想到,安娜總是在接觸到她的私生活問題時眯縫起眼睛。「她眯縫起眼睛,彷彿不願看到生活的全貌。」陶麗心裏這樣想。同時為了回答伏倫斯基那種感激的表情,她說:「為了我自己,也為了她,我一定要同她談一談。」
「當然,這一層我是理解的。可是叫安娜有什麼辦法呢?」陶麗問。
陶麗什麼也沒有回答,只是https://read•99csw.com怯生生地對他瞧了瞧。當她同他單獨在一起的時候,她突然感到害怕:那雙含笑的眼睛和嚴厲的神情使她吃驚。
「不,我想公爵夫人一定累了,她對馬也不會感興趣的。」安娜建議去參觀養馬場,史維亞日斯基也想去看看那匹新到的種馬,伏倫斯基就這樣對他們說。「你們去吧,我送公爵夫人回家。我想同您談談,要是您願意的話?」他對陶麗說。
「請您利用您對她的影響,讓她寫封信。這事我不想同她談,簡直也無法同她談。」
「當然可以!」陶麗生動地回想起最後一次同卡列寧的見面,若有所思地說。「當然可以!」她一想到安娜,就毅然地又說了一遍。
「嗯,我再說下去,」他定了定神說,「主要的問題是,當我工作的時候,必須有一種信心,就是我的事業不會隨著我死去,我將有繼承人。可是現在我卻沒有。一個人預先知道,他和他心愛的女人生的孩子都不歸他所有,而是屬於一個憎恨他們、根本不關心他們的人所有。請您想想,這樣的處境是多麼難堪哪!實在太可怕了!」
「是的,但在這兒,安娜也好……您也好,都不需要什麼社交界……」
他要同她談什麼事?各種各樣的猜測一下子掠過她的腦際:「他會要求我帶著孩子到他們家來住一陣,那我只好拒絕了;也許是要九_九_藏_書我替安娜在莫斯科組織交際活動……會不會是維斯洛夫斯基同安娜之間的關係問題?也許是有關吉娣的事,會不會他覺得對不起吉娣?」陶麗儘是猜想各種不愉快的事,可怎麼也沒猜到他要同她談的話。
但看來伏倫斯基對這一層並不懷疑。
「在安娜的老朋友中,您是唯一來看望我們的女人——我不把華爾華拉公爵小姐算在裡面——我認為您來看望我們,並不是因為您認為我們的處境是正常的,而是因為您充分懂得這種處境的痛苦,您仍然那麼喜歡她,您很想幫助她,我這樣了解您,對不對?」伏倫斯基打量了陶麗一眼,問。
陶麗在花園小徑轉角的長凳上坐下來。伏倫斯基站在她的面前。
「安娜很聽您的話,她很喜歡您,」伏倫斯基說,「您要幫幫我的忙。」
「那我們就在這兒坐一會兒吧。」
「不!」伏倫斯基打斷她的話,沒有意識到他這樣做會使對方覺得尷尬,突然站住,弄得她也只好停下來。「安娜處境的困難,誰也沒有我體會得深。只要您把我看作是個有良心的人,您准能明白這一點。是我造成她這樣的處境,因此我有體會。」
「直到現在,也許是永遠,你們是安定幸福的。我看安娜是幸福的,十分幸福。她對我也這樣說過。」陶麗笑眯眯地說。此刻她一面這樣說,一面不禁懷疑安娜是不是真的幸福。